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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裡有人含糊地答了句：「沒顧得上。」鼻子顯然不通氣，說話的聲音出奇地粗重。

她忽然想起，本該和劉病已住一間房的金安上也不在，一個下午她在房間與廚房來回走動，卻沒有見到金氏兄弟中的任何一人。

「姑娘快別折殺小人了。」許平君往前跨了半步，他又往後退了一大步，咣當一腳踩進一隻水桶里，惹得張彭祖捧腹大笑。

到了房門口，王意先一步迎了上來，見她眼睛紅了，不禁問道：「怎麼，那位金公子也沒辦法？」

平君摸出燧石，將屋內的燭燈點了，隨著燭台一一被點燃，屋裡的光線總算轉亮了。劉病已披頭散髮地縮在床上，厚重的被子將他裹得嚴嚴實實的，只露出一個圓乎乎的腦袋在外頭透氣。平君靠近了些，發現他臉色比王意難看了無數倍，雙頰凍得都發紫了，鼻涕拖得老長，他時不時地用力吸氣，渾身打著哆嗦。

張彭祖沒回答，王鮪穿了衣裳走出來說：「回來時在院里樹根下撿的，是只鴿子，已經死了，我瞧著挺肥的，就洗洗燉了。張公子不嫌棄，說要留下來一起吃……許姑娘要不要也一起吃點？」

「你這是去哪了？」

劉病已一甩頭，甩開她的手，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我要真生病了，你是不是該偷笑了？」

王鮪躲在暗處哼哧哼哧地不知道說了句什麼，張彭祖坐在灶邊的亂草堆里傻笑，火光映在他的臉上，紅彤彤的十分扎眼。

吋吋……吋吋……有節奏地敲了十來聲，裏面沒人回應，門縫裡透出一絲微弱的光芒。冷風呼嘯，鑽入門縫帶出一種尖銳的哨叫，她的心忽然沒來由地一緊。

他覥著臉孔貼近，平君扁起嘴巴，佯怒道：「你再說一句廢話，我就把整隻鴿子都端走，一丁點肉沫都不留給你。」說完，拔腿走人。

劉病已突然啞著聲大叫：「我沒病！我沒病！用不著去請什麼醫者……」

平君面色刷地白了，她只關心天氣惡劣無法出行，卻沒有留意到現在已經到了宵禁的時辰。這會兒別說病已出不去，就連醫者也請不來。

張彭祖也沒了主意，倒是王鮪年紀大，有見識，馬上建議：「這得出去延醫診治，劉公子是受了風寒，得了熱症。他年紀小，這病可大可小，耽誤不得。」

而向來纖細懂事的許平君，卻不知怎麼了，情緒突然變得跟外面的瓢潑大雨一樣，她伏在床頭哭得傷心至極，一發不可收拾。

廊檐下的雨珠猶如倒掛的珠簾，雨水濺在地上，猶如水銀瀉地般，風雨www.hetubook.com.com過大，即使有迴廊遮蔽，這般迂迴穿庭而過來到廚下，仍不免濕了鞋襪。

軺車除了有個頂蓋遮陽外，四壁皆空，碰上這樣的大暴雨，就好比是直接站在雨里受凍。從市裡到傳舍往返路程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在這樣惡劣的天氣里淋雨回來，可不得生生凍出病來嗎？

因為天井裡全是積水，沒法打井水，她只好用廚房積存的水搓洗衣物，才剛洗到一半，王意急匆匆地跑來，叫道：「快去瞧瞧劉病已，他渾身發燙，還一個勁嚷嚷說冷。」

外面下這麼大的雨，他們還能去哪？

平君搖頭，神情非常落寂無助。

平君氣惱，走過去，捧起竹笥把裏面的衣裳全倒出來扔到他身上，「本來是要洗的，聽你這麼一說，我反不想洗了。」

「他說肚子餓，換了衣裳跟王鮪到廚房找吃的去了。」

他心中一動，委頓的精神猛然為之一振，竟不由自主地從被子里探出手來握住她的一隻手。他的手心滾燙如火，她的手心卻是寒冷如冰，他輕輕握住那隻白皙的小手，虛弱無力地搖了搖，「別哭，等我好了，我陪你玩……」

他的眼珠子動了動，嘴巴一張一合，吐了一個字：「冷。」

他翻了個白眼，「他哪吃得慣那個？」

「平君！平君！」張彭祖笑得氣都快喘不上來了，「我的濕衣裳還扔在房裡，你這麼愛洗，不如你替我洗了。」

「果然還是受了風寒。」她吃驚地靠過去，掌心貼向他的額頭，觸手冰冷，「還好，不燙，沒發熱。」

「這釜里煮的是什麼東西？」

張彭祖見這招不管用，氣呼呼地一跺腳，「哼，偏心眼，又是拿給病已吃的吧？有好東西你只惦記他，我也是你哥哥呢，你怎麼不想想哥哥我的好呢？他如果惹你不痛快了，一句君兒妹妹，就把你哄得開開心心、服服帖帖了，為什麼我喊的比他多上十倍，你總也不理我呢？我的好君兒妹妹……」

找到時，那人居然已經熄燈就寢了，平君將他吵醒，他口氣頗為不悅地埋怨：「找人看病？夜裡宵禁，街上不得有路人出行，你這姑娘虧你還是長安來的，怎麼連這點規矩都不懂了？」

她急忙關上窗子，點上蠟燭。果然他臉上眼淚鼻涕掛了一大把，眼皮耷拉，嘴唇發紫，顴骨上兩點倒跟剛才張彭祖烤火烤紅的臉蛋似的，異常火紅。他身上僅穿了一身單薄的內衣，腳上連襪子都沒套，光光地踩在地上。

「那你先睡一會兒吧，我去洗衣裳。」

平https://m.hetubook.com.com君哼了聲，沒好氣地說：「你兄弟就快凍死了，你倒會找地方舒服。」

王意一愣，「一時糊塗，倒忘了這個了。」摟住她的肩，安慰道，「你別哭啊，不是什麼大事，我讓王鮪給病已用熱水擦身降溫，他現在已經好多了。」

平君笑道：「洗衣做飯本是女子應當應分的事，衣裳還是留給我洗吧。」

「找你去了唄。」她一面哆嗦，一面把濕透的衣裳從身上剝下來。吃了水的衣裳黏在背上，她一時甩不開袖子，平君見狀急忙過去幫忙。

她愣愣地站在原地發獃，那驛吏見狀，卻領會錯了她的心意，於是軟言勸她道：「姑娘你就別傷心了，如果只是為了瞧病，也不過是多挨一夜的事，等天一亮我便幫你去找……如果是為了那些官宦公子們傷心，也實在是沒必要，你聽我一句勸，我在這兒做的日子雖不長，但見的人可多了去了，像這樣的官宦子弟向來是來去如風，不過是玩笑一場……你年紀尚小，別太認真放在心上吧。」

才拍了兩下，便覺得不對勁，劉病已像根木樁似的站在窗邊，身子被冷風吹得冰涼，一絲熱氣都沒了。

病已躺在床上，王意給他加蓋了兩條被子，他卻還是慘白著一張臉，干啞著喉嚨嚷：「冷死我了，冷死我了……」

房裡三人正在拌嘴的工夫，許平君已經來到了金氏兄弟的房門口。她定了定神，整理好了自己的裝束后，才敢去敲門。

平躺在床上的劉病已瞪大了眼睛，眼神迷惘地望著眼前這個不斷哭泣的女孩子。

平君並沒有聽懂，只是默默地流著眼淚，心裏反反覆復地想著，挨一夜，挨一夜……神志恍惚地往回走。

張彭祖插嘴：「我看你也不像是個生病的，淋雨得了風寒而已，至於像剛才那樣哼哼那麼大聲嗎？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得了什麼大病，快死了呢。」

「擱鹽了嗎？」

「我下雨前就回來了，你們也去市裡了？」見王意凍得牙齒咯咯打顫，忙扯過一床被子兜頭將她裹住。

嘎吱一聲，門扉向內拉開，裏面空無一人，金陵不在，金賞不在，就連那個說話笑嘻嘻的金建也不在……房間內很多行李都還在，只是他們的人不見了。

平君搖頭，垂淚道：「宵禁了……」

王意瞟了病已一眼，輕飄飄地哼了一句：「我倒認為他是真得了病，不過不是你們以為的這種……」

他狠狠地噎了一下，但隨即又憤憤地說：「我若是病了，沒人看著你，你更可跟金家那和_圖_書幾位公子們在外頭瘋玩，樂不思歸了。」

廚內燃著火光，進門便感到一陣暖意，張彭祖笑嘻嘻地縮在灶下，緊挨在灶口靠火取暖，面頰被火一逼，紅得像是發出光來。王鮪脫了濕衣裳，因為沒有換洗之物，所以正光了膀子在灶台上忙活，見平君貿然地闖進來，低呼一聲，哧溜躲到了光線昏暗的角落裡。

「上哪去了……會上哪兒去……」想到病已病懨懨的模樣，她眼睛一酸，不知怎的，眼淚就滾落腮旁。隨手將淚痕擦去，她跑到前堂去找驛丞，只是天色已晚，驛吏們大多都回家去了，偌大個傳舍內空曠得讓人心頭增添絲絲寒意。她找遍堂前屋后，總算在門廡上找到了一名值宿的驛吏。

平君卻哭得更傷心了，半跪半爬地倚在床頭：「病已，病已，你的名字不是叫病已嗎？」她低下頭，哭得很是傷心，「如果你這次真的能馬上好起來，我以後一定聽你話，把你當親哥哥一樣尊敬，做你的好妹妹……」

握著的手，忽然無力地鬆開了。

湯已經不燙嘴了，病已就著平君的手一口氣喝到碗底朝天，這才吸著鼻子緩了口氣。平君放下碗：「不如起來去廚房烤烤火？」

她詫異：「我為什麼要偷笑？你若是病了，對我有什麼好處？」

「妹妹，好妹妹，平君妹妹……君兒妹妹……」

平君只不理他，走到灶前，將陶釜內的鴿子湯舀了兩碗出來，盛在竹笥內。

砰！砰砰！砰砰砰……敲門變成了拍門，到最後她使盡全身力氣用力砸，然後門突然開了，不是裏面有人打開了門，而是因為她用力太猛，門被她砸開了。

因為下雨，平君連門都無法出，隨著天色越來越黑，雨勢由起初的蒙蒙小雨，轉為傾盆大雨，天空猶如破開了口，雨水倒灌而下，既密且急。平君獨自守在房內聆聽雨聲，過了將近兩個時辰，只覺得腹中饑渴，正要翻出包裹內的乾糧來充饑，門上卻突然砰砰地響了起來。

平君走到門口，被他凄厲的聲音喊得一陣兒毛骨悚然，回頭嗔道：「真是怕了你了，把衣裳留著，連那位王大哥的一起……我一會兒回來洗。」

眾人犯了難，看著病已躺在床上痛苦呻|吟，平君忽然掉頭就跑。

灶上的一隻陶釜內不知道燉著什麼，噗噗地往外冒著熱氣，平君把竹笥擱在地上，急忙伸手揭蓋子，饒是她手快，湯汁已溢出一小部分，順著釜邊滴滴答答在灶上淌得滿是。陶釜內燉著一隻光溜溜的禽鳥，比雞鴨小了點，比鳥雀又大了點，不知是何物。

推門https://m.hetubook.com.com進去，房裡黑燈瞎火的，什麼都看不見。她噫呼一聲：「怎麼也不點燈？」

平君小心翼翼地端著竹笥往後院趕，既怕走得急把湯打翻，又擔心走得慢湯冷掉。她先把其中一碗送去給王意，也不敢在那久留，便急匆匆地去找劉病已。可才到房門口，卻見門窗洞開，冷風夾著雨點子噼噼啪啪地往房裡吹，原本點著的蠟燭早被吹熄了，屋裡什麼都看不見。

王鮪慌道：「張公子，忌諱的話可不能亂說。」

王鮪瞠目結舌，眼前這位許姑娘和他家的三姑娘是朋友。他只是一名奴僕，做的活都是賤役。許姑娘是良家女子，父親又是個三百石的官吏，她年紀雖小，但行事做派卻不比他們家三姑娘差多少，所以他們這些僕役從不敢小覷輕視了她。

張彭祖哈地一笑，興奮得從地上蹦了起來，伸長脖子目送她走遠，回頭對王鮪說：「你瞧，她是不是真的很好哄？病已說得一點兒沒錯，平君心軟，送她一根草都能哄得她當成寶……」

她和王意交代了幾句后，便匆匆趕往劉病已的房間。在門口敲了大半天才聽見裏面有人應了聲：「進來。」

王意拉緊被角，紫青色的唇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線，「你還是過去瞧瞧那兩個小子吧，我好歹還是坐了車去的，即便淋雨，也是有限，他們兩個坐的可是軺車。」

王鮪嚇得往後退了一大步，「小人的衣裳哪敢勞動姑娘洗，沒事，已經差不多幹了。」

劉病已側過頭去不說話，只是呼哧呼哧地使勁吸著氣，平君打量了下四周，見床下扔著一大堆脫下來的濕衣裳，於是撿了起來，「彭祖哥哥呢？」

平君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小聲問：「喂，你又想幹什麼？」

平君驚得衣裳掉在盆里，濺起無數水花，張彭祖搶先從廚房跑了出去。平君拔腳跟上，不曾想心裏急，經過走廊時竟然滑了一跤。那一跤跌得不輕，磨得左手掌心都蹭破了皮，血絲直冒，她也顧不上瞧，心急火燎地跑到劉病已的房間。

她叫了兩聲：「病已哥哥！」裏面也沒見回答，只得將笥放下，然後去關門關窗。走到窗前一看，黑咕隆咚的房裡像棵樹似的杵著一人，嚇得她當場尖叫起來。叫聲過後，她忍不住大罵：「你又故意嚇我，真是安的什麼心，你一日不捉弄我，一日便不得安生！」心裏氣極，忍不住揮手去打他。

張彭祖追問：「你去哪？」話才落音，她人就沒了影。

平君看了眼釜內，搖頭，「才多大點肉啊，值得你這麼饞！」邊說邊瞪了彭祖一眼hetubook.com.com，回頭見王鮪身上穿的衣裳居然仍是他原來的那身，衣裳也沒洗，就晾在廚里靠火略略烤了烤，還沒幹透，衣襟上隨處可見污泥，「這衣裳髒了呢，脫下來我給你洗洗吧。」

「也沒這道理，你不病，我難道就不能和他們出去玩了嗎？你若病了，我要照顧你，反倒不能跟他們出去玩了。」

「不是有出門時帶的乾糧嗎？」

張彭祖咧嘴一笑，「讓他跟我來的，他非躲屋裡不肯出來。」

她平白遭了一頓埋怨，也不生氣著惱，只是將手中的衣物扔進一隻空竹笥內，「這些我拿去洗。你餓不餓？我等會兒去廚房瞧瞧，你想吃點什麼？」

張彭祖轉身一把抱住她的腿，哭嚎道：「我錯了，我的好妹妹，我錯了還不行嗎？」

張彭祖趴在灶台上，像狼似的拖長聲音喊：「君兒妹妹——」

王意沉吟：「我大抵能猜到她去找誰。」

他不吭聲，只是把脖子一縮，燭光搖曳，眼瞼低垂，不知在想什麼。平君見他一副瑟瑟發抖的可憐樣了，忍不住嘆了口氣，捧著竹笥走了出去。

疾步開門，門外落湯雞似的站著王意，髮際的雨水沿著面頰還在不斷地流淌。她嘴唇凍得烏青，面色雪白，門一開便跨了進來，「你回來得倒早。」

他頭上還頂著一件白色的中衣，袖口軟趴趴地在他耳邊垂了下來，猶如一隻肥大的豬耳，他臉蛋烤得又紅，故意愁眉苦臉地裝古怪，活脫脫像極了一隻小豬仔。平君咯咯大笑，捧起空竹笥假意要砸他，嚇得他趕緊鬆手。

平君一聽眼圈立即紅了，王意皺眉：「我們在雲陵人生地不熟的，怎麼知道哪裡有醫者可請呢？而且，就算有，無人引薦，只怕醫者也未必肯上門，這麼大的雨天，我們總不能把一個病人抬來抬去吧？」

平君走到床邊，劉病已氣色好了很多，汗水將額線髮際全捂濕了，腦門頂上像是個大蒸籠似的蒸騰著熱氣。他沒好氣地白了她一眼，啞道：「你哭什麼？他們不理你了？」

細雨，如絲線般飄落，空氣中濃郁的濕度使得她的鼻子有點堵氣，呼吸不大順暢。回到傳舍時很意外地發現居然沒找到劉病已他們幾個人，這讓許平君很是吃了一驚，後來聽驛丞解釋說他們只是出去遊玩並沒有離開雲陵，她提起的心才又重新放了下去。

她哼了聲：「活該，誰叫你使壞。」嘴上這麼說，卻馬上將他連推帶拽地弄上床，捂緊被子，又取來鴿子湯端到他跟前，「幸虧還不是冬天，外頭要是下雪，你早凍僵了。」

他懶洋洋地搖頭，聲音嘶啞：「頭疼，想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