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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往後退了兩步，一直退到車壁上，車外霍光高聲道：「光拜別叩首！」

許惠急道：「這是不是你的帕子，這角上的大雁可是你繡的？」

如意端詳著手裡的帕子，似乎又沉浸在了遙遠的回憶中，「這是昭帝的舊物，上面有他親筆題的一首歌賦。那段時日他心情很好，我從沒見他這麼快活過，他去淋池賞荷，寫下這首歌，命宮人徹夜傳唱……」她的聲音很輕，也很柔，溫婉的唱出那個陳舊的回憶，也讓平君從不安直接跌到震駭彷徨，「秋素景兮泛洪波，揮縴手兮折芰荷，涼風凄凄揚棹歌，雲光開曙月低河，萬歲為樂豈雲多。」

霍光恭恭敬敬的站在金根下叩拜，她忙說了聲：「可。」咽喉被冷風一嗆，險些發不出聲來。

「這件衣裳髒了怎麼也不拿去洗洗？」

霍光揮了揮手，當下阿保歸入隨從的隊伍中去。原本替如意撩著青帷的侍女突然下了車，然後上來一名二十多歲的阿保，眉目清秀，舉止果然謹慎穩妥。

「多謝將軍！」

她不安得如坐針氈，徑直站了起來，「回去吧。」

十一月下旬，長安下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

如意笑著轉身，慢悠悠的踱出房，留下最後那抹孤單削瘦的背影。

青帷放下，她卻覺得車內的空氣一下子變得異常稀薄，幾乎令她喘不上氣和_圖_書來。

如意將手巾整整齊齊的疊好，收入袖囊中，「以後我去了長樂宮，你還會來長信殿教我女紅么？」

如意站在車上，輕輕緲緲的微笑，左眼卻被一片雪花撲撞上，一陣酸痛后，雪花化作熱淚滑落腮旁。

相對於外堂的忙亂，內寢一片安靜，可如意卻並不在房裡。她在席上略坐等了會兒，許惠按捺不住無聊，便趁無人四下張望，平君訓斥了幾句，她總是不聽。

金根緩緩啟動，在微微搖晃的車廂內，那名阿保跪坐在車門口，安靜得猶如一尊裝飾的陶俑。

她左右翻來覆去的看了會兒，滿面狐疑。

許惠不解，無意中一扭頭，忙跪下：「拜見太皇太后。」

那侍女抬頭一看，面色刷的煞白，「這……這是昭帝遺物，太皇太后極為珍視，不……不許人碰的……」

平君心中一悸，全身氣力像是猛然被抽空了。

「大將軍想得周到，有勞將軍了。」

幽幽的止歇了最後一個音，她宛若用盡了自己全部的心力，指腹輕輕摩挲著那雙大雁，「如果我自幼也學女紅，不知能不能令他更早快活些？」

行路許久，終於進入長樂宮的宮門，馬蹄聲聲砸在青石板的路面上，噠噠作響。

雪花撲面從帷幕內吹了進來，冰冷的空氣湧入，瞬間迷花了她的視線。

「你……和-圖-書」如意勉強擠出一個字，然後陡然發現縱有千言萬語也早已無需再細細盤問，她頹然的低下頭，眼角澀澀的發疼。

許惠在邊上疑惑的用指甲刮那些污痕，「這……這看上去怎麼像是染的血漬？」

平君手腳麻利的揀起一件深衣，仔細一看，衣上染了一大片的赭紅顏色，她用手去抹，感覺又不像是新沾上去的污漬。

如意笑道：「又不是博士，不識字也是正常的事。」一瞥眼，目光落到許惠手上的手巾，不覺眉頭一皺。

過了會兒，許惠驚疑的從床頭取了一塊巾帕，往平君面前一遞。

「這不是椒房殿的東西，這是皇后你的東西。」

她心裏藏著一個秘密，一個不算大，卻令她無法跟人說清道明的秘密。

「期……」她恨不能把頭埋進腿股間，顫顫簌簌的帶著一種憋屈的泣音，「霍期……他叫霍期！」

「有字就更好了，上面寫了什麼，問明白就能知道是怎麼回事。」

「那就更該洗凈收藏保管妥貼。」

「不是我的東西，這手巾上寫著字呢，怎麼可能是我的東西？快放回去！」

椒房殿有些凌亂，平君進去時，正好看到一名小侍女捧了三隻的竹笥往外跑，結果猛地看到皇後站在庭中，嚇得絆了一跤，滿笥的衣物翻了一地。

平君隱隱覺得不安，那方手巾令www•heｔuboｏｋ•coｍ•com她看著眼熟，她幾乎已經可以肯定那就是自己的舊物，只是一時想不起為何會落在椒房殿里。

「別！」平君拉住她，「別胡鬧……這是太皇太后的東西，我們私下說笑可以，別亂拿她的東西，快放回去。」

平君不知道要怎麼接話，心中不安更甚，只得低著頭不言不語。

平君怫然，「都說了不要亂動椒房殿的東西，你怎麼不聽的？」

如意輕悠悠的從門口踱了過來，「以前見你耐性極好，怎麼今天這麼急躁不耐了？」

細沙一樣的雪粒下了一整夜，到天明時，毛茸茸的雪花飛舞得滿天滿地。雖稱不上銀裝素裹，憑欄而立也能稍許感覺出那種空曠幽遠的美。

許惠急忙高舉著把手巾呈上。

她聞言定睛一看，只見那塊帕子半新不舊，粗棉織就，經緯雙股線紡得並不算均勻細密，邊角上綉著一雙大雁，綉工也甚為粗糙。這正是許家自家紡制而成的手巾，宮裡不會使這等低劣的物品，而且看這成色，估摸著應該是好幾年用過的舊物。

「那我過去找她吧。」

「才還見在寢室……」

這幾天如意便要搬去長樂宮去，所以宮裡的侍女私下都說太皇太后心情不豫，就連瞧人的眼神都是冷的。

不等如意回神，車廂內隨侍的侍女早取了貂裘替她披裹好，又塞了手爐到她m.hetubook.com.com懷裡，然後掀開青帷。

「又胡說！」

霍光身體微側，指著邊上十多名二三十歲年紀不等的女子說：「這些阿保做事穩重，可隨太皇太后入長樂宮隨侍，聽候使喚。」

「早上還說找不著這手巾了，倒叫你翻出來了。」她接過手巾，冷淡的眉宇漸漸有了舒展，眼神也柔和了許多。

平君見椒房殿實在是忙亂，來來去去的人忙裡忙外的著急搬著東西，於是打發自己的侍女也去幫忙，自己則帶著許惠去找如意。

許惠笑道：「你若不信，可去問陛下，你自學女紅起，年年都綉制一塊手巾給陛下用的，使舊的手巾他都收著呢，把這手巾拿去一比就知道了。」

不等皇帝、皇后前來送別，她已下令起駕。

太皇太后法駕金根，車行三刻，當出未央宮門前，忽然停了。如意剛要相詢，金根外隔著厚重的青帷，黃門尖細的聲音稟道：「大將軍拜辭太皇太后！」

「諾……」小姑娘嚇得聲音都抖掉了，趴在地上瑟瑟發抖。

「椒房殿就留給你了。」她笑得空靈縹緲，「他看不到的，我會替他看著。許皇后，希望你別讓我們太失望。」

平君聽出太皇太后的弦外之音，怕她多心自己當了皇后就端起架子，忙道：「沒有，只是這女子老問東問西，其實我是不識字，被她問煩了才說要回去。」

鄧廣漢m.hetubook.com.com，那是她的二姨父，也就是霍光的二女婿。

平君見不得別人為難，忙叫許惠鬆手，又問：「太皇太后在哪？」

雙飛雁，天南地北，偕首幾回寒暑。如今雙雙投入了這寂寂未央，最終是否仍會是他人眼中的純潔無瑕？

黃鵠飛兮下建章，羽肅肅兮行蹌蹌，金為衣兮菊為裳。唼喋荷荇，出入蒹葭，自顧菲薄，愧爾嘉祥。

對面的女人啞著聲回答：「回太皇太后，虛齡已經六歲了。」

這樣一個雪景，卻是太皇太后動身回歸長樂宮之日。如意聽了一夜的雪，天不亮便起床披了雪貂裘衣站在窗口看月景。這一看便是東方發白。

這個秘密已經埋了三年，現在，她卻升起一種即將要被揭破的慌亂。

沉默許久的她終於說出了一句整話：「今年該滿五歲了吧？」

侍女嚇呆了，平君反應迅速的彎腰，「快撿起來，別弄髒了。」

如意熱淚盈眶，用力點了下頭，難忍哽咽，「他現在叫什麼名字？」

霍光起身，逆著風雪開口，聲音不高，卻還是聽得清清楚楚：「太皇太后這一回去，為策安全，是以在長樂宮特意安置了屯衛，由鄧廣漢任長樂衛尉……」

小侍女嚇壞了，趕緊拉著衣裳，淚盈盈的說：「可別弄壞了，還是讓奴婢收起來吧。」

萬歲為樂豈雲多……

許惠撅嘴，「明明就是你的東西。」

平君慌亂的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