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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七不解地看他，他看上去並沒有多少傷心，眼睛里反倒閃爍著酬躇滿志的光芒。老闆說她不知道鬼八想要什麼，或許真的說對了，她從來也沒想過鬼八除了吃飯長身體之外還有什麼想要的東西，換句話說，她可能根本都不了解鬼八，一點點都不了解。想到這一層，她又忍不住傷心，眼淚吧嗒吧嗒地掉下來，鬼八怎樣也擦不幹了。

蘇尋秀真的跳了起來，又惱又怒，急道：「放屁！聽你胡扯！醉鬼就睡覺去！少在這裏磕牙！」

「廢話！你說呢？！」蘇尋秀沒好氣地踹開房門，不客氣地把她整個人當作麻袋丟上床，「你以為小爺喜歡待在你們那個破爛書局裡面么？！你要是解開我的蠱，我絕對掉臉就走！」說完還把被子狠狠罩在她頭上，壞心眼地想著乾脆悶死她得了。

狐七被動地點頭，依舊迷茫地問道：「那……你要走多久？十天夠不夠？」

狐七被問住，然而心裏隱隱的埋怨卻讓她還忍不住想回嘴，還沒說出來，花九千已經擺了擺手，扯住一旁看戲看得正入迷的蘇尋秀，轉身就走，一面道：「鬼八，你和她說。老娘這個惡人得勝，要下去喝慶功酒。秀秀！你陪著！」

鬼八微微一笑，她鼻頭紅紅的，眼睛也紅紅的，說話帶著濃厚的鼻音，這樣的狐七雖然第一次見，但一如他的想象，她就是哭起來，也有著十分的狐七味——天真又不羈，莽撞又纖細。

她乖乖閉眼等了半天也不見任何動靜，剛要開口問，左邊臉頰上忽然一熱，她嚇了一跳，急忙瞪圓了眼睛，卻見鬼八秀長的睫毛幾乎要擦在自己眼皮上，溫熱的呼吸噴在臉上痒痒的。她「啊」了一聲，本能地往後退。鬼八一把抓住她耳邊的小辮子，飛快在她臉頰上印下一吻。

他們在樓上又哭又笑的時候，花九千正在樓下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七年的梨花白，放在瓷杯子里沉澱出濃郁的香，聞一下都要醉了，她卻完全當水來解渴，沒一會桌子上就堆滿了空酒瓶，一旁的蘇尋秀只有目瞪口呆沉默的份。

她醉的夠嗆！蘇尋https://www.hetubook.com.com秀在心裏暗罵一聲，一把抄起她的兩條胳膊，將她往樓上拖。她完全沒了氣力，軟綿綿地，閉著眼睛死死靠著他，忽然輕輕說道：「秀秀，你現在還想走么？」這句話居然問得十分清楚。

冷冷的兩句話，蘇尋秀萬般無奈，只得摸摸下巴乖乖轉身。不是他乖巧，這叫做識時務，明白么？花魔女是能隨便忤逆的嗎？除非他還想再一次徒步跑個幾十里路。蘇尋秀現在越來越懷疑自己被虐待上癮了，這真是一個糟糕的開端。

為什麼？！怎麼會？！蘇尋秀差點跳起來，伸手就去抓她的肩膀，不知道是想用力把這個不對勁的花魔女搖醒，還是抱她一下。花九千忽然轉了一圈煙桿，手裡的杯子「砰」地一聲用力摜在桌子上。她猛然起身，說道：「貓三那小子在什麼地方？老娘差點忘了他還在傷心呢！走，秀秀！咱們去找他喝酒！」

鬼八閉上眼睛，微微搖頭：「狐七，這事天底下除了我自己，誰也幫不了我。我會去很遠很遠的地方，但我保證，很快就會回來，等我回來之後，咱們就再也不分開，好不好？」

花九千動了動，抬手扯下被子，她還是閉著眼睛，嘴角卻勾了起來。她輕道：「你說謊，我知道的。」

「不會的不會的！」狐七激動地拉住他的袖子，「我永遠都不會不理你！你是我弟弟啊！哪裡有姐姐不理弟弟的！」頓了頓，她又苦著臉輕道：「兩三年……那之後我都老啦！一定會難看極了……」

狐七不是分不清喜歡不喜歡，她只是一直沒喜歡過，而她這樣的人，一旦動了感情，便是撞上南牆也不回頭的。真正喜歡一個人或許不會很困難，可是要找到一個同樣真正喜歡自己的人，卻無比困難。兩情相悅，從來都是接近神話傳說那樣稀少的。

鬼八笑了起來，捏了捏她的下巴：「你當是玩家家酒呢，十天？多則兩三年，少則一年，我必然回來。那時候，你可別不理我。」

花九千搖了搖手指，輕笑道：「秀秀，你錯和*圖*書了。老娘不是生氣，而是開心。」她從袖子里取出煙筒，剛要拿火摺子，一直躲在旁邊偷看美人的小二早就乖覺地送上火，被她笑著瞥了一眼，他腿都要軟，魂飛天外地飄回櫃檯去了。

「老娘只盼著書局裡的人幸福，狐七的幸福就是她想要的東西和人。就是上天入地，老娘也要幫她到底。」她閉目，灌下最後一口梨花白，最後的最後，酒里卻是帶著苦澀的味道。眼前隱約浮現出一些畫面，她有些恍惚。上天入地都要幫她到底，那到底是為了什麼呢？或許只有她自己知道。

蘇尋秀正看到精彩的地方，冷不防被她拉得踉蹌出門，兀自不甘心地輕叫：「為什麼總是小爺陪著？！好差事從來沒小爺的份！」他一邊叫，一邊還伸長了脖子往屋子裡瞅，只想知道這齣戲文究竟結局如何。

狐七忽然垂下眼睛，一顆閃亮的水珠飛快墜落，無聲無息地染進棉布衣服里。沒有人看見，除了他。她猛地抹了抹臉，輕輕說道：「老闆，我不能去西鏡出任務了。我要和鬼八一起走。」

「狐七這孩子，老娘也算看著她長大。」她撥弄著煙桿，白玉般的臉上浮現一層淡淡的紅暈，比平時多了一種親切柔和，「她那種天真的脾氣，讓我們都很擔心。這次派她出去，也是為了讓她長點見識，避免以後被人欺負。老娘能罩她一時，總不能罩她一輩子。她總要長大嫁人。」

「我不要他離開！」狐七飛快打斷她的話，又是傷心又是難過。她怔怔看著花九千，眼淚從臉上滑下來。她自己似乎都被嚇住，呆了半天才頹然道：「老闆……你為什麼不喜歡鬼八？為什麼要趕他走？」

此話一出，所有人都怔住了。花九千蹙起眉頭，帶著責備的語氣說道：「荒唐！狐七，你什麼時候能長大一點……？」

鬼八忽然抓住她的手，正色道：「我一定會回來的，狐七。我有一個今生非得到不可的物事，可是現在我太弱了，沒有資格得到她。但我不想放棄！你明白么？那是我最想要的！豁了命出去也沒有關係！」

狐hetubook.com.com七懵懂地點頭，鬼八看了她許久，終於輕輕撫著她的臉，柔聲道：「狐七，我一定會回來的，所以別傷心啦。對了，這一路過來你幫了我好多，現在我要給你獎勵。來，把眼睛閉上，絕對不可以睜開啊。」

鬼八終於忍不住噴笑，狠狠甩了甩她的小辮子：「什麼老了！你才多大！讓你家老闆聽到，一定要氣死的！」

「笨，你的眼淚發成大水，讓那些神仙怎麼走官道？人家只好划船了。今年咱們要是沒福氣，可都是你的錯。」鬼八捏了捏她的臉，忽地又搓了搓，把她的眼淚用手指抹掉，「狐七，不要怪老闆，相反，我還要感激她。是她給了我一個機會，我一定要珍惜。」

好久好久，她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那，那你是要去什麼地方？為什麼要走呢？你……你想要什麼？我可以幫你啊……一定要走么？」

花九千嘆了一口氣，揉揉額角，疲憊地說道：「小狐七，要和你把一切都解釋清楚太困難了。讓鬼八和你說吧。但你記住，鬼八不是你的東西，他是個人，有自己的理想自己的前途，難道你希望他以後什麼也不做只是陪著你？你知道他想要什麼嗎？真的知道么？」

就算蘇尋秀這般老辣的貨色，這會都有點臉紅心跳，多少年沒紅過的厚臉皮竟然蠢蠢欲動。他憋了半天，才結巴道：「你……在……胡說呢！安靜點！睡覺！」

狐七抽著鼻子，急道：「誰說我哭了！我沒哭！你才不會死！」她狠狠揉著眼睛，半張臉都給她揉紅了。

「唉，狐七……」他長嘆一聲，甩了甩她耳邊的小辮子，「我還會回來的，你不要哭的好像我馬上就要死了一樣好不好？」

她頓了頓，又道：「先前都想著讓貓三來照顧她，他們也算青梅竹馬，貓三又那麼喜歡她。在老娘看來，狐七壓根就分不清喜歡不喜歡，所以我也沒擔心過他們的事。不過么……事實看來，我錯了。」

狐七的眼神讓鬼八以為她馬上會哭出來，又或者是撲上來大叫大嚷不給他走。她第一次這樣看人，那種目光幾乎令他張口和*圖*書說出反悔的話。可他還是沉默了，靜靜地，微笑地看著她。

「閉嘴！跟上！」

花九千好像完全不知道他轉了九百轉的心思，只是一個勁往他身上靠，嘴裏笑道：「貓三呢？三……三是個好數字啊……這個名字老娘喜歡！三……三……三大夫……」她忽地喃喃起來，蘇尋秀聽不清她到底在說什麼，低頭去看她，卻見她滿面的茫然之色，無措之極，好像連自己身在何處都不知道了。

「……給你留下一點記念，省得你最後忘了我。」他雖然是這樣笑著說的，但狐七很清楚地看到他紅艷艷的耳朵。鬼八害羞或者生氣的時候，最先紅的不是臉，卻是耳朵。不知怎麼的，看到他害羞，狐七自己卻開始放鬆了。她用力點了點頭，兩人孩子氣地勾起手指，相互約定絕對不能忘記對方，總有一天要重逢。

花九千深深吸一口織輝草的煙，鼻子里嘴巴里噴出淡青色的煙霧，她的眼睛在霧氣後面閃閃發光，笑得彎彎的。

狐七吸了吸鼻子，雖然還是很難過，卻忍不住好奇抬頭問他：「……划船？為什麼？」

「……這個臭女人……！」

還要喝？！蘇尋秀駭然瞪著桌子上那堆酒壺，她還是不是人？！花九千早就抓住他的袖子，大約還是喝多了，她半個人都有些軟，貼上來，踉蹌不穩。他下意識地扶住她的腰身，嘴裏喃喃道：「小爺可不喜歡女酒鬼……喂，你沒事么？還是趕快上去休息吧！剛才是誰說要過年的？是想大家都醉醺醺地倒成一團么？」

狐七呆住，不明所以，但臉卻慢慢開始發燙。她捂住滾燙的兩頰，嘴唇蠕動，這次卻什麼也說不出來了。被他嘴唇碰過的地方又麻又熱，好像有羽毛片在刮。這感覺實在新鮮又讓人覺得心跳，狐七怔怔地看著鬼八勾起的嘴角，一時恍惚，竟覺是在做夢。

「你要是說絕對不會走，我就知道你肯定要走……你看，秀秀……咱們真像，就喜歡說謊，讓人家來猜我們的真正意思……」她的聲音越來越小，「你……不走的話，真是……太好了。」

見她仰頭又喝乾一杯，抬手https://www.hetubook.com.com去拿新的酒壺，蘇尋秀再也忍不住說道：「一個女人，又是煙又是酒，難看死了！你又不是她娘，管她愛誰誰？就算親生父母，也不能強扭孩子去喜歡其他人吧？」

他的手驟然收緊，狐七的手腕甚至被他捏得開始發痛，她心中似明白非明白，一層迷霧籠罩，她依稀窺見了什麼，卻忽地又看不清。她忍不住瞪圓了眼睛看他。鬼八第一次這樣正經地，甚至可以說是嚴肅地看著自己。那藏在他漆黑眼睛最深處的到底是什麼？她不知道，只覺得熱烈而且灼人，她的心臟都忍不住被感染，開始急促地顫抖起來。

花九千默然，她慢慢支著下巴，懶洋洋地半趴到桌子上，好像在很認真地思考著這個問題。半晌，她才小聲地，用一種類似耳語的聲音說道：「我……我的幸福……我不知道幸福是什麼……」

「那……書局裡的人都快活了，你呢？不要告訴我什麼你的幸福就是他們都幸福，這種鬼話小爺一個字都不相信。」蘇尋秀一時口快，把心裏的想法問了出來，問完又覺得自己無聊，管她死活呢？他咬住舌頭，後悔極了，感覺是自己暴露了什麼秘密在花魔女面前似的。

「沒……沒事！」她揉著發燙的額角，梨花白的後勁衝上來，她從臉到脖子都泛起粉紅色，雙眼灧灧欲滴，似笑非笑。蘇尋秀吸了一口氣，差點要本能地捏一把，好在及時剎住色狼本能。非禮花魔女？除非他長了豹子膽。

另一邊，鷹六早就乖覺地強拽著憤憤不平的貓三下樓，兄弟那麼多年，他自然知道貓三此刻的難過，當下買了兩壇上好的女兒紅，兩人一聲不吭地喝悶酒去了。

屋子裡恢復安靜，或者說——死寂。沒人說話，狐七用力擦著眼淚，好像賭氣似的，明明在哭，還要作出一付我根本沒哭是你看錯的樣子，那看上去真是可憐又可愛之極。鬼八顯然也這樣覺得，所以他忍不住揉了揉她的頭髮，低聲道：「別哭啦，不是要過一個開心的大年么？再哭下去，各路神仙可就要划船了。」

沒人回答，他低頭一看，花魔女早就打起深沉香甜的呼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