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明月何曾是兩鄉
尚睿這才注意到被他擒過的那雙手。
「我……」
夏月好奇地向前再邁了半步，腳下又是「咯吱」一下。
姚創也不拐彎抹角，屈膝朝尚睿道：「皇上吩咐的事情已經辦妥。」
小院里，老夫人在綉著幾隻上天的白鷺，夏月蹲在旁邊靜靜地看了半晌，老太太轉過頭來笑，皺紋疊得更深：「姑娘大了就是不一樣，你小時候哪有這麼安靜，就跟個假小子似的。」
夏月終於無力再與他辯解，只想知道那玉佩的下落，解釋道：「是閔夏月。」
尚睿故作驚訝：「那？」
回到陳家，天色已漸灰暗。
賀蘭巡拍拍王清：「王兄，皇上跟你說笑呢。」或許只有他和田遠才知道，哪有什麼押大小，那葫蔓和虛懸的魏王之位已使太後有取有舍。
他這輩子沒遷就過什麼人，尤其是女人，被夏月這麼一拗，便惹得他不悅了。而她生氣的時候，臉蛋紅紅的，咬住下唇，此刻雙手均被他制住，動不了半分。
傍晚時分，尚睿回到高牆肅穆的皇宮，心情也隨著夜幕下的寂靜變得沉重起來。他是習慣了受人服侍的，所以從不避諱宮女太監們做任何事情，極少屏退他們。
尚睿是習過武的人，對付她真是無需半點精力，迅速地又用另一隻手制住她。
不一樣，怎麼可能一樣。
哪想被人這麼一打斷，尚睿的不悅之感頓時消了大半。他挑了挑眉，遲疑了一下便放開她。
從生下來就被視作未來儲君的孩子。
夏月不明他言中之意，回嘴說：「與我何干。」
尚睿從頤山回來，趁著四下無人突然單獨叫住賀蘭巡，然後從袖子中掏出一枚玉佩。
那棗紅色的馬兒，似乎對她不太熟悉，有些驚恐地甩了甩脖子，原地打轉。夏月朝前傾身，伸手順了順馬兒的鬃毛，它才漸漸安靜下來。隨後，她才轉身對荷香伸出手：「上來。」
眼見就到萬壽節。
主僕二人走回大道沒幾步，天色突然轉暗又下起雪來，寒風凜冽。風夾著雪渣子吹進脖子里，冷極了。
此人正是姚創，上回他秋獵后才得知尚睿的身份，後來便做了皇帝的貼身侍衛。
後來，王清終於忍不住問尚睿：「當時，若是太后只取不舍，如何是好？」
是的，也許他是不該輕易還給她。那玉里的秘密，這女子不懂，他們不懂，或者這世間只有尉冉郁和他知道。
尚睿見狀，忍不住問她：「你不是不和別人同乘一騎嗎？」
「你每回來都沒好事，捅婁子了？」太后又問。
「是你無禮在前。」夏月道。
那是一隻蟬形的古玉，原本的質地為白色，大概因為千百年埋于地下染上了微微的青色，晶瑩潤澤，刀工極細，玉蟬似乎栩栩欲飛，蟬頭穿了個孔，系著一根穗子。
「你！」她頓時更惱，揚起手想再摑他一掌，沒想到手卻被尚睿扣住。
「擱桌上吧。」尚睿一邊說一邊坐回案前。
他們打小從未分開過這麼長時間。閑下來的時候，總是在惦記他吃得可好，睡得可好，會不會有人欺負他，舊疾犯了沒有？還有就是那些人……他們對他好不好？要是有了危險，楚秦、楚仲是不是在身邊？
帝京由夏轉秋似乎只是一眨眼的事情，不覺間湖裡稀疏的荷葉已經從葉子邊開始枯黃了。
這玉佩——他認得。
從太祖皇帝開國以來，從未出現異姓受封為王的先例，而且世襲罔替，頓時朝堂上下掀起軒然大|波，一眾元老忠臣憤憤不平，高呼徐家不除難以平天下。
東北處是奢華飛揚的皇宮角樓，下面的城牆恢弘肅穆。
「無須多問，你等照做便是。」
他忽然想到菁潭的那句話——「郁哥哥呀，以前都說你們倆長得很像的那個郁哥哥」。
徐敬業在乾泰殿嘴裏滿口惶恐與推辭，可是神情卻是掩不住的張揚喜悅。他如今萬人之上，權傾朝野，可是誰也無法保證待他百年之後，子孫能永享鼎盛。
「可是……」太后蹙眉。
她遙看遠處發愣，目光獃滯。
「哦——」他又一次拖長了尾音，然後恍然大悟，「閔雪仙。」
「子瑾與楚秦、楚仲四月去了南域。」夏月一邊擺筷子一邊回答。
尚睿樂道：「這就像去明姜巷的賭坊押大小，看運氣了。」
遠遠能聽到殿外侍衛們鏟雪的聲音，除此之外這世界再無響動。
他並未回首，就像是早已知曉夏月的到來，側了側頭：「日上三竿了你才來。」
鵝毛大雪紛飛飄落。
「他們就放心你一個人上帝京來？」
本來說話人興許是好意，但是配著他似笑非笑的嘴角，加之那哄孩子一般的「聽話」二字，在夏月聽來全然都是輕薄之言。
在林子里，她很遠便瞧見那個男子，卓然而立。初冬溫暖的陽光穿過突兀的樹枝傾瀉在他的肩上，明亮耀眼。
再看她被凍得青紫的唇，他的心輕輕嘆了一下。今年在錦洛的春夜裡看到的那個她，即便是哭著，也不是這般落魄的。
他有被人欺負嗎？
「你要是再不來，我都快以為你把我的馬偷了。」他斜睨她。
其實她也確實凍壞了，她原本雇了馬車來這裏，可是到了半途那車夫說雪太厚，會凍著自己的馬，要夏月加錢
hｔｔps://www•ｈｅtｕｂooｋ•ｃoｍ.cｏm。她一惱怒，自己徒步走到這裏，臉頰已凍得慘白，在這雪地里呼出來的氣都不熱乎了。
溫暖的唇，溫暖的手指，那樣的吻熱烈而讓人窒息。
本以為舅母又會擺出臉色，哪知她卻有事出門了。
尚睿卻徑直遞給徐敬業本人。
田遠問：「徐敬業這樣就放權了？」
「荷香，你跟舅母說我去那邊林子里走走，路通了來叫我。」沒等荷香回話，她就朝樹林里走去，步子很快，像是從一個窒息的氛圍中逃脫出來似的。
子瑾安靜、溫潤、寬和。
尚睿將手指放在唇前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聽話。不然我都不禁想抓你見官領賞了。」
尚睿睨了他一眼：「沒你插嘴的份兒。」
她很少騎馬帶人，何況是這樣雪水泥濘的下雪天，因此騎起來特別吃力。
夏月暗地裡狠狠地瞪了他兩眼。對於尚睿這樣一個初次見面就盡顯無禮之舉的陌生人而言，她是沒有半分好感的，何況自己還給過他一巴掌。
夏月見他滿臉嘲弄的神色還有那隻無禮的手，驀然惱怒，一掌扇上他的左臉。
七月，徐子章接印赴任。
荷香遲疑著。
然後他又被太監引到別桌去行禮。那副害羞的神色，若不是身上的裝束，尚睿定會以為他是個女孩。他實在想不出來他們倆長相上怎麼會有相似的地方。
夏月被他一語點破心事，多少有些難堪。
他揚起唇角：「我是誰？」似乎覺得這個問題匪夷所思，不答反問，「我還想問你是誰？又是徐敬業去哪兒找的侄女？他這次出的把戲碼可算是讓我滿意了，日後別動不動就爬到榻上去，偶爾來點這個調調也不錯。」說著便又要伸手去擒她的下巴。
當時的尚睿正和其他哥哥們嬉鬧，並沒有留意他。
他後來問殿里的老嬤嬤，老嬤嬤給他一邊換衣一邊笑著答：「殿下們都像皇上年輕時的模樣。」
她拉著荷香，小心地縮到路邊一側，默默地待一行人過去。
他站起來，踱了幾步，將玉握在手中，回首凝視夏月，像是要瞧出什麼端倪，半晌之後才轉過去負手看著遠處，若有所思。
夏月母親陳氏的娘家過去在外地做藥材生意，如今家裡還有一個弟弟。陳老爺過世后，藥材生意變得艱難起來，夏月的這位舅舅便在幾年前遷到帝京，一邊做藥材一邊開了個醫館。舅舅大半時間在南方跑藥材，不常在家，所以全家上下就靠夏月的舅母裴氏打理。
尚睿坐下，悠然自得地淺酌了一口熱茶后，發現夏月還怔怔地站在那裡，於是指了指凳子示意她坐。
來者有三位，是尚睿帶著明連以及一位侍衛模樣的人，三人各自一騎，經過夏月時，並未停頓，如風般一掠而過。
夏月走後，尚睿徑自到了子墨齋。
她抱住荷香，喘得上氣不接下氣，哪還能說話。
尚睿道：「抬起頭來。」
她伸手理了理狼狽不堪的亂髮，手抬起來的時候，袖子從腕間滑下去，露出一截肌膚來。
王清抬袖擦汗。
八月，太尉徐敬業請辭兵權，受封魏王兼任太尉一職。皇帝念其勞苦功高，特准王位世襲罔替。
尚睿一樂：「我這人什麼都愛，就是獨獨不愛銀子。」
每年到了這一天，太后都會在京畿的頤山寺施齋。據說當年皇帝意外出生在這座寺廟中，那時太后難產卻有驚無險，所以每年便在此廣結良緣。
她下意識地摸了摸懷中的古玉。
他搖頭：「我可沒那麼蠢，被你得逞兩次。」
夏月滿目悵然：「大概看錯了，子瑾他怎麼可能來帝京。」
夏月無奈，待半盞熱茶下去，才深深地呼了一口氣。那暖暖的白霧便從嘴裏冒了出來，唇色一下子就恢復了原來的紅潤。她方靜下心來打量眼前的男子。
「閔姑娘，」尚睿開口譏諷道，「就算以前沒學過伺候男人，也總該有人教過你如何做女人。」
十月，徐敬業請辭太尉一職，僅余魏王封號。
「我姓閔。」她昨天真不知瞎了什麼眼，才會看錯人。
夏月帶著荷香跟舅母在離頤山還有一里開外的地方，就發現因為天氣不好，人和車都太多了，全堵在大路上過不去了。
他比子瑾年長，約莫二十三四歲的模樣。
「那姑娘姓閔，全家在十一年前搬到錦洛。」姚創語畢，從懷裡掏出一頁紙呈了上去。
夏月對此十分不屑，哪想舅母卻是十分執著。因為老太太身體不好，舅母便硬要帶著夏月同去。
他並未鬆開，捏著她的右腕，懸在空中。
夏月瞪了她一眼：「我去泡茶。」
荷香驚恐地扯了扯夏月的衣擺，示意夏月不要將這些禍言說下去了。
「其實小姐一直都很躁，後來就一下子不對勁了。不知是不是老爺過世的緣故。」
尚睿長嘆一聲，似乎是將往事又封存起來，然後把玉遞予夏月。
而雪地里的另一邊卻來了幾個人。
尚睿將腿放下，起身接了過來。他迅速地將紙上的字句讀了一遍，遞給明連。明連將燈罩支開，小心翼翼地點了它，隨後放在屋子一側的暖盆里。
尚睿將玉佩扔給賀蘭巡：「你將玉摹張圖出來，去錦洛打聽打聽。」然和圖書後又微揚嘴角，淺笑道，「最好快點，明日朕還要用它。」
「皇上！」
明連低頭再不敢言。
「上次兒子就叫王清稟過母后，兒子覺得徐陽合適。」徐敬業有二子，長子徐陽，幼子徐子章。
「我以前見過你。」他第二次說這句話。
「安排個暗哨守著她，切不可讓人覺察。」
夏月忽而覺得這人真是萬分可笑：「我想哭就哭，想笑便笑，與你何干。」
馬跑起來之後，風雪更大，他披著大氅自是不怕。但是她卻衣衫單薄，且擋在荷香前頭，風像刀子一樣割著她的臉頰和手背，劃得生疼。他騎在前頭，並未因她有任何憐香惜玉的舉動，而她開始還能勉強地跟住他一程，到後來越落越遠，拐了個彎就再也瞧不見影了。
明連端著一個方形的漆盤，呈著茶走了進來。尚睿靠著椅背，一雙長腿疊在一起不馴地擱在御案上，合著眼不說話。
路過明姜巷，聽見酒樓裏面傳出絲竹蕭瑟之聲，隱隱還夾雜著東域口音的吟唱，夏月不禁停下來，側著耳朵聆聽。荷香見狀，紅著臉，過來拉她：「小姐，別在這種地方久待。」
「此玉名為子瑾，傳說是上古高辛皇帝遺落於凡世的寶物，隨他入土，後來無意間被我朝太祖皇帝所得。至今兩百年，一直藏在禁宮之內。當年，先儲君尚寧太子之正妃楊氏連喪兩子，產下唯一一位世子。先帝龍顏大悅，當即將此玉賞予小世子，封為燕平王。後來先帝駕崩，太子一門又慘遭變故，此玉便不知去向。所以，此玉不祥，請姑娘好生保管，以免被官府看到冠以逆賊的罪名。」他的聲音本就極其悅耳，如今沉吟著長長地說了一番正經的話，更加引人細細聆聽。
尚睿啞然失笑。
「小姐，舅夫人催著回去呢。」荷香在夏月身旁提醒道。
「撲哧——」夏月身後的荷香聞言居然忍不住笑了出來。
錦洛原本沒有這樣的天氣，加之昨天的第一場雪來得突然，新衣也未置辦，此刻她身上只裹了件厚襖。裙角和腳下的鞋都已經濕了，手腳均凍得發麻。
明連退出去一會兒，又重新入殿，還帶了個人。
他聞聲回頭，才發現腳邊的雪堆里有個玉佩，料定是剛才對方落下的。待他彎腰去拾的剎那，動作猛然頓住，全身凍結了。
「閔夏月。」尚睿將茶盞擱在唇前，緩緩地從嘴裏回味著這三個字，然後忽然冒出一句話，「我見過你。」
只下了一夜，雪就積了厚厚一層，但比早些時候小了許多，可以不撐傘。
「小姐，遇到什麼了？嚇成這樣。」荷香朝她身後探了探頭。
尚睿拿著摺子去了承福宮。
「這些話在我面前說也就罷了，日後不可再提，否則後患無窮。」
她卻不解氣，暗中又罵了一句「無恥」。
來的人非皇后本人，而是她的貼身嬤嬤帶著一個宮女。嬤嬤道：「娘娘說天寒地凍的，怕皇上雪裡受寒，所以特地熬了湯，命奴婢們給皇上送來。」
老太太若有所思地點頭：「唉……那孩子也不容易，那麼大的事，親眼看到家裡的人都死了，身子骨又那樣，我都以為養不活了。」
「既然你要遂了我心意，我就想再試試。」語罷將目光轉到夏月的唇上。
他很小的時候聽過宮裡的老嬤嬤們講關於頤山山林里時時出沒的山鬼與雪仙的傳說，此刻居然真的有些恍惚了。於是，他托起夏月的下巴迅速地俯下臉，用唇封住她的嘴。
是他嗎？
夏月抬首看他搖頭，眼眶卻已濕潤。
明連心中升起無奈，是尚睿他自己先拿人家姑娘逗樂，人家姑娘不依他，結果他還不樂意了，於是勸道：「公子……」
一瞬間，喧嘩的鬧市似乎都在耳邊沉寂。
那個時候他還是皇子之中最不起眼的一個，而這玉佩就掛在那個孩子的腰間，彷彿成了一種尊貴不凡的標誌。
她要保徐家萬年不衰，也容不得除她以外的人染指兒子的帝位。
無奈的是，也許子瑾的玉佩真被他撿著了。
「那你命人配上朕的畫像去錦洛打聽。」
他父親生下來滿月之日便成了太子，即使他的生母穆皇後去世多年，穆家幾起幾落，逐漸衰敗，先帝也一直善待先儲。所有人都看得出來，他的父親對那女子甚為懷念，也沒有再次立后的意思。
尚睿淡淡道：「我這人最不喜歡人家使喚我。」宮裡那些人，都是順著他的毛說話，將他眉目神色的一顰一蹙都當作天大的事情對待，哪敢有人忤逆他。
太后沒把這個「可是」接下去，尚睿卻知道她言下之意。
尚睿漫不經心地看了一眼，目光無意間落到她的手上，竟然和白日里仔細打量過的那雙手略有相似。心馳意動，不禁抓住她。
而尉冉郁，在他六歲進宮上太學院的時候，尚睿才第一次近距離見到他。每個見到的人皆說尚睿與他出奇地像。
月底，李秉立再次上疏，懇請皇上應允他解甲歸田。
那陣風將雪帶了起來，打在她的臉頰上，不禁讓她一哆嗦。
翌日清早，雪停了。
「南域前有蠻夷，後有藩王，朝中武將難當大任者少之又少。」太后思忖道。
空地正中有個挺拔的青色身影hｅｔｕbｏｏk.ｃoｍ.ｃｏｍ背對著夏月負手而立，他凝視著空地中央的石桌有些出神，而那桌子上除開一層白雪以外並無他物。
可他自始至終不是個太懂風月的人，在腦子裡倒騰了半晌，卻不知該如何做。眼見夏月屈身謝過之後轉身遠去，他才吩咐明連：「找人跟住她。」那神色、語氣和情愛沒有半分關係。
華燈初上的落雪黃昏，御書房門外候著兩個太監、一排禁軍侍衛，書房裡的垂簾兩側也有兩個宮女。這麼多人陪著他，周圍卻恍若無人一般的死寂。
夏月沒心思管他以前見未見過，兩口喝完了盞中的茶水，又問：「現在可否請公子將東西還給我了？」
「雪仙姑娘，你……」
波瀾如這一年帝京的暑氣，久久未能消散。
這一回，宮女再不敢不遵，顫顫巍巍地仰起臉，眼裡全是驚恐和疑惑。
「別怕，有我呢？」夏月說著就教她踩鐙，使力將她拉上馬背。
晃眼一看相貌確實和子瑾相似，可是說話時神色語氣，笑起來的眉宇，給人的感覺卻是完全不同。
荷香也跟著拜了拜，便一起告辭了。
她卻倔強地道：「你要是撿著了就還給我，我可以用銀子贖回來。」
「市井百姓沒有人不知道的，我只是……」夏月滿頭熱血一涼下來，頓覺後悔。
太后忍著笑，戳了他腦袋一指頭：「好你個喜不自勝。」言罷，命人將他素日里最愛吃的幾樣點心果品呈上來。
尚睿示意道：「我叫人給你沏的茶，你要是喝幾口，說不定我一樂意，就將那東西的下落告訴你。」
忽聽一陣馬蹄聲從後傳來。
「哦——」他拖長了聲音，卻沒說有還是沒有，還還是不還，便沒了下文，轉口又道，「我們先喝茶。」說著將一盞茶向夏月推了過去，夏月卻冷眼一橫，並不領情。
那女子剛一離開，賀蘭巡和明連就來尋他。
老太太是個明白人：「她舅母脾氣不好，按月兒的個性怕是在這裏待不住的，可是孤苦伶仃地去了別的地方我又放不下這個心，就只能硬要她落腳陪我。」
夏月剛想開口替荷香解圍，轉身之間，熙攘人群中一個模糊的身影遠遠掠過。
那樣的側影仍讓她心中一動。眼見那人在人流中遠去，她掙脫荷香的手，想從地上找顆石子之類的東西，待她再次起身時，人已經完全不知去向，只剩下陌生的行人還在穿梭，獨獨剩她愣在原地。
夏月焦急道：「是。」
哪知道萬壽節的頭一夜，下起了鵝毛大雪。
聽到這話，夏月心裏像上了根琴弦，一下子被拉緊了，她使勁壓制住自己內心的慌亂，強作鎮定地說：「只是父親生前從珠寶販子那裡買來的。」
本來夏月確實打算只是看看老太太，盡一份最後的孝道，畢竟這是她唯一在世上的血親，而後就離開帝京，沒想到老太太身體那麼差……
「徐陽是不錯。他自小跟著你舅舅在軍營長大，沒有帝京里那些富家子弟的習性。況且，打仗親兄弟，上陣父子兵。他是你親表哥，兵權還是在自家人手裡，哀家才覺著踏實。」
夏月抬頭一看，尚睿騎在前頭，在快到她跟前時勒韁繩停下來，也未下馬，就這麼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問道：「你會騎馬嗎？」
「玉蟬！」
「我有些話還想問問姑娘。」突然，他一改常態，語氣嚴肅了起來，「閔姑娘如何能有此物？」
「唉——她舅舅不在，她舅母畢竟是外人，我一個老太太在家裡說話又不怎麼作數，也難為你們了。」老太太長長地嘆了口氣。
夏月愣了，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真是不知好歹。」男子卻不為所動，忽然又笑了，那笑難以琢磨，嘴角帶著涼意，透著點玩世不恭的味道，與子瑾相近的容貌卻綻放出完全不同的笑容。
「子瑾！」她喚出這兩個字，同時朝他跑去，哪知走了一步就被雪絆倒，重重地摔倒在地。
尚睿嘴角一勾，倒也不和她計較字眼，用腳踢了踢馬肚，策馬而去。明連上了另外那匹和那侍衛共騎，緊緊地追了上去。
對於外孫女的投靠，陳老夫人是高興得歡天喜地，裴氏雖不樂意，但是看在夏月每月拿出來補貼家裡的那些家用分上，還是拿著笑臉相迎。
「無妨。朕自有思量。」
「啪」的一聲。
「小姐，怎麼了？看見誰了？」
徐敬業走後，心直口快的田遠從屏風后出來怒道：「這個叫葉駿的，真是該死的東西！我朝哪有異姓封王的先例，若真如此，姓徐的這等囂張氣焰恐怕真要將朝堂弄個軒然大|波，觸犯眾怒了。」
尉冉郁。
她怔忪，在明白過來他的來意后，眼神掃過他們的三匹馬，答道：「會。但不願與別人同乘一騎。」
「昨日吩咐你的事，查到結果沒？」
初夏時節，有個叫葉駿的從六品內史舍人上疏太后，說魏王的逆謀案已經定奪，如今其位虛懸多日，舉薦太尉徐敬業受魏王之封。
男子疾步走近，蹲下身伸手扶她：「摔著了沒？」
荷香見別人聽見她的話，尷尬地垂頭不語。
賀蘭巡道：「還差得遠。」
「你放手！」夏月仰起頭，倔強地怒視他。
夏月垂睫看著那玉，怔了怔，她這是怎麼了ｈtｔps://ｍ•heｔubooｋ•cｏｍ•cｏｍ，居然差點跟這人打起來。於是，她沒再答話，將玉貼身收起來，躊躇了稍許，僵硬地委身朝尚睿行了個禮，「多謝」。
尚睿瞥了她一眼，心沉了下去。
夏月瞄了一瞄，並未扭捏，順手接了過去。她明白，雪那麼大，她和荷香要是就這麼走回去，准得凍出毛病來，現下有便宜占，幹嗎要和自己過不去。
「……」
夏月目不斜視地答：「荷香與我情如姐妹，自然不是別人。」
路面積著雪，此刻已經被車軲轆、馬蹄、人腳碾得泥濘不堪。
十一月，在南域做藥材生意的舅舅陳愜又帶了一批貨回帝京。
兩個人僵持著，站在雪地中，誰也不讓步。
不曾想剛過了稍許，那細密的馬蹄聲去而復返。
夏月路過翠煙湖的堤岸，突然就駐步不前。
尚睿本想為那不明不白的一巴掌，捉弄她一番，沒想到對方卻如此直白，所以怔了一下故意笑問：「什麼？」
那玉蟬不算大，可是捏在夏月掌中還是露了個尖出來。他本來已經鬆開她的腕，右手在半空中又忍不住折回去，心中不禁還想要再看看那塊玉。誰知她這回反應極快，倏地將手縮回去背在身後，戒備地看著他，把東西緊緊護著，那模樣活像一隻怕人搶食的貓。
「我來看您，他們能有什麼不放心的。」夏月避重就輕地說。
她接過時，上面還留有他手中的餘溫。
而此人，輪廓略顯硬朗、英挺，眉目中是掩不住的桀驁自大的氣息，在夏月看來，他臉上寫著四個字——惹人厭惡。
快到城門口，她才看到他們早早地在一側等著她。
她不敢歇氣，一刻不停地朝大路上奔去，剛好和人撞了個滿懷，一見是荷香，才略微安心。
她立即起身，而後全身戒備地一連倒退了五六步，看了一眼男子，然後撒腿就逃走了。
太后說：「平日里，哀家想見你都見不著，今日倒好，不請自來了。」
在太傅來教書之前，他走到尚睿桌旁，聽內官的話，作揖，怯生生地說：「侄兒給九叔請安。」
尚睿與賀蘭巡相視莞爾，眼神頗有深意。
「小姐？」荷香見她毫無反應，就在她眼前搖了搖手。
尚睿聽見問話，將手裡的點心放下，接過帕子抹了抹手，隨後從袖子里掏出那道摺子。
夏月已經被凍得連反唇相譏的力氣都沒有，默默地和荷香先後下地，將馬還給明連。
顯然他來得更早，甚至可能天明前便到了，空地上的積雪打掃得乾乾淨淨。
尚睿從懷中掏出玉蟬：「是這個？」
「真的隨我怎樣？」尚睿也起身，說著步步靠過去。
白|嫩的手腕上赫然印著他方才捏出來的五指印。他並沒有使多大的力氣，卻讓她腕間的皮膚紅腫起來。他再往上看，原本纖細的手指不知干過什麼活，布滿了細小的口子，有的傷口還未愈合，已經泛白。
他忍不住再將目光挪到另一隻手。
他嘴角噙著明晃晃的笑，又坐了下來。
尚睿未回答他，微微一笑：「也算讓你開開眼界了，朕以前也只遠遠見過幾次。」
尚睿轉過頭，神色微微一頓，嘴角揚起不明的笑意：「姑娘不怕禍從口出？」
「是，這不又來了，他說他舊傷未愈，新疾又犯，年老體衰，實在是不行了。」
夏月想強將手抽出來，他卻五指一收，勒得更緊。
他愣了稍許，看到那沿著臉頰滑落的圓形淚滴。
這些人倒也不著急，乾脆各自下了馬車，也不管認識還是不認識，都拉扯著話題嘰嘰喳喳地閑聊著，見舅母也參与其中，夏月覺得無趣極了。
明連見尚睿瞅了自己一眼，即刻會意，翻身下地將自己的馬牽至夏月跟前，雙手將韁繩交給夏月。
左邊沽月樓門口的姑娘聽見了，一扇帕子：「喲——我們這種地方怎麼了？走過這裏還能讓你沾了晦氣不成？」
那些事情她是從別的地方聽來的。子瑾從不曾告訴過她，彷彿已經成了一節消失的記憶，毫無聲息地就被時間抹去了。高辛玉上浸透著一種刻骨銘心的仇恨，以前他會用一種淡然的表情說：「我不記得了。」可是她知道，他怎麼會不記得。
夏月嘆了一口氣，不得不翻開盞蓋，卻有些遲疑。
一旁的荷香急了，不知道該怎麼辦。
夏月聞此言，怒氣更盛，險些一口唾沫啐在他臉上。
「小姐就是跟我說，要是我們就這麼走了，老夫人肯定要傷心的……」荷香見夏月端著茶回來，立刻向老太太使眼色，兩個人均噤聲，不再談論。
宮女垂著頭輕輕地回道：「奴婢不敢。」
夏月拿著筷子的手在空中停頓了稍許。
即使只是遠遠一瞥。
荷香聞言憋不住笑出聲來。
昨日的石桌石凳已經弄乾凈，凳子上加了厚厚的墊子，桌上擺了茶盞。
尚睿回身再看向女子消失的方向，突然想起來，他也見過她，在錦洛的書院里。
他這次倒沒惱，微微一笑便默不作聲了。
尚睿挑起眉梢，身子立於馬上，下巴微微一揚：「正巧，我亦如此。所以閔姑娘大可不必自作多情。」
賀蘭巡見玉后，略微失色道：「皇上，莫非這就是傳言中的高辛寶玉？怎麼會回到皇上手中？」
「別雪仙雪仙地叫，我是有ｍ.ｈeｔubｏｏk•ｃoｍ.ｃoｍ名有姓的。」夏月按捺不住地瞪著他。
帝京的初雪，姍姍來遲。
「還未有回復。」
賀蘭巡得知今日發生的大概后，躊躇道：「臣以為……皇上不該把玉給她。」
那宮女倏然一驚，漆盤重重地落在桌面上，卻不敢抬頭，也不敢縮手挪動。
「如何？」
忽而，殿外有內侍來報，妗德宮派人過來給皇帝送湯。尚睿瞧了姚創一眼，姚創會意，即刻潛入殿後屏風內。
她罩在外面的厚襖略長，不如以前穿的騎裝那麼利索，於是她雙手一扯便將側面的針腳撕開，然後挽住韁繩，腳踩馬鐙翻身而上。
「這……」
「見官也好，把我綁了直接去領賞也好，隨你想怎樣！」夏月站起來，微微惱了。
尚睿盯著那頁紙，見它漸漸萎縮下去，繼而塌成一團灰燼，心中百般迴轉，最後僅僅化成一句話。
「你想幹嗎？」
此地，自然是沒有回程的馬車可以坐的。
荷香聽著沒答話。
「你上回不是替我駁了他嗎？」
夏月心中一驚，猛然推開他：「你是誰？」
那一瞬間，她看見了他的側臉，心「嘭」的一聲，激動地跳躍起來。
夏月昨日到家才發現玉丟了，一夜焦急輾轉，唯一希望的就是能原路尋回來，不知是否能找到，或者被人拾到了。懷著如此渺茫的心情，她還是一早就趕到頤山。
那人聽聞響動，立刻警惕地轉過身。
「左一個與你何干，右一個與我何干。你對誰說話都這樣不中聽？」
「放心，我不會放什麼迷|魂|葯的。要不，你喝我這杯。」他又端起自己的茶盞大大地喝了一口，衝著夏月眨了眨眼，強忍唇邊奸計得逞的勝利微笑。
「母親說得極是。」
她怕雪越下越大，攏著衣，小心看路，快步往回趕，絲毫不敢大意。
過了一會兒，他望著她又說：「方才我欺負你，你怎麼不哭？」
從遠處看，他倆貼得近，姿勢略有曖昧，可是各自的神色卻不太應景。
「他們沒教你如何伺候男人？」他冷笑著從雪地里站起來。
明連看出他的低落，便說：「陛下要不要去找皇後娘娘說說話，這會兒估計娘娘還未歇息。」
尚睿長久地垂眸不語，他不是個安於寧靜的人，所以一到這種時刻眉心便難舒展。
天色漸暗，院子里再也坐不住，挪回了屋子裡。老太太忽而想到什麼，悄悄問道：「前些日子你舅母在場，我也不便問，尉家那孩子呢？」
夏月搖了搖頭，故作迷惑地說：「還請公子賜教。」
「好歹我也路不拾遺了一回。」尚睿示意了一下她手裡的玉佩。
除了尚睿本人，在場的其他三個人都是一哂。沒見過，怎麼會撿到她的玉佩。
他是個四處闖蕩過、見識很廣的人，所以夏月空下來就喜歡坐在店鋪里聽他聊天，螺山的白茶、藍田山的美玉、青蕪的逡硯，益州的山水……不知不覺眼界開闊起來，那些鬱結于胸的情緒也漸漸化去。
哪知她被弄得生疼后不但不服軟，反而舉起剩下的左手繼續反抗起來。她左手捏著玉，若不是那玉事關重大，她肯定會對著他的眼睛鼻子砸過去。如今，她只敢緊緊地捏住它，握成拳頭向著他掄來。
尚睿笑道：「兒子每次到承福宮都是喜不自勝，哪知母后卻這般不待見兒子，傷了兒子的孝心。」
她這才收回心神，將子瑾臨走前留給她的玉佩收起來。
他過得不好，來尋她嗎？
腳底「咯吱咯吱」聲有節奏地響起，還有系在腰帶上的銀鈴的清脆碰撞，漸漸讓她的心情舒緩下來。不覺已能看見樹林深處的寺廟高牆了。又走了幾步，眼前豁然開朗，是一塊空地，地上的雪已經被打掃過，堆在四周。沒有了樹枝的遮掩，光線也比周圍明亮許多。
尚睿又沉聲道：「抬起頭來。」
太后將摺子轉予尚睿，不置可否。
亦是如此。
六月，李秉立抱病請假，朝廷特准其賦閑在家休養。
「我叫你放手。」夏月掙了一下。
她皺了皺眉，勉強坐下，撥了撥額發：「若是你有拾到我的東西，就請物歸原主。」說著攤手。
尚睿默默閉眼，如果這個孩子果真活著的話，不知道是遺憾還是慶幸。
一想起尚睿的一番話，她的那股倔勁又衝上頭，起身反駁道：「可是民間的傳聞卻與公子所言不甚相同。據說徐太后，也就是當年備受盛寵的徐妃，在先帝病重時，她以自己兄弟徐敬業掌握的京中禁軍之兵控制皇宮。皇帝殯天後，又密不發喪，並在一夜之間派人暗中滅掉太子全家，矯旨將自己的兒子尉尚睿送上皇位。」
「李秉立又上折請辭了，這回他直接遞給兒子的，兒子覺得不妥，還是請母親過目。」
他眉頭微蹙，完全看不出是信還是不信，隨口又問：「那令尊可知其來歷？」
尚睿眼帘未啟，不悅道：「今日是你第二次多事。」
帝京的人無論貧富貴賤都會來湊熱鬧，吃齋飯是假，討個吉利是真。
宮女領命后躬身垂頭托著漆盤謹慎地走到桌側，案上擱著奏摺和筆墨紙硯，這一頭還有方才明連沒來得及給皇帝喝的茶，此外很難再找個寬敞的地方出來。那宮女手生，一時間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得硬著頭皮擺在尚睿鼻子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