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別那麼衝動啊，辰星大人。」清瓷淡淡地笑了，「麝香山破滅了，你若仍然心存不甘，便該將力量用去對付白虎他們。難道是我領兵破了麝香山的嗎？難道是我讓那些凡人背棄你們的嗎？」

「你又知不知道，為什麼玄武之神要有兩個嗎？知不知道他對陰間做了什麼手腳？」

辰星臉色一白，「是那隻狼妖修行了無恥的媚香術勾引了王！」

辰星搖頭，「我不明白，一點也不明白……」

澄砂只是在笑，嘴角盈滿了甜蜜，睫毛如同小刷子，撩在他臉上酥麻地癢。

清瓷柔聲道：「你無須如此難過，原本就沒有神的墮落而已。大約就是凡人做了天梯，努力攀登想成仙，觸到了天門便摔落下來罷了……但誰也不能否認，努力攀登的凡人，至少看上去很神聖，很……遙不可及。」

「好天真的神！你們居然願意相信！」玄武冷笑了起來，「什麼隱居，他們根本是早就死了！死後連魂魄都保不住。先代麝香王就是病死的！麝香王怕自己以後也會暴斃，所以利用神力強迫陰間結界縮小，小到無法容納神的魂魄。你們一直禁止的斂魂術為什麼突然盛行起來？如果最高處的人沒有默許，這種禁術怎麼可能允許使用？神不是不死，而是死了之後可以用斂魂術不斷復活！把魂魄牢牢鎖在肉體裏面！而我們四方呢？不光因為是非人而被排斥，也因為我們是精怪擁有天生的長命而遭到嫉妒！先代的四方之神絕對活不過同期的五曜，只要五曜有一人死了，四方必然也要死一個人！這就是你們麝香王嘴裏的維持神界平衡！」

三個人迅速往後宮門走去，那裡果然半個人影也沒有，玄武抱起清瓷，雙足一點，輕鬆地翻過了宮牆。剛落地，辰星就追了上來，怒瞪著他，似乎非要他說個明白。玄武嘆了一聲，「你明明是知道的，為什麼非要我說出來呢？煉紅夫人的事情，司日的事情，為什麼要被壓下去？」

伏神，原來是個神話。凡人伏的，只是自己。

白虎情不自禁伸出手撫摩她的臉，柔聲道：「她似乎做著好夢……只是不知道夢裡有沒有我……」

術師袖子一揮，將鼎中的煙與火一下拂了去，然後他仰首忽然唱起了調子古怪的歌，「滄闌的巨獸啊！是天崖墜落的黑色星辰！盛開的花朵啊！凋零在它殘酷的爪牙下！切切！不可鹵莽！鎖鏈與和_圖_書火焰只會令它瘋癲！哭泣的人兒啊！抬起你的手腕！血與淚會在掌心結出狂妄的自由之果！切切！」

「哦？」白虎從累累卷宗里抬起了頭，定定地看著這位在下界被人稱做活神仙的術師，據說他的預言從來沒出過錯，於是白虎便命人將他請了來，替事務繁忙沒空算卦的自己預測前路。

辰星黯然道：「觸到了天門，卻進不去。那麼真正的神，在什麼地方？難道是暗星？」

辰星低聲道：「有人說過，先代的諸神厭倦了世俗，隱居去了神秘的深山，永不出世……」

玄武冷道：「你們五曜大約只知道煉紅夫人的事情，這事他大可以隨便找個理由搪塞過去，最多把過錯全部推到無辜的煉紅夫人身上罷了！嘿嘿，妖顏惑主，言行放蕩不檢！好動聽的借口！你知道他對白虎一族做了什麼嗎？你知道為什麼先代白虎之神都是風華絕代的武將，而到了這一代卻生出一個孱弱的孩子么？」

辰星被她說得完全啞然。清瓷輕道：「你是在遷怒，辰星大人。」他頹然垂下手，怔了半晌，才道：「暗星……她讓你做什麼？方才就算我遷怒好了，可是神界好容易平靜了，你何必要再生事？清瓷，雖然麝香山的破敗與你沒有直接關係，但如果當初不是你的惡之花……！」

女宿和奎宿都默契地保持沉默，臉色都沒變。白虎這樣的舉動，他們已經是習以為常了，大概只有來暗星這裏的時候，他才會露出一點溫柔的憐愛之色。

辰星大聲道：「那你為什麼還要幫魔？！凡人互相折磨很有趣嗎？！」

玄武見他慢慢走遠，背影那麼蕭條，忍不住想追上去安慰兩句。清瓷拉住他，輕道：「你現在再說什麼他也聽不進去，你給了他太殘酷的一個真實，總要給一些時間讓他回味吧。我們也該走了，先去落伽城待兩天。我想確定一些事情。」

辰星深深吸了一口氣，突然苦笑起來，「你與我說這些……有什麼意義呢？把之前的一切都否定了……連我這個神的存在都被否定了……玄武，你們四方真是……鐵石心腸。」他的淚水終於無法忍住，潸潸流下，打濕了俊美的臉。辰星，五曜，你有什麼存在的必要？你曾經虔誠信仰的一切，一切都是虛假的！或許，連你這個人都是虛假的……你只是一個水裡的精怪，無意成了神，登上了hｅｔｕbｏｏk•ｃｏｍ•ｃoｍ雲霄，便高貴起來了么？

清瓷失笑，「你大約是糊塗了，暗星不屬三界眾生。它是千萬年下來人積累下來的欲形成的妖魔，對，它其實是魔。曾經活在人心裏的魔。」

「放肆！麝香王豈容你隨口玷污？！」辰星又忍不住瞪起了眼睛，「就算天下現在是四方的，也不許你們侮辱之前的神界！」

正午熾熱的陽光好象一點都無法侵入這個荒蕪的小殿，剛踏入殿內的青磚上，白虎便覺一股清涼濕潤之氣撲面而來。他忍不住笑道：「這裏倒是比偏殿舒服許多，看來以後我該經常來探望澄砂才是。」

玄武正要說話，卻聽書房那裡傳來一陣喧囂，那個被洗腦的城主在大聲吩咐著什麼，不一會，凌亂的腳步聲就往正宮門那裡奔去。後宮門那裡寂靜無聲，只有盛夏的蟬鳴，微弱綿長。清瓷笑道：「看樣子城主已經把人都掉開了，我們先走吧。有什麼要吵的，出去說也不遲。」

「術師何出此言？」

他緊緊將她擁在懷裡，一聲嘆息。

奎宿揭開牆上的垂地青簾，帘子後面是一間很小的屋子，只放著一張床，一個小案。澄砂合目在床上深深地睡著，一點聲音也沒有。女宿坐在床邊，低頭靜靜地看著她，連白虎進來了都沒發現。

「你不需要明白，只要知道，她不過做了一件與我一樣的事情，加快崩潰。反正總是要腐朽的，不如它根基還嫩的時候儘快推翻。澄砂已經沒有時間再等了，白虎也一樣。……我也一樣。」

他把澄砂的手握住，細細撫揉，愛不釋手。

女宿垂首道：「回太元王，暗星大人一直睡著，並沒有任何異常的舉動。」

玄武不等他說完，冷道：「那我問你，她的媚香術既然有那麼大的能力，怎麼不見你們被勾引了去？麝香王的本領絕對不會連五曜都不如吧？你還要自欺欺人到什麼時候？！」

遙不可及的不是努力往上攀登的凡人，自以為是的封神到頭來只是一場悲哀的笑話。傾盡生命里所有的力量，也抵不過九重天外的淡淡一瞥。

白虎的話讓後面兩個人臉色大變，但誰也不敢說話。

從殿後的幽深影子里傳出奎宿的聲音，「回太元王，是。」

「北方，有異動。」

玄武忽然笑了一聲，愴然道：「努力攀登天梯的人？我們何嘗不是如此？清瓷，我們努力的樣子，當真能拾到ｈttps://m•ｈetｕbook•coｍ•coｍ一點點神的風采么？」

只是……玄武，這個世界上，有些事情是可以通過努力去達成心愿的，然而有些事，卻是如何努力也無法完成的。努力攀登的人，至少可以努力讓自己像神，卻永遠也做不了真正的神。或許就是因為得不到，才令人為之瘋狂。

「澄砂……」

辰星背上冷汗涔涔，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良久，他才幹澀地問道：「你的意思是，全是麝香王下的手？」

「澄砂，醒一醒。我送你回家，你不是一直想回家么？」

他的喉嚨里一陣酸痛，突然覺得心灰意冷。活了近千年，他從未像此刻那樣，覺得痛苦絕望，即使親眼目睹曼佗羅的死，也沒有喪失全部的力量。一生的信仰，一生的尊嚴，此刻完全破碎了。

白虎「哦」了一聲，又仔細打量了她一番，沒有看出任何破綻。突然，他握住澄砂的肩膀，搖了兩下，「澄砂……澄砂……醒一醒？」他柔聲喚著，但床上的人一點反應也沒有，只是反射性地「唔」了一聲，動了動，繼續做她的好夢。

白虎垂下身體，幾乎貼上她的臉，她面上一絲一毫不正常的神情都逃不過他的眼睛。然而她只是不適地哼了一聲，呼吸依舊綿長，嘴角彎得更深了，真的在做什麼好夢。

白虎想了半晌，忽然張口喚道：「奎宿，今天輪到女宿當班照顧暗星大人吧？」

****

辰星啞口無言。玄武繼續說道：「為什麼當初煉紅與麝香王歡好的時候你們下面的人通通被蒙在鼓裡？為什麼她剛生下司日麝香王就將她放逐去青楊山？為什麼司日一個堂堂麝香王的兒子淪落到看司月和歲星的臉色？為什麼司日被毀了容貌？為什麼這件事被封了去？為什麼……」

玄武沉默了，見他失魂落魄的模樣，不由心下有愧，「抱歉，我無意令你傷心。」

他忽然頓住，沒說下去。怪誰呢？惡之花嗎？還是怪眼前這個狡猾的女人？他自己何嘗不是，那麼輕易就動了心，至此萬劫不復，他有資格怪別人嗎？

清瓷嘆道：「我如何知道……？我也沒有見過真正的神……」

「行了，別多禮了。」白虎擺手，悄悄走去床邊，替她掖好被子，然後坐了下來，仔細看她。澄砂似乎正做什麼好夢，嘴角彎了起來，面上紅暈正濃，呼吸香甜可聞。她長長的睫毛還在微微顫動，看上去似乎下一刻就會醒過來對自己微和*圖*書笑。

「你住口！」辰星再也無法忍受，大聲吼了出來，吼完他的臉色卻更白了，顫聲道：「為了掩人耳目，杜絕悠悠眾口……為了掩飾自己犯下的過錯，為了保住做王的尊嚴！為了……為了他自己！那般高高端坐在雲端，冷眼看天下眾生掙扎……我原是願意相信他的！我原本願意相信他慈愛眾生的話的！」

辰星默然，過了好久，三個人的影子都被偏移的月色拉斜，長長地，無邊無際地蔓延，漆黑無比，如同他此刻的心情。他忽然深吸一口氣，吐了出來，彷彿是一聲嘆息。

「真正的神，究竟在哪裡呢？」

白虎突然輕聲問道，女宿一驚，急忙站起來轉身行禮，「見過太元……」

一直沉默的玄武忽然輕道：「麝香王並不如你們五曜想的那般聖潔不可侵犯，他至死所做的錯事，或許比一個普通凡人所犯的錯更要嚴重。」

他喃喃地說著，轉身就走。究竟，在哪裡呢？踏破這萬丈紅塵，穿越這九重九的天，他們是否坐在金碧輝煌的宮殿里說笑？用平淡的眼神看著他們這些無奈眾生的各種掙扎？為什麼，不出手救一救他們……？

玄武點頭，「他用了死咒詛咒白虎一族，白虎生下來的時候是死嬰，如果不是先代白虎之神一直防著麝香王，早用神力在棺木上刻下法陣，白虎絕對活不到現在！白虎一族向來以聰明靈敏而聞名，加上他們具有天生的神力，舉凡占卜，巫術，詛咒，星相……無一不精無一不會，何況已經連續有兩代白虎做了戰神，在下界妖神大亂的那年立下累累功勞。功高震主，這樣的人才，麝香王怎麼可能放任他們囂張下去？說到底，他不過是枕著前代幾個麝香王立下的太平盛世過下去的庸才而已！」

「告訴你吧，你與熒惑這些從物中化出來的，根本不算是神，你們只是道行比較高的精怪而已！真正的神，在神界初建的時候，全是擁有異能的凡人！人死了之後便要去陰間輪迴的，但初代麝香王覺得人與神應該有區別，所以與陰間王訂了條約，神永生，發生意外死後魂魄即刻散去，永不回歸陰間。但你知道嗎？其實神沒有永生的！他們畢竟是人，最多活個三五百年就死了，你當了那麼久的五曜，有見過以前的五曜么？除了鎮明那怪物，你還有見過別人么？」

「朕明白了，術師請下去吧。朕自有對策。」

「當初新建神界的時候https://m.hetubook.com.com，玄武之神只有麒麟一族，暗玄武是不存在的。麝香王為了控制四方，特別是我們麒麟一族的血液有招魂的奇效，絕對不能隨便流血犧牲，所以才安排了暗玄武來保護，代替我們明玄武去死。明著說是保護，其實是監視！若不是墨雪從小就跟著我，一派天真無邪，以我的行徑，恐怕死了千萬次也不止！」

辰星長喟一聲，「算了。錯的，都是我們……做了那麼久的神仙，連骨子裡都沾染上腐朽的味道。原來一切都在變，我只是裝做看不見，不知道罷了……我沒能夠遵守麝香王的教誨，我有罪。」他眼中淚光瑩然，咬牙忍住。

「對了女宿，暗星大人最近有什麼異常的行為么？例如突然醒過來，或者說了什麼夢話之類的。」

「她一直睡著嗎？」

先不管那個術師說的是真是假，事情如果和澄砂有關，他便要好好探個究竟。如果他沒記錯，澄砂被甜夢鎖鎖住進入深睡已經有一段時日了，她到底用了什麼法子又給他搗蛋？

術師恭敬地叩首三次，這才慢慢退出了偏殿。

清瓷斂去笑容，近乎悲哀地看著他，「你不是人，你不懂得。人倘若不互相折磨，便活不下去了。理想的地方在哪裡？只要有人在，它便永遠只能存在於夢想中！一面追求美好，一面卻互相分歧，為了自己的私慾傷害別人。白虎新建的神界其實岌岌可危，爆發一點引子便會全部崩潰。暗星，不過想做那個點燃引子的人罷了。」

低垂著臉的術師，忽然嘶啞著說了一句話。他面前的青銅鼎無比巨大，裏面跳躍著煙與火，映得那張滿是皺紋的臉異常可怖。

白虎很想笑出聲，這一番又唱又揮，聲勢挺大，他第一次看見有人這樣占卜。但，突然他笑不出來了。巨獸，黑色星辰，北方的異動，盛開的花朵……這些，在他腦海里一遍一遍徘徊，漸漸理出一個輪廓。他皺起了眉頭。

白虎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理理袖子，笑道：「摺子看累了，走，我們去看看暗星吧。」

唱畢，他恭敬地伏下身子，對白虎低聲道：「王明白了嗎？」

白虎看了半天，終於安下心來，雙手順著她的臉一直滑下，沿著脖子，肩膀，滑去她的腹部。那裡微微隆了起來，緩緩跳動著。白虎低頭在她唇上一吻，輕道：「你在為我孕育生命呢，澄砂。我只盼還有時間可以抱抱我們的孩子……也盼有時間可以看到你醒過來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