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大僧侶看著她，淡道：「女孩子呢，還是偶爾柔弱點好，不管什麼事你給點反應，擺死人臉給誰看？」
一旁看呆了的小侍女弱弱地拉了拉旁邊人的袖子，輕聲問：「那……那是不是棠華大人的臉啊？」
他伸出手，作勢要上來。
譚音看著他的左手，慢慢地，目光變得柔和。
大僧侶把濕漉漉的長發撥到耳後，在水裡朝譚音招手：「小姬，我在水裡泡了一個多時辰，你忍心嗎？」
譚音拍拍她的手背，柔聲道：「不會，放心。」
也不知她能不能聽到，他提著她跳上岸，譚音雙手雙腳感覺是踏實地落在了地上，頓時渾身發軟地癱了下去，張口就嘔，嘩啦啦吐出好多水，喘得差點死過去。
這句話好像曾經也有人和她說過。
大僧侶見譚音動也不動，只得又嘆一口氣：「好吧，我可要摘面具了，我不信你看了我的臉還這麼頑固。」
幾個新來的小侍女沒見過這陣仗，嚇得花容失色，忽而想起大僧侶有個侍女還在一旁，急忙去找譚音，其中一個都快駭哭了，拽著譚音的袖子哽咽：「姐姐你看……你看這怎麼辦？！要是叫其他仙人看到了，我們會不會被趕出去？」
大僧侶氣呼呼地游到岸邊，瞪她：「你只會說這兩句？」
大僧侶做驚艷狀摔倒在地，她笑得更歡了，一面走一面笑，一輩子都沒這樣笑過，連她自己也不知道要笑到什麼時候。
他說：「你下來，我就給你看。」
侍女們屏住呼吸看他抬手，慢慢從下巴上揭起極薄的一層麵皮hetubook.com.com。他弄足了噱頭，故意揭得極慢，半天才露出個下巴，光潔如玉，形狀甚美。慢慢地，是嘴唇，鼻樑，無一不美，眾侍女心情激蕩的同時，卻隱隱覺得有些眼熟。
但她的生平實在找不出一絲一毫的疑點，出生沅城，父母早亡，被舅父母養大，年初舅父母也因病過世，所以她便來了方外山。關於她的父母包括舅父母，甚至祖宗八代都被查過了，沒有疑點，她實實在在是個最平凡人家的最平凡的女孩兒。
大僧侶瞥她一眼，動也不動，神態冷淡，自認識他以來，他除了笑還是笑，要麼就是胡鬧耍無賴，這種冷淡的表情從未出現過。
昨天譚音人剛到六角殿，關於她生平的所有事迹簡要也同時到達他手上。有狐一族延綿近萬年，倘若沒有一點警惕之心，只怕早就滅族了。說不出為什麼，他就是對譚音起疑心，她的態度太坦然，行事太安靜，十七歲的年紀不算大，雖然也不能算小，可不應當是她這樣。
大僧侶嘆了一口氣：「這樣，你下來，我就上去。」
大僧侶好像一點也沒有要出手幫忙的意思，他笑眯眯地看著譚音在水裡艱難掙扎，最後沉了下去，水面只留一長串泡泡。
她走了沒幾步，身後一陣腳步聲，大僧侶果然笑眯眯地追上來，拽著她的袖子輕輕搖：「小姬姐姐，我錯了，和你開玩笑而已，你可千萬別生氣。來來，笑一個。」
譚音在水裡撲騰不休，像一隻驚慌失措的貓，她不會水！這池和-圖-書塘好深！她驚惶中兩手亂抓，岸邊其實不遠，但對她這個旱鴨子而言，亂撲騰非但不能讓她夠到岸，反而越跑越遠，偏偏這池塘不知道有多深，她一會兒浮上來，一會兒沉下去吃水，腳完全夠不到底。
譚音畢恭畢敬地扶住他的胳膊，不料他突然反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緊跟著一拉，譚音站立不穩，來不及發出驚呼，被他拉著噗通一聲摔進池塘里，水花四濺。
大僧侶哈哈大笑，拍手道：「水裡滋味不錯吧？」
譚音沒什麼反應，其他侍女們卻暗暗激動起來，誰也沒見過大僧侶的真容，每一個初來方外山的人，都會被他各式各樣的面具騙了去。也曾有人問過其他仙人，大僧侶究竟長什麼樣，甚至問過棠華，可就連棠華都搖頭不知，偌大的方外山，竟無人見過他真容，他將自己保護得實在是嚴密。
譚音看這個勢頭，估計沒一個時辰是不會動了，她索性把手絹鋪在岸邊青石上，斯斯文文地坐下來，一面看風景一面等這位胡鬧的大僧侶自己上岸。
「小姬，要看我的真臉嗎？」大僧侶自己玩得興緻勃勃，在池塘里撲騰得一塌糊塗，抬頭對她笑，平淡的眉眼，竟無端生出一股嫵媚之色。
譚音起身拍拍塵土，繼續行禮，連說的話都沒改一個字：「大僧侶殿下，請上岸寬衣。」
她走到岸邊，斯斯文文地合十行禮，說道：「大僧侶殿下，請上岸寬衣。」
大僧侶手一揚，整張面具被揭落，陽光直直灑落他面上，一時間滿園秀麗景色都暗淡無
和圖書光，侍女們驚愕地捂住嘴，好久好久沒有人說話。
他無聲無息地潛下去，果然見譚音還在水裡微弱地掙扎，不知喝了多少水。他游過去揪住她的后領子，她的亂揮亂舞的手終於能摸到東西，立馬死死抓住不放，大僧侶提著她飛快浮上水面，他的衣服都快被她扯破了，溺水的人力氣偏偏特別大，她死絞他的衣服，勒得他也快喘不過氣。
譚音眉毛都沒動一下，水滴順著她的下巴落在衣服上，她也不擦，依舊斯文輕柔地說：「大僧侶殿下，請上岸寬衣。」
大僧侶哈哈大笑，手指在臉上一搓，眨眼又換了張路人甲的臉。他朝小侍女們眨眨眼睛：「大僧侶殿下的臉乃是無價之寶，小丫頭們是看不起的。」
譚音沒動，只靜靜看著他。
大僧侶偏頭跟小侍女們說笑，眼角餘光卻看著譚音，她半邊身子還是濕的，幾綹長發黏在腮邊，整個人藏在樹影里，又安靜，又寂寞的樣子。
話沒說完，被他兜頭澆了一捧水，半個身子都濕了。大僧侶笑眯眯地在水裡歪著腦袋看她，眼裡滿是促狹：「小姬，天這麼熱，下水來玩玩。」
大僧侶沖她做個鬼臉，笑道：「快下來！要不要我玩個變臉遊戲給你看？」
「你不走，我走了。」她站起來轉身就走，「你在水裡睡一年我也不管。」
小侍女們見他說話輕浮，行事調皮，心裏都不怎麼敬畏他了，便有一個人大著膽子說：「信、信你才有鬼！」
侍女們見他雖然輕浮，但為人並不討厭，何況那路人甲的臉乃是假臉，和-圖-書看不到才更有想象的餘地，都不由自主對他起了親近之心，一時都捨不得走，一個人在水裡，一群人在岸上，說說笑笑倒也挺熱鬧。
他簡直不知道是氣得立即跳上岸好，還是抱著肚皮在水裡打滾發笑好。憋了半天，他長嘆一聲，撐著下巴仰頭看她，一本正經地告誡：「小姬，我告訴你，女孩子太無趣的話，男人不會喜歡的，特別是像你這樣的。算了，扶我上岸。」
……小雞？這什麼稱呼？這位大僧侶殿下也未免太沒仙人的樣子了！眾侍女憤憤不平。
「放手……」大僧侶臉色發青，「我要被你勒死了。」
是他想太多嗎？
「笑一個呀，笑一個！」他還在胡鬧。
大僧侶摸著下巴笑：「如何？我這張臉可好看？」
他拿手在臉上一抹，瞬間換了張臉，還是毫無特色，然而與之前的相貌截然不同，再一抹，又是一張不同的臉。他一口氣換了十幾張臉，居然沒有重樣的，個個路人甲，不單是岸上的侍女們，連譚音看得都有些發傻——他臉上到底戴了多少面具？
譚音想了想，改口：「請上岸寬衣，大僧侶殿下。」
世上真有這等無趣的人！
想起他方才將自己拉進水裡，任憑自己掙扎撲騰卻無動於衷，她怒意漸漸上升，已經很多年沒有人敢這樣戲耍她了。可是，不能發火，她要忍耐。他帶著黑絲手套的左手也濕透了，他似乎並沒有取下來擰乾的打算。
大僧侶耳朵尖，早聽見她的話，哼了一聲：「告訴你們一個秘密，棠華那張臉是抄我的。」
ｗｗw•ｈｅｔubook•cｏm•coｍ大僧侶在池塘里哈哈大笑，把水撲得到處亂濺，一點也不覺得有什麼丟人。岸上那些侍女們卻都慌了，想要把他拉上來，他卻玩得開心，誰靠近潑誰水，人人都給他潑得如同落湯雞。
罪魁禍首有什麼資格這樣說！譚音咳得兩眼發紅，死死盯著他。
譚音頗為好笑地看著他，世上還真有這種變臉如吃飯一般容易的無賴。
日照漸漸西斜，池塘邊的侍女們也漸漸散去，畢竟她們來方外山是做事的，不是來犯花痴的，偶爾偷空看看仙人們的美色是正常，成天偷看就是真傻了。
「離我遠點，」她聲音很輕，也很軟，說的話難聽，語調卻一點兒也不像在罵人，「離遠點，你這無賴。」
耳邊模模糊糊聽得大僧侶在說：「你咋這麼犟？叫幾聲救命會要了你小命么？」
譚音狠狠咳了一通，終於漸漸平靜下來，她緩緩坐起，將濕漉漉的頭髮稍稍整理一下，這才聲音沙啞地說道：「大僧侶殿下，請回六角殿寬衣。」
譚音猶豫著抬眼看他，他的皂衣濕透了，頭髮亂七八糟地貼在臉上身上，還往下滴著水，想來她自己也好不到哪裡去。
譚音果然笑了，眉眼舒展開，像一朵白蓮悄然綻放。
她費盡千辛萬苦才來到這裏，無論什麼事都不會讓她動容了。
哎呀哎呀，會死人嗎？他靠在岸邊石頭上，看著漸漸平靜的水面，她好像再沒浮上來過，難道真沉下去了？好歹也是個美人兒，喝了一肚子水脹死淹死只怕都不會怎麼好看，可惜可惜。
喧鬧的松木亭安靜下來，只有水聲潺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