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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僧侶捏著酒杯，似笑非笑看著他，卻不說話，也不喝酒，過了老半天，才慢悠悠地道：「許多年沒見，你依然風流倜儻。」

搶她的錢做什麼？他也對自己這種蠻橫無理的行為感到厭煩。

清冷的光芒為傅九雲眉間吞噬進去，譚音抽離手指，低頭細細打量他。傅九雲的存在，是她工匠手藝的至高成就，她心中實在是十分自豪的，當年身患絕症，吐血而亡，生魂在凡間徘徊多年，也不能磨滅她心中工匠的火焰，而神魔大戰，她造出的魂燈卻為泰和否定，說太過狠毒，以至於她心中的火焰快要熄滅。

傅九雲彷彿沒聽見他的醉話，只是默念東風桃花四字，像是極喜愛的模樣。

傅九雲取下腰間長笛，細細吹了一闋短曲，曲子沒作完，這隻是他靈光初動作的一小闕。笛聲縱然悠揚，卻難免有單薄之感，然而曲調纏綿婉轉，如清風，如流水，譚音聽了也不由心曠神怡，時隔千萬年，凡間居然也有此等好曲。

傅九雲微微一驚——她是什麼人？居然有這等本領？！

「嗯，我回去再看看。」她有件事放心不下。

「可他日魂燈如被點燃，你便要魂飛魄散。縱然僥倖可以再度復甦，卻依然要受那無窮無盡的輪迴之苦。」譚音凝聚光芒在指尖，送入他眉間，聲音低柔，「你將來命運如何，我也不知，今日且贈你一些好運，教你免受輪迴之苦。」

「姬小姐有事？」他稍微放冷了些態度，這姑娘的眼神太熱切，可她似乎與有狐一族的大僧侶有一些瓜葛，他不想莫名其妙惹麻煩。

傅九雲不去理他棄婦般的嘮叨，他這會兒注意力全在譚音身上。看到他第一眼就露出熱切眼神的女人沒有幾千也有幾百，但像譚音這麼熱切的……倒也不多。

剛才發生了什麼事嗎？他自嘲一和-圖-書笑，似乎出了會兒神？

大僧侶被鳥叫聲吵得腦袋發麻，只得嘆著氣起身，回頭再看看客房門，譚音依舊老姿勢躲在門后，充滿期待地看著他。

傅九雲震驚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想要動，卻發現身體全然動彈不得。她身上清冷的光輝漸迷人眼，他心中竟慢慢有種昏昏欲睡的衝動。

「魂燈已遺失在凡間，我也沒有取回的想法。」她走到傅九雲面前，伸出一指，緩緩觸碰他的眉間，指尖馥郁柔軟，帶著一種令人安心的溫暖。

門外的人好像站了一會兒就走了，大僧侶心情更加不好，他最近心情不好的次數實在太多，該吃點清心丸什麼的補補。

不一會兒嘰嘰喳喳的鳥啼聲下雨般密密麻麻地響起，胳膊上一重，竟停了七八隻機關鳥，有喜鵲有烏鴉還有一隻活靈活現的小鷹。每隻機關鳥嘴裏都有字條兒，上面都寫著同樣三個字。

天光開闔，居然比玉清仙人推算的早來了八個時辰。

她推開小酒館虛掩的門，傅九雲果然還坐在原處，倒是眉山君喝高了，伏在桌上睡著了，酒氣衝天。

大僧侶故意丟下紙條，揮手趕走機關喜鵲，在床上翻個身，一聲不吭。

然而還不止這些，門后又飛進數只小小機關鳥，體態玲瓏，叫聲清脆，除了沒有鮮艷的羽毛，其他與真鳥一般無二。這些小機關鳥嘴裏叼著花，繞著木頭人飛，花瓣撒落似雨。

譚音看著他的眼神難免有些憐憫，這眼神讓傅九雲內心隱隱發毛。

其時民間樂坊作出的曲子大多套用現成的曲牌名，俗不可耐，他要作的這一支曲子，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天下無雙，他想了許多曲名，只是不滿意。

譚音四處看了看，小酒館里客人不過三三兩兩，可畢竟傅九雲外形出眾，包括掌柜夥計都偶爾https://www.hetubook.com.com會抬眼朝這邊打量。她眸中清光閃爍，忽然一揮手，周圍所有的聲音都停下了，眉山君酒醉的夢話也驟然停止，夥計正在給鄰座的男子斟酒，酒液定定停在半空。

傅九雲恍若未聞，端了杯子淡道：「這些年雲遊四方，心有所感，想要作一支曲子，大僧侶殿下素來清雅，不如幫我想個曲名？」

大僧侶已經拽著姬譚音走了，桌上殘留兩隻空酒杯……等下，姬譚音？她是誰？他皺眉凝神，卻怎樣也想不起她的容貌，身體里彷彿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阻止他去想這個人，而念頭一動，他轉瞬又將這些事忘了，見眉山睡得正香，他也不去管他，細細琢磨起自己的東風桃花曲。

傅九雲像是突然從夢中驚醒，低頭一看，杯中酒還在，眉山依然酒氣衝天地說著醉話，酒館內三三兩兩的客人，夥計剛替鄰座的男子斟滿酒，因漏出來一些，還被罵了幾句。酒館外人來人往，陽光璀璨。

「傅九雲你這老不死的，有事就叫我幫忙看，沒事就自己躲一旁逍遙快活……這許多年甄洪生那隻狐狸又成天閉關，喝酒都只得我一人，好生沒勁……」

傅九雲略有些意外地望著她，這姑娘居然回來了，她不怕大僧侶氣急之下殺掉她么？

她對他做下種種可恨可惡又可愛的行徑，轉過頭又死死盯著別的男人看，女人是這麼可怕的動物嗎？難怪有許多老人家要說，最難消受美人恩，他現在就很難受。

譚音不喝酒，把杯子攥在手裡摩挲。她看著傅九雲，他一言一行，一舉一動，和普通人沒有任何區別，而且算算年齡，差不多有三千歲了，比世間許多仙人活得都要久。但無論是仙還是妖，活得長久的代價是渡雷劫，這魂燈中的精魅沒有渡劫的命格，便只和-圖-書得輪迴——他身上沒有忘川的味道，是帶著記憶反覆輪迴嗎？

「姬譚音。」

傅九雲不由沉吟，他的記性向來不壞，姬譚音又是個外表挺出眾的姑娘，他有自信只要見過一次必然不會忘掉，可他搜腸刮肚回想一番，怎麼一點印象都沒有呢？

可是今天，她的火焰再度燃起，他是她的成就。

小酒館的一切活動都突然被暫停，彷彿陷入另一個奇異的境界。

一曲終了，大僧侶的下巴還沒合上，只見門后又撲簌簌飛進一隻體型略大的機關喜鵲，嘴裏叼著個小紙條兒，停在他胳膊上上下左右地晃腦袋，十分靈氣。

她是天下無雙的工匠。

他……是不是生氣了？譚音摸了摸被甩得有點發疼的手腕，就算他是只狐狸，但也和泰和一樣是男人，男人的心，她永遠摸不透。泰和也有過這樣忽冷忽熱喜怒無常的階段，實在讓人無奈。

大僧侶看傻了，那些小木頭人一直走到他腳邊，整整齊齊排成三排，雙手合十行禮，然後開始跳舞唱歌，唱的還是那首《簡兮》，然而眾多小小木頭人卻比那天晚上一個木頭人聲勢浩大多了，衣袂搖擺，歌聲尖細，煞有其事的模樣很是可愛。

「看夠了吧？」他一面走一面笑眯眯地低頭問譚音，態度要多和藹就有多和藹。

他低頭斟酒，感覺對面那漂亮的姑娘死死盯著自己，從頭髮梢看到手指尖，恨不得把他看穿的那種看。他心中略感詫異，面上卻絲毫不露，給譚音遞了杯酒，笑道：「不知姑娘芳名？」

「我們……曾見過？」傅九雲試探著問。

為何要笑？為何一下子遍體神清氣爽？

大僧侶手指輕叩桌面，和著節拍，一闋短曲終了，良久，他方道：「此曲婉轉多情，大有春_色玲瓏，萬花絢麗之意……東風桃花曲，如何？」

譚音被他拽得踉和-圖-書踉蹌蹌，好容易才穩住身體，冷不防他又丟下一句：「沒看夠的話，要不要回去再看看？」

他是有多傻？多傻？

譚音想了想：「算是吧。」

是她自己執意要跟著他，還要跟一輩子，明裡暗裡追著他，追得他跑都沒地方跑。她滿足了他身為男人的狂妄與得意，他都快被迷惑了。

眉山君此時醉意大盛，拍手道：「不好不好！我聽得昏昏欲睡腦袋發暈！就叫催眠曲！」

大僧侶慢慢抽出那張紙條兒，上面只有三個字：吃飯么？

大僧侶猛然摔開她的手，好像上面有刺一樣，他一言不發，拂袖而去。

不知過了多久，客房裡突然響起「咔嚓咔嚓」的聲音，像是有許多人在走路。大僧侶猛然睜開眼，已然暮色四合，他這才發覺自己倚在床邊居然睡著了。

「你是我所造魂燈中生出的精魅。」譚音一步步慢慢走向他，眸中清光漸盛，雪白的肌膚里彷彿都透出那種炫目清冷的光輝，令人寸步難移。

大僧侶笑道：「你有如此雅興，我豈能謙虛，曲子作完沒？也先讓我聽聽再說。」

大僧侶眼見譚音的目光恨不得貼在傅九雲臉上，再讓這傻姑娘看下去，只怕沒什麼好事。他起身合十道：「我不勝酒力，先告辭了。日後有機會，再與諸位暢飲。」

他抬頭，客房門后，譚音只露出一雙眼，愚蠢至極地盯著他看。

小酒館破而且舊，沒幾個客人，眉山君正喝到興頭上，整個酒館里就他聲音最大。

對面大僧侶已經把絮叨個沒完的眉山君灌倒在地，回過頭來朝傅九雲若有所思地笑，低聲道：「說完了？」

她簡直像個萬能的守護神，他想要錢，她就給；他生氣煩躁了，她逗他開心。為什麼要這樣做？難不成她還真的暗戀他？

他又好氣，又想笑，白天那一股腦的壞心情都煙消雲散了。

譚ｈｔｔｐs://m.hｅtｕbooｋ•cｏｍ•ｃｏｍ音抬頭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大僧侶笑得十分溫柔，特別真誠，好像真是發自肺腑的好心問這樣一個問題。

「唉……」他長嘆一聲，正要說話，忽覺窗外一陣白光閃爍，像閃電般，瞬間照得四下里亮若白晝，緊跟著許多人低聲驚呼：「天光開闔了！」

照了半天，他突然覺著這行為蠢到家了，一把丟開銅鏡，想出去走走，突然門被人敲了兩下，他心情不好，懶得理會。

「姬小姐……」傅九雲欲言又止，眼角餘光瞥著大僧侶，他正與眉山悶聲喝酒，離了姬譚音老遠，看都不看她一眼。

銅鏡里映出他的臉，蒼白，略有些瘦削——哪裡不如傅九雲？

「傅…九雲？」譚音試探著輕喚，他是叫這個名字沒錯吧？

傅九雲笑吟吟地給他斟滿酒，神態從容：「大僧侶殿下，我且敬你一杯，多謝上次你送的五壇醉生夢死。」

手指一搓點燃蠟燭，那「咔嚓咔嚓」的聲音越來越近，他低頭一看，卻見客房門半掩著，好幾隻比先前那隻小木頭人更小的木頭人穿著各式各樣顏色的衣服，笨拙地朝床邊走。

*

大僧侶緩緩撕下假臉皮，簡直不能自主，要去照照鏡子。

說罷拽著譚音便走，不由分說。

大僧侶心情很壞，可恨的是，他對自己這種壞心情感到很不爽，因此更不快了。

懷裡的銀子沉甸甸的，他隨手丟在床上，數了數，這些天他零零碎碎從姬譚音手上搶了四百多兩銀子。四百多兩，給凡人過日子可以很長一段時間衣食無憂，甚至富貴享受，但他是仙人，這點錢估計連他的坐騎也養不了幾個月。

大僧侶自己也為這個荒謬的想法苦笑，他接觸的女人很多，可是對她們卻一點都不了解，也沒有想過去了解。他喜愛美人的皮相，卻從不想了解美人的心，所以，他不懂，姬譚音的心究竟是什麼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