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小客廳陷入一種奇異的沉默里，譚音覺著自己該離開，去二樓她的那個亂糟糟的屋子裡蹲著，再做點什麼別的東西轉移一下注意力，可她又捨不得走，炭火烤得她渾身暖洋洋的，腦子裡都暖洋洋的。

她甘願做這幾千年的凡人小工匠，夏天流汗，冬天發抖，每天做一些稀奇古怪的小東西，就在這幽麗的洞天里，他的一輩子，只有他們兩個。

譚音安撫地拍拍他的肩膀：「不會，他剛才說很喜歡你。」

譚音騎在極樂鳥背上，望著那硃紅色的圍牆，忽然有種很熟悉的感覺，她覺得自己似乎來過這地方，可又想不起具體是怎麼回事。

她想說點什麼，可又不知道說什麼，她向來不擅長口舌之利，只能望著他傻笑。

也就是說在她心裏，他就是這娘娘腔的沒用東西？！

過了好久，也可能只過了一會兒，她有些心不在焉，忽聽源仲說道：「等雪停了，咱們去外面大些的城鎮逛逛，我要買些東西。」

源仲哼了一聲：「不要你教。」

「傻笑什麼。」

門窗都關得很嚴，有縫隙處全部封上了棉條，小客廳里又暖又香，有狐一族不愧是喜愛制香的部族，連燒的炭也是香的，而且炭塊都製成五瓣梅花或九瓣蓮花的式樣，十分精巧。

記得他曾說過，離開了方外山，想要遊山玩水來著，結果他們在這個小洞天里住了好幾個月，看上去他沒有半點想離開的意思。這樣也好，遠離塵世，遠離被韓女蠱惑的那些戰鬼，他就這樣安安靜靜活到老死……

愚蠢笨拙的男人，他低下頭苦笑。

譚音舀了一勺送嘴裏，甜糯滑軟，芬芳濃郁，滋味實在妙不可言，她自己都驚呆了：「源小仲，你做的東西這麼和圖書好吃。」

「安靜點。」

譚音只好停下腳步，隨意打量店內的貨物，大多是些手藝做的東西，香樟木的面具、盛香粉的精緻小木盒、手工做的小銅人之類，最顯眼的是放在店鋪正中水晶柜子里的一隻瓷盆，約莫有五寸多高，瓷盆是淡淡的天青色，盆內畫著十分精緻的蓮葉蓮花，栩栩如生，畫藝十分高超。

門帘被人掀開，源小仲一副賢妻良母的模樣端著茶杯茶壺給他們斟茶，緊跟著像怕打擾他們似的，用托盤捂著臉跑了出去。

源仲皺起眉頭：「再讓我看到你這樣娘娘腔，就把你拆了！」

聽說近幾年瓊國一直在鬧農民兵起義的事情，以前還有個驃騎將軍鎮守嘉平關，後來那將軍不知為何失蹤了，農民兵節節逼近，搞得歸虛城也是人心惶惶，遠遠地便見硃紅色的皇宮圍牆，幾乎是五步一兵，十步一設崗，稍微有些閑雜人等靠近，便立即被驅趕。

*

源小仲雙手亂搖，急道：「我、我是個機關人！息怒息怒！」

譚音低聲道：「他會說什麼話，做什麼事，其實我完全無法控制，他和我做的那些木頭人不一樣……我也是第一次做這樣的機關人。」

她不光是為了泰和才願意這樣做，所以，沒有什麼不對。

這場搓綿扯絮般的大雪下了四五天才停，四五天里，源仲幾乎從早到晚都將自己關在卧房裡不出來，不知道究竟搞什麼東西，有時候譚音去找他，便聽見屋裡噼里啪啦一陣亂響，隔好久他才來開門，還只把門開一個縫，不給她偷看屋裡的場景。

譚音本來只是猜測，這會兒反而有八成確信他真的是在做機關人了，她一時好奇，急忙問：「你真的在做機關人？想ｍ•ｈetuboｏk.ｃｏｍ•com做什麼樣的？」

他走過去一把提起源小仲的領口，冷道：「你是不是男人？」

譚音很迷惘：「他不是和你一樣么？」

回到小樓，源小仲主動去燒水煮茶了，譚音坐在炭爐前暖手，她現在是凡人的身體，熱了會流汗，冷了就發抖，確實挺麻煩。

源仲忽然覺得他再也不想在這個洞天待下去了，不然他怕自己將這個噁心的機關人拆掉。他要立即、馬上、此時此刻就出去逛逛。

源仲一看他露出那種表情就覺得胸口悶得慌，他雖不敢自負為威猛之士，可也絕不至於露出這種娘們兒的表情，偏偏這機關人還跟他長得一模一樣，此恨實在難消。

源仲又是氣，又想笑，最後故意冷道：「把我做成這個樣子，你就開心了。」

「哦……」

源小仲被他瞪得花容失色，躲在譚音背後瑟瑟發抖，哽咽道：「主人，他是不是討厭我？」

源仲挽著她的胳膊，漸漸下滑，最後握住她冰冷的手，起初還小心翼翼不敢緊握，怕她發覺什麼然後飛快甩開他，可她好像完全沒發覺，只顧著扭頭跟源小仲說話，很明顯，她大約也是第一次做出這樣的機關人，感覺新鮮的很。

譚音越來越覺得，以前那個輕浮多疑讓人生厭的大僧侶不知跑哪裡去了，她越來越不討厭他，不討厭他老是不客氣地叫自己死丫頭，也不討厭他動不動就彈自己腦門兒，更不討厭他剛才說的「我喜歡」。

譚音顯然不懂與商家如何打交道，一下子就上鉤了：「怎麼不簡單？」

譚音甚少見他這種邋遢模樣，平日他就算怎麼胡鬧，衣服頭髮都一定是整整齊齊的，有狐一族是個愛美的部族。

這突如其來的ｈttps://ｍ•ｈetubｏok.ｃｏｍ•ｃｏｍ念頭讓譚音忽然感到一陣不舒服，那個快被她遺忘的丟在腦後的最終目的大喇喇地跳出來。她都快忘了，她陪著他，是為了等著他死。她發覺自己很不情願去深想這個問題。

「也是最後一次。」源仲接過她的話，不容置疑地，再說一遍，「最後一次，不許做別人的。」

譚音茫然抬頭看他，他臉上的表情她沒見過，又希冀，又想隱藏，帶著一絲痛楚，然而眼底又是喜悅的，像藏了一朵顫巍巍的小花苞。

「你沒學過，也沒有傳承手藝，才幾個月沒辦法做出來的。」

源小仲，源大仲……她家大人肯定不是什麼清雅之士，看這孩子取的名字就知道了。源仲惡狠狠地瞪她一眼，再惡狠狠地瞪了無辜的源小仲一眼：「一個機關人還取什麼名字。」

她情不自禁點了點頭，他眼裡那朵花兒一下子就盛開了，他小心翼翼垂下眼瞼，護著它不給人看到似的，半晌，帶著點得意張狂的玩笑語氣開口道：「因為你喜歡我，所以才會把機關人做成我的模樣吧？」

老闆神秘一笑：「你聽說過公子齊嗎？」

見她盯著那隻瓷盆看，老闆有心要做生意，笑眯眯地過來說道：「姑娘，這瓷盆來歷不簡單啊。」

「……走吧，回去再說。」

說好了雪停出去買東西，他又拖了好幾天，才不甘不願地牽著極樂鳥帶著譚音離開洞天，而且他也不知幾天沒睡覺了，髮髻鬆了一綹，掛在耳朵旁，下巴上甚至還有沒刮乾淨的胡茬。

他心底當然是歡喜的，只是，只是他如果不找點別的話題打岔，就要不知道該怎麼辦是好了。

源仲手上提著的香料籃子差點扔地上，氣急敗壞地問：「你、你給他取什麼https://m.hetubook.com.com名字？！」

源仲嘆了一口氣，把她的腦袋擺正：「再不安靜，我就把你丟下去了。」

他轉頭，見譚音在一旁笑吟吟地看著，氣更是不打一處來：「你故意的吧？」

其實也沒有什麼不對，他不知道，她不說，仙人的一輩子不過數千年，陪著他一輩子……有什麼不可以呢？

譚音笑道：「源小仲啊，你是源大仲。」

譚音急忙搖頭：「沒有啊！你不是問我能不能做個和真人一樣的機關人嗎？他、他難道和你不一樣？」

源仲取了張毛毯將她渾身一裹，扔豬崽似的把她扔到極樂鳥背上，然後自己也跳上鳥背坐在她身後，吹了聲口哨，極樂鳥拍著翅膀緩緩飛高。

源仲無語望蒼天，蒼天沒有看他，只落下大團大團的雪花，晃花他的眼。

這隻狐狸的脾氣總這麼壞，譚音只好閉嘴，所幸城鎮不遠，極樂鳥飛了不到半個時辰便落在一處城門前，與那些小鎮不同，此處即便是仙妖們，也須得步行過城門關卡，出入如此嚴格，應當是瓊國的王都歸虛。

她自己也搞不懂這個問題的答案，又冷不防被他問到，手裡的鉗子握不住，炭塊掉回了炭爐里。她低頭把鉗子拿在手裡玩來玩去，囁嚅半天，才低聲道：「我不知道……做好了就這樣了。」

恍惚間，只覺源仲將極樂鳥拴在一間店鋪門口，她急忙回頭，見他閃身進了店鋪，她趕緊追進去，源仲回頭瞪了她一眼：「乖乖在門口等我，不許跟著。」

譚音用鉗子夾起一塊左右看，忽聽源仲問道：「為什麼把機關人做成我的模樣？」

「不冷也不許在這兒站著。」他替她系好披風的帶子，「走，一起回去。」

源仲故意板起臉，抬手輕柔地撣掉她頭髮與肩膀上的https://m.hetubook.com.com積雪，此時擷香林中萬籟俱寂，唯有大團大團的雪花落在地上的微妙聲韻。他撣了半天，她發上很快又有新的雪片沾上，他解下披風，將她兜頭一罩。

譚音點點頭，扭頭呼喚還站在林中的另一個「源仲」：「源小仲，回去了。」

她想搖頭，可是脖子執拗地不肯動一下，憋了半天，也只好垂下腦袋，一聲不吭。

他似乎在凝神想事情，下巴抵在她頭頂，修長的手指將極樂鳥背上的毛一片片揪下來玩，揪得這隻鳥發出不滿的尖叫。

譚音又是一笑，濃厚的霧氣從她唇邊蔓延開：「我不冷。」

說罷他含羞望了一眼譚音，再含羞瞥一眼臉色鐵青的源仲，慈愛地說：「你們、你們要好好相處啊……」然後捂著臉又跑了。

譚音被緊緊裹在毛毯里，不要說冷，這會兒熱得都快出汗，她艱難地動了一下，開口道：「你是在做機關人嗎？遇到什麼難題了？我可以教你。」

源小仲扭著衣帶含笑低聲道：「你們喜歡就好。」

門帘又被人掀起，源小仲端著賢妻良母的臉，慈祥和藹地給他們送來了兩碗熱湯，不知用什麼東西做的，濃湯是淡紅色的，聞起來甜絲絲，還帶著一絲清醇的酒氣。

「出來穿得太少了，別凍壞你這具嬌貴的凡人身體。」

沒有什麼不對。

「長得是一樣。」他嘆一口氣，「可性子完全不同，你太不了解男人了。」

他慢慢收緊手指，將她的手緊緊攥在掌心，像是一個做賊的第一次得逞似的，緊張擔憂竊喜諸般情緒皆有，一時間花非花，霧非霧，耳邊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音，他又歡喜又難過，患得患失，是不是世間所有人都走過這一步？

袖子被人輕輕拉住，譚音擔憂地看著他，雖然沒說話，但他懂她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