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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承和起身說：「那我出去抽根煙。」

她說：「你們這種我在這裏幹了幾年見多了。其實，醫生不好給你們明說。就是你們把老人這麼拖著，花費高，他也受罪，最後還是撐不了幾天。」

「我說我不同意。」我重複了一遍。

醫生走進病床，掏出口袋裡的小手電筒，翻開爺爺的眼皮看了看，叫旁邊的實習醫記錄下了各種數據，就離開了。

奶奶替爺爺掖了掖被子，「要是這件事由我做主你們同意嗎？」

「我迴避下？」

「薛桐！」伯母更加怒了，「真是太不像話了。」

伯母說接嘴道：「媽，你說怎樣就怎樣。全憑你做主。」

走廊上沒看到慕承和，我繞了一圈，在緊急出口那邊的樓梯間看到他。他在兩層樓之間的拐角處，坐在地上，看著暮色中的秋雨發愣，一個人靜靜的抽煙。

慕承和從後面拉了下我的手臂，示意我不要再說了。

伯伯說：「這樣說起來也對，我們急了點，沒顧全周到。正好我喊幾個人去準備下老人的後事，免得措手不及的，什麼都沒準備。」

說了不知道多久的話，兩個護士推門進來抄那些生命體征的數據，才打斷了我。然後，護士又掛吊瓶，給爺爺輸液。我把地方給她們挪出來，到了屋外。

「還有一回，我上課講話，被班主任抓了出來，要我請家長，不然就不許我進教堂。那個時候家裡還沒裝電話，我就撒謊說你重病了，奶奶送你去醫院，老師才放過我。」

這時，伯伯和幾個表叔跟著穿白大褂的醫生輕輕推門進來。

奶奶倒是很平靜，伸手理了理爺爺的頭髮。

有個表叔問：「那現在怎麼辦？」

奶奶是那種瘦小的身形，都說我有點像奶奶年輕時候的模樣，而和*圖*書爺爺把自己矮矮胖胖，膚白髮卷的特點全部遺傳給了爸爸。小時候，他對我的溺愛遠遠超過我爸。有一回，我因為在鄉下惹了虱子，奶奶一邊譏諷外婆和外公，一邊解氣似的當著他們的面，用推子把我的頭髮給剃了。結果巷子里的孩子們就說我是小尼姑，不跟我玩兒。爺爺就做了很多小玩意哄著他們不欺負笑話我。

「真的？」

「你經常把錢放在前面上衣的內包里，然後也不怎麼數，就隨手將衣服搭在床上。我趁你不注意，就會偷幾塊錢出去買糖吃。」

伯母頓時來氣：「你一個小孩，懂什麼？你知道這麼拖著一個小時得多少錢嗎？你爺爺沒工作，沒社保，全都得自費。你體諒過別人嗎？現在又不是我們不給他醫，是只能這樣了，你親耳聽到醫生說的。」

伯母止住眼淚，像看怪物似的瞅著我：「薛桐。」

慕承和說：「伯父伯母，我替薛桐給你們道個歉，她人小不懂事，說了氣話，你們別放心裏去。只是這個消息比較突然，她有點接受不了，也許留點時間緩一緩就好了。她媽媽不在，雖說丈夫去世多年了，但是老人清醒的時候，她還是他兒媳婦兒。要不，我們再等等。等薛桐媽媽回來見一面再說，反正都這麼久了，也不急在這一時。正好用這點時間，給老人操辦點要用的東西，這樣讓薛桐心裏也有個接受的過程。」

慕承和問：「你們看，這樣行不行？」

「那什麼時候說假話？」

醫生瞅了瞅我，又瞅了瞅伯伯，有點不耐煩地說：「你們家屬先商量好再說，我那邊事還很多。」說罷，跟護士使了個眼色，變離開了。

她又說：「這是我逼著你們給他出錢，每天住在病hｅｔuｂｏｏk.ｃｏｍ.cｏm房裡，我身體不好，就只能請護工。這些年，你們付出多少，我也看到了。為的就是我那點念想，我怕我要是沒了這念想，也就想隨著他們父子兩去了。」

其他的親戚在旁邊，也不好多嘴，於是氣氛就這麼僵持了下去。

我說：「可是我不同意。我爸死的早，所以我替他說。要是他還在，也肯定是這麼個想法。」

奶奶不太忍心看，就被其他的親戚扶出去了。

我回頭看他。他沖我點點頭，彷彿在說，我在這裏，不要怕。

伯伯拿出煙盒和打火機，本來準備點燃，被伯母提醒了下，轉而到陽台上去抽。

在家裡，我從來沒有拂逆過長輩，更別說在這種公眾場合。

「也許能。」他答。

他神色停頓稍許，「善意的時候，在自己感到窘迫和羞愧的時候。」

伯伯和主治大夫同時抬頭看了我一眼。

伯母見我進門，「薛桐來了啊，你表叔和大伯去和醫院商量去了。」說完之後，瞅到我身後的慕承和，目光狐疑。礙於我什麼也沒說，慕承和便只衝她禮節性地微微頷首。並非要藏著他，而是我此刻根本沒有心思管這些。

「嗯，餓。」

我們到病房的時候，裏面只有伯母和奶奶坐在病床前。爺爺躺在床上，先前的呼吸管已經換成了呼吸罩。旁邊的機器滴滴的工作著。他身上蓋著被子，胸腔隨著呼吸機壓縮空氣的節奏，一起一伏。

我將頭垂下去靠著老人的枕頭，然後陷入了長長的回憶。

我站在那裡，淡淡的說了一句：「我不同意。」

「六表叔從雲南給奶奶捎回來的那隻翡翠鐲子，其實是我摔壞的。但是我當時很害怕就把它原封不動的放回盒子里，後來你拿給奶奶之後才發現m.hｅtubook.ｃom.ｃｏm成兩截了，害得你被奶奶罵。」

我避開他的眼神，轉而看著病床，「我想起來，我有什麼話要告訴爺爺了。」

保潔的阿姨幾句話點破了這事。

原本我一直強硬著不哭，即使聽到醫生宣布絕望的噩耗我都沒哭，但是聽到身後慕承和這般輕言細語，客客氣氣的替我說話，就像找到一根救命的稻草，心中的軟弱一下子有了發泄的出口，兩行熱淚滾落而出。

伯母說：「你奶奶還坐在外面，我扶她回去歇歇。」

我們都知道，所謂的有事是件什麼事。

他猛抽了幾口，又走了回來。

伯母說：「人都躺了五年了，當時你們就說也許有奇迹，現在拖了這麼久還不是這樣。」

樓層打掃衛生的阿姨進屋來換垃圾袋，看我們神色凝重的杵著一屋子人在這裏，就多問了幾句。

「我一般不說假話。」

最後剩下我和他。我站在病床前，扭頭對著牆角，他站在我後面，一動不動。我臉上的淚痕也自然風乾了。他將椅子挪過來讓我坐，隨之也坐在旁邊。

這聲音不大，可是這四個字卻在這個狹小的房間里顯得格外清晰。

伯母說：「這位大姐說的是。」

伯伯拉住那位實習醫生問：「真的沒一點點希望了？」

「那邊有人了？」

奶奶頓了頓說：「老頭子這麼多年躺著，其實有些時候我覺得是我硬留著他，讓他一直受罪。我心裏一直有這麼個念想，就是二子沒了，我得守著他，盼著他有天能醒過來。」

只是，打破這平靜的是又一個電話。

凝重中，忽而卻聽見一直默不作聲的慕承和開口了。

其他人都站在原地不動。

我想了想，搖搖頭，然後又點點頭。

兩個人默然良久之後，他輕輕說：「要不然，和-圖-書你跟爺爺說點悄悄話。」

「你跟我說你要活到一百歲，看著我們三個孫子輩的孩子成家。現在哥哥姐姐都結婚了，你也看到慕承和了，他人好，真的好。」

大家七嘴八舌的贊同，然後被伯伯安排工作，陸陸續續地走了。

……

實習醫生說：「這個難說，也不能說絕對沒有奇迹。」

實習醫生回答：「剛才張醫生不是說得很清楚了么，其實撤掉呼吸機病人就等於死亡了。這個情況，就看家屬你們自己怎麼想的了。」說完就走了。

病房裡只有奶奶和伯母坐著的那兩把椅子，沒多餘的，我一直站在那裡看他們說來說去，然後想找什麼東西考一下。就在這時，慕承和拍了拍我的背。

已經是晚飯時間，其他病房都飄著飯菜的味道。

我走過去，緊挨著他，以相同的姿勢席地而坐。

國慶當天本來打算跟他去釣魚的，結果下雨了。雨從頭一晚，一直下到第二天，淅淅瀝瀝，讓空氣中有了一種秋的涼意。我很喜歡這樣的天氣和慕承和一起呆在家裡。他都是在客廳里做事。我忙來忙去也不會打擾他，有時候自己看考研的複習題，有時候拂拂那些蘭草葉子上的灰塵，有時候給他杯子里添水。就算一句話不說，心情也是美好的。

「小時候，有段時間借宿在你和奶奶那裡。每次測驗后的試卷都需要家長簽字，可是我語文從小就不好，每次考得很差的時候就不敢給你們看。最後，就模仿了你的筆跡簽字。」

護士點點頭。

我走到床前，靜靜的看著爺爺。

他的嘴裏塞著一根很粗的呼吸管，用白色的的膠布固定著，管子使得嘴被迫微微張開。面容消瘦蠟黃。我很多年都沒有認真的看過他，記憶已經變成了一個模糊了的身影。

「餓不https://www.hetubook.com.com餓？」他滅了煙問我。

他開車載我去醫院。路上，雨突然就大起來，我茫然的看著扯起啊你的雨刮器搖搖擺擺，等紅綠燈的時候，他看了我一眼，默然無語。

伯伯解釋：「小桐，這是你奶奶同意的。」

伯伯說：「那我去叫醫生來。」

我的臉瞬間慘白。

我咬著唇，也犟上了：「你們不就心疼那點錢嗎？大不了我起早貪黑多掙點錢，賣血借債還給你們，我……」

伯母問：「撤掉機器就行了？」

伯母在電話的另一頭說：「薛桐，來一趟吧，你爺爺……怕是不行了。」

其他人全然應允。

「我們先去吃飯，然後回去給你取件衣服，夜裡氣溫低。」

屋子裡沉悶了片刻。實習醫生便合上本子想離開。

過了不久，伯伯叫來醫生。護士又拿著表格給他們簽字。

實習醫生說：「醫院確實儘力了，而且病人年紀這麼大……」

「你去開家長會，老師說我表現不好，你原原本本地回來告訴媽媽。你走之後，媽媽揍了我一頓。當時我一邊哭，一邊在心裏罵你不是我爺爺。」

我慌忙別過頭去，看著雪白的牆壁。

我秉著他的雙眸，隱隱知道他指的是什麼。其實，我也對他撒謊了，不是嗎？

伯母說：「上次你來看老爺子就知道他最近情況不太好，醫生也說各種器官功能都開始衰竭了，早上的時候，血壓又陡然升高，腦內第二次出血……」說到這裏，伯母有些不忍，開始抹眼淚。

目測很難過和問：「出什麼事了？」

「可是，事情也有個頭。現在都這樣了，語氣再糟蹋幾天，不入就讓他走吧。」奶奶說完，嘆息了一聲。

「他能聽見嗎？」

正巧堂哥兩口子來了，看到我就說：「你先去吃飯，我先守著，有事給你電話。」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