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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克獃獃望了這個標記半天，在伊內回來前把沙子踢平。

殘破的城牆腳下擠著幾個簡陋的小地攤，生意稀疏，商人們無精打採的扇著風，只有一個脖子裡帶著奴隸項圈的少女堅持吆喝。她光腳坐在攤位后，被一條鐵鏈拴在牆上，身穿土布長裙，短短的栗色頭髮梳成兩條整齊麻花辮，十足良家風範。

「牛骨扣、羊骨扣、上好的珊瑚象牙扣！大的小的中等個兒的全都有啊，買十贈一特價銷售！」

「那麼，敢問這孩子到底是……難不成……」

「無論死活！」

她沒有想到的是，海雷丁這頭獅子的記性是很好的，每一筆恩仇都蝕刻般牢牢記在心上，如若不然，他對西班牙的報復也不會持續到現在。八天後，一艘全副武裝的龐大海盜船停泊在了突尼西亞港口，船頭部位刻著一個漆黑的名字——冥王。

「瞧這鬼天氣！腳底板都快燒穿了！」地頭蛇一反平日張狂，殷勤招待著遠方來的棘手客人，「先去兄弟那兒歇歇腳喝杯酒水怎麼樣？我最近新弄到一批好煙草，味道辣的很呢。」

「大人，我並不認識通緝令上的人，只是前些天來的那兩位兄弟覺得像，我也不敢亂說，這幾天只讓人偷偷看著，並沒驚擾，您可別、可別……」

待這伙剎神走遠，幾個百思不得其解的小販湊在一起低聲議論：

范霍恩定了定神：「聽說尼克隊長是被桅杆砸到海里去的，說不定傷了腦袋，又進了點水什麼的……對了！隊長胸口上有個藍色的烙印！這東西可不是人人都有的！」

「哈！看來沒有認錯人呢！」海雷丁瞧了瞧這三件武器，轉頭掐住尼克脖子，把她的臉扭向海妖標誌性的鐮刀：「怎麼不做聲？還他媽繼續裝失憶，耍著我玩兒？」

一百個日日夜夜，像在無邊濃霧中行駛，明知無望，卻不斷重複沒有理智的尋找。而現在，他的憤怒、悲傷、悔恨，一切都跟漂浮在水裡的海菜一樣廉價。全白費了！

如同深不可測又無法預料的狂暴海洋一樣，海雷丁的表情驀然一變，烏雲立刻籠罩。三個月的勞師動眾，無數遍的悔恨追憶全打了水漂，這小兔崽子卻沒事https://www.hetubook.com.com人一樣自在擺攤，海雷丁近十年裡都沒有如此惱怒過！他瞧見尼克脖子里的頸圈，又是一陣熱血上頭，突然扯起這條鐵鏈，猛地一腳踹在她身後的土牆上。

兩人大失所望，獨眼詢問般朝夥伴望去：「難道真認錯人了？」

范霍恩皺眉頭道：「你到現在還不明白？這不過是船長的念想，不這麼找下去，他又怎麼肯死心！」

尼克點點頭：「沒問題，你去吧。」

突尼西亞的地下大佬傑內首先得到消息，此時正誠惶誠恐的跟在兩個海盜身後，小心翼翼的探聽來意。要知道紅獅子雖沒有直接干預突尼西亞的政治，但只要那個紅髮男人想，整個北非都是他的掌中之物。

獨眼米謝補充：「沒找到就老實說，不會把你怎麼樣，只是別想找個假的充數，船長認得出的。貝賈亞港的大佬隨便找了具男孩兒屍體砍爛了臉去邀功，船長半句話沒說，直接送他去見真主了。」

海雷丁輕聲嘆道：「過得很開心？整整三個月啊！我一直一直在找你……維克多還點燈熬油的畫了一百多張通緝令……可是獵鯊告訴我，你不肯承認做過我的手下呢！」

「帶路。」海雷丁連寒暄的心思都沒有，直截了當表明來意，一句帶路說得跟「全滅」一樣兇惡。

尼克說不出話來，海雷丁從她的頭髮一直撫摸到臉頰，描摹畫像一樣一下下描繪著眉骨輪廓，鼻樑線條，嘴唇弧度，接著到脖子——那個雕刻精美的銅頸圈上。鎖鏈叮咚作響，摩挲的動作那麼輕，輕如撫摸情人來信，可尼克像被摁在水裡一樣幾乎喘不過氣來。

兩個海盜深情追憶著心目中的偶像，半晌，米謝把袖筒擼下去，蓋住了沙漏刺青，抽抽鼻子道：「獵鯊，我想我們再也遇不上如此爺們的……」

獨眼瞧了瞧少女扣到脖頸的嚴密長裙，興奮道：「嘿！沒錯！」他一個大跨步邁過地攤，伸出兩隻毛茸茸的大手去撕少女的衣服。

「是的是的！立刻立刻！」傑內像被海蟄蜇了一樣跳起來，趕緊在前方指引方向。一路上海雷丁一聲不吭，傑內心底越發忐忑。

十月和_圖_書的一天下午，突尼西亞碼頭上出現了一高一矮兩個壯年男人，頂著毒辣的太陽四處打量地形。他們寬皮帶上插著彎刀，袖子捲起露出胳膊上的刺青，是典型的海盜裝束。北非沿岸做這種營生的男人成群結隊，一般不會引起別人注意。但這兩個男人來時乘坐的海盜船上飄揚的那面旗幟，以及胳膊上的刺青紋樣，讓人無法不對他們連連側目。

「很有趣是吧，跟個牲口似的乖乖讓人栓到牆上？嗯？！」

「無論死活？」

海雷丁一聲暴喝，手持鐵鏈猛地一扯，尼克被拉扯倒下，像根折斷的狗尾草一樣跌落在塵埃里。

獵鯊人從懷裡掏出一張仔細折好的羊皮紙，攤開了展示給傑內：「你是這兒的地頭蛇，幫我們問問，這三個月里，有誰見過這個人？」

「尼、尼克隊長？」

「把頭抬起來。」

賣雜貨的辮子姑娘正坐在陰涼下腦袋點來點去的打盹，尚不知禍事即將上門。一片陰影烏雲般籠罩下來，兩隻極大的靴子站在攤位前面，尼克心裏咯噔一下，神智立刻清醒過來。

「你們認錯人了，我不認識什麼隊長。」少女晃了晃連在頸圈上的鎖鏈，金屬發出叮咚聲響，「我只是個賣東西的奴隸。扣子不要嗎？」

獨眼米謝話音還沒落下，這個熟悉而清冽的吆喝聲就便炸雷般在耳畔響起。兩個海盜大眼瞪小眼，拔腿便朝聲音來源奔去。

刻意加重的「船長」二字立刻把在場的人鎮住了，傑內不敢再廢話，懷著敬畏的口氣詢問：「海雷丁大人要找什麼人？別的不敢說，突尼西亞一帶，哪裡多出只跳蚤我都清楚！」

接人的幾艘小船越靠越近，傑內看到一個高大的紅髮男人立在船上，像尊石像般堅毅而沉默，火槍和寶石刀柄在腰間閃閃發亮。火紅髮色下的相貌本是極好的，但男人明顯心情很差，黑沉沉的臉膛上布滿胡茬，嘴唇抿成一線，便有了令人生畏的壓迫感。

地頭蛇傑內帶著一幫兄弟站在碼頭上迎接，又是驚喜又是害怕，一方面為能接待這位在地中海叱吒風雲的海盜帝王興奮，一方面又怕找錯了人被泄憤滅口。

「你們是……是要、要和_圖_書扣子嗎？」

幾個銅杯被狠狠踹出老遠，盤子則在皮靴下碎成瓷片。海雷丁踢開地上廉價貨物，山嶽般逼迫過來，走到尼克面前，伸出手臂。尼克下意識的縮起脖子，這隻大手卻落在頭頂，一下下撫摸著她的頭髮。他笑著，語氣和動作都極端溫柔，溫柔的讓尼克在四十多度的熱風裡忍不住瑟縮寒顫。

就在此時，一條黑影猛地衝過來，一拳就把獨眼米謝打飛出去。

長裙捲起，露出一條裹滿繃帶的腿，同側的胳膊像煮熟的麵條一樣垂著，尼克離水之魚般在地上掙扎了幾下，別說站起來，連爬動都很吃力。捲曲的栗色頭髮蓋住了面孔，她一身泥土伏在地上，用微不可聞的聲音說：

回想起那個神秘出現又突然失蹤的海妖少年，兩人心裏都酸酸的不好受。

「那個金眼雜種藏在屋頂的稻草里，不過還是被我們翻到了！」

「天意難測，誰知道啊……」

米謝啐了一口含著血的唾沫，狠狠剜了混血兒一眼，罵罵咧咧跟著獵鯊人走開了。

「沒事吧？怎麼不叫我？」伊內回頭，兇惡的表情立刻化為體貼，一雙亮晶晶的金眼睛關切地打量著他的小俘虜。

范霍恩把兄弟扶了起來，摁住了他拔刀的手，悄聲說：「你不記得這個小雜種了？我們倆不是他的對手，先別打草驚蛇。」

「大爺看一看吧，什麼雜貨的都有，是水底貨，沒本錢，便宜的很。」

一個黑髮棕皮膚的混血兒擋在少女面前，呲著一口白牙，像只護食的大狗兇狠地瞪向兩人。

米謝急問：「隊長，你不認識我們啦？我是獨眼啊！」他掀起臉上的黑布，露出下面的窟窿。

「不了！我們是來找人的，時間很緊。」海盜之一，矮個子的「獨眼」米謝拒絕了地頭蛇的好意。

「還坐著裝蒜？！起來！！」

轟！！！

漿手把小船划到岸邊，男人利索的從小船里跳上棧橋，皮靴「咚」的重重踐踏在木板上，發出不詳的聲響。傑內的心臟隨著這聲響怦怦亂跳，彎腰湊上去低聲叫道：「大人！太榮幸了……」

「船長……我殘廢了……」

兩個人走到攤位前，直愣愣盯著擺攤的少女，范霍恩試探叫道和_圖_書：

海盜船上只有臭男人，航行幾個月說不定也摸不上女人的裙邊。獨眼米謝有些動搖了，正蕩漾著，被同伴推了一把。「獵鯊人」范霍恩像根桅杆一樣又高又瘦，他摸著臉上刀疤陰森森地道：「不是我們不給面子，這是船長的命令。」

聽到這個熟悉的聲音，尼克強迫自己吸氣再呼氣，慢慢仰起頭，看向面前的高大男子。他手扶刀柄逆光站著，看不清表情，渾身透著即將爆炸的火藥桶般的危險氣息。

「船上的瀝青都烤化了，何必這麼急呢，給兄弟個面子！」傑內搓著手，布滿橫肉的臉上擠出一個男人都懂的笑容：「除了煙草，也有很辣的美女哦……」

范霍恩把這張羊皮紙遞給他，「就這一張，仔細收著吧。老兄，你要是能找到他，可以坐等發大財了！」

「船長，東西找到了！」另一組下船就去抄家的海盜捧著幾件極其眼熟的武器出現了——黑色巨鐮和兩把他贈與的匕首，土狼聲稱落在阿爾及爾海底的東西。

伊內戀戀不捨的走遠了，尼克腦袋裡混混沌沌，舉著樹枝想算算帳，卻什麼都寫不出。等回過神時，只發現自己在地上畫了個小小的沙漏。

正午剛過，熱浪滾滾，有腦子的人都不會挑這個時間出來辦事，集市上卻突然出現了一夥兒橫衝直撞的武裝海盜。為首那個紅髮男人尤其扎眼，質地良好的亞麻襯衫、金線腰帶、寶石鑲嵌的大馬士革刀及銀柄火槍，每一處都顯示著他不該在這平民集市上逛街。

沙漏流盡，獅子的耐心就用盡了。

「滾開！沒瞧見項圈？這是我的女人！」

少女抬起頭來，捲曲的頭髮下是一張清秀白皙的臉。她似乎因客人的到來驚訝了一下，但立刻就鎮定下來，殷勤的招呼兩人看貨物：

商人們嚇得兩股戰戰，海盜雖然主要吃海貨，但仍然不脫強盜範圍，上岸掠奪也不是稀罕事。眼見突尼西亞的大佬傑內像個馬仔般前面帶路，不知道是誰要接下這場禍事。海盜頭子那雙鷹隼般的藍眼睛掃過，直奔城牆腳下那片攤位而去。

傑內睜大眼睛，一手撫胸一手舉起：「向真主起誓，借我十個膽也不敢糊弄海雷丁大人！可天氣這麼和*圖*書熱，萬一要是已經死了，那也……也爛的認不出了呀？」

黑底白沙漏，海盜之王——北非紅獅的標誌。

「城牆那片兒不是賣小吃的就是賣布頭的，你說他們氣勢洶洶是去搶誰？」

海雷丁喉嚨里哼了一聲就沒了動靜，顯然無意聽旁人在啰唆什麼。他胸腔里有一團熊熊燃燒的怒火，從阿爾及爾一路燒到突尼西亞，愈演愈烈，正瀕臨爆炸邊緣。

土狼見她沒什麼異樣，這才放下心來，蹲在地上整理散亂的貨物，「你一個人沒問題吧？我還有幾包貨就卸完了，一刻鐘搞定。」

她最不願意的事還是發生了，這麼丟人、這麼無力的暴露在曾經手下的面前，暴露在她最崇拜的男人眼前。

「聽著哥們兒，聰明人悶聲發大財，該問的問，不該問的就憋著。明白？」獵鯊人意味深長拍了拍傑內的肩膀，「我們到人多的地方問問，不勞你派人跟著了。」他甩掉地頭蛇，帶著獨眼米謝朝熱鬧的集市走去。

牆壁在這巨力之下崩潰倒塌，隆隆巨響過後，塵埃瀰漫四周，圍觀眾人無不被這個海盜頭子暴怒的舉動嚇得心膽俱裂。

「隊長義氣又大方，有事兩肋插刀，沒事請哥們兒們喝酒，牌品也好得很呢……」

傑內定睛一瞧，只見羊皮紙上描繪著一個綁頭巾的少年頭像，黑髮黑眼，神情淡漠，看起來也沒什麼特殊。不同之處，只是這張懸賞畫的格外仔細，筆觸細膩，栩栩如生。令傑內摸著鬍子，思索了片刻說：「沒印象啊……不過，說不定哪個小販或者水手遇到過，能不能給我幾張懸賞令？也好四處傳閱一下。」

范霍恩攤手：「這就看你造化了。」

「沒什麼，找茬的人不是常常有么。」尼克就像什麼也沒發生過，表情木然低頭查看攤子的損失：「可惜，踩壞了一隻碗。」

船長的記憶，也會像沙灘上的塗鴉，隨著時間的波浪一輪輪沖刷過去，逐漸消失殆盡吧？

騾馬匆匆，人煙稠密，等背後的人不見蹤影，米謝才小聲對同伴說：「都三個月了，要是隊長還活著，肯定有消息的，你說再這麼難為人有什麼意思呢？只北非一線，船長派出的船已經有十幾艘了，假的倒找到好幾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