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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天喜帝

作者:行煙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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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泱泱之世,有歡有喜 歡喜二十

卷一 泱泱之世,有歡有喜

歡喜二十

狄風卻不再開口,撇過臉,走到帳中牛皮前,慢慢屈膝伏地,拾起先前扔下的筆,重又過了清水蘸墨,一絲不苟地描畫起來。
他手中一空,這才垂臂,屈了屈指節,吸一口氣,抬頭朝上望去。
賀喜臉一黑,唇似刀,眉似劍,大掌撐于案邊,眼底沉沉帶了陰騭之色,低聲開口道:「罷奉迎使一議,朕赴西境親迎。」
水墨漫地而淌,被殿檻所阻,又向兩側流去,滲進澄金磚縫中,慢慢沒了痕迹。
賀喜挑起一側眉毛,面上隱隱現出戾氣,卻未開口。
可這天下除卻她,也再無人敢這般對他。
英歡側過頭,對內侍道:「備墨。」
再,十日前鄴齊軍于陽州大敗南岵齊王,而後壽州又降,本以為賀喜會趁勢領軍直上,取南岵京北諸州,卻不料他按兵不進,留朱雄率十二萬大軍,總銜所佔南岵諸地一切軍防事務,自己領三萬親軍歸京,五日前抵鄴齊燕平后,再無動靜。
那一夜的痛,後來的痛,此時的痛,一波纏著一波,瞬間裹身,逼得她幾近窒息。
宋沐之入殿時,靴底踏上殿上未乾之水,險些滑倒,慌亂間手中一摞冊文摺子跌散一地,才穩住身子便要請罪,「陛下恕臣之……」
他抬眼,再看一回,只覺那字色愈顯赤深,眼角不由略微抽搐,指骨似要攥裂。
語畢,他呈冊而上,不再多言。
她允鄴齊之請,她道,喜之不盡。
怎番算罷,都敵不過他的一霸之氣。
再辛苦不過如此,再難耐不過如此。
他闔眸,臉上稜角愈顯鋒利,面色黑沉,終是住了手,合掌于案上,再也不動。
有黃衣舍人趨步而來,對著眾朝臣略略行了個禮,朗聲道:「御駕已至,殿中諸司排當有備,諸位大人請入殿。」
是想在他面前炫耀,還是想告訴他,從此之後他就再也算不得她的什麼人了?!
殿中靜悄悄的,不出一絲聲響,彷彿誰也沒有聽見他說了什麼。
狄風聞言,身子僵住,而後慢慢轉過來,望向他,終是與他目光相接。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暗紋素袍,染了一片烏。
殿側,內侍都知走來,雙手伸過來,恭謹地接過那書匣,而後小步而上,呈至御前。
殿上熏籠香氣盈鼻,暖得讓人頭髮暈。
狄風不抬頭,又是良久,才低聲答道:「她會。」低眼,攥拳,半天才又道:「除了我,眼下再無旁人敢領軍留此。我清楚,她亦明白。於國事上,她是明君。」
寧墨看著他,怔了許久,才猛然開口道:「她絕無可能會允你之請。」
左右臣子聞聲皆跪,伏地一片,「陛下聖躬萬福!」
種種之事,說來算去,也只有狄風能負此任,領軍駐守于秦山以西。
朱紅綉緞長褙子衣,其上卻無華彩;頭上未著冠,發間只一根白玉龍簪,瑩瑩發亮,絞著那明黑烏絲,艷中顯剛。
殿上人人皆驚,誰能定得下心思來想此事?!
她若是喜之不盡,那便萬萬不要掉淚。
復六禮?行冊典?
他交給內侍都知,抬頭對英歡道:「此一物,是我上親為陛下準備的。」
她將那書匣合好,推至案邊,聲音甚啞hetubook•com.com,對古欽開口道:「朕允了。」
狄風整個人都硬了,僵了片刻,一把接過那葯碗,抬眼看著寧墨,手往外一偏,將碗中之葯猛地潑了出去。
十一月初三,上命翰林學士擬詔,划秦山以西八州為秦西路,以太府寺少卿高威義為秦西路觀察使;允狄風之請,使其領秦西路軍防兵務,以其破逐州有功,復其原職,仍領檢校靖遠大將軍銜。
宋沐之睜大了眼睛,張口,卻說不出話來。
他怎能?!
朱字望在眼裡,轉瞬便成簇火,將他一雙褐眸燒得通紅。
寧墨將葯碗從桶中拿出來,面上神色暗了些,聲音也轉冰,「千里之外,皇上枕卧不休,日夜挂念將軍及麾下眾將士,又獨賜將軍御用銀盒葯。將軍不顧自己可以,但不能不體恤她的用心罷?」
殿前宮階,不高不低,可這一步步踏上去,心卻愈來愈緊,只覺手中書匣沉重不堪,幾要捧跌。
他低頭,避開自頭頂直灑而落的陽光,捧著書匣的手略挪,掌心汗粒附上匣蓋鎏金之紋,心底靜不下來。
宋沐之登時怔住,心中大驚。
他頓了一下,眸子稍眯,看著宋沐之,又慢慢道:「既是為彰兩國盟好之意,她邰涗皇帝亦當御駕親送,以顯心誠,如是兩國才可盡棄前嫌、再無芥蒂。」
賀喜斂了心頭之火,望下去,「宣。」
古欽服前一日所賜,由閣門使一路引至殿門外,並侍宴臣僚宰執、樞密使以下諸官祗候。
殿廊明亮,諸臣已列兩側,待他入殿之時,宮縣嘉樂驟起,響徹殿間。
宋沐之只覺冷風凌背,額角卻在冒汗,不由低下頭,繼續道:「太后說,自建隆二年真宗冊德妃為後,後世所云冊命多不行冊禮;仁宗冊后不降制于外廷,只命學士草詞付中書,其後冊禮均從簡而為之。此次陛下尚邰涗宗室之女為後,太后欲命太常禮官檢祥六禮沿革,參考前朝通禮典故,具為成式……」
十月末,東路軍疫平,右驍衛上將軍狄風請旨領軍常駐秦山西界,上疑而不決;翰林醫官兼殿中監寧墨歸京,奏言狄風為軍中所重,懇上允其請。
世上可有比他更無情的帝王?!
那方盒于眾多物什間格外出眾,黑漆木外裹著繎金挑絲番緞,素底紅案,花貴牡丹,硃色似血。
他嘴角略微抽搐了一下,眼中有血絲裂出,面上也再無往日平靜之色,一開口,聲音也是奇啞,「待將軍回京之後,在下定當為將軍好生接風。」
朱墨並筆依言呈上,眼前一片紅。
就這四個字,便是她要同他說的話。
寧墨默然,心中略轉,便知他所言何意。
賀喜身靠座背,眼望那紙,伸手撫上去,指尖輕摩,將那四個字一個個地按壓過來,反反覆復,幾要將紙磨破。
賀喜聞言垂眼,面泛冷笑。
殿上高座泛光耀目,座上之人一襲朱衣,壓著身下明黃之色,比那金茫更是氣勢奪人。
賀喜交掌握于膝上,望著他,神色淡漠,不發一言。
他站定,不敢抬眼,手將書匣捧至與額齊高,拜下去,開口時聲音略顫:「鄴齊使古某拜見陛下,願https://m•hetubook.com•com陛下聖躬萬福。」
英歡看了眼捧匣內侍,卻是不接那書匣,只是望著古欽,隔了半晌,忽而啟唇輕笑,道:「跪進書匣之禮,你是不知,還是不願?」
深紅色的四個字,盡顯飛揚跋扈之勢,似冬雪中漸漸漫開的一灘血,含著奇冷之意,極痛之感,緩緩染至心間。
賀喜不言,眼色稍黯。
沉沉門栓垂落之音自前方傳來,左右兩側祗候朝臣均轉向對殿。
宋沐之默然,手中冊折握得歪歪扭扭。
狄風黑眸微閃,看了他半晌,才低聲道:「求請領軍長駐此地的摺子,我已著人送去京中了。」
英歡抬手接過書匣,待身側小內監上前來拆,眼望座下,「都平身罷。」
賀喜輕扯一側嘴角,推案起身,「朕意已決,或議或諫,爾等隨意。」
咬著牙道出的五個字,卻似用盡了渾身之氣,再也說不出任何話來。
逆膽潑天,無禮至極,當世罕見。
語中帶怒含恨,說罷,甩袍便要離去。
痛,痛,痛。
宋沐之駭不能言,隔了良久才反應過來,上前急道:「於行宮中行納后之禮,古未有之,此事還需待有司細議之後再決;陛下意欲親迎,朝中諸臣定會力諫勸之。」
十二日,京中使司接報,帝遣翰林直學士古欽為使,執書齎禮來朝。
他納后,納的卻非心中那一人,還要復何六禮,又將行何冊典?!
宋沐之點頭,「太后之意,將請期改為告期,親迎改為命使奉迎。」
賀喜看他半晌,忽而撩袍走下來,眸色黑黑,裏面火星猝繎,「宋卿既言不可屈了禮數,朕躬身親迎又有何不可。」

大曆十一年秋,鄴齊下壽州。自是,南岵壽州以南、秦山以東諸地盡歸鄴齊所有;帝命有司重勘其境,划原南岵十二州為下西道,以大將朱雄為權知壽州府事,使領下西道軍防事務,率軍三萬歸京。
…………
二人皆默,帳中空氣似是凝住不動,喘息愈難。
他怎能如此對她……
方盒在她掌間,越來越燙,盒面之案似血,盒內之物帶血,她的臉,也似要溢出血來。
乾元殿外朝陽垂輝,深秋靜冷,青磚宮階上漫了一片影。
紫袍玉帶如潮湧,宮樂再起。
二十八日,古欽抵京,上遣使迎勞于候館;翌日,遣使宣敕賜窄衣一對、金碟躞一、金塗銀冠一、靴一兩、衣著三百匹、銀二百兩、鞍轡馬一;又次日,奉見於乾元殿,設黃麾仗及宮縣大樂。
狄風聞言,心上似被人用重鎚砸了一記,手一把扶上身側案邊,身子半斜,半天才撐住心神,「你滾。」
滿腔俱是怒意俱是痛恨,卻不能在這殿上、在眾臣面前泄露絲毫心中情境。
燕平皇城宮內,初雪未銷,皚皚之色望之不盡,百花已絕,惟有寒松挺秀。
賀喜開口,語氣生冷,「告期?」
賀喜不待他勸,又冷聲快速道:「罷京中冊典一事,著學士院草制,宣于開寧行宮正殿,只寫冊命告身,不行冊禮之典。」
殿外,天武官抬鄴齊使禮分東西向入,列于殿下,以東為上,而後退出殿外,左右舍人將殿門和-圖-書掩上。
宋沐之繼續道:「太后欲差執政官攝太尉充使,侍從官或判宗正官攝宗正卿充副使。」
宋沐之又道:「以尚書省權為皇後行第。納采、問名同日,次日納成、納吉、告期。」
是從骨子裡面排斥他,亦是怨那紙婚詔,嫌惡這個稱謂。
英歡看著那匣中之書,卻是不取,只望著古欽,問道:「此次為何而來?」
宋沐之抬頭,雖然心知賀喜定會排斥太后之議,卻也沒料到他會如此決絕,一點餘地都不留。
地上那展闊牛皮之上,畫的正是秦山以西逐州地貌,狄風多日來遣人四下勘訪,欲要重繪邰涗疆界。
狄風眼眸愈來愈黑,這些日子以來心中的憋悶之情瞬時轉為滿腔怒火,盯住寧墨,拚命抑住怒意,半晌才道:「你,知她甚少。」
寧墨站定,衣襟下全濕,葯汁滲過外袍中衣,燙在他胸前,熱辣辣的,如同千針相刺一般。
可他心中為何如被薄刃凌削一般,片片透血!
耳邊只是靜,隔了良久,才聽得那上方淡淡透下來一聲「嗯」,聲音且輕且飄,令他恍惚了一瞬。
事若成此,天下不知又將變得如何。
挑開盒口封帶,揭開盒蓋,一眼看去,手不禁一抖。
寧墨抬腳欲離,可仍是忍不住,對著他低聲道:「其實她的心,不在我身上。」
賀喜看一眼地上之物,眉微皺,打斷他道:「去了長春殿?」
歡若平生,喜之不盡。
古欽又拜,而後抬頭,手指殿上諸禮,「為賀陛下大婚而來,」他頓了頓,深吸一口氣,「為我鄴齊皇帝陛下求尚邰涗宗室之女而來。」
眼角漸濕,心中再作不得思量,她手腕一軟,那方盒便落於御案之上。
古欽握拳,臉色發白,一閉眼,屈膝跪了下去,重重叩在殿上,「陛下。」
無了殿外朝陽之光,裏面頓顯森冷。
筆力之重,像要戳穿紙背。
殿外舍人聞音而入,恰見賀喜怒不能禁之勢,忙噤聲,半晌才道:「門下侍郎宋大人在外已候多時……」
狄風心中對英歡如何,他又怎會不知,只是沒想到狄風竟真能盡忠若此,事事以國為先,以她為尊……全然不顧自己將來會面臨怎樣的苦境。
腳下宮磚上,隱現雉翟,暗青色對上眼前明赭殿門,默含蒼威。
嘉寧殿東暖閣中存了絲絲熱意,四座三足青銅鎏金熏籠置於殿角,熱氣沾著香風,于殿中輕盪。
案側一角,青花龍鳳紋棱口洗中清波滌盪,烏墨之跡仍在,一絲一絲浸入水中,襯得那折上朱字更是刺目。
古欽朝殿側走兩步,從天武官奉至殿上諸禮中取出一樣來。
世上可有比他更狠毒的男人?!
殿門緩緩而開,古欽抬頭慾望,卻被殿角琉璃映過來的一抹光刺花了眼。
廖峻及其它二位宰執政事閱畢國書,均是皺眉,再呈歸於御前,「陛下……」卻實在不知能說什麼。
賀喜垂手,輕甩袖口,神色又回漠然,轉身離去,拋一句話于身後:「既是要細議,便將此事也一併議了。」
于袖中狠掐自己,忍得牙都將咬碎,才定住面上之色,穩住眼中之神。
書匣已拆,內監置書于案上,退至座后。
賀喜多年https://www.hetubook.com.com來行事從不循例,誰也不知他此舉何意;外加中宛援兵已下,四國大軍分于南岵三面而駐,戰勢瞬息萬變,若非穩沉名將,怕是應付不了將來急變。
十年辛酸盡歸杵州一夜心杳,只是點蜜不足以成全其後之恨,痛亦深,苦亦多,她虧欠他多少,他便傷她幾倍。
賀喜轉身,待小內監去捧手爐之時,又回頭道:「宋卿如是方便,替朕向太後行個話:是朕親迎並罷冊典,還是懸中宮永不納后,她擇一而定。」
營中上下,人人都稱他寧殿中,惟有狄風從不改口,仍然喚他作寧太醫。
他一把揚掌,將那龍鳳棱口洗打下案去,御品珍瓷撲地而碎,十二條五爪傲龍身形俱裂。
待宰執先行,他又轉身,走至古欽身旁,合袖一揖,「古大人,隨我來罷。」
寧墨口稍開,眉毛高挑,面上儘是不信之色,「你……」
宋沐之捧冊再道:「依太后之意,先遣使至西境奉迎,冊禮使隨其後;待歸京時,文武百官于京郊詣行第班迎;又三日,于文徳殿發六制禮書,行冊封大典。」
各有各的執拗,各有各的自傲,心繫於一人,卻行背于兩端。
御案上黑木描金書匣已開,匣中之書平攤于案上,折中帶褶,細密小纂滿滿於上,只是一眼望去,除卻最後一紙上那四個硃色大字,再也看不見旁的。
古欽收回目光,抬眼去看英歡,辨不出她面上神色究竟如何,便道:「為彰兩國盟好,還望陛下允之。」
從不知世上竟有人敢寫這字呈至他眼前;亦不知這簡單一字,其後能藏著如許多的深意。
語氣驚且不信。
家國天下一盤棋,帝王之間幾段情,你爭我奪,他殺她伐,不過犬牙相錯耳。
普天之下,十三年間,還有何人能比他更懂她,更體恤她?!
欲尚邰涗宗室之女為後?!
她目光如火,掃過手中之書,唇微顫,又看了一遍,而後驀地一合,胸口起伏不休,揚袖,狠狠將那書匣砸至座下,對位列於前的中書三位老臣道:「你們看,看后告訴朕,這上面寫了些什麼。」
他低頭,凝神想了少許辰光,才道:「陛下欲尚邰涗宗室之女,以彰兩國盟好之意,何能屈了禮數;再者,太后已同學士院及二省議妥,陛下怎能駁太后的面子……」
冷音自前方盪過來,惹得宋沐之渾身一抖,手腳俱麻。
只一念,他便覺局促,手不由將書匣握得更緊。
他不體恤她的用心?!
英歡怔了半天,眼中才是一動,手飛快上前將匣中之書取出,一邊展開一邊道:「你說什麼?」
錦綾袖口滿是暖意,掌間卻是冰涼。
她重又展開國書,拾筆蘸墨,腕飛揮就,四個硃色大字成於最後一摺紙上,壓著那些細密小纂,罩著那方璽印。
舍尊謂而不用,於他面前,直直道出她這個字……
賀喜接了小內監遞過來的琅絲鏨龍銅手爐,慢步出殿,殿外輕雪飄揚,落沾于面,冰沁入懷。
賀喜不閱,眼眸淡淡一閃,「宋卿以為太后之議如何?」
一語四字,沉似萬石,誰令誰喜,誰讓誰歡,笑又如何,泣又如何。
賀喜緩緩道:「不復禮,不行典。」
和_圖_書人懂什麼,又有什麼資格說這話!
喜之不盡,喜之不盡……
狄風攥了攥手中之筆,「我知道。」
…………
寧墨眯眼,「那她……」
他遣使至邰涗,呈國書於她御前,可她卻縱筆其上,朱塗書中之言,又將這書匣送還與他。
寧墨停下,回身看向他,怒色滿面。
此次瘴疫恐攝人心,朝中諸將沒有一人肯甘心率軍來此地駐防,若非大將重臣,怕是穩不住這十幾萬大軍軍心。
宋沐之皺眉,喉間發梗,賀喜的性子他自是明了,事事說一不二,打定了的念頭就絕不會輕易改變。
那一夜紫薇花香撲鼻,他俯下身,握著她的足踝,慢慢替她著起絲履;他攬她入懷,在她耳邊低聲說的那些話,至死她都忘不了。
英歡下巴微揚,臉色蒼白,紅唇一點驚目,不肯開口。
一年半前,九崇殿上的那個人,那番笑,那鋒芒畢現的話語,此時仍在腦中,清晰無比。
誰輸誰贏,太早莫論。
這世上有何人能知她的苦?惟有一人,可那人更讓她痛!
宋沐之低眉垂眼,「臣不知陛下何意。」
古欽卻再未開口,只是定定地站在殿中,眼望殿角一側廊幔。
他竟拿此物來辱她……
語氣篤定決然,容不得旁人質疑,王霸之氣于辭間昭然自溢。
帳外風起,秋至天漸涼,遠處士兵嘈雜喧嘩聲隱隱傳來。
古欽點頭,牢牢捧住書匣,隨那舍人走上殿去。
案上之書再不能看一眼,挑指將其重重合起,手是越來越冰,心中起了磷峋寒意,將人凍至僵透。
撕破了天她也不能相信,他竟會遣使來提這種要求!
狄風用力抿抿唇,眼角略皺,「我全都知道,但我不會對你說。」他抬頭,一雙眸子黑不見底,「永不會對你說。」
心間火苗嘶嘶,火燎般的痛,痛得她渾身直冒冷汗。
寧墨眼波平止,絲毫不起波瀾,端了銀碗朝狄風走近幾步,「也許不及你。只不過,往後陪在她身邊的人,是我。」他垂眼,卻輕輕挑眉,低笑出聲,「年年月月,總有一日,我會比你知她更多。」
卻不料狄風在他身後穩穩道:「我不會回京。」
宋沐之見他言指甚利,也不多瞞,點了點頭,道:「是太后詔臣去的,說是要同臣議一議陛下冊后之儀,回觀往朝,俱無先例可循……」
墨白相映,如冰炭不容。
如血觸墨,朱烏相染,辨不出彼此。
闔眼間,就聽見前方宮階上,驀地響起一聲鞭音,厲聲凌空,悠悠尾音久顫不絕,令人耳中微痛。
聲音抖得不能自禁。
——喜之不盡。
歲暮天寒。
過了許久,朝臣們才猛地反應過來,倒吸氣聲此起彼伏,互相望過,開口,卻不知說什麼。
寧墨心中既已明了,火氣漸漸消了些,只是看著狄風,卻不知能開口說什麼。
眼前白衫不退反進,就見寧墨將手中銀碗遞至他胸前,「狄將軍何必如此,南岵事平之後,皇上還望于婚典上看見將軍。」
內侍都知捧盒一路呈上,英歡垂眼,伸手接過,冰涼緞面劃過掌間,竟帶起一陣戰慄,令她心慌。
那一鋪錦單,方方整整地疊于盒間,其上沾了血,乾涸之色暗澤無光,卻刺得她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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