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三個人的動物園
「胃不太舒服，頭也有點暈。」
「爸爸一會兒去給你買動物世界的碟片和動物圖畫書……」
丁乙乙：非也非也。想想看「婚」字是怎麼寫的，女字旁加個昏，女人大腦發昏了，就想結婚了。再看「戀」字，「變態」的「變」的上一半，加「變態」的「態」的下一半。女人發昏了，所以結婚了，然後在婚姻里漸漸地成為半個變態……
「我現在正暈著。晚上還要喝酒，開不了車。」
周然說，最近要去某小國談合作，因為政策原因商務簽證辦不下來，只能以旅行名義出行，這個需要由配偶作擔保，所以有幾份文件需要她簽字蓋手印。晚上公司有人出差，如果材料齊備，就可以順便提交。
曉維朝他點一下頭，沉默地跟著周然向他的辦公室進發。到了門口，周然很有風度地打開門，作了個邀請手勢，將一大一小兩位女士迎到室內。
李鶴也追出來，朝曉維無奈地攤攤手。曉維會意地笑了笑。
一行三人一直逛到中午，最後找了一家餐廳吃飯。等餐的時候，周然問憶緋：「你幾歲了？」他沒有與孩子相處的經驗，小半天下來，一會兒覺得她幼稚天真像五六歲，一會兒又覺得她古怪精靈像八九歲。
曉維之前太低估小孩子的體力與精力了，李憶緋居然能把遊樂園裡的所有遊樂設施一個不落地全玩上一遍。起初曉維陪著她玩了飛天掃帚、海盜船這樣的項目，她不忍心也不放心小姑娘一個人孤零零在上面坐著，離她近一點至少可以給她一些心理安慰。
「你不為我介紹一下這位小女士？」周然朝李憶緋笑了笑。他笑得優雅，彷彿面對的不是一個不滿七歲的小女孩，而是一位貴婦人。
剛才難得融洽的談話氣氛因為曉維的過分客氣又僵住了。周然不回答，只是沉默地坐在那裡。
「七點半。」現在才六點半。
「那你等著，我一會兒到。」
周然看著那堆零食說：「給我一包。」
「沒事，剛才有一隻小飛蟲飛進眼晴里了。」
「是大自然的『然』呀。我有個同學叫王苒。」憶緋一邊看著周然送給她的名片，一邊比劃著那個「苒」字。
「怎麼了？」
「開你自己的車去。」
「喜歡就到車上坐一會兒。」「緋緋，上車。」
「上回你剛說要帶我去深山裡看梨花就出差去了。等你回來，梨花都謝啦！我再也不相信你了。」
「畫家陳逸飛？啊，除了林阿姨，你是第二個這樣講的人。別人聽到我的名字時總是說，你跟劉亦菲的名字一樣。」
「你一個人能把她抱上樓？」周然問。曉維搬不動一袋大米，他是知道的。
曉維醒來時枕畔濕潤，耳邊依稀又響著當年引產手術結束後門外兩名護士的對話。她們的聲音非常小，她疼得厲害，神志又一團渾沌，可偏偏聽得那麼清楚。一人說：「可惜呀，是個男孩，都這麼大了。」另一人說：「這對夫妻長得真好，這孩子如果能活著也一定很漂亮。」那時她抱住周然痛哭失聲，一直哭到暈過去。
曉維瞥一眼文件封面，抓起筆就簽，筆尖還未落下，周然突然伸出食指按在簽名空白處：「你不先看一看內容？」
「開車不好接電話的，不安全。」
「對啊，我們要去動物園的。」憶緋如夢方醒。
不知是不是因為曉維的懊惱神色表露得太明顯，憶緋主動接起了曉維的電話：「對不起這位先生，您打錯電話了。……啊？是啊……林阿姨，他說找你，他沒打錯。」
「工作日做好員工，休息日做好保姆，的確得好好適應，比別人多費些時間。」周然小聲說。
到停車場取車時，周然對曉維說：「你能開這輛車嗎？」
「進來吧。」曉維想到之前幾回都把周然拒在這個門外，今天再讓他走開，未免太刻薄。
「你來陪她玩。」曉維說。周然沒拒絕。
憶緋天真地問：「我生日時，你可以送我禮物嗎？」
「我在。」
就像要印證她沒杞人憂天似的，曉維剛在紅色信號燈前停下車，她的手機就響了，低頭一看，來話人：周然。
曉維把憶緋抱進卧室安頓好，出來時周然正在看牆上一幅十字綉圖，一對胖胖的小天使，睡在雲朵上。她的綉工不夠好，漏針錯針好幾處，因為這屋子沒人來，才敢掛在那兒。周然看得那麼專註，一定能看出來，她替自己解圍：「你喝茶還是喝水？……你一會兒要喝酒，我給你調杯加蜂蜜的牛奶吧，可以先保護一下胃。」
周然他們公司平時門禁很嚴。但是這次曉維的車子一到，電動門立即打開了。站在門口的保安向她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
「他很忙。」「好啊。」
「阿姨，你的眼睛怎麼了？」
聽眾：乙乙，你看「婚戀」這個詞，「婚」字在前，「戀」字在後，是指先結婚後戀愛的意思嗎？是不是搞反了？
周然先前把外套脫下來掛在胳博上，此時把衣服往旁邊一放：「坐這兒。」
「太涼。」
「他是你的丈夫，怎麼可能是壞人？」
一株百年銀杏樹前立著兩塊碑，一塊碑上詳細記錄著這棵樹的歷史，另一塊碑上則講了一個故事。憶緋小朋友讀了一遍后非常感興趣，拿出本子蹲下來一筆一劃地抄，她寫字慢，抄了五分鐘才抄了一半。
憶緋小朋友還隨身帶著個本子，認真抄下每種動植物的中英文名，有時還要抄下一些簡介中的字句。
「你可真是……」周然想說什麼又嘎然而止，低頭看看那張凳子還ｈeｔuboｏｋ.ｃom.ｃｏｍ算乾淨，一邊坐了下來，一邊問曉維：「你不坐？」
「可我也很想坐一坐這輛車。我建議爸爸買，可是他不肯。」
曉維停車的位置與周然的車隔了好幾個車位，可是李憶緋這小孩子居然像小鳥一樣跑到周然的車前面：「哎呀，這輛車，和最近那部電視劇里男主角的車一模一樣啊。」她把那車標摸來摸去，「真有型。」
「我怎麼沒想到呢。還是周叔叔聰明！」憶緋跳起來拍著手說，把已經抄了一半的本子塞回口袋裡。
「我不去，我要自己待在家裡。」
曉維一抬頭，面前站著一個身材魁梧的大漢，她心裏還在迷惑，周然已經先認出來了，站起來伸手拍他一下：「齊天。」又提醒曉維，「我們的高中同學。」
曉維隱約有印象，連忙也站起來。
現在，曉維所處的這個空間里，除了孔雀的吟鳴聲，孩子們的嘰喳聲之外，還多了周然吃薯片的咔嚓聲。換作以前她會想笑，可是現在，她覺得太詭異了。
曉維對於明天的約會期待又擔擾，期待拉著小朋友的小手東看西顧，擔心突然有暴雨，擔心小姑娘突然不想去了，甚至擔心動物園突然關閉了。這情緒讓她彷彿回到兒童時代，每當學校組織春遊活動的前一晚，她也是這樣患得患失。
正吃著飯的曉維聽到這話，心中一酸，眼淚就要掉下來。她不想被其他人看到，立即伸手捂眼睛。
曉維低頭看著自己的拖鞋：「你以前曾說，我這個人優柔寡斷缺乏主張沒有決策力，很難下定決心去做一件事。我覺得你說的很對。可是周然，你要知道，也恰恰是像我這樣的人，當終於要做一件事時，一定是經過了很漫長很反覆的考量。這樣的決心，也是很難改變的。」
為了保證睡眠，保持第二天的好精神，曉維服了兩片安眠藥睡下。可她早晨醒來后依然清晰記得夜裡的夢，夢中她與一個男人共同牽著一個小男孩一起逛動物園。那男人挺拔高瘦，面容模糊，那個小孩子笑容燦爛，長得像她。
門口只有一雙拖鞋，曉維自己的。周然站在門口向里看了看，彎腰準備脫鞋。
「緋緋，爸爸跟你說對不起。可是爸爸要工作……」
當曉維在那裡與英文資料糾結時，周然與李憶緋已經融洽地打成了一片。周然不知從哪兒變出半盒巧克力，逗得小姑娘很開心。他倆在他的辦公桌前小聲聊著天。
「不行。你記得前幾天的新聞嗎？小孩子一個人在家不安全。萬一你再出去亂跑就更危險了。」
周然說：「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但是我希望……」
「阿姨，我可以替你接起來，告訴打電話的人你正在開車，不方便接聽。」
「哦。」周然好像剛意識到，把包放到凳子上，「是挺重的。都裝了些什麼？」
她拿著衣服正打算撤離這一方沉默的空氣，周然突然堵住她的路，握住她的手腕：「曉維，回家吧。」
晚上，曉維仔細查看天氣預報，查了好幾個版本；認真研究網友們在論壇上關於動物園的討論，比如，哪裡有危險，哪裡最有趣；她還去超市買了一大包零食飲料和水果，一一洗凈後放進背包里，她連食品包裝袋子與飲料瓶子都用洗滌劑與水仔細沖洗。
「阿姨，我餓。」不知何時睡醒了的憶緋突然出現在客廳門口，揉著眼睛說，「叔叔也在啊，我們一起吃晚飯嗎？」
憶緋及時打破兩人的冷場：「開啦開啦，叔叔阿姨快來看呀。」
林曉維想吐血。她有萬語千言想指責周然，卻不知從何說起，只能無言以對地看著周然幫她們把兩個包都搬到他的車上，又被周然拖著胳膊請到車上。她與憶緋一起坐在後座，這個位置有點陌生，這是她第一回乘周然開的車卻沒坐在他旁邊的副駕位上。
齊天摸著絡腮胡嘿嘿一笑：「我十年在外沒回家，別說她認不出我，連我媽都得好好認。有幾個人能跟你們倆一樣？時間在你們身上就跟停了似的。」
周然的力道在漸漸收緊，呼吸離她很近。他想說些什麼，剛要開口，曉維又說：「如果你是在我沒下定決心前說的這句話，我想也許我會很感激地立即投入你懷中吧。可是現在，你真的覺得我們可以重新來過嗎？周然，如果真的給你一次重新來過的機會，你覺得你仍然願意選擇我的機會有幾分？我只知道，如果可以重新來過，我不會選擇與你在一起。」
「耶，林阿姨，我們坐叔叔的這輛車去吧！周叔叔剛才說他沒事了，正要回家。」
「不麻煩，只要她願意。我也很想去動物園看一看，我有很多年沒去過了。」
周然的心思更複雜，他想到了人生的不可捉摸，想到導師的絕症，想到與路倩那些不愉快的往事與糾葛……很短的時間里，他的思緒比曉維多繞了好幾圈，想得越多就越無話可講。
李憶緋不只長了一副甜美的外表，一舉一動都乖巧伶俐。她安安靜靜地坐在她父親辦公室的角落裡，一會兒用電腦玩遊戲，一會兒在紙上塗塗畫畫，偶爾到格子間外面溜達一下，誰的杯子空了就幫忙去飲水機那兒接滿水，誰搬著東西出去她會跑過去幫忙開門。因為她跟曉維熟，所以在她面前轉悠的時間更多，幫她分文件，幫她校對頁碼，甚至，在她的手指又被紙划傷后一臉緊張地替她吹氣止痛。曉維看著這小姑娘漂亮的小臉，心底漾著柔軟而酸楚的情緒。
「就是演小龍女的那hｔｔｐs://ｗｗｗ•hｅｔｕｂｏｏk.cｏｍ.coｍ人，我還以為男生們都認識她呢。哈哈。」李憶緋在周然面前變得很活潑，「我只是名字發音跟他們像，字可不一樣哦。」
曉維想起了周然為什麼沒繼續讀書的原因。他當然是因為要與路倩在一起，與她一同畢業，一起回家鄉。她剛才居然忘記了，她真傻。不小心觸了雷區，曉維不知該如何繼續了。
曉維伸手接過來，手上重量猛地一沉，幸好又被周然及時借了一點力托住了。
她一路暢通無阻地把車一直開到辦公樓前的停車位里。那裡只稀稀零零地停著幾輛車，包括周然的。曉維牽著憶緋的手走進大樓，她不放心把小孩子一個人留在陌生的環境里。
曉維說：「請止步，我們不會迷路。」
「去吧，看動物比較重要。」周然說。
這一出禮儀大戲讓曉維看到口渴，她擰開桌上一瓶礦泉水喝了幾大口。等她放下瓶子，周然已經把需要簽字留印的文件以及筆和印台都拿了過來。每一處需要她簽字和印指紋的地方都用鉛筆作了記號。
林曉維直直地看他。
十幾年沒來過動物園，儘管曉維T恤短衫運動褲運動鞋太陽帽裝備得一應俱全，但行走在其中仍有一點無所適從。反觀周然，這傢伙穿了一身正裝，襯衣雪白，頭髮整齊，在這環境里不倫不類，但他看起來卻比她自然多了。
李鶴很不容易。憶緋沒有爺爺奶奶，姥爺和姥姥也不在本地，所以自妻子去世后，他一個人帶著這孩子，又當爹又當媽。曉維為此對這男人多了不少的敬意。
「之前想過要請，後來發現這城裡的職業女性，絕大多數還是自己收拾屋子。這房子不大，自己隨便收拾一下就可以了。」
為了沖淡這份詭異，曉維自己也開了一盒薯片，剛吃了幾口就發現周然看著她手裡的食物。她以為周然已經吃光了先前那盒，就把手裡這盒又遞給他，周然一邊接過這盒一邊把原先那盒還給她。那盒裡面還有很多，他一共也沒吃幾片。原來周然只是對她手中這一盒的口味更感興趣而已。曉維無言以對。
李鶴柔聲與女兒商量：「緋緋，明天一早我送你去張老師家好不好？你在那兒住一晚上，後天我就回來了。」
傍晚，大家完成工作各自回家，李鶴請曉維幫他訂第二天出差的機票和旅館。曉維一一確認好，走到李鶴虛掩著的辦公室門口，聽到這對父女的爭論。她又回到自己的座位。屋裡其他人都走了，他們爭論的每一句曉維都能聽見。
「回憶的『憶』，『緋』紅色的緋？」
周然仍然無話可說，他的手漸漸放鬆，慢慢滑下，碰到曉維的手，他捏住曉維的手指，而她沒有甩開。
遊樂園與動物園很近，吃過午飯後他們到了遊樂園。
不一會兒，那電話又打來，還是周然。
「9月19號。」
曉維與李憶緋出發了。路上難得地車流順暢，曉維想起昨晚的顧慮，不禁暗笑自己太過杞人憂天。
曉維把自己的車鑰匙丟給他：「麻煩你，幫我打開車門。」她試著把憶緋從後座上抱出來，但她低估了七歲孩子的重量，出一身汗才把她拖出來，卻險些讓兩人一起摔跤，幸虧周然及時地過來接住憶緋的同時也扶住她。
「別理他，他打錯了。這人總打錯電話。」曉維在心中懺悔，罪過罪過，對著這樣天真的孩子說謊。
電梯緩緩上升，「叮噹」一聲停下來，門打開時，周然站在電梯外等候。
「你9月出生的？」
當輪到周然帶著憶緋玩時，曉維試圖從驚聲尖叫的人群中找到周然的聲音，因為她與他認識這麼久，甚至不曾聽過他大聲講話。如果他也像別人那樣驚慌失措大呼大叫，她會覺得很有意思。但是她的願望落了空，因為周然連表情都沒變，甚至可以騰出一隻手，在憶緋大叫時拍著她的肩膀。
曉維提醒自己，一會兒離開這裏后，務必要教憶緋「不要跟陌生男人說話」、「不得接受怪叔叔的恩惠」這兩條緊要的女生法則。
「都像你這麼想，那鐘點工要失業了。」周然說，「讓李嫂每周到這裏來兩次吧。」
曉維搞定了全部的文件，接過周然遞來的面紙，仔細拭凈手指：「緋緋，我們走吧。」
曉維明明是讓憶緋上她的車，這樣巧合地一撞，倒像她也同意周然的提議。她瞪了周然一眼，一點也不為周然對小孩子的友善感動。她在那一瞬間想到的是，周然這傢伙對異性的吸引力不是一般的強，誘哄異性這麼有辦法，連不滿七歲的小娃娃都擋不住他的魅力和誘惑。這結論讓她本來就不痛快的心臟越發不痛快，完全忽視其實周然平時對待生人一向冷淡這個事實。
憶緋正在後座呼呼大睡，枕著一個靠墊，靠墊有大半已經挪到周然腿上，她身上蓋著周然的外套。
當周然打第三遍電話，曉維不只不耐煩，簡直詫異了。高傲如周然，幾乎不可能連續打三遍電話自討沒趣。
周然按了一下通話鍵，有人進來取走曉維簽好的文件。周然低聲吩咐幾句，陪曉維二人走出辦公室，送她們到電梯前，按了下樓鍵。
尷尬的氣流在室內暗暗涌動，曉維首先不能適應，取過周然的外套：「你穿著這件衣服去應酬？皺得厲害，我去熨一下。」
曉維把車開回周然的公司，因為她自己的車還停在那裡。到達時太陽剛剛落山，天色暗了下來。停車場里原先還停著幾輛車，現在只剩她自己的了。
「把包放在凳子和圖書上吧。你不嫌重嗎？」曉維忍了幾次，終於還是說了。
「需要簽字的文件呢？」
「劉亦菲是誰啊？我不認識。」周然與小孩子說話時又慢又軟又輕，與他平時的腔調很不同。
周然笑了一聲，不知是在笑她說話的內容，還是笑她模仿幼兒園阿姨的口氣。
李憶緋用小手握著他的大手輕輕搖晃了兩下。因為被別人優雅地對待，她自己的儀態也變得優雅：「周先生，我也很高興認識你。」
周然問：「你最近是不是工作很忙？你看起來又瘦了。」
曉維打開背包找出水，遞給周然一瓶，又走到李憶緋旁邊遞給她一瓶。她坐在那裡，一時有些無聊，把包翻來翻去找她先前放進去的一本雜誌。包里全是她買的零食，她翻了個遍也沒找到書。
「剛才你自己也沒說。」周然說。
她打開房間，按開廊燈，周然把孩子遞給她。
一個大嗓門在他們頭頂炸響：「這不是周然和林曉維嗎？」
「你怎麼能隨隨便便就邀請你不認識的人與我們同行呢？你不怕遇見壞人？」曉維小聲指責她。
此時已是初夏，曉維與憶緋都穿著薄薄的短衫，而周然依然西裝筆挺，只差繫上領帶就可以參加重要會談。
曉維倒真是不怕。雖然論鬥智，論斗勇，她都不是周然的對手，可是她相信周然不會對她玩這樣的陰謀詭計。當然，這種信任的認知此時此刻不會讓她感到高興。為了表示她並不信任他，曉維把文件翻到第一頁，從頭開始看。資料是全英文的，曉維英文不夠熟練，看得很痛苦。
蛇館里一條比碗口還粗的大蟒蛇眼神陰森森，獅籠里的一頭雄獅子異常暴躁吼得震天響，憶緋膽子小好奇心卻大，硬要拖著曉維湊到最近處，從小就害怕野獸的曉維很自覺地把周然推到最前面，讓憶緋藏在他身後探頭看，她自己則扭頭捂耳遠遠躲開。
「怎麼好意思麻煩你？我是說，我當然放心你，但是……」
「周然，你一下子這麼熱心腸，我不適應。」
李憶緋那聰明的小腦袋轉啊轉，迅速想出最佳的解決方案：「周叔叔，你想不想去動物園？」
作為一個跳半支華爾茲和坐舊式電梯都會暈的人，曉維很快就頭昏眼花了。她陪著憶緋在跳樓機場地排隊，在那五十米的高空處，十幾個人正鬼哭狼嚎式的慘叫著以自由落體的速度墮到半空。只是這樣看著，曉維的胃部已經開始抽搐，後背也冒出冷汗。周然坐在不遠處休閑區看報，她扭頭找周然。
李鶴將手裡的背包放到曉維的車後座：「包里裝著一些吃的，很輕，讓緋緋自己背。山上可能會冷，包里有一件她的外套。晚上把她送到我的對門鄰居張老師家就行了，她是緋緋學校的老師。她的電話我一會兒發簡訊給你。……住你家？不用麻煩，緋緋換了新地方晚上睡不著，會吵得你也睡不好。總之拜託你了。」
曉維覺得這樣太耽誤時間問她：「另一塊碑上的字你也要嗎？那我幫你抄吧。」
「別隨便讓陌生男人幫忙，尤其是晚上。」周然邊說邊坐進副駕位，見林曉維還站在那兒怔怔地不動，他敲敲窗，補充一句，「走吧。」
她們現在走的這條路，正好經過周然的公司。曉維扯下耳機，不好意思地衝著李憶緋笑一笑，笑得有些心虛。剛才她當著小孩子的面又發脾氣又說謊話，直到現在她的耳朵還在發燒。都是被周然害的。
曉維的背包提在周然的手中，她過去打開側袋找紙和筆。周然輕描淡寫地說：「用相機拍下來，回頭或列印或錄入，不是更節省時間？」
「我叫周然。很高興認識你。」他款款地朝小姑娘伸出手。
「沒問題。我們只耽誤一小會兒。」
「你跟我的導師講過的話一模一樣。」周然避重就輕地說。他倆突然又冷場了。
「有人在那兒嗎？」
曉維本該把她送到鄰居張老師那兒，可她琢磨著這樣把孩子送去很不負責任，不如讓憶緋在自己那兒睡一晚：「去我那兒吧。今天她的長輩們都不在家。」
「那我可以要求提前實現嗎？」憶緋很高興，「我想下午去逛遊樂場，我想坐過山車！」
就像有心靈感應一樣，周然也抬頭看向她，然後把報紙一折，丟放在椅子上，起身走過來。
他幫她把那孩子放置到後座上，綁好安全帶：「你要送她去哪兒？」
曉維拉開車門，試著把小朋友弄醒。她用了喊的推的搖的各種方式：「憶緋憶緋，快醒醒，我們要回家了。」那小姑娘把眼張開一點點，奶聲奶氣的腔調好像一下子小了好幾歲：「阿姨，我再睡一會兒，五分鐘，不，一分鐘。」
曉維謹慎地張望了一下李憶緋的方向，確定周然剛才說的話她聽不到后，便打消了搶白他一頓的念頭，但她的好奇心也漸漸升起：「你怎麼知道她的名字是哪兩個字？你以前就認識她？」
「哦。」憶緋表示理解。
他們就這樣走走停停地到了孔雀園，這裡有嶙峋的假山和水榭樓台，幾隻孔雀大搖大擺地在遊人中間踱著步。有隻孔雀撲騰了幾下翅膀，將剛剛展開小半的尾巴又收了回去。憶緋不甘心，堅持要守到孔雀開屏。她爬進小長亭，腿搭在外面，面朝憩在假山上的那幾隻孔雀坐著。周然和曉維也繞進長亭里，找了一處可以遠眺風景的地方站著等她。
「我沒吃早飯。」
憶緋一聽曉維願意帶她去動物園，歡呼雀躍，事情就這樣敲定了。
李憶緋說的沒錯，有個男人一起逛動物園hｔｔps://wwｗ.hｅtｕｂｏｏk•coｍ.ｃｏm是很方便，可以幫她們提背包，可以幫她們拍照。當面對兇猛的野獸時，這男人的好處就更明顯。
「不用，謝謝。」曉維取過周然喝空的杯子，丟進洗碗槽，順手洗凈了，「周然，這些日子我想了想我們以前的日子，我覺得挺感激你的。你提供給我衣食無憂無所事事這麼多年的生活，我好像從來沒對你說謝謝。」
兩分鐘過去了，孔雀那邊仍沒半分動靜。憶緋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孔雀們那裡，這廂曉維與周然一言不發地站著挺尷尬。其實長亭里有很多座位，曉維不肯坐下是因為長條石凳太涼，周然也不坐，那個背包依然提在他手中。
「你怎麼知道？」曉維又吃了一驚。憶緋與周然相處時她一直在旁邊，他們說的每一句話都落進她的耳朵里。他倆似乎沒提到這個話題。究竟是別人太聰明，還是她太笨？她迷惑了。
園子里一隻孔雀終於開屏了，顫顫地抖開一扇的錦繡。有了它的示範，另兩隻也相繼展開了華麗麗的尾巴。一時間園子里的孩子們大呼小叫。
「他有事，馬上就要走了。」曉維拿著周然的那件外套速速消失，只留下周然和憶緋在那兒兩兩相望。
他們穿過迷你叢林，經過參天古樹，猴山虎□豹島一一遊覽。李憶緋字正腔圓地讀著每一塊說明牌上的每一個字，如果有不認識的字就扭頭問曉維。有幾塊牌子掛得很高，她使勁踮腳也看不到，周然把她抱起來舉過肩膀，待她看完再把她輕輕放下。
曉維埋頭默默地繼續吃著飯。憶緋看看曉維又看看周然，沉思了一會兒，開口問周然：「剛才那位叔叔，你們為什麼不跟他說他弄錯了呢。」
曉維很沒面子。她剛才一心順著憶緋的思路去考慮問題，完全沒想起這個更簡便的方法。
曉維與周然又同時回答。
李憶緋老老實實地應聲：「齊叔叔好。」
說話的這一會兒時間，曉維已經把蜂蜜奶調好了遞給周然。周然道謝，邊喝邊觀察這間客廳。裝飾風格與家裡差不多，雖然是新的傢具新的窗帘新的桌布，但色調款式都是曉維喜歡的那幾種，就像把家裡的某間屋子整體搬過來一樣。
曉維拿了一盒薯片遞給他。當周然撕開包裝后，她突然說：「等一等。」又抽了一張濕紙巾給他，讓他先把手擦凈。
「還好。很多工作我以前從沒做過，得從頭適應,比別人多費些時間。」
「有保安幫忙。」曉維從自己車裡找出毯子給憶緋蓋上。
曉維只猶豫了一下，便不客氣地坐了下來。把周然那名牌西裝外套坐上一堆褶子，應該是個不錯的主意。在坐下之前，她腦中浮出這樣幼稚的念頭。
曉維思索了幾番，謹慎地開口：「……如果你放心的話……我明天可以陪她去。」
「好厲害！以前從來沒有人一次就猜對我的名字！」
曉維換上一副溫和的笑顏面對李憶緋，表情轉得太快，險些抽筋。她戴上耳機，滿心惱火又不能當著小姑娘的面發作，只能嗯嗯啊啊地對著電話敷衍應付。
「我早就聯繫你了，你不接我電話。」周然口氣平和，「你在哪兒？我找人把文件給你送過去，耽誤不了你五分鐘。」
這一日天公作美，晴空淡雲，微風習習。曉維準時到達李鶴家樓下時，那對父女已經在等她。
「水果，飲料，水，還有其他的零食。」曉維回答。自從憶緋一語道破她與周然的夫妻關係，雖然這關係不會太長久了，但她還是決定在小姑娘面前給周然留足面子，省得讓她幼小的心靈對「夫妻」二字產生不好的印象。
「每回都這麼巧，昨天剛答應了她，今天就得知要出差。」李鶴說，「我倒是可以請鐘點工陪她去……但是不太放心，人家也不一定願意。現在的小孩子很難看管，誰都不願擔責任。」
曉維坐到駕駛位上。原來周然並非天生超人，也會對那些變態遊戲不適症，曉維感到平衡的同時，對他就多了一份同情。他也算代她受罪，同情之餘她還有點感激。
憶緋問：「我們又不能去動物園了嗎？阿姨是不是有別的事情？」
「我知道你感到委屈，我希望我能夠補償。我們重新來過。」周然將很短的一句話說的很艱難。
曉維只當他在看這整屋子的亂糟糟：「上周工作忙一些，我一周沒拖地了。」
「小孩子任性，讓你見笑了。」李鶴看了一眼女兒所處的方位，確信她聽不到他們的談話后，對曉維小聲說。
李憶緋不等他講完便憤憤地從門內衝出來。曉維嚇一跳，立即站起來去追她，看到那小姑娘只是氣鼓鼓地跑到開放的辦公區，整個人趴到桌子上。
「我叫李憶緋。」曉維為了他那個誇張的笑容愣了兩秒鐘仍未回話，小姑娘只好自己開口了。
「你自己收拾房間？不請鐘點工？」
周然又看曉維。這次曉維沒把眼睛望向別處，而是朝他點了點頭。周然說：「好啊。」
「緋緋，我們去得再晚一點，動物們就要回房子里睡午覺了。」曉維柔著口氣哄勸。
有了周然的支援，曉維幸運地躲過了過山車和鬼洞探險這些讓她備感恐懼的遊戲。周然甚至陪憶緋玩了兩遍過山車。曉維開始感激周然的同行。而之前的兩小時，她一直腹誹著他的無聊與無賴。
「好。」周然繼續看那幅畫，「我以前從沒見你做這個。這圖你綉了多久？」
「周叔叔的電腦旁邊有一個很小的相框，相框里是你倆的結婚照哇。」
「你先給了她希望，
ｍ•hｅｔｕbｏoｋ•cｏｍ•ｃｏm又讓她失望。她這樣不哭不鬧已經很不錯了。」曉維很心疼那個正在生氣的孩子。她想起自己小時候，也是動輒就這樣被父母冷落。「我公司。」
這個問題曉維昨天買東西時也確實忽略了，她對動物園的思維一直停留在多年前，那時動物園裡賣東西的地方不夠多，那時候動物園裡的東西賣得比別處貴，而少年時零用錢少，五角錢也是要節省的。但面對周然，曉維嘴硬地回答：「萬一沒有賣的呢？萬一有假貨呢？」
這兩人作為成年人對這樣的場景沒多大的興緻，但也畢竟是很多年沒逛過動物園的人了，一時也看得發獃。
「羡慕，真羡慕，你們讓我這現在還沒老婆的人可怎麼活。不說了，我還有事，改天聯絡。」齊天來得快去得也快，又如一陣風一般消失了。
「我今天有事，忙著呢。你為什麼一定要等到最後一天才說？」
這時他發現了正好奇地盯著他瞧的李憶緋，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頂：「哎喲，也不能說你們沒變化，孩子都這麼大了。我記著咱們的校友錄上大傢伙兒說，全班數你倆結婚最早，果然果然。」不等周然曉維說什麼，他先朝著李憶緋開口了：「我是你齊叔叔，你爸你媽的高中同學。趕快喊我一聲。」
雖然已經跟周然生疏了很久，可是當真正把他當成客人一樣來對待，那種感覺怪上加怪。
「我有個朋友與李鶴的妻子曾經是同學，有一次吃飯時說起李鶴開的公司是用了兩人的名字縮寫。他的妻子叫孫緋，緋紅色的緋。按說國人一般不會讓孩子與長輩重名，除非為了紀念逝者，所以憶緋應該是『回憶孫緋』的意思。我隨便蒙了一下，蒙對了。」
路上依然很擁堵，但周然的開車技巧顯然比她好多了，輕輕鬆鬆突破重圍。當周然把車開進加油站，下車去加油時，曉維終於有了與憶緋單獨說話的機會。
「我的丈夫怎麼就不可能是壞人了。」曉維低聲嘀咕。
憶緋托著下巴想了一會兒：「但是我也沒說謊，他讓我喊叔叔我就喊了。其實啊，偶爾假裝一下我有爸爸又有媽媽，雖然只有一小會兒，也挺好的。」
辦公室里有一組獨立的會客桌椅，曉維拉著憶緋坐下。
「姥爺常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阿姨是好人，跟你結婚的人當然也一定是好人。」憶緋理所當然地說，「林阿姨，你跟周叔叔是不是正在吵架呀。不要這樣嘛，夫妻倆要團結友愛。想想看，如果周叔叔跟我們一起去動物園，可以幫我們背著包，如果我們遇見壞人，他還可以保護我們。」
曉維無視。憶緋提醒她：「阿姨，電話。」
「是你討厭的垃圾食品。」
周然晃晃已經捏在手中的車鑰匙：「公司這邊沒什麼事了，我也打算走。」
「下周我一定帶你去。」
憶緋扭頭興奮地看曉維：「啊，真的可以嗎？」
「什麼鬼地方，什麼破規定？」曉維衝口而出，忘了有小朋友在身邊。
「不用脫，進來就成了，地面不幹凈。」
周然對這個數字隱隱熟悉。他看了曉維一眼，從她有點僵硬的表情里猜到了全部。
「大騙子！說話不算話！美術老師要我們畫動物，我的作業要交不上了。」
「是啊，鬼地方，破規定。」周然毫不辯駁。
懷著感激與同情，曉維從包里找出一包山楂卷給周然：「吃幾塊會好一點。」
小姑娘見到父親出來了，把頭一扭，又換了一處更遠的角落躲起來。
「我不去！」李憶緋大聲說，「爸爸，你早就答應過我明天帶我去動物園的。你是大騙子！」
這理由要多充分有多充分，曉維若是拒絕就太像小人了。
一個一分鐘，兩個一分鐘……好多個一分鐘過去了，她睡得比方才更香了。周然在車外遠遠地站著，像在看熱鬧。
「動物園到處都有賣飲料和水的。」
「我今晚在你住的那附近有飯局，水景飯店，就在你對面。」
他那微微揚起發音的話尾，再加上他的表情，潛台詞就是：你不怕我陷害你？
周然和曉維同時說。
「那就坐兩分鐘。」周然給她打開車門，「可惜你們趕時間，否則我可以帶你去海邊兜兜風。」
「你幾點的飯局？不會遲到吧。」曉維答非所問。
「哦。」曉維再次沒面子。她跟周然在一起時，時時能感受到優等生與普通生的對比。「你當初為什麼不繼續念書做研究，偏要做經商這一行？」
「好啊好啊，謝謝阿姨。」小朋友高興地說。
「你的名字很有名，跟某位著名畫家一樣。」周然說。
丁乙乙的「閑言淡語」——婚戀
地下車庫距電梯間有不短的一段距離，周然抱著憶緋，隨她上了電梯，一直走到公寓門口。那小姑娘仍睡得半夢半醒，伸手勾著周然的脖子，把頭埋在他的肩窩裡。雖然只是個小小的女孩，曉維仍是看得怪異。
「文件現在在哪兒？」
周末，曉維和一班同事在公司為一個展會加班，老闆李鶴也全程陪同。過了中午，李鶴把女兒憶緋也接到公司，因為這位小朋友下午的美術補習課臨時取消了。
「沒問題。」周然說。
憶緋乖乖回答：「再過三個半月我就滿七周歲啦。」
這就是林曉維如今的狀態。縱然夢裡的畫面再美好，醒來之後，之於她也總是噩夢一場。她說服自己，在這個世上有那麼多悲慘可憐的母親，都活得堅強又從容洒脫。而她手腳健全衣食無憂，又有什麼理由自哀自憐。可是無論這道理她明白得有多透徹，在內心深處卻總是無法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