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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歌·綠衣

作者:米蘭Lad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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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衣 三、淇奧

綠衣

三、淇奧

婉妤一時不解他何以提出這突兀的問題,惟如實回答:「沒有。」
婉妤想起出嫁之事,不禁雙目微紅,只得再深垂首,不讓引瑄看見眼中淚意,另尋話題道:「我離沈時父王反覆叮囑,要我向樗王進言,許大哥歸國。無奈這一年來我卻並無與樗王獨處的機會……但日後我會設法面見樗王……」
淇葭和言問他:「今日議事,大王可有決定?」
「妹妹誤會了,此無情非彼無情。」引瑄解釋道,「我所說的無情,是指人無志、無欲、無嗔、無喜,不以好惡內傷其身。」
淇葭垂目聽到這裏,又深看引瑄一眼,道:「太子此言似隱有所指。」
「若我所料不差,夫人應佐王后內治,長年伴其身側,故所思所想亦與王后一致。」引瑄依然雲淡風輕地笑,但看淇葭的眼神有了別樣意味,「王后美名遠揚于天下,碩人其頎,淑慎其身,依傳聞看,應是寡慾無情,不染凡塵,超然脫俗。而如今聽夫人高論,我倒覺得如王後身為男子,必也會是位居仁由義的有道聖君。」
婉妤想的卻是子暾要攻西羌之事,輕聲問淇葭:「大王要攻西羌,應是為了姐姐罷?見西羌屢犯尹國邊境,所以……」
「我這儲君之位如何得來的,妹妹亦曾耳聞罷?」 引瑄問。
婉妤稱是,卻不多作解釋,轉顧陶碗而言他:「哥哥好雅興。」
淇葭讓婉妤獨自入內,婉妤卻又踟躇,因她與嫡兄引瑄並不熟識,一年也難得見一次面,此前全然無準備,亦不知見到他后該說什麼。遷延再三,才低聲問淇葭:「姐姐可否與我同去?」
引瑄頷首道:「他秉性純良,幼時居於幽篁山淡泊度日,后得以封官晉爵,亦不為名利所縛,竟能保其赤子之心始終如一。為我仗義執言,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為一線希望,不惜觸怒樗王……我此番入樗,能結識他這良友,於我是一大幸事。」
「大哥是擔心真與四哥兵戈相向,所以索性避于這裏不回去?」婉妤由此問引瑄。
淇葭一笑道:「妹妹剛才還說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大王攻西羌有十成勝算,可速戰速決,而勍攻卞必會遭到其餘諸侯反對,堇君與卞侯也會聯合周圍諸侯國全力抵抗,勍國就算能攻下卞,也絕非一朝一夕的事。大王此刻表示要大舉攻西羌,也是暗示勍王,他不會分兵力去助卞,讓勍王大胆去攻。想來待大王滅了西羌時勍王一定尚未攻下卞國,那時兩國均已元氣大傷,而大王滅了西羌自是聲威大振,卞國若想再尋強援,必會求助於樗,為求大王答應,卞侯自會主動奉上好處若干……」
淇葭輕描淡寫道:「我只是王後身邊典婦功,今日奉命送小妤夫人省親。自身微不足道,姓氏亦不值一提,想必日後也無再見之時,太子無須記得。」
婉妤蹙眉再問:「你甘心讓出儲君之位,連大王也不做了?」
而樗軍攻西羌進展則異常順利,尹王對此喜出望外,不但為樗軍讓道放行,允許他們擇地駐紮,提供一切便利,還另派兵同攻西羌。西羌騎兵雖驍勇,卻終究抵擋不住兩國十數萬雄兵與踏弩的連番攻擊,仗打了四月已不堪重負,最後國主自盡,臣民或殉國或逃逸,剩下寥寥幾人無奈之下開城門投降。
而王后與淑夫人的爭鬥並未因此結束。淑夫人命人監視太子行蹤,常在沈王面前攻訐太子,勸沈王廢引瑄立弘珀,而王后自然對她恨之入骨,一面繼續拉攏權臣保護引瑄,一面頻選美女獻給沈王意欲分淑夫人之寵。淑夫人更是不快,某日在宮中宴集時公然對王后不敬,出言頂撞,王后忿忿回宮,對宮人道:「我兒即位之日便是她與她那孽種五馬分屍之時!」
「分毫不差。」婉妤一笑,卻隱含憂色,「姐姐,大王會放我哥哥回國么?」
嘉旻欠身答道:「大王決定既不聯勍攻卞,也不助卞抗勍,而是……興兵攻西羌。」
引瑄惻然一嘆:「此事真相如何我也不知。但宮中妃妾為君王所忌,招致殺身之禍,總不外乎兩點:謀權干政或爭寵奪嫡。婧妹心高氣傲,必不甘心長為媵妾,且她言行一向率性,樗王性又怪異,陰晴莫測,婧妹稍有差池,便極易觸怒他……」回看婉妤,他目色柔和,「所幸妹妹性情溫婉,與世無爭,當無此虞。」
「是一首尹國民歌,名為《淇奧》,」冬子回答,「青羽教我的……大意是說在淇水灣畔綠竹林邊看見一位文采斐然的君子……」
婉妤也一笑,讓同行的菽禾將禮物奉上,說:「這琴是宮中之物,我求得王后恩准,特贈與哥哥的,已向禁衛說明,想來他們不會就此再為難哥哥。」
瞻彼淇奧,綠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瑩,會弁如星。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
引瑄未立即直答,但說:「世人所尊者,無非富貴、長壽及善名;所樂者,無非安適、美食、華服與聲色。若身不得安逸,口不得厚味,形不得美服,目不得好色,耳不得音聲,則大憂以懼。對所愛之物,都全力爭奪,拚死競逐,不達目的決不罷休。人說此即世間至樂事,我卻看不到其樂所在。此前夫人曾提及,諸侯之寶三:土地、人民、政事。而此言后尚有一句:『寶珠玉者,殃必及身。』再觀今之諸侯,只怕寶珠玉者較多罷,常為一己私慾,頻頻交兵爭霸,為此累軍民,損國力,乃至生靈塗炭。可見名利確為亂世之源,錯以權位珠玉為寶,招致災禍是遲早的事。故知足者不以利自累,審自得者失之而不懼,行修于內者無位而不怍。耽於名利福祿,倒不如一一捨去。人若能虛己以游世,其孰能害之?」
篪音暫停,那年輕男子睜開眼睛,待看清婉妤模樣,他按下手中樂器,溫和地對她笑:「七妹妹。」
婉妤一愣:「這又從何說起?」
婉妤一直不知淇葭彈的是什麼曲子,直到某日無意中聽到侍女冬子吟唱相同曲調的歌:「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婉妤大為訝異:「哥哥無意歸國?」
婉妤略有一驚,想問他為何有此結論,卻又不好意思追問,只得紅著臉將頭垂得更低。
其後她又退至一側,留給婉妤與引瑄敘談的空間,自己立於竹林邊緣岸,舉目漫視水雲間。修篁惠風,苒苒在衣,她姿態娉婷,飄颻若流風之回雪。
引瑄淡淡一笑:「這不算是個好處所,但我也想不出除了這裏還有何處是我可避于其中,而父母無法把我尋回去的。和*圖*書
見婉妤答應,引瑄又自冠發上拔下玉笄,在把篪遞給婉妤之前,銜著他溫雅笑意,以玉笄尖端在篪身上再刻下一行詩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婉妤默念淇葭適才說的話,沉吟片刻后問淇葭:「這話說得真好,是書上寫的么?」
婉妤訝然問:「你唱的是什麼?」
此刻但聽一旁有人詰問:「太子知君子有三樂,卻又知諸侯有三寶么?」
婉妤見她神情不對,不知此言為何令她不快,頓時也有些慌亂,忙撇開莘陽君事再說子暾:「大王果然英明睿智,假以時日,必能稱霸天下。」
那九鼎傳說是禹以九牧所貢之金鑄成,有三件圓鼎、六件方鼎,鼎上鑄九州山川名物,氣壯山河,一直為歷代王朝視為鎮國之寶,鼎在國在,鼎失國亡,現藏於堇京,諸侯往往求見一眼都不得。
「但妹妹將來若當真成了樗王寵妃,千萬切記勿犯他大忌。」 引瑄叮囑道。
「攻西羌?」淇葭微微睜大了眼睛。半晌后,她嘆了嘆氣,對嘉旻道:「既如此,浥川君請勿再爭,大王決定的事不會再改變,多說無益,別惹他生氣。」
注:篪為古代樂器,竹制,橫吹,吹孔在上,按孔不與吹孔在同一平面。
引瑄向婉妤道謝,再伸手解下隨身所佩的竹篪,道:「可惜我如今身無長物,不足以回妹妹與王后之禮,惟待來日再還。那典婦功夫人,我當日受她教誨,頗有感觸,一直想向她致謝,今日又承她選琴之誼,無以為報,暫且以這竹篪相贈,煩請妹妹帶給她。」
引瑄頓時大笑開來,向淇葭一揖過膝,道:「夫人所言甚是。辯之不必慧,聖人以斷之矣,引瑄謹受教。」
婉妤遲疑良久才答:「是我向王后請求賜哥哥一件樂器,王后遂命典婦功夫人幫我選的。」
「居仁心,行正義……」 引瑄沉吟,忽又淺笑問淇葭,「依夫人之見,何為仁義?」
「不必。」引瑄和言打斷她,「妹妹若不獲寵于樗王,倒是好事。侍君如伴虎,且那樗王……我不想見你變為第二個婧妤。」
「太子此說,倒與堯遇封人之說有異曲同工之妙。」淇葭道,「昔堯巡于華,偶遇一守衛疆界的封人。封人先後祝堯壽、富、多男子,堯皆辭而不受。封人遂問,此乃人之所欲,你為何不受。堯答說,多男子則多懼,富則多事,壽則多辱,此三者,非所以養德,故辭。封人便道,天生萬民,必授之職,多男子天必授之職,則何懼之有?富則將財物與人分之,則何事之有?古之聖人,天下有道,則與物皆昌;天下無道,則修德就閑;壽延千年而厭世,便乘雲歸去。如此壽、富、多子所導致的多辱、多事、多懼都不會降臨,身常無殃,則何辱之有?太子身為儲君,此乃天降大任,亦是天授福澤,當兼善天下,澤加於民。一旦即位,行事便主動,不爭之利可與民享,不齒之道可思變更,又何苦為些許不必要的憂懼而放棄治國的權利?」
婉妤聞言一驚,看向淇葭。淇葭頷首:「你哥哥太子引瑄便住在這裏。」
那琴造型別緻,岳山上有十條弦槽,采弦十根,琴面略呈波浪起伏狀,尾端翹起,其上刻有一枚玉府所加的翟形紋章,以示為王后御用。
每日奏的都是同一曲調,而待婉妤進去,樂聲便止,淇葭如常微笑迎她。婉妤告退,走出宮院,琴聲又會再次響起。
淑夫人聽說后自是又驚又怒,哭訴于沈王,沈王只安撫她說這隻是王后氣話,當不得真。而淑夫人憂懼之下更堅定了奪嫡之心,越發變本加厲地干政弄權,培植黨羽。
婉妤仍有些困惑:「這樣做自然不錯,但滅蠻夷之邦與滅卞以挾天子相比,像是蠅頭小利,于大王霸業似乎無多少益處。」
淇葭道:「諸侯之寶三:土地、人民、政事。無土地則無以立國,無人民則無以存國,無政事則無以治國。諸侯職責便在於佑民護國,故為人君者莫不以此三者為寶。何況君子不素餐,太子既為儲君,身受萬千臣民奉養,理應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勤政愛民,護衛疆土。如今太子因一時憂慮,竟視棄天下猶棄敝屣,避於他國,雖通河濱而處,吹篪作樂,但卻又真能終身訢然,樂而忘天下么?」
引瑄似有異議,擺首欲再辨,淇葭眼波一橫,冷道:「你空有一身過人才華,如今卻在此外露心神,虛耗精力,憑風而吟,據翠篁而瞑,以口舌之爭為樂。豈不正所謂『天選子之形,子以堅白鳴』!」
「是,」引瑄道,「但對樗王而言尚有另一忌——莘陽君。妹妹日後切勿在他面前擅自提及莘陽君。」
樗軍佔領西羌后,子暾與尹同分國中財物,但對尹王說,征伐西羌是為揚堇君國威,樗、尹未便私納西羌國土,應請堇君將西羌收為屬國,另立國主。尹王自不好有異議,子暾遂上表堇君,請改西羌為侯國。堇君為此大為嘉獎子暾,命子暾擇立國主,其餘事宜也可自行定奪。於是子暾立西羌王幼子為國主,改稱西羌侯,再任樗臣為相主政,如此西羌雖名為堇屬國,實際一切皆為樗王控制,等於已劃歸樗國版圖。
引瑄應道:「君子有三樂:父母俱存,兄弟無故,一樂也;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二樂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樂也。君子有此三樂,而王天下不在其中。」
淇葭沉默,須臾,答道:「若是兩年前,我或可勸他,但如今,我若請他往東,他必會向西行……再等等罷,此番他大勝歸來,心中喜悅,我們尋個合適的人向他進言,也許他會讓你哥哥回去。」
「太子豈非太過謙?」淇葭凝眸視他,道:「太子丰神秀澈,骨相清奇,原不是凡俗之人,且廣讀聖賢書,多才善辯,定可如古之君子,明足以察奸而仁義行之,智足以面事而謙順處之。家國紛擾,太子稍加周旋,未必不能妥善消除,若一味避於此處,不能居仁心,行正義,膏澤下於民,便是自棄,豈不可惜?」
淇葭點點頭。內小臣這才躬身領命,隨即讓舟子改道往水曲處。
——《詩經·衛風·淇奧》
此事傳得沸沸揚揚,最後連四方諸侯國都知曉了,皆道如此看來以後沈國勢必會有一場內訌惡戰。
相國范嬰堅決反對:「勍王蠻橫貪婪,常侵犯鄰國,且屢次與我交兵,為人又狡詐成性,萬萬不可信賴。就算與其一同攻下卞國,他也必不會依此前承諾與我國分卞國土地財物,一定另有圖謀。何況www.hetubook.com•com天下人皆知勍王攻卞意在堇君,欲挾天子以令諸侯,若大王與他聯手,便會與他一起為千夫所指,不見得能獲利,反而會落得個不仁不義的惡名。攻天下之所不欲,實在是一件危險的事。大王不如發兵助卞抗勍,堇君深受勍王威脅,必也會全力支持大王。屆時大王助卞退勍,既會贏得忠義美名,又可獲堇君信任,大王繼續與堇密切往來,將來即便不以兵戈相迫,也足可借堇君以令諸侯。」
卞侯急欲結束戰爭,見樗軍得勝歸來,便派使臣婉言求助於子暾,自願獻三城于樗,請子暾出兵。子暾只說有待與臣商議,一味按兵不動。堇君此刻亦憂心如焚,見狀后密遣使至樗,使臣對子暾道:「勍王暴虐無道,興師攻卞兵臨城下威脅天子,還暗中向天子索要鎮國九鼎。而我君臣一致認為,與其把九鼎送給暴勍,實不如送給貴國仁君。大王一向忠君,若能救一國於危亡之中,美名更會遠揚于天下,贏得天下人的認同及讚譽。何況能得到九鼎這般國之珍寶,也確是無上榮耀、國之大幸。願大王儘力爭取。」
這場辯論已延續數日,後宮人也略知一二。
說完此言,引瑄凝視婉妤,復又呈出一絲淺笑,道:「但浥川君之事不可效仿。即便妹妹日後有面見樗王的機會,亦毋須為我進言。」
淇葭便微笑道:「你們兄妹久別重逢必有許多話要說罷?我是外人,在你們身側恐會令他有顧忌,未便暢談。」
婉妤淡淡一笑:「沒有。」
今年堇君壽誕,諸侯入堇京朝賀,與堇國相鄰的卞國盛產美酒,照例奉上千壇,堇君飲后笑對諸侯說:「寡人記得年幼時蒙先王賜卞酒,飲后但覺齒頰留香,妙不可言。而今即位為君,卞侯年年進貢美酒,但寡人再也飲不出當年之味了。」
淇葭頷首:「欲富國者,務廣其地;欲強兵者,務富其民;欲王者,務博其德。此三點,大王深諳其道。」
婉妤還是略顯拘謹地施禮問安,這次引瑄亦不迴避,只在她禮畢時欠身還禮,然後一看她身後,笑問:「典婦功夫人沒隨妹妹來么?」
婉妤道:「事不關己他仍挺身而出去剿滅山賊,可見是個行俠仗義之人。」
婉妤著意聽了片刻,手指樂音源頭問淇葭:「那是何處?」
回首看十弦琴,淇葭又道:「和琴比德,唯君子能樂。這琴便贈他罷。」旋即喚來內小臣,命他將琴收入箱中前往菡澤給沈太子引瑄。
那是一片綠竹猗猗的河洲,四周荷葉連天,三五鷗鷺不時掠水飛舞。河洲之上築有一座簡樸院落,小扣柴扉,左右修竹,若隱士居所,然不合時宜的是,門前有兩列禁衛,握槍持戟,嚴陣把守。
此後之事大致如淇葭所料。
婉妤想想,答道:「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覬覦主人屋宇的家奴不得人心,必有人會助主人與他對抗。而外鄉人去剿滅山賊,城裡人一定很高興,自然是鼎力相助,所以外鄉人勝算大……」話音未落她已明白,「大王就是決定做這外鄉人!以樗之兵力,去剿滅西羌這小小的蠻夷之邦便如用豺狼去驅逐羊群一樣,易如反掌。」
引瑄答道:「因我本無意歸國,那日哭拜導致的後果在我意料之中,惟未曾想到父王會再送妹妹入樗。妹妹已為我所累,又何必再為我的事為自己招來無謂是非。」
此刻婉妤訥訥地已不知該與引瑄說什麼,而引瑄雖仍溫和閑雅地對她笑,似鼓勵她說話,但婉妤自知他心裏的那雙眼睛必不是在看她。
引瑄閑閑地笑,像是在說一件根本與主題無關的、無足輕重的小事:「嗯,我也沒見過。」
引瑄點點頭,目示東南方,悵然道:「歸去又如何?早晚要面對一場同室操戈的殺戮。」
見婉妤聽得怔忡,淇葭暫停,淺笑道:「那日聽你哥哥吹篪,我略記了幾段曲調,如今再奏,也不知是否與原曲相符。」
「莘陽君?」婉妤詫異地仰首看引瑄,「大王一向敬重莘陽君,尊其為國中主神,春蘭秋菊長相供奉,怎會忌諱提他?」
先前二人對話婉妤不盡明白,在一旁聽得稀里糊塗,也不敢插言,而現在乍聽引瑄語意直指王后,立時警覺,欲提醒他:「大哥……」
淇葭與婉妤側身以避,向他襝衽為禮。他淡漠地瞥瞥她們便朝自己寢殿走去,步履不帶一絲的滯澀,半低的眼帘使他有俯覽眾生的姿態。他的身影消失良久,婉妤受驚的心仍在砰砰地跳。這樣強勢的男子,她在那小國寡民的故鄉從未見過。
淇葭隨她所指視玉篪,亦微微頷首:「君子樂不去身。沈太子非俗人,必不可一日無絲竹。他那篪是自製的,想必守衛嚴苛,不許他撫琴鼓瑟,將他所帶樂器沒收,所以他才以竹為篪,自得其樂。」言罷一笑,「他是窮亦樂,通亦樂,而所樂非窮通。」
淇葭點頭,命內人把琴送到婉妤宮室,再拈起適才婉妤所指玉篪,引至唇邊徐徐吹奏,樂音婉轉,儼然是沈聲。
十幾隻大小各異的陶碗依次列于案上,每個碗中又盛有深淺不一的清水,那眉目疏朗的男子雅坐於後,微微後仰,側首,半垂目,斜睨水色,唇角含笑,雙手各持一箸,悠然點敲不同的碗緣,不同的清脆音符隨之響起,組成的樂音宛如磬樂。
嘉旻轉首見是淇葭,先是一愣,凈白的臉忽地紅了,匆匆低首,再轉身向她鄭重行揖禮,左手壓右手隱於袖中,舉手加額,深欠身。
依樂聲尋去,繞過兩重屋舍至後院,但見翠篁蓊鬱,綠竹成蔭,其間有一小徑,曲曲地蜿蜒向竹林彼方。淇葭牽著婉妤手循著這曲徑穿行於竹林,樂聲亦越來越近。須臾,眼前一亮,豁然開朗,原來竹林之外又是河洲臨水處,天水相接,景觀開揚。一位著素白深衣的男子坐在岸邊奇峭礁石上,雙手持一支新竹製成的篪,微仰首,閉目吹奏。眉間舒展,唇角含笑,他神態安閑,臨水憑風,似怡然自得。
那篪音裊裊,隨風飄過舟頭,淇葭若有所思地聽著,目光撫過河岸兩側迎風搖曳的蘆荻,一抹婉妤從未見過的溫柔笑意如漣漪般在她唇邊輕輕漾開。
申秀、范嬰、嘉旻各有附議者,三派激烈辯論,僵持不下,一爭便是數日。
淇葭又道:「某地城郊有一夥山賊,常掠行人財物,甚至還不時跑入城中燒殺搶掠。城裡人為此煩惱不已,卻又一直無法趕走他們。忽有一天來了個外鄉人,表示願率家奴去剿滅山賊,妹妹又覺此人如何?」
「莘陽君hetubook.com.com遺訓?我一直未聽說過。」婉妤笑道,「一定是大王告訴姐姐的罷?」
內宰回答:「是。就是否與勍國聯手攻卞一事,申大夫、范相國與浥川君激辯至今,尚無定論。」
天下諸侯原本皆為堇君分封,數百年來諸侯們也奉堇王國為宗主國,但時至今日堇國直轄地越來越小,堇君的影響力也一代不如一代,堇國式微,群雄割據,諸侯爭霸,強勢者早已無視堇君,堇君實際只是名義上的天子,處境尷尬,惟在道統道義上還有一定的號召力,諸侯表面上對他仍很尊重。
淇葭頷首,道:「太子不屑於仁義之說,聖人之道,恥于爭名逐利,故即便無爭儲之事,亦無意即位稱王?」
當年莘陽君舟沉于洺水,後人並未尋見遺體,子暾便從浥川君所請,將衣冠冢建於幽篁山,每逢莘陽君生辰死忌子暾必親往拜祭,極盡哀思。
「為何?」婉妤問,「哥哥可是擔心我因此觸怒大王,於我不利?」
婉妤立即答:「那自然是忘恩負義,為人所不恥,必遭天下人唾棄。」
嘉旻聞言平身,手再次齊眉,之後才徐徐放下,但頭仍低垂著,不敢再看淇葭。
淇葭道:「是莘陽君遺訓。」
內小臣一愣,只疑自己聽錯,試探著問:「菡……澤?」
淇葭點點頭,也不再多問,帶著婉妤等人朝內宮走。走至正殿前方一側,殿門忽然大開,金色的光線如日初升時那般刺破中夜庭院的幽暗,子暾出現在光源處,略昂首,闊步走出。
又散碎地聊了一些無關緊要的事,終於淇葭過來說天色已晚應回宮,婉妤像是鬆了口氣,匆匆向引瑄告辭,跟著淇葭朝外走。引瑄將她們送至門前,在禁衛的阻擋下未便前行,遂止步,引篪吹奏,目送淇葭與婉妤的蘭舟隱入波上暮煙中。
婉妤低眉輕聲道:「我資質平庸,原難獲大王垂青,這一生,大概就這樣過了。」
引瑄含笑道:「閑談這許久,我尚不知夫人應如何稱呼,頗為失禮。」
瞻彼淇奧,綠竹如簀。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寬兮綽兮,猗重較兮,善戲謔兮,不為虐兮。
嘉旻答應,又再施一禮才低頭離去。
浥川君嘉旻聽后說:「助卞抗勍雖好,但一旦發兵便又會血濺沙場,是勞民害民之舉。且從我國去卞國,路途頗遠,戰線過長,不若勍國行軍便利。兩軍交戰,於我不利,我軍並無勝算。好在勍王對攻卞一事也無十足把握,恐我國助卞,故先遣使試探大王心意。大王若不答應,想必勍王不會再輕易攻卞。天下諸侯國土福澤皆為堇君所賜,諸侯在食君之祿之時又心存謀逆,實乃不仁不義不忠之舉,必為天下人所唾棄。請大王派幾名善辯之臣前往勍國,向勍王曉以大義,勸他放棄攻卞要君的計劃罷。」
此次子暾並沒有直接回洺城,而是先赴幽篁山祭祀莘陽君。
子暾離國都已久,宮中無事,更顯清靜。婉妤每日去中宮,往往人未至院前便能聽見有琴聲悠悠自宮室內傳出。
引瑄輕嘆:「妹妹說哪裡話。你嫁到這裏,恐怕也是為我所累。身居樗宮,勢必有許多難言之苦,如今來探我,也必殊為不易。倒是為兄有愧於妹妹。」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
果然是窮亦樂,通亦樂,而所樂非窮通。婉妤立於門邊凝視他,暗自訝異他與她空有兄妹之名十數年,而她對他的了解尚不及淇葭一面之緣。
婉妤欠身謝恩,道:「容我稍作準備,明日一早便送去。」
最後走出的是浥川君嘉旻,也全無喜色,神情凝重。淇葭見他之前的臣子都走得遠了,便輕喚他:「浥川君請留步。」
婉妤隱約有些明白:「原來,哥哥知道大王有這忌諱,所以故意提莘陽君激怒他……可是,大王為何……」
而勍王最大的顧慮便是惟一有實力與勍抗衡的樗國。日前他遣了兩名使臣來樗,勸子暾與其聯手攻卞,稱若滅了卞,其國土與財富兩國均分。
淇葭未答,但命隨侍的內小臣:「轉往菡澤。」
婉妤頓時明白了七八分。
禁衛略有些遲疑,但在內小臣催促下終於開門,請她們進去。
婉妤將從行宮人留于院內,自己折回引瑄的居室,問:「哥哥,三姐因何而逝?」
她的背影那樣美,以致幾乎無人想到她會有不美的結局。
引瑄打開琴盒,看看其中物,贊道:「確是好琴。」隨後又問婉妤,「這琴是王后還是妹妹選的?」
他這番話原本只是感慨微時所得易留下美好印象,當時諸侯們聽了大多也一笑而過,並不覺有異,但勍王聽了卻頓生藉此攻卞之意。回國后勍王與群臣密謀許久,然後宣布卞侯故意獻劣酒是存心怠慢羞辱堇君,暗指今上不如先王,不配享用昔日美酒。還一併羅織出卞侯相關罪行若干,廣播於天下,且礪兵秣馬,準備攻打卞國。
出至院中,但見千朵柳絮隨風舞,從行的宮人嫌它飄飛如塵沾人衣,蹙著眉頭左拍右掃欲拂去。這情景卻使婉妤想起另一個體態娉婷的女子,任何時候都會留意保持優雅的風姿,在這樣楊花似雪的時節,她一舉一動仍從容,僅以團扇掩口鼻,輕羅裙幅劃過沈宮后苑香階,在童年婉妤的凝視下,迎著漫天飛絮,徐徐走入千重城闕的畫境。
淇葭轉視她,目中也有訝異之色:「妹妹沒想到么?他要奪的這天下,也包括你我的祖國。」
婉妤聽他提及婧妤,有心問他是否知道婧妤死因,但忽地想起淇葭等人尚在一側,便咽下此問,轉而言道:「哥哥請寬心,樗國大臣也就你之事常向大王進言,今年正旦,浥川君還向大王遞呈了一封宗廟神官的上書,眾人聯名,請釋你歸沈。」
「不必。」婉妤即刻答,又覺語氣太過急促,遂低首解釋,「送贈禮只是小事,我也無甚要與兄長多說的話,琴送至便歸,就毋須勞煩姐姐了。」
淇葭一側首,止住婉妤,容色未改地對引瑄道:「太子此言差矣。王后雖為國君之妻,然只是女子,所能秉者,不過以順為正,妾婦之道,又豈能與你等君子相提並論,奢談憂樂榮辱。」
翌日入中宮,恰逢玉府又向王後進奉一批金玉玩好之物,其中有數件古樂器。淇葭逐一細觀,待走至一面十弦琴前,素手漫不經心一撥,響起的又是《淇奧》的曲調。
舟泊于灣畔,禁衛上前查看,見是宮中人,便退後數步躬身行禮。淇葭朝內小臣示意,內小臣心領神會,上前對禁和圖書衛道:「妤夫人得王后許可來此探望兄長,請諸位開門相迎。」
婉妤佯裝未聞,而指著一支玉篪道:「這篪形狀倒與我兄長那支頗相似。」
「浥川君這樣做,徒增樗王怒氣,於他自己大不利。」 引瑄又是一嘆,「那日以後,他被樗王禁足數月,不許他再來探我,他還幾經周折遣人傳信,要我安心,說將來必會再尋良機向樗王進言。」
淇葭頷首道:「浥川君不必多禮。」
隨後自殿內走出的是一干臣子,幾乎每個人都垂頭喪氣,頻頻嘆息,無一人像是辯論獲勝的模樣。
淇葭點頭道:「西羌與尹國為鄰,我父王在位時偃武修文行仁政,對外決不主動用兵,面對西羌的挑釁也但求自衛而已。去年父王禪位於我哥哥,哥哥年輕,自然希望有所作為。若大王此刻去討伐西羌,定會得到我哥哥的大力支持。西羌只是蠻夷小國,又沒受過教化,政事混亂,行軍想必也無多少章法,若兩國以踏弩等利器同攻,他哪裡抵擋得了?樗國得到西羌的土地可以擴大版圖,得到西羌的財富可以富足百姓,雖是用兵,但戰事不在國中,不會傷害一般臣民,他們不會反對。何況大王即使滅了西羌也不會受到其餘諸侯國任何非議,掃滅的是蠻夷之邦,諸侯不認為是暴虐,即使樗奪走西羌的一切財富,諸侯也不以樗為貪。大王只要做討伐西羌這一件事,就可名利雙收,甚至還能得到除暴安良的美名。」
婉妤立即答應,如釋重負。她那一瞬舒緩的神情未逃過引瑄的注視,他由此瞭然淺笑,倒令婉妤赧然低首,為自己訥于應對覺得羞愧。有淇葭在或許便無此尷尬,她不禁想,隨即又雙眸一暗,意識到,若淇葭同來,自己又會淪為一道可有可無的背景。
引瑄與婉妤轉首一顧,見說話者是淇葭,她正緩步走近,看著引瑄,神情冷淡。
勍王此舉當然並不是要為堇君平憤立威。勍國強盛,雄霸一方,早有挾天子以令諸侯之意,但畢竟不與堇國接壤,與堇國君臣接觸頗為不便,便想滅了中間相隔的卞國,以直接控制堇君。
彼時婉妤風寒初愈,見這青山碧水,十里秋荷,頓感心中愉悅,與淇葭並立於舟頭,顧盼間神采飛揚,言笑晏晏。
引瑄卻搖頭:「未必,以妹妹性情,若肯上心,要獲寵于樗王,並非難事。」
引瑄一怔,旋即啞然失笑。
婉妤默看許久才緩緩過去,輕聲喚他:「大哥。」
婉妤聽了又不解,只記住一個自覺形容不當的詞,便輕聲問:「無情?哥哥怎會說王后無情?」
隨後子暾親率三十萬大軍浩浩蕩蕩前往卞國「斡旋」,沿途諸侯紛紛放行,樗軍迅速駐于卞,日日列兵于陣前演習。勍王大感失策,無可奈何之下接受了子暾的建議,收下卞國獻出的財物若干,悻悻地收兵回國。卞侯信守諾言,割三城給樗國,子暾當即派兵接管,又得堇君承諾翌年必送九鼎后才班師返回。
淇葭便問:「若這兩人同時攻擊自己的目標,妹妹覺得誰勝算大?」
淇葭身後的青羽目送他遠去,不禁笑出聲:「怎的浥川君如此怕王后?一直躬身低垂著頭看地面,好似生怕抬高點頭王后就會給他一棒子!」
「妹妹,你親眼見過飛升成仙的人么?」 引瑄問她。
淇葭每旬日必往北苑定省王太后,往昔若非節慶便獨自前往,如今再去均帶婉妤同行。這日自北苑出來乘舟回城,因天色晴好,水面風平浪靜,淇葭便命減慢舟速,讓婉妤欣賞沿途美景。
引瑄未見過她,且她身著便服,引瑄一時猜不出她身份,便微有些詫異,但隨即溫雅如常地朝她欠身,道:「願聞其詳。」
婉妤默不作聲地聽,待冬子說完仍久久無語。冬子問她:「夫人可曾聽過?」
引瑄答道:「君子得志,確應行天下之大道,澤被於民。但推行大道應出於本心,靜心而為,不宜摻雜諸多外因。若起因不純,事緒繁多,便會心亂,心亂則憂患生,憂患增自身亦難保,更遑論佑民護國。古時聖人,往往先修身立德方去扶助他人。而今我自己只是個無德無能的庸人,未及修身齊家,自不敢奢談治國平天下。」
引瑄擺首道:「這王權之道乃千年沉痾,豈是一朝一夕可以更改的?若經此途,即便起初無心爭名逐利,也會身不由己地走下去。何況……」說到此處他語意稍頓,著意端詳淇葭,忽含笑道:「我觀夫人端莊雍容,氣度高華,必是王後身邊人。王後身份尊貴,掌後宮內治,母儀天下,乃邦之媛也,自然也應壽、富、多福澤。世人皆道王后淑慧嫻雅,生性淡泊,想必行事亦慷慨大度,不難做到修德就閑,而據夫人所見,王后因此便無懼、無事、無辱了么?」
淇葭覺此言有理,嘆道:「還是妹妹心細,這一層倒是不可不防。」遂命其餘人等在外等候,自己帶了一二內人與婉妤一同進去。
淇葭神色亦和緩,回施一禮:「我一時肆意,若直言無狀,還望太子見諒。」
婉妤欲言又止,半晌后道:「姐姐還是一起去罷。我與他本無隱秘事要談,若我獨往,日後人問起,只怕倒會生疑。」
回到宮中時已暮色四合,淇葭與婉妤自正門進,遠遠地便瞧見正殿燈火通明,淇葭遂問上前迎接的內宰:「大王還在與群臣議事么?」
婉妤回想浥川君那弱不禁風的少年模樣,略有些感慨:「浥川君貌甚文弱,沒想到竟會這般仗義。」
引瑄執篪後退一步,躬身道:「非也。引瑄自幼所受教育,無非仁義之說,聖人之道,如今略有些感觸,所以胡亂說出,並無深意。」
婉妤低首道:「我已入樗年余,如今才來見兄長,還望大哥原宥。」
勍王見樗國大軍遠攻西羌,便放下心來,正式對卞宣戰。此舉令諸侯紛紛側目,與卞相鄰的戴、許二國在堇君授意下發兵助卞抗勍,另有一些諸侯國雖未公開表態,卻也會在暗中為卞提供錢糧方面的援助,這便使勍國攻卞難度大增,勍雖略佔上風,但仍久攻不下。
接過引瑄的篪,婉妤又好一陣沉默。她本不是能言善道之人,在陌生人前尤其靦腆,引瑄待她和藹,她仍無法擺脫經年累積的生疏感,引瑄再問她近況,她只以一二字簡略回答,最後引瑄覺出她的不自在,便和言說:「起風了,夕時或有驟雨,不利舟行。妹妹早些回宮罷。」
嘉旻點了點頭。淇葭便笑笑,道:「夜已深,早些回府罷。」
引瑄從容道來:「夫人一定聽過此說: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諸侯之道與hetubook.com.com盜跖之道原無二致,憑空推測到室中藏有何物,此即聖明;率先入內,此即英勇;最後退出,此即義氣;知行竊時機,此即智慧;事後均而分之,此即仁愛。天下沒有不具以上五點卻能成大盜者,而通曉這些盜跖之道的諸侯則會被稱作有道明君。夫人所說之仁義是這些聖人明君給天下人制定的,旨在教化人心,矯人行為,卻不知他們在宣揚仁義之說時已將仁義一同盜走了。而今聖人諸侯言必稱仁義,但此仁義的推行,只會失其誠信,且還會被弄權逐利之徒用作謀取權利的工具。名為推行仁義,實則仿造仁義,無異於弄虛作假。但凡成就了美名,也就有了作惡的利器, 其後便是利用民心繼續爭奪名利,何談膏澤下於民!」
淇葭沉默不語,許久后黯然一嘆。
婉妤頷首,一低目,正巧看見篪身刻著一小小的章印,中有五字:菡澤有情人。
引瑄擺首笑道:「我不過是窮極無聊,找些事做罷了。原本是帶了張琴來的,居於此處閑時便撫琴作樂,不想禁衛大人們覺得聒耳,把琴劈做柴燒了。我便取出行囊中的塤吹著解悶,未及兩日又被他們奪去一把擊碎。好在天高地闊,可做樂器之物是取之不竭的,我還可以竹為篪,以碗為磬,他又能奈我何?」
淇葭微笑問:「這次要我同去么?」
引瑄雖是沈王嫡長子,但沈王卻更寵愛妾妃淑夫人所生的第四子弘珀,為此遲遲不肯立太子,於是王后與淑夫人各自拉攏大臣,私結黨羽,宮廷內外明爭暗鬥十數年,兩派勢如水火。最後王后一派權臣于先王忌日跪于宗廟前,在萬千臣民圍觀下高聲說嫡庶之別在於辨上下,明貴賤,質問沈王不予嫡長子儲君之位,且待公子弘珀與嫡長子一般無二,以致嫡庶相亂,尊卑無序,何以令天下。臣民均以為然,紛紛附和,沈王見立嫡長子乃民心所向,這才終於下定決心以引瑄為儲。
婉妤欲行大禮,引瑄忙道:「妹妹不必多禮。」一壁說著,一壁自礁石上下來,以手相扶,「七妹妹來樗,我亦聽說過,卻沒想今日竟能相見。」
婉妤暗暗打量十弦琴與淇葭,小心翼翼地在淇葭臉上尋找異樣的情緒,而她竟沒有,彷彿這對那處境尷尬的別國儲君的饋贈無任何須避嫌之處,神色十分坦然。
淇葭緩緩對她說:「我問妹妹一件事。國中有一富人,家奴眾多,他特別賞識一能力出眾的,賞賜其不少土地財物,讓這家奴自立門戶。家奴耕耘數年大有收穫,財勢蓋過了主人,便對主人那所大屋宇有了覬覦之心,準備帶人去趕出屋裡的人,取得房子的支配權。對這樣的人,妹妹怎麼看?」
「大王今日還未表態?」淇葭問內宰。
引瑄淡笑而不語。淇葭復又問:「太子必定視名利福祿為萬惡之源,故願一一捨去,清靜無為,避世而居?」
「姐姐不高興?」婉妤見狀覺得奇怪,「大王若奪得這天下,姐姐自然也為天下之母,卻又為何嘆息呢?」
引瑄微笑道:「夫人所言自是不錯,但穎慧若夫人,豈會不知此乃庶民之仁義,而非諸侯之仁義?」
樗軍班師回國之際勍卞之戰仍未分勝負,卞、戴、許聯軍已感不支,有敗退之勢,勍王欲一鼓作氣拿下卞國,但勍軍也損傷過半,力不從心,一時無法更進一步。
但聽淇葭又道:「你避世於此,也為一時好惡驅使,屬率性行為。然你家國嫡庶之爭並不會因你的躲避而終止。若你尚有同母弟,你母親必會全力扶他上位再度爭儲;若無,待四公子即位,你又可知淑夫人將置你母親於何地?你若不直面此事,妥善尋求兩全之策,將來惡戰在即,你怎能保得父母俱存,兄弟無故?屆時仰愧於天,俯怍於人,你須避於何處才能悠閑度日?」
婉妤恍然大悟:「屆時一定要卞侯割地給樗大王才會答應。若如此,大王發兵增援,勍軍已疲憊不堪,必會敗退。這樣大王不必費太多兵力,又可在天下諸侯無異議的情況下得到卞國的土地,駐軍于天子之側。」
淇葭臉色卻驀地變了,轉首垂目默不作聲。
終於他意識到她的存在,抬首看向她,那麼自然地,仿若她的到訪是每日必經之事,他沒有任何驚詫神色,依舊只是溫和地笑:「七妹妹。」
婉妤在心底嘆了口氣,對淇葭道:「姐姐,可否許我前往菡澤送此琴給哥哥?」
淇葭略想了想,答應她請求:「你們兄妹一別數月,是應少聚片刻。」
婉妤仍不抬目,茫然撫摩手中的篪,半晌才問:「這大忌是謀權干政與爭寵奪嫡罷?」
這話婉妤琢磨許久仍不得其解,次日終於還是問淇葭:「眾臣商議的是攻卞與否,大王卻為何決定攻打與我國既不接壤又無利害衝突的西羌呢?聽姐姐的意思,這樣做竟是上策?」
「哦?」淇葭微蹙眉,「我不知仁義尚有庶民與諸侯之別,請太子賜教。」
見堇君許以九鼎,子暾唇角才有了上揚的幅度,道:「請君勿憂,寡人領命,會前往卞國斡旋。」
引瑄一笑:「若非如此,我又豈會長居菡澤?」
淇葭聞言回眸顧引瑄,道:「太子望人無情,而自己卻又真能無情么?你不顧父母期望,恥為人君,一心避世,欲達無為境界,此非為志?你不願見天下紛爭,只想尋一方凈土,清靜度日,豈曰無欲?你因姊妹之故,放任意氣,觸怒樗王,怎說無嗔?你笑世人樂於華服聲色,然幽居於菡澤,仍不忘吹篪作樂,如何無喜?有志、有欲、有嗔、有喜,太子豈非亦為有情人?」
蘭舟凌波,划入藕花深處,清風徐來,有一縷樂聲自前方右側水曲灣畔隱隱飄過。那樂聲似笛非笛,似簫非簫,但悠揚清越,曲調婉妤似曾相識。
內宰稱是,道:「大王只讓諸臣各抒己見,自己默默聽著,極少開口說話。」
子暾與諸臣商議,諸臣意見有三。大夫申秀說:「爭名者于朝,爭利者於市。而今堇王室與卞國正是天下市朝。大王不妨先與勍結盟,一同攻破卞國均而分之,如此我軍亦可駐于堇君心腹處,將來設法消除勍國影響,再借堇天子名義號令諸侯,成就霸業便指日可待了。」
「不,沒有哪個女人可以影響他的決定,他決定攻西羌自有他的道理。」淇葭斷然否認,須臾,凝眉淺笑,不知是喜是憂,「他能有此遠略,這天下,遲早會是他的。」
淇葭道:「仁者,人也,源自人性,親其親者為重;義者,宜也,事事合宜,尊賢敬德為重。中正而和樂外物,兼愛而無偏私,此即仁義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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