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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歌·綠衣

作者:米蘭Lad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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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衣 七、樛木

綠衣

七、樛木

聽她這樣說,自太后以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定在婉妤身上。
諸女子禁不住瑟瑟地彼此挨近,心下都有些害怕。那出門的侍女很快疾步奔回,喘著氣說:「我看見一個白色的影子……朝,朝妤夫人的舊居飄去……」
內人低首,吞吞吐吐地回答:「她們說……說太后原本診出王后懷的是……是公主……」
太后頷首:「怪不得子暾要她死,她確實該死。」
「她是被她自己那見不得人的妒忌心害死,與你無關,你無須介意。」太后漫不經心地一笑置之,「詛咒過我的人何止千百,亦未能損我一分一毫。」
太后道:「是踏弩罷?青羽說你向大王承認竊圖給你父兄,但她對我再三保證,說你從未做過這種事。我也覺得,以你的品性,必不屑為之。若真不是你竊的,你跟我說一聲,我自會去與子暾解釋。」
一日深夜,中宮人均已安歇,忽聽宮牆外傳來女子哭聲,嚶嚶哀泣著,聲音原本不大,但因四處靜寂,便猶顯刺耳。
淇葭自她手中拈取一段唐棣,引至頷下低首一嗅,道:「詩中有萬象,含英咀華,其樂無窮。故父王一向重視詩教,常對我與哥哥說,學詩可激發|情思,可觀天地萬物及世間盛衰得失,可使人知合群、懂諷諫,近可以事父母,遠可以事君主。就算以上皆未達,最不濟,也能由此多知道一些鳥獸草木的名字。」
南有樛木,葛藟縈之。樂只君子,福履成之。
太后入內后良久不出,后室也未見動靜,過了好一陣,忽有哀哭聲自內傳出,婉妤呆了呆,繼而不管不顧地直入堂中,恰逢青羽出來,便一把抓住她,問:「王后怎樣了?」
太后吩咐青羽:「告訴大王,這都是些什麼。」
「我起初覺得蹊蹺也是因為這些香料。」太后淡淡道,「孟筱說她不知麝香可以打胎不似在說謊,因她自生子得勢后便窮奢極侈,香料只要是名貴的就胡用一氣,我見她濫用麝香,便知她多半不曉得這香料對生育的危害。真正懂得用麝香之類物品去做打胎葯的人,平日很可能根本不用它。而冬子臨死前為你辯解,恰好說到你從不用麝香。只是這香料危害性並非人人皆知,你卻從何知曉?」
「這孩子我本來是不想要的,」婉妤繼續說,「我對他的來臨毫無準備,而且也根本不想生孩子,剛知道這事的時候我簡直不知如何是好……我不知該怎樣對他,我並無把握我會像愛含苾一樣愛他。可就在我即將服藥以結束妊娠時,忽然想起親蠶那日你上車時手護住腹部的樣子,和你那時的微笑……我還是留下了他。感覺到他在我腹中一天天長大,我也發現我越來越愛他。但是現在,我已對姐姐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過,窮盡我半生亦難贖清。我愛這孩子,不想他一出生就活在母親的罪孽中,甚至不想讓他知道自己有我這樣的母親。所以,姐姐,你可不可以幫我撫養他,就當是給我最後的憐憫?」
婉妤抬起頭來,面對著太后,但雙目空洞,目光游移于不確定的某處。「我……」她咬了咬唇,語意恍惚地說,「我不想讓姐姐生大王的孩子。」
子暾默默看她哀泣,不語亦不動,好半晌才終於開口:「我原以為,你與那些爭寵奪嫡的女人不一樣。」
太后一揚手中藥匣,道:「這葯外形跟我配的一樣,都是黑褐色藥丸,但卻是宮中女子常用的益坤丹,而裏面夾有麝香和蘇合香等香料,孕婦長期服用,會導致小產死胎。」
須臾,六宮之人皆至。太后在堂前院中坐下,溪蓀傳令,命眾宮人列隊一個個從太后坐席前走過,走至太後面前,須抬起頭直視太后一眼。
子暾一怔,不解地轉看太后。太后目示青羽:「把東西呈上來。」
這幾近無聲的景象維持了很長時間,直到一名眼瞼浮腫的女子走到太後面前。
「妹妹,你出去罷。」子暾走後,淇葭對婉妤說,很是幽涼的聲音,「我不會處罰你,但是,我再也不想見到你。」
婉妤一怔,然後轉身拜謝太后。禮畢又面向淇葭床榻方向,舉手齊眉,再屈膝跪下,行稽首大禮。
此刻又有一人靠近冬子,徐徐跪下拾起冬子散落在地上的發笄,流著淚將冬子頭髮如舊挽好,將發笄插上去。
淇葭道:「去妤夫人宮室。」
淇葭撫著受創的腹部,不禁又有淚盈眶:「不,我不會原諒她。我永遠不會忘記,我孕育了六月的孩子,是怎樣被冰冷的工具生生地從我腹中剜出……」
太后冷冷道:「你也不冤罷?當初害死容夫人時,可曾想到有一日你也會以同樣的方式為他人頂罪致死?」
冬子驚惶地連連擺首:「怎麼會!怎麼會!難道是筱夫人騙我……但我真的不知道,若知會傷害王后,就算打死我,我都不敢去換藥呀!」
淇葭眉頭舒展,神情安寧,語意卻蒼涼:「我知道。我不知道的只是他最終決定娶我,是因為他要滅生我養我的國家。」
太后簡單作答:「你死比她死好。」
青羽頷首,輕聲道:「這些物件都是小妤夫人收藏在一間加鎖的宮室中的。」然後走過去,揭開每件物品上蓋的錦布,逐一解釋,「這是當初王后給小妤夫人的綉架、繡花小樣及針線……這是歷年來王后所賜的衣物首飾……有一次小妤夫人病了,王后前去探望,親自喂她喝葯,這就是那次王后所用的碗……剛才我問過菽禾,這支荷花是某次王后自北苑回宮的路上採的,順手送給了同行的小妤夫人,雖然很快枯萎,但小妤夫人一直珍藏著……還有這些枯葉……」
「姐姐,」雙唇顫抖著,她邊泣邊用失調的聲音懇求道,「不要拋下我……」
青羽立即瞪她,開口呵斥,那內人也覺失言,忙低下頭去。太后蹙眉追問,青羽欠身,斟酌著言辭,將昨夜之事一一道出,但只描述情況而不言及鬼神。
內人們相顧失色。風勢不減,室內紗幕翻飛,承著燈光掃落的人影起伏飄移,眾女都靜默著,惟有未閉的門窗在嘎吱作響。
「我不是故意的,」初雲哭道,「昨天筱夫人打我,我受不了……怕被人聽見,又不敢在自己居處哭,所以跑到人少的地方,沒想到會驚動王后……我不是故意的……」
淇葭聞聲醒轉,坐起喚青羽,青羽與其餘幾位在內侍侯的內人忙掌燈而起,問她有何吩咐。
「他娶你的原因……」太后沉吟,然後問:「諸侯聯姻,以兩國利益為重,旨在通好結盟,與兒女本身倒無多大關係。這點你不會不知罷?」
青羽垂首避開她詢問的目光,而太后沉默良久,終於告訴她:「她自中宮回去后一直哭泣而拒不進食,昨天暈了過去,我讓醫女去瞧,醫女說……她有身孕了。」
太后答道:「我將她軟禁在她宮室內,暫未決定如何處置。」
太后微眯雙眼看著她:「甚至那個王后服藥要改變胎兒性別的謠言也是你故意傳出去的?」
「我發現筱夫人虐待她,便對她好,而她也是個知恩圖報的人,從此死心塌地地為我辦事。」婉妤冷靜地敘述著,好像這隻是一個與己無關的故事,「我知道那傳言一定會讓筱夫人寢食難安,若王後生下嫡子,她兒子就無法成為儲君,她一定會有所行動。」
太后一道冰冷銳利的目光直刺進她眼眸:「你想要的僅僅是日常用度有別於其他夫人?生子對你這樣的人來說真不是好事,白白給了你一個做國母大夢的枕頭。我掌管先王後宮時是殺了幾個人,但她們多半跟你一樣,自有可殺之處,而我聽政期間,促耕織,興水利,賑災濟貧,休養生息,以此救活的臣民是我所殺人數的千萬倍,最後交到子暾手裡的是一個安定富庶的國家。若你做國母,必以國家為己私器,窮舉國之力亦難足你一己私慾。幸而你沒那命,空有奪嫡野心,卻無母儀天下的胸襟與智慧。雖成日勾心鬥角,思量著害人,卻又愚笨如豬,連用藥使胎兒由女變男這種謠言你也信,活該被人利用。我不怕與你明說,今次這事,我冤的就是你,害是就是你,因為不冤你冤誰?你不死誰死?」
她忙不迭地告罪,子暾只是微笑:「你近不得花粉,別做這類事。」
婉妤既不承認也不辯解,但朝他一拜,道:「我匿琴、換藥、驚嚇王后、害死嫡子,請大王賜我一死。」
青羽移步,雙手一提,錦布掀開,一面十弦琴立時現於子暾眼前。那琴纖塵不染,十分潔凈,除去自然的斷紋,琴身光潤異常,應是經常撫摩拭擦所致。
淇葭只淡然一笑,雖虛弱乏力,但仍是神清目明的樣子,看上去冷靜異常。
其餘侍女一聽也不由驚慌,有幾人忍不住驚呼出聲,室內頓時亂作一片。
淇葭並不否認。太后蹙了蹙眉:「你這又是何苦?他分明對你情義未絕,見你如今這樣,亦很憐惜,你何不就此與他修好?」
又過月余,太后見淇葭已漸痊癒,遂起駕回北苑,並命婉妤攜含苾同往。
溪蓀從旁和言對栻道:「大公子,筱夫人嗓子疼,無法說話,這兩日正在診治。可惜宮中太醫無能,治不好這病,所以夫人要出宮另尋良醫治療,會離開一陣子。」
侍女擺首:「是妤夫人……原來的妤夫人……」
青羽立即斥道:「休要胡言亂語,哪有此事!」
婉妤泣而不答,而子暾隱約窺見的答案已令他目中光華湮滅:「你不想讓你姐姐生我的孩子,就如你不願讓你哥哥得到她的琴一樣……或者,你是怕我會因這個孩子回到淇葭身邊?只是當初,你卻又為何會勸我去看淇葭?」
這情景令子暾忽然想起他上次從淇葭宮裡出來,回到婉妤的居處,未經傳報的直入,使他無意看見她正在伏案哭泣。他走至她面前,輕聲喚她,她也是這般迷惘地抬頭看他,怔怔地「啊」了一聲。
內人們大為驚詫,但見淇葭神色嚴肅,亦不敢有異議,青羽便率眾女提宮燈隨淇葭出去。
婉妤猶在看素絹上的字,以指輕划,似在臨摹,聽他說話,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子暾不確定她是否真的聽見,便又喚她:「婉兒,剛才我說了什麼?」
「我知道你一直看我不順眼!」孟筱且泣且訴,「在你把持朝政時,是我陪伴在大王身邊,在他讀書時為他焚香,在他小寐時為他披衣,在他為你的政令感到惱怒時從旁好言勸慰……大王曾經那麼信賴我,親近我,所以你便對我心生敵意,後來故意利用王后,把大王從我身邊奪走……」
「都給我住口!」淇葭不知何時已起身,冷冷地呵斥驚叫的內人。眾人噤聲,她披上罩衣,命青羽道:「提著燈籠,跟我出去。」
這日春色明凈,風和和_圖_書日麗,子暾命人移案牘于徽音台上,批閱之餘偶爾起身,居高明,遠眺望,滿座宮城一覽無遺。他的目光游移于路門燕朝、六寢六宮之上,最後落定在王后居處。
「這是什麼?」孟筱驚惶而戒備地問。
眾宮人知她手段,面面相覷,心下都大感害怕,但婉妤的宮人除仍低頭哭泣的菽禾外,都是一幅迷惘表情,而孟筱的宮人倒有幾個面色青白,惴惴難安的樣子。
他們一同走下徽音台。台下的女子看見他忙肅立行禮,與婉妤一起恭送他。待他身影消失在苑門外,她們又重按歌聲,悠悠揚揚地開始唱:「唐棣之華,偏其反而……」
青羽聽見,不解地問:「為何要召穩婆?」
青羽一驚,問:「你說的是小妤夫人居處罷?」
淇葭沉著地一步步走進,穿過院落,行至前室外。
「那計劃是莘陽君寫的,大王未必會全按他說的做罷。」太后和言說,然這句話顯然起不到任何寬解作用,淇葭靜靜地看著她,道:「母后,你比我更了解大王,他會不會這樣做難道你不清楚么?母后聽政時愛民如子,雖休養生息之餘不忘修戰備,但旨在自保而不對外擴張。而大王起用莘陽君后短短三四年內便滅了芑國,後來大王更借破西羌之機向堇君求九鼎,他有何等雄心也不言而喻了。待他將刀戈揮向我的父兄,我又將如何自處?」
青羽滿面哀戚,一壁啜泣一壁緩緩搖了搖頭。堂上內人們見狀會意,旋即一齊跪下掩面而泣。
「別胡思亂想!」太后即刻打斷她,「你還這般年輕,但且安心靜養,日後自會康復。」
內臣傳報:小妤夫人求見。子暾許她入內。少頃,婉妤輕輕巧巧地進來,手裡捧了一束盛開的唐棣。
太后乾脆地答:「不行。大王日理萬機,沒工夫見你。」
然而一陣突發的痛楚令她鎖緊了眉頭,雙手護住腹部,無法再說下去。青羽見她顏面發青,手背手腕都異常冰涼,忙命人將她攙起,徐徐回中宮。
太后與青羽相視一眼,一時都不說話。淇葭再問,太后遲疑地看看她,欲言又止。
當她抬頭直視太后時,太后溫和表情瞬間斂去,目光如刀鋒寒刃般冷冽,上下一打量她,問女史:「這是何人?」
聽了最後這句話,太后微微一動,側首垂目瞥了孟筱一眼。
她只覺這女子面容甚熟悉,像是婉妤,然定睛一看,又驚訝地發現彷彿是自己。兩人不同的眉目交替浮現又融合,令她不免有一陣迷惑。
「你哭什麼?」當時他問。
冬子瑟瑟地盡量向後退,太后讓內臣抓住,道:「刀斧伺候,她說一句謊就砍她一隻手或一條腿,多過四句就割鼻剜眼。」
巳時剛過,太后已帶著溪蓀從北苑匆匆趕到,入內室細細看了淇葭,即面色凝重地出來,吩咐聞訊趕來的內宰:「快召眾太醫及宮中穩婆入中宮。」
她聲音漸趨嗚咽,呼吸急促起來,臉色越發難看,額上也浮出一層虛汗。
透過重重淚光,婉妤依稀辨齣子暾的眉目。她身體不堪重負地微微顫抖著,彷彿承載著末日將至的絕望與悲傷,看他的眼神是他從未見過的,疏遠而空茫。須臾,她忽然凄楚地笑了笑,輕輕擺脫他,異常平靜地對他說:「大王,請賜我一死。」
孟筱隨即又懇求:「那讓我見見我的孩子。」
婉妤凝視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字清楚地說:「王后是我害死的。請大王賜我一死。」
當他經過婉妤身邊時,她還保持著跪拜的姿態。見他走近,她不禁仰面,怯怯地去探視他表情。感覺到她的動作,容色蕭索的他居高臨下地淡瞥她一眼,沉鬱的目色與掠過她臉龐的微風一樣不帶絲毫溫度。
太后呵呵一笑:「原來你從小就見識到不少妙人妙招,怪不得如今有這麼千迴百轉的心腸。」
青羽隨即前往,片刻后回來,稟道:「小妤夫人聽了王后的話淚落不止,然後說她希望再見王后一面,她有幾句話想對王后說。」
前方掌燈的兩名侍女當即退後兩步,不敢近前。淇葭一把接過一盞宮燈,自提著推門而入。
太后扶起她,嘆道:「若能,我自然會儘力。只是接生催產之事我亦未做過,如今只得聽天由命了。」
「小妤這孩子對淇葭……唉,執念太深罷。」太后看看此刻埋首掩面而泣的婉妤,嘆道:「以往她跟著淇葭來看我,我就覺得她甚為依戀淇葭,淇葭走到哪裡她都亦步亦趨地跟著,人多的時候她更是常不自覺地躲到淇葭身後去,就像一片小小的影子。而每當淇葭與她說話,她頓時容光煥發,那眼睛直從心裏亮了出來。起初我也沒多留意,直到今日換藥事發,我審問小妤的侍女冬子,那丫頭為她辯解,說她對王后十分恭敬,凡王后所賜物品,哪怕一針一線,她都會心存感激地鄭重收藏供奉。我便有些疑惑,連你這大王賜給她的名貴香料她都會隨手送人,怎的對淇葭所賜的一針一線倒如此珍惜?又想起以前溪蓀向我提過,小妤在看到你與淇葭和好時似很傷心,也就隱隱有了些猜測,故此讓青羽在去她宮室查找香料時留心看看她是否真的收藏供奉淇葭所賜物,而找到的東西比我預想的還要稀奇。於是我已能斷定她與換藥一事有關——過於執拗的愛與恨一樣,都是可以傷人的。」
但聽「咚」的一聲,早已嚇得失魂落魄的冬子跪倒在地,垂首啜泣。
淇葭黯然一嘆,頷首答應。
子暾目色溫柔,朝她伸出一手:「來,到我身邊來。」
她赧然低首:「我見苑內唐棣開得好,便想給大王送幾枝……」
「你別急,慢慢說。」太后和緩了語氣,表情也不似起初冷酷,「若肯從實招來,或可免你一死。」
內宰領命而去。太后開出一劑催產葯讓淇葭服下。少頃,太醫及穩婆至,太后逐一詳細囑咐過,即命穩婆入內助產,太醫隔簾等候。
這一語聽得淇葭怔了半晌,然後問太后:「她現在仍不進食么?」
聽到淇葭最後的決定,婉妤如罹雷殛,獃獃地凝視淇葭一陣,未見她再有一語,於是她悲從心起,雙肩止不住地輕輕抖動,淚水奔涌而仍抑制著不出聲,頭越垂越低,終於額頭觸地,她便曲膝跪著,伸臂埋首匍匐,以奴婢殉葬的姿勢繼續著她的哭泣。
當太後步入孟筱的囚所時,孟筱已哭鬧得精疲力盡,此刻披散著一頭凌亂的長發,正神情萎靡地坐在囚室一隅發獃,而一見太后,她暗淡的雙眸又瞬間點亮,手腳並用地衝來,撲倒在太後足下,一邊磕頭一邊道:「太后明鑒,那香料真不是我加的呀……」
溪蓀又道:「太后吩咐,筱夫人見大公子時不能流下一滴淚,否則處以腰斬之刑。夫人記下了么?」
淇葭反握住太后的手,定了定神,過了好一會兒,才道:「但是,對小妤,我又能怎樣呢?她還是個孩子,那樣做,甚至不是因為恨我……而經此一事我才知道,原來一直以來,她有多寂寞……她這半生,大概哭的時候遠比笑的時候多罷?現在我一閉上眼,腦中浮現的總是她一雙雙或憂或悲的淚眼。」
孟筱彎下腰,撫著七歲兒子的臉,想回答卻發不出聲,鼻中一酸,差點就掉下淚來。記起太后的話,只得盡量睜大眼睛,止住淚意。
「哦?」太后再問,「筱夫人為何要打你?」
太後有些訝異:「這你是從何得知的?」
待婉妤身影消失后,太後過去看淇葭。幔帳一開,但見她斜倚在床頭,顰眉閉目,頰上儘是淚痕。
那內人聽她語氣嚴厲,嚇得幾欲落淚,連聲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很多人都這麼說……」
「換王后的葯?」太后與溪蓀相視一眼,已覺出其中重點,「既是再換,那以前已曾換過罷?換的是什麼?安胎藥么?」
淇葭斜憑在廊下藤榻上賞花,聽青羽這歌詞,便笑了笑,道:「這歌中人還是沒真的思念其愛人。若果真思念,縱山邈水遙,又何遠之有?」
他頷首。她又問:「大王寫這字有何深意呢?」
淇葭怔忡地聽到這裏,由琴憶起昔日舊事,遂問婉妤:「你哥哥那支篪也是你故意丟失的罷?」
「那是誰?」太后問青羽。
太后想想,又問:「初雲那晚在中宮外和婧妤宮室哭也是你授意的罷?」
「初雲果然是你的人。」太后一哂。
婉妤面如死灰,跌跌撞撞地衝進后室,只見滿室霧氣氤氳,大大小小的金盆木盆密布其間,裏面分別盛著或深或淺的血水及沾染紅色血跡的白布。穩婆與侍女們已停止勞作,一個個跪在地上,低首哭泣,一側坐著的太后亦嘆息著不時拭淚,而前方幔帳低垂,裏面靜無聲息。
栻想了想,對孟筱道:「那娘先去,我趕緊把書全念了,再去找你。」
既見有人先坦白,撲通通地又跪倒幾人,或自認受孟筱命找太醫開益坤丹,或承認幫孟筱管理麝香等香料,孟筱換藥之事顯然證據確鑿了。
太后冷眼看著,也不立即問,而命青羽將淇葭還未服完的葯取來。剛一打開匣子,聞見其中香味,太后臉色便沉了沉,拈出一粒藥丸,掰開一看,再咬下米粒大一點嘗嘗,旋即將葯啐出,道:「果然被換過了。」然後命人將冬子拖至面前,垂目問她:「你有幾條命,竟敢做這種事?」
青羽蹙眉,問她:「她們是誰?這些謠言你從何處聽來?」
室門是自內關閉的。淇葭停了停,伸手推開。
「那好。」太后冷冷一笑,「這宮裡二十多年沒鬧過鬼了,今日我倒要看看,敢在中宮鬧事的究竟是何方神聖。」
淇葭一怔,噤口不言。太后便又和緩了語氣,道:「大公子有孟筱這樣的母親倒不如沒有,否則被她教導長大,終不免會長成個狂妄貪婪的小人。孟筱換藥意在奪嫡,我們必須賜她死,殺一儆百,讓宮中人都看到,這便是敢存奪嫡之心者的下場。」
幔帳掀開,她看見那帳外私語者果然是太后與青羽。
婉妤道:「那倒不是。我只是曾命冬子送香料到她宮裡,而筱夫人一向有收買別的夫人侍女為己所用的習慣……在決定用益坤丹換那所謂的靈藥后,她找冬子來行事,給了冬子葯和一大筆錢,被初雲窺見,立即過來告訴我。不久后我的內人菽禾來找我,吞吞吐吐地問我是否丟了什麼東西,在我追問下她說發現同屋的冬子瞞著她在房中隱蔽處藏了很多錢和一盒葯,疑心冬子是從我這裏偷的,因擔心她誤入歧途,便告訴我,讓我定奪。我遂借故讓冬子去織室織了一夜的布,再讓菽禾把冬子藏的東西取來,我拿回房中,看出那盒葯應該沒有打胎作用,便用針在每顆藥丸中都加了點麝香和-圖-書和蘇合香……」
眾人無言以答。有一侍女開門出去看,此刻幽風起,吹得室內燈火明滅不定,那詭異的聲音偏又不絕地隨風飄入,如泣如訴。
「這麼快便醒了,怎不多睡會兒?」太后和言問。
就在這一瞬,有一黑色的小動物倏地自幽暗無光的室內奔出,先一頭撞在淇葭身上,繼而如迅如雷電般地衝出去,消失在院外夜色中。
仍未等到淇葭的回答,婉妤愈顯悲傷,不住叩首,泣道:「除此以外,我再無所求。姐姐,請你收下他,我會用我餘生的每個日夜為你們不停地祈福……請姐姐垂憐,請姐姐應允……」
孟筱瞥了一眼,故作鎮定道:「是些藥丸,具體是何葯臣妾不知。」
淇葭搖頭道:「但我不想活在別人的怨恨中。若不是我以前對婧妤太過苛責,也許她未必會如此報復。她得到的懲罰遠比她應得的嚴重,這讓我覺得彷彿是我親手把殺她的刀遞給了大王一樣。」
冬子含淚點頭稱是。太后遂問:「筱夫人何時要你去換藥?怎麼換的?」
雲間微風過,引來台下弦歌聲,帶著些許植物香,挽回他零零散散的思緒。子暾低目下顧,但見后苑千樹唐棣雅潔如雪,花繁穠艷,脈脈低垂,枝椏應著和風翩翩輕弋,暗香清逸。十數位著淡紅春服的宮女披散著剛以芳水沐過的長發,三三兩兩散落於這滿園香雪中,或漫步,或嬉戲,或坐在唐棣叢中悠然擊築,有人隨樂連臂踏足起舞,有人摘花入籃,曼聲唱道:「唐棣之華,偏其反而。豈不爾思,室是遠而……」
「是唐棣的棣么?」
她一壁抓緊太后袖口,一壁不停地躬身叩首,哭得肝腸寸斷。溪蓀見她狀甚可憐,遂對太后求情道:「看在她養育大公子多年的份上,太后恩准她母子再見一面罷。」
太后聽了勸淇葭道:「那幾句話不知有何重要,她一定要告訴你。你就隔著幔帳聽她說罷,否則她傷心之下只怕會做出些傻事。」
婉妤頷首,輕聲道:「臣妾但聽太后吩咐。」
內臣一掌狠似一掌,初雲但覺雙頰劇痛,忍不住放聲哭泣。而未待她哭許久,青羽已辨出她聲音,手一指她,對太后說:「就是她,就是她,昨夜在中宮外哭泣的『女鬼』!」
子暾眸光一滯,那一刻呼吸都彷彿停止,隨後失神地低低喚出淇葭的名字,他闊步就向床榻處走去。青羽上前欲勸止,當即被他一把推倒在地。他掀開幕帷走了進去,青羽急忙爬起,迅速跟入,將那數重幔帳從內依舊拉攏。
太后目示初雲與冬子:「這裡有兩個人證,都說葯是你指使換的。」
婉妤不發一語,默默地與菽禾相對垂淚。太后看在眼裡,也不打斷她們,但問青羽:「宮中確有王后欲借葯將胎兒由女變男的謠言么?」
他笑笑,道:「隨意寫的……日後或許會用到。」
栻聞言問:「那我能跟母親一起去么?」
淇葭止住她,再問那內人:「繼續說完。」
栻正百無聊賴地背日間所學的書,伏在案上幾欲睡著,忽見孟筱走來,頓時大喜,連蹦帶跳地跑出去迎接,拉住母親手問道:「娘,你這兩日去哪裡了?我怎麼都尋不見你。」
青羽略一回想,答道:「聲音悲凄,應是真哭。」
其間子暾從聽政的治朝趕來,向母親施禮后即問淇葭情況。太后只是微笑,輕描淡寫道:「淇葭可能要提前生產,此時大王不宜接近,請回治朝等候罷。」
隨後太后讓青羽跟自己離開,出至前堂,再道:「此事蹊蹺。淇葭體質不算羸弱,且又服過我制的安胎藥,按理說斷不致有死胎之虞。而今她心悸抽搐,四肢厥冷,脈象紊亂,不知又是為何。最近她可曾誤食過什麼東西,或遇見什麼事,以致心緒不寧?」
孟筱知太后這是不欲她與兒子說任何話,心下大恨,卻也不敢流露,只默默點頭示意明白。
「你回去罷,」太后這時發了話,「我替王后答應你。」
婉妤垂首,未否認。淇葭愈顯訝異:「你存心要讓大王知道贈篪之事,但你有無想過這樣極可能為你哥哥引來殺身之禍?」
孟筱窺見希望,又泣不成聲地繼續說:「現在,我只求能再看他一眼,以讓我了無牽挂往赴黃泉,請太后成全,請太后成全……」
「傳這謠言的人別有用心。青羽,你去查查,看是何人先說的。」淇葭吩咐。青羽欠身領命,淇葭沉吟著,卻又搖了搖頭:「罷了。宮內閑人多,難免會尋些事端嚼舌根,由她去罷。若大張旗鼓地去查這造謠之人,只怕她們倒愈起勁,說我心虛。」
子暾默默無言,又停留片刻,在內宰再三請求下才回治朝聽政。
她點頭道:「知道。就是說,唐棣花兒,翩翩搖曳,我豈能不思念你,無奈你我居處相隔太遙遠。」
「小妤夫人溫和善良,待人寬厚,且對王后恭敬之極,平日凡王后所賜物品,哪怕一針一線,都會心存感激地鄭重收藏供奉,又豈會做下這等事去害王后?」冬子惻然一笑,「只怨我一時糊塗,鑄下大錯,令小妤夫人無辜受累,捲入這場風波中,現在後悔也無用,惟望一死,以還夫人清白。」
孟筱連連擺首:「大王唯一的兒子是我生的,要求日常用度有別於其他夫人又有什麼錯?嫉妒心宮中女人誰沒有?太后你為什麼單單盯著我,這般冤我害我?」
既見香料,太后便命將孟筱押入宮獄,而這時有一名穩婆自后室奔來,急急地向太后跪稟:「太后,不好了……」
婉妤略一苦笑:「但以我這點微末道行,終究無法逃過太后慧眼。」
……
淇葭聞言卻是一怔,多年前的一幕舊事如漣漪漾動,緩緩浮上心間:那女子在自己面前盈盈一拜,抬起頭,巧笑倩兮,美麗的雙目沒了往日銳利的鋒芒,看上去異常誠懇。「姐姐,」她柔聲請求,「你常教導我們,閑時應多讀《詩》。我亦遵囑去學,無奈我處此書非足本。聽說藏書閣中有先王欽定的古本《詩》,姐姐可否幫我從那裡找出來,賜我拜讀?」
啟程之前,婉妤再去飛燕居飼燕,見院中有株喬木枝繁葉茂,而樹榦上葛藤蔓延縈旋,密密累結,便立於其下,看得出神。
侍女們覺察,抬頭一望,正巧見那身影輕幽幽地轉過院門。
初雲一驚,還未明白髮生何事已被兩名內臣拉至一旁,另一位內臣過來,掄起巴掌就狠狠批向她臉頰。
孟筱轉頭看她們,先惡狠狠地痛斥初雲:「你這殺千刀的小賤人,像你養的狗一樣沒人性,竟然反咬主人!」再瞪著冬子看了半晌,忽然一指婉妤,道:「我明白了,是你!你故意讓冬子接近我……是你讓冬子拿著加了香料的葯去換安胎藥,你們主僕串通好的,這樣來陷害我!」
「大王視朝已畢么?」太后見他踟躇,便再道,「聽說勍國又派了使臣來,一定有大事要議罷?後宮之事毋須多慮,待大王處理好政務,老身必給你一個交待。」
「是不是我竊的又有什麼關係呢?」淇葭苦笑,道:「反正他已看到了結果——我的父國已會製造踏弩。我知道他娶我的原因,因此他不可能相信我不會報復,但凡有些風吹草動,他便會理所當然地懷疑到我。」
恍惚之間,又見三春盛景。后苑繁花似錦,空氣中融有植物芬芳的氣息,淇葭踏著茸茸淺草緩緩前行,觸目所及處,冰綃般的花瓣漫天飛舞。
太后一嘆:「其實你是清醒的罷?」
婉妤一驚,抬首惘然地看著他:「啊?」
這時正巧有內人奉葯過來,聽青羽這話也笑道:「太后醫術高明,她既說是男便錯不了,何況還有靈丹妙藥,王后服後生的一定是公子。」
子暾靜默地聽著,面上兀自波瀾不興。
內人越想越心驚,瑟瑟地跪了下去,輕聲道:「然後……她們說……太后特意配了這靈藥,只要王后服滿半年,胎兒便可由女變男,讓王后順利生下小公子……」
青羽見穩婆帶入的工具除了剪刀竟還有銅鉗銀鉤之類,臉頓時嚇得煞白,未過多時便聽見淇葭痛呼聲起,夾雜著哭音,凄楚哀絕。青羽淚流滿面,跪倒在太後面前,連聲懇求太后救淇葭。
青羽大驚,搖頭道:「但孩子只有六月大,現在催產,如何能保平安?」
子暾很簡單地答:「棣。」
淇葭神色鬱郁,道:「但她的死是我不願看到的。我並沒有告訴大王她引我看遺訓的事,不知大王如何知曉,一怒之下便處死了她。她被拖出宮時喊出的那些詛咒的話隱隱傳到我耳中,我才明白,原來恨一個人可以恨到這種程度。」
宮人們雖覺這命令甚古怪,卻也不敢多言,列隊依次走過。太后神態寧靜,不動聲色地看。一時眾人都無語,惟見院內奼紫嫣紅,千卷裙幅如雲飄過。
太后覺出了此事怪異處,沉吟片刻后問青羽:「昨夜那女子是真哭還是乾嚎?」
淇葭半垂眼帘,看外間燈火初亮,撩動稀薄夜色,在床前紗幕上暈出迷離幻彩的光:「他先是教大王一些治國強兵的方略,然後為大王指出成就王業的目標:破勍、滅尹、廢堇君,一統中原,而樗尹聯姻是他計劃的重要一環。」頓了頓,再道,「他說,如今天下除樗外,惟勍、尹兩國堪稱大國,須小心應對,謹防兩國結盟與樗為敵。而那時我大姐已嫁給勍王,勍尹兩國多有往來,莘陽君便力勸大王也娶尹國王女,在對尹關係上,取得與勍同樣的優勢,將來伺機與尹結盟,離間尹勍,聯尹破勍后再滅尹,獨取天下便指日可待。」
初雲掙脫內臣掌握,撲倒在地:「筱夫人把小妤夫人的侍女冬子叫來談事,我無意中靠近她們說話之處,筱夫人便怒了,親自鞭打我……」
「夠了!」子暾厲聲喝止。青羽驚懼之下不敢再說,垂目侍立。
太后頓時明了:「所以你對婉妤這樣好。」
「我不原諒她,因此以後不會再見她,但是,請母后不要取她性命,也不要施以刑罰。」淇葭微側臉,自己拭去新落的淚,「因為傷害她既不能讓我的孩子復生,也不會令我感到任何快意。」
「我不想婧妤之事重演,何況婉妤又這般惹人憐惜。」淇葭道,目光落在昨日婉妤所跪之處,怔怔地凝視半晌后,略略撐坐起來,問:「婉妤如今怎樣?」
堂中有一內人心直口快,見太后如此問,即插嘴答道:「王后許是昨晚撞邪了。」
眾女又是一陣驚叫,兩三個最為膽小的不禁跪倒在地,有的緊抓住同伴的手,有的牙關不住打顫,有的出聲啜泣。
婉妤一愣,亦側頭看過去,但見幕帷被青羽徐徐拉開,子暾面色沉重地立於床前,而床上躺著的淇葭正緩緩向她轉過頭來。
hetubook.com.com太后神色一肅,揚聲喝道:「以德報怨,何以報德?你以為這宮裡的怨氣是你的德行可以消除的?怨氣的源頭是這宮中人那一顆顆滿懷慾望的心,與你對她們的態度無關,只要你居於中宮一日,她們便不會停止對你的怨恨!」
太后並不接受她建議,道:「她今日敢給你換益坤丹,明日就敢給你換斷腸的毒藥。但凡存了犯上的心就該殺。」
太后猶豫了一下,終於頷首,低聲囑咐了溪蓀幾句,然後對孟筱道:「一會兒溪蓀會帶你去見他。放手。」
淇葭眼淚奪眶而出,聲音也顫抖起來:「我的孩子……他每半個時辰都會踢我三五次的,但現在……不動了……」
「孟筱。」太后即刻道出人選,「反正葯也是她換的,她活該頂罪。」
婉妤低嘆一聲,走到冬子身邊,如她一般跪下,握起冬子的手,輕輕問她:「別人怎麼看,我無法去管,但求你一句真話:指使你換藥的人是我么?」
「姐姐……」婉妤驀地淚如泉湧,臉上卻有瞬間浮升的笑意,不知是悲是喜。她匆匆朝淇葭處膝行數步,在被溪蓀制止后,她一手撐地,另一手向前伸出,像是欲抓住淇葭。
淇葭含淚道謝。太后又道:「昨日既已召集六宮之人追查陷害王后一事,結果如何,必然要有一個說法。婉妤之罪必須賜死,你若有心保全,我們就得另尋個替罪的。」
婉妤不作聲,算是默認。太后便嘆了嘆氣:「這招真不錯,既可以驚嚇淇葭,待孩子出了事,又可以讓人猜測是婧妤作祟,不會令人疑心到你。就算換藥之事敗露,也有孟筱為你頂著。我這大半輩子什麼樣的人都見過,可有你這般心機的倒真是少。」
「妹妹,」她氣息微弱,清目含淚,眼底儘是悲傷:「我還活著。你害死的,是我的兒子。」
孟筱一慟,一把摟住兒子,埋首在他肩上,兩滴終於溢出的淚悄然浸入栻衣物紋理中。溪蓀惻隱心起,轉首避過,也不多說什麼。
淇葭擺首:「不妥。她本想換的只是不會傷人的葯,罪不致死,請母后三思。對她略施懲戒就行了,不要因此殺了她。」
這令淇葭不由想起初見她時的情景:年僅十四的她身處於燈火通明的殿內,顯然不適應每一個動作和表情都會為人捕捉的境況,像只受傷的小動物一樣,在四周環繞的刺耳笑聲中惶惶然垂首,稚氣的小臉燒得通紅,額頭一點一點,直要低到如鏡光潔的地面倒影里去……
她一壁說著一壁拉起左手衣袖,手臂上果然傷痕纍纍,新傷舊痕都有,最醒目的鞭笞痕迹顯然是一日內留下的,皮開肉綻,令人觸目驚心。
溪蓀隨後命侍女取來潔凈衣物給孟筱換上,讓人給她梳妝,並小心掩蓋哭過的痕迹,覺著妝容與平日無異了,再喚入太后適才遣來的醫女,遞一碗煎好的葯給孟筱。
青羽笑而應道:「難怪王后常教人學《詩》。回頭我把那千卷《詩》從書房裡找出來,王后閑時多看看,讓小公子現在就先記著,將來再學就容易了。」
婉妤仍不說話。淇葭微微擺首,嘆道:「他可是你那時在這裏惟一的親人,何況還是你家國的儲君。」
青羽遂讓一內人前去傳話,而內人回來複命時則道:「小妤夫人堅持求見王后,說王后若不想見她,可以仍舊垂下幔帳,她在外說完那幾句話即告退。」
「安神葯。」溪蓀答,見孟筱似不信,又道,「太后沒必要對夫人下毒。」
青羽回答:「已至子時。」
子暾愕然,問:「你說什麼?」
青羽答應,接過葯請淇葭服用。淇葭看看碗中那幾粒珍珠大的藥丸,略略聞了聞,再問奉葯的內人:「為何這葯比以往的多了些香味?可是太后命人送來的?醫女驗過了么?」
婉妤失魂落魄地上前,欲掀開帳幔看床榻上的淇葭,卻被跟過來的青羽拉回,說此刻王后容顏未凈,不宜接近。
淇葭擺首道:「胡說。藥物只能起安胎的效用,生男生女全由天定,豈是藥物可左右的?」
「奴婢不敢!」初雲垂淚伏首道,「奴婢聽到的也不多……只聽到筱夫人要冬子再去找醫女換王后的葯,冬子不答應……」
婉妤擺首,喃喃道:「讓我看看她,讓我看看她……」掙扎著還要上前,青羽忙喚兩名內人過來阻攔,婉妤無法擺脫她們,只得退後,怔忡片刻,滿目熱淚終於奪眶而出。悲呼一聲「姐姐」,她跪倒在地,慟哭著連連叩首,以頭搶地,直磕得頭破血流,釵橫笄亂,烏髮四散。
孟筱坍坐在地,半晌后回過神來,哀哭道:「太后你明知我是冤枉的,為何還要我死?」
她走過去,從那微笑的女子手中接過嬰兒。而那孩子已停止啼哭,吮著細藕般的手指,在她懷裡沉沉睡去。她看著他可愛的睡態,但覺心中一片安寧。
淇葭展眉笑道:「即便能以嚴刑禁其口舌,又能止其腹誹么?年來她們就我所造的謠也不少了,若一樁樁都要計較,可生的閑氣才多呢。」見跪在面前的內人托葯的雙手不住地顫抖,她又對青羽道:「把葯接過來罷,仔細別灑了。」
淇葭想想,道:「這葯一月制一次,許是太后據我現今狀況新增了別的藥材,配方與以往略有不同。但既是太后所制,一定不會有差。」言訖,取出藥丸,如往常那樣一粒粒服下。
他默不作聲。她覺得不妥,忐忑地問:「大王,我說錯了么?」
太后又提高音調將最後一句話重複一遍,再問:「都聽見了么?」
「可是,你要我如何再跟你相處?」淇葭顰眉,淚從眸光虛散的目中墜下,「妹妹,你沒有心么?」
「啊?」孟筱愣了愣,旋即滿心歡喜地問,「太后已查明真相?那是來放我回去的?」
淇葭默然,好一會兒才又啟口喚青羽,淡淡吩咐:「你去告訴她,能做母親是上天對女人最大的恩賜,不要輕易放棄。」
太后暫未回答,沉思良久,才啟口:「好,我答應你。」
婉妤恍若未聞,並不答話。太后在旁冷冷一笑:「你以為,她做這些事是為爭寵奪嫡?」
——《詩經·周南·樛木》
青羽細一思量,也嘆道:「倒也是。這隻是小人們的閑言碎語,若王后真與她們計較,不知情的人反而更容易相信這些謠言……但就這樣放過她們,未免令人有些氣悶。」
此刻婉妤已轉身面朝太后,再拜,道:「請太后治我罪。」
見太后沉默,淇葭撫撫被上繡的唐棣圖案,嘆道:「唐棣之華,偏其反而。豈不爾思,室是遠而。若我們之間相隔的僅僅是千山萬水,倒還近了。而他不可能為我放棄他的願望,我也不可能為他背棄我的父國,所以一切只能如此。他既將尹國列為必攻的對手,自然也會對我滿懷戒備和猜忌。就算這次複合又如何?下次再出踏弩這類事,他仍然不會相信我,然後又會冷對、責問和疏離。母后,請原諒我,我沒有那麼堅強的心神,可以禁得起這種周而復始的折磨。因此,請允許我,讓我離他遠一些。你說得沒錯,諸侯聯姻,以兩國利益為重,兒女私情無關緊要。國君夫婦亦不必有多親近,何況……」她澀澀地牽動了無顏色的唇角,低聲道,「雖然母后未告訴我,但我可以感覺到,以我受損之深,怕是以後也再不能生兒育女了罷?看來這是天意,表明已將我為大王延續血脈的職責也一併免去……」
抿了抿殘留著苦澀笑意的唇,淇葭道:「母后,別再說這事了……我很累。」
「是。」婉妤供認不諱,「整件事都是我謀划的。」
冬子斷斷續續地逐一道來:「一月前,筱夫人跟我說,最近天旱,久不落雨,宮中人都說是王后逆天行事,欲以藥物將腹中胎兒由女變男,招致天怒人怨,所以不降甘霖。為消此天災,應設法阻止王後繼續服這葯……因小妤夫人體弱,我常去找醫女問診,所以跟她相熟,筱夫人便給我一匣子葯,說每月初太後會派人送葯來,醫女要先驗過才收好進奉給王后,她已得知驗試的時間,要我于驗葯之後帶著藏有藥丸的食盒去找醫女,給她一些新鮮果子,然後她會在這時候再讓人去找醫女問訊,我便可趁醫女暫時離開藥房的時候把葯換了。」
片刻后溪蓀與青羽回來,稟道:「小妤夫人處並無一點麝香或蘇合香,而筱夫人處甚多。」青羽又上前去,低低地又對太后說了些什麼,太后瞥了瞥婉妤, 若有所思。
孟筱默想片刻,一咬牙,將葯飲下。須臾,但覺咽喉與舌頭髮熱腫脹,大驚之下欲問溪蓀緣故,一張口卻發現說不出話來,喉頭只能發出「嗬嗬」的聲音。
沉重的撞擊與隨之迸發的艷紅血液將那一瞬凝固成一幅靜止的畫面,直到冬子軟軟地倒地,人群里才陸續發出或高或低的驚呼,鄰近她觸壁處的宮人都匆忙退後躲開,惟恐沾染上那些紅色的痕迹,只有一位女子反倒衝過去,將冬子扶坐起。當發現已探不見冬子的氣息,那女子低頭,緊緊把她摟在懷裡,兩滴淚滑落在她血肉模糊的眉間。
立即便有內臣答應,兩廂挾持著初雲就要拖出去。初雲驚恐之下撕心裂肺地哭喊起來,連聲哀求:「太后饒命!我不是鬼!我沒有被鬼附身……」
青羽答應一聲,立即出去。少頃,一列內人在她帶領下魚貫而入,每人手中都托有些什物,將物品一一陳于室中后,再先後退去。
那內人道:「但宮中人都這麼說呢……」說到這裏許是頓感不妥,便咽下了其後的話。
太后道:「胎動停止,胎心音消失,恐怕孩子已窒息于腹中。惟今之計,只有催產。」
青羽回答:「她是服侍小妤夫人的內人菽禾,平日與冬子親如姐妹。」
冬子再不敢動彈,大哭道:「太后,我不知道會這樣……筱夫人說拿給我去換的葯也是安胎藥,王后服用后不會有任何害處,她自己還當著我的面親服了一粒,那真不是毒藥啊!」
南有樛木,葛藟荒之。樂只君子,福履將之。
回到囚所,孟筱接過白綾,原本獃滯的臉上忽然呈出一絲詭異笑容,她伸出右手,一指後宮的方向,然後立起手掌,揚起后重重揮下,做出斬落的姿勢,口中含含糊糊地反覆說兩個字。溪蓀細看她唇形,終於辨出她說的應是「報應」,便蹙了蹙眉,而孟筱朝她挑釁地一揚首,銜那抹陰冷的笑,拖著白綾,一步步走入了那間即將成為她生命終結處的囚室。
太后再問:「冬子是聽你安排故意接近她的么?」
「宮裡興風作浪的人多了,讓我在北苑也不得安生,只好找一兩雙眼睛幫我盯著。」太后垂目一掃她,道:「這些年你害的宮人不止一個https://m.hetubook.com.com兩個罷?我現在才跟你計較,倒算是便宜你了。」
隨即又有一名侍女跪下:「一月前,筱夫人曾讓我去找醫女,囑我將她喚出門,在外就養顏食療之事請教於她,須盡量拖延,直到冬子走出藥房。但我也不知道她們是要換藥……」
青羽答說:「是,傳了一兩月了。」
含苾的乳母抱著孩子過來提醒她出發,見狀便問:「這樹也不是第一次見了,夫人怎麼還這樣看呢?」
她抬起淚眼靜靜等候,而良久都未聽見淇葭答話,她失望地垂下眼帘,又道:「我自知罪孽深重,但這孩子是無辜的,他的生命還那麼潔凈,我不想讓他跟我長大,讓我身上的陰影沾染到他。姐姐,你可以接受他么?能否替我好好教導他,讓他長成一個像你一樣霽月光風的人?」
青羽見淇葭特意詢問,便取過葯稍加觀察,隨後也說:「是多了些淡淡的香味。」
這時內臣在外輕聲提醒治朝議事時辰到,子暾遂欲離開,對婉妤道:「今日議事應會至深夜,我隨後去寢殿歇息,你無須再等我。」
青羽訝然問:「王后要去哪裡?」
將至門邊時,似乎有人在幔帳內一牽,那簾幕便泛起了一層水般漣漪。婉妤即停住,滿含希望地等了等,而那廂終究再無聲息。
菽禾舉目,見是婉妤,怔怔地盯著她看了看,再抬高手臂,將冬子摟得更緊,悲傷地把臉頰貼上冬子仍在汩汩流血的額頭。
淇葭未答,但問她:「你們剛才在說什麼?」
婉妤依言過去,在子暾身邊坐下,子暾一攬她腰,吻了吻她額頭。她含羞低眉,正好看見案上他寫的字。
吩咐溪蓀賜白綾后太後轉身欲走,孟筱膝行上前,一把拉住她廣袖袖口,泣道:「太后,求你讓我見見栻兒,只見一面就好,這是我最後的心愿,請太后成全……」
話音剛落,便有一名孟筱的內人跪了下來,道:「太后,筱夫人一月前曾讓我取出一筆錢給冬子……但我真的不知道給她錢的原因。」
「母后,青羽,是你們么?」她問。
淇葭問:「現在是什麼時辰?」
婉妤點點頭:「我讓初雲說給其他宮人聽,很快便傳到了筱夫人耳中。」
前方有嬰孩啼哭聲隱隱約約地傳來,指引著她探入花樹深處。終於她止步,眼前一位著綠衣黃裳的女子含著溫柔笑意朝她轉身,懷中抱著一個小小嬰兒。彼時淺金的陽光自花樹枝椏間梳過,而背景中那潔白的唐棣正開得驚心動魄。
婉妤此言令子暾錯愕許久。他緩緩回眸,看看淇葭,又望向婉妤,忽然一側首,自嘲而短促地笑了笑,旋即啟步走出這間給他太多不愉快記憶的宮室。
十余天後,淇葭再感不適,懷孕初期噁心、嘔吐、心悸等害喜癥狀重又出現。太醫問診未瞧出原因,特意要過太后所製藥丸的方子看了,也覺藥方對症,並無不妥,只道癥狀由淇葭體質及心緒引起,仍囑她按時服藥,靜心休養。
有一內人試著去關門,但剛一闔上便被風猛地吹開,便如被人打了一般,那內人踉蹌著退後數步,受驚之下頓時哭出聲來:「妤夫人別找我……」
內臣答應,立即上前,半攙扶半挾持地把孟筱帶入西廂房。太后隨即又對眾人道:「孟筱、婉妤兩處宮人留下,其他人都回去罷。」
孟筱掙脫,兩手捧起兒子的臉,定定地凝視著,像是要把他容顏的每個細節一筆筆刻入心間。
淇葭再問她:「何人在外哭泣。」
「你不知,那我告訴你。」太后淡淡道,「這是益坤丹,加了麝香和蘇合香的益坤丹。一月前,你讓人拿去換王后的安胎藥,想害死她胎兒,這麼快就忘記了?」
太后召來宮中女史,命她傳下令去,讓六宮之人齊聚至中宮院內,從九嬪至無品階的侍女都必須前來,不得以任何理由推辭,違者入獄嚴懲。
與此事無關的女子逐漸散去,惟留下太后指定的兩處宮人。太后看看始終靜默地立於一側的婉妤,道:「因初雲提到你的侍女,所以你暫別回去,一會兒全問清楚了,也省得別人對你說三道四。」
「請母后饒她這一次,別再加重這宮中鬱積不散的怨氣了。」淇葭懇求道,「大公子年幼,不能失去母親。孟筱雖然行事乖張,偶有犯上言行,但真正忤逆之事也不敢做。此番她是犯了大錯,但若我們從輕發落,以德報怨,她也應會從此收斂,不會重蹈覆轍了。」
「不及時終止妊娠,鐵定胎死腹中,若現在設法將孩子取出,或許還有一線生機。」太后再顧內宰,斷然命道:「快去!」
太后聞聲斥道:「既未被附身,你為何夜半跑到中宮外裝鬼哭嚎?」
「你未免太抬舉自己了罷?」太后一哂,「你有何德何能,讓我以你為敵?縱然你煞費苦心地故作善解人意狀,勾引子暾,自薦枕席,但生子之後,即得意忘形,那小心掩飾的本性逐漸暴露在他眼前,令他失望厭煩,這才是你失寵的原因。子暾愛王后的學識才華,也會為婉妤的溫和柔順所動,而你能拿出什麼留住他?是貪婪虛榮,還是毒蛇般的嫉妒心?
青羽含笑道:「一定是位公子。先前太后都說了,王后左寸脈如盤走珠,滑凝有致,懷的多半是男胎。」
淇葭暗暗猜到她所指之人:「母后是說……」
「據說,昨夜宮中鬧鬼。」此時太后環視眾人,從容不迫地說,「如今看來,這鬼是附在了初雲身上。來人,把初雲拖下去,亂杖打死,讓那鬼無處遁形,以肅宮禁。」
乳母不解道:「樹葛共生也是緣分,何必硬要解開?何況分開后葛藤又該如何存活?」
太后聽了無言以對,末了惟一嘆:「莘陽君……」
孟筱這才鬆手,兀自哭著,朝啟步離開的太後下拜。
女史恭謹答道:「她是筱夫人的侍女初雲。」
淇葭似是鬆了口氣,重又徐徐躺下,低聲道:「母后,不要傷害她。」
淇葭略為動容,神色凄郁地與婉妤對視片刻,而能與之應對的惟一聲嘆息。
言罷,她驀地起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沖向牆邊,一頭撞了上去。
太後端詳她片刻,最後問:「你為何要這樣做?」
「大王寫的是什麼字?」她問。
子暾未質疑太后的結論,但凝視著婉妤,沉著問道:「婉兒,如此說來,你對我也心懷戒備么?」
「莘陽君遺訓。」淇葭回答,見太后似感意外,遂問:「母后沒看過么?」
子暾一時不走,立於前堂,隱隱聽見后室淇葭的痛呼聲,他眉心緊鎖,目呈憂色。
回到內室躺下,淇葭疼痛稍減,但這一夜轉側難安。那詭異的哭聲又隱約傳來,聲甚凄楚,時斷時續地響了大半夜,而淇葭已無力去管。待到拂曉時,她忽然坐起,連聲喚青羽。青羽忙答應著過去問何事,她握住青羽手,惶惶然說:「他不動了!他不動了!」
太后瞭然,命內臣把孟筱喚來。孟筱一見這架勢便知不妙,忐忑地在太後面前跪下。太后亦不多話,徑直把葯匣子往地上一拋,道:「你看看,這是什麼?」
青羽愣了愣,問:「誰?誰不動了?」
此言一出,中宮的內人們紛紛附和,都認定是她,而其餘人等一片嘩然,三三兩兩竊竊私語,猜測著此中奧秘。孟筱見狀有些著急,站出兩步,似欲向太后說點什麼,但終於還是未說出口,轉而怒火中燒地瞪著初雲。
他嘆了嘆氣,如那日那樣擁她入懷,在她耳邊說:「我是說,昨日你那裡的清酒很香,今晚再準備一些。」
自去年歲末起,他便沒再居於那裡……掐指算來,她腹中的孩子也該有五月大了。
太后只得按下這話題,少頃,卻又想起一事:「那莘陽君遺訓,你是如何看到的?」
婉妤若有所思地道:「回頭讓人把葛藤解開罷。」
婉妤一慟,適才因見著她,心上曾迸發出一點焰火般的喜悅與希望,但此刻皆已隨著淇葭的淚水墜落。便如做錯事的孩子,她茫然失措地跪坐在地上,頹然垂下頭去。「是,我沒有心,」她手按胸口,泣道,「它不在這裏……」
「不,他對我來說只是個陌生人。」婉妤忽然抬頭,蘊著滿目熱淚,對淇葭道,「姐姐,我在這裏的親人只有你。上窮碧落下黃泉,你所在之處,才是我的家國!」
她向子暾行過禮,再將花插入室內瓶中,一枝枝細細整理著,直到使花枝展為她認為理想的樣子。插好后她含笑端詳著,離花朵近了,卻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復又落座,他推開面前案牘,另取了一幅素絹,在上面寫了一個字——棣。
忽又有人入內,見婉妤此狀即快步過來一把挽住她:「婉兒,你這是做什麼?」
如此又過半月,淇葭害喜之狀不減,人也精神不振,常懨懨地躺著,無力走動。
樗王築台於後苑爽塏之處,台上起屋,曰徽音,供國君登高遠望,以候四時。
婉妤承認:「我留下了一點點,而這些量剛好夠用。」
擦身而過那一瞬,他們兩廂都憶起,這正是他們首次見面時的情景。幾年時光空自流轉,兜兜轉轉劃出圓的軌跡,一切終究又回到最初的起點。
太后一哂:「為說動你這樣做,她給了你不少好處罷?」
「王后?」青羽見她良久不語,試探著喚她一聲。淇葭這才回神,想起青羽適才的話,淡淡一笑,手撫腹部,無痕迹地將話題引開:「這孩子還不知是男是女呢,你怎麼先就稱他小公子?」
太后訝異道:「她對你做出這等事,你竟然還如此關心她,就這樣原諒她?」
他又一笑:「沒錯,是這意思。」
太后讓人闔上院門,再轉視依舊跪在地上的初雲,問:「你見孟筱與冬子談事,被孟筱發現后打成這樣,多半是聽見了什麼罷?」
孟筱聽她語意堅決,自知已無生望,呆跪片刻后,淚落漣漣地朝太后伏拜道:「太后,能讓我見大王最後一面么?」
「……豈不爾思,室是遠而。」青羽清吟淺唱著,親持花剪,挑了數段有致之枝,一一剪下。
「大王剛才來看過你,不巧你那時睡著了。」次日黃昏,太后告訴病榻之上的淇葭。
須臾,她抬頭,那女子已然不見,而周圍響起斷斷續續細碎的聲音,像是有人在低聲私語。她四處張望,天色倏地黑了,讓她辨不清來時的方向。
太后擺首道:「沒有。自我還政於他以來,他極少與我議及政事,也從未告訴過我這份遺訓的存在。莘陽君寫了些什麼?」
這話沒激起婉妤多少反應,但低下眼帘,她繼續說:「把葯處理好后,我再和著那些錢一齊交還菽禾,讓她放回原處,對她說,我想過了,冬子這樣做大概是因為急著籌錢找葯出宮為母治病,此事傳出必遭女史嚴懲,所以我們暫別和*圖*書聲張,為恐冬子驚懼愧疚,也先別驚動她,等我日後再尋良機好好跟她說。菽禾照我說的做了,然後那盒葯便按筱夫人的計劃送到了王后那裡。」
她深垂首,不想讓一旁的太后看見此刻她凄楚的神情,然後手撫上自己腹部,小心翼翼地輕聲問:「但是,我可不可以把我這個孩子留下來,留在你身邊?」
太后盯著初雲布滿血絲的雙目,吩咐左右:「拉她下去,掌嘴二十。」
他見她如此表情,又想起宮女們唱此歌時歡快的模樣,不禁問她:「你知道這首歌的意思么?」
太后忙握起她手,為她拭去額上汗珠,道:「別說了,你尚未痊癒,好生躺著休息。」
孟筱怒極,快步沖至初雲面前,劈頭就是一耳光:「小蹄子胡說些什麼!」
溪蓀略略提高了聲音:「時辰已到,車駕在外等候,請夫人啟程。」回首一顧,兩名侍女上前,左右攙扶著孟筱,半強迫地帶她離開了這個院落。
太后靜靜審視她們二人,道:「事關重大,看來小妤也難脫干係,有罪無罪,不是你一兩句話就可證明的。」
見孟筱再頷首,溪蓀便帶她出囚所,前往公子栻居處。
淇葭猝不及防,宮燈滑落,人也向後倒去。青羽等人急忙迎上前扶住,聚攏過來查其安危。而此時室內又有一白色身影一閃,悄無聲息地自她們身邊飄過。
……
隨後栻又笑逐顏開地跟孟筱說了些這日發生的事,孟筱含淚看著,不時頷首。少頃,溪蓀忽覺栻不再說話,遂轉頭去看,發現孟筱正拉著栻的手,在他手心比劃什麼,而栻神情頗困惑。溪蓀立時警覺,當即過去扶起孟筱,道:「夫人該啟程了。」
「淇葭曾向我坦承,這琴原是她贈予沈太子的,命小妤送去,而她則悄悄將琴藏下,另換了自己的七弦琴送給她兄長。」太后道,「那時我只道是她為保護淇葭,怕贈琴惹人非議,所以匿下王后的琴。而今看來,或許不僅僅如此。她好像對淇葭喜愛或欣賞的人都……心懷戒備,因此必不願意讓她哥哥得到淇葭的琴。」
內人答道:「上月的已服完,這一批是前日太后遣人新送的,醫女已驗過,未見異常。」
悚然一驚,淇葭睜開眼睛,才發現幔帳四合,自己仍躺在宮室中。
那熟悉的青瓦重檐還是記憶中的模樣,但如今看來,渾不似舊日感覺。沉鬱的色彩,莊重的造型,恰似她現在的姿態,象服欽承,丕昭淑慎,而拒人千里。
太后仍不答應:「大公子此刻在讀書。」
原來只是個離奇的夢,她想。但似乎又不盡於此,那細碎私語聲仍在繼續。她從言者話語里依稀聽到婉妤的名字,末了還有一聲輕微的嘆息。
太後點點頭,低聲囑咐了青羽幾句,又喚過溪蓀,讓她與青羽帶人去搜查孟筱及婉妤宮室,看是否藏有香料等物,然後掃視兩處宮人,道:「參与或知道此事的,未必只有冬子一人。無論哪位夫人換藥,前後籌謀運作總會用到幾個人。這裏知情的、行事的趁早給我站出來,若及時說出實情,一切從輕發落,而匿情不報者,後果自負,屆時你們只怕連求速死也不得了。」
孟筱氣得渾身發顫,忍不住放聲痛罵:「你們這些吃裡爬外的東西!養不歸家的瘋狗……」末了罵出的竟是一連串污言穢語。太后遂命人將她嘴塞住,見她又手足亂動,索性再讓人取出繩索將她綁縛了押跪于地。
太后不作聲,轉首一顧隨行的溪蓀,溪蓀手托白綾上前,對孟筱道:「筱夫人指使小妤夫人侍婢私換王后藥物,以致王后早產,嫡子夭折,罪不容誅。念其為王長子生母,且免車裂凌遲之刑,太后賜白綾一丈,請夫人即刻自裁。」
初雲低首不言,太后蹙了蹙眉:「要我『請』你才說么?」
再深看心念蕪雜的子暾一眼,太后又道:「你懂了么?她即便對你有所逢迎,也必非爭寵,這樣做不過是為了讓她和她鞠育的女兒得人尊重,以及,使你與淇葭不再親近。」
太后微微睜了睜目,而幔帳內依然寂靜無聲。
「我聽見你們提婉妤,」淇葭便直問,「她出什麼事了?」
太后冷冷垂目一瞥她,然後轉首朝幔帳那方,問:「淇葭,我們該成全她么?」
她淚眼迷濛地說:「我以為你再也不會來了。」
青羽也慌了神:「那,那如果是好……我去請太醫……」
淇葭倒大感詫異了,追問:「宮中人怎麼說?」
因無人打理,院內已是衰草萋萋,階上有苔痕,引燈照去,四壁蛛塵。
「麝,麝香?」孟筱先有些愕然,隨即很快意識到太后所指的是一個怎樣的罪行,頓時連聲喊冤:「臣妾冤枉!太后,臣妾哪裡知道麝香還可以打胎!臣妾哪有那麼大的膽敢去害大王的嫡子!太后明鑒,臣妾實在冤枉呀……」
太后並不驚訝,但說:「你還是沒把香料全送給孟筱。」
太后沉吟不語。婉妤頓了頓,又朝她一拜,道:「如今我伏首認罪,甘願領死,但求太后成全。」
溪蓀道:「不可。公子還有許多書要讀,未便離宮。」
「婧妤故意引我去看。」淇葭回答,「她不知從何得知遺訓內容……或許,她還曾進入藏書閣,找到遺訓,並把它放置在那千卷《詩》之上,然後借學詩為名,請我去那裡為她取簡書。我宮中也有全套《詩》,但她堅持要藏書閣中的古卷,我便知其中必有緣故,可一時率性,為看她有何圖謀,終究還是去了。本以為無論她有何伎倆都可化解,卻沒想到,這個結果遠在我意料之外。」
太后一顧初雲身邊的內臣,直接命道:「請筱夫人入西廂房歇息。」
南有樛木,葛藟系之。樂只君子,福履綏之。
子暾默默看著,唇角微微牽動,引出一絲淺淡笑意。
「奴婢只聽到幾句話,不知細節。」初雲嚶嚶泣道,忽一指院內一宮人,「冬子就在這裏,太后問她罷。」
淇葭惻然笑笑,又道:「聯姻之事是莘陽君在世時遣使去議的,鑒於樗勍交戰,我父王本就十分猶豫,後來又聽說大王自己不樂意,父王便執意退婚。但莘陽君仙逝后大王態度陡然轉變,屢次命人赴尹勸說,要求完婚,稱一旦聯姻,兩國必將親如一家,外御其務,互惠共榮,永世通好……而這些話,如今看來,不過都是謊言罷了。」
太后一時未答,從容摒退室內閑雜人等,才問婉妤:「益坤丹中的香料是你加的罷?」
「夫人別擔心。」溪蓀淡淡解釋,「這並非毒藥,不過飲下後會有半日不便說話。」
太后漠然道:「我知道。」
淇葭轉首向內,不再看婉妤,黯然一瞬目,兩滴淚無聲地滑落在枕間。
自婧妤逝后,她的舊居一直無人住,而淇葭等人走近時發現,院門竟是虛掩著的。
淇葭搖搖頭:「我不會再見她。」
婉妤不答,黯然走出這飛燕迴旋處,但聽兩扇門在身後嘎地合攏,她微微一顫,只覺心裏有什麼東西也隨之截斷。
冬子深垂首,低聲道:「她知道我娘病重,說會勸女史提前放我出宮,還給我很多錢,足夠我買幾塊地和房屋與娘好生過下去……但我做過一次之後便懊悔不已,後來筱夫人再讓我換我都沒答應。」
許是風吹的罷。婉妤眸光暗淡了下來,步履飄浮地,最後一次離開這間熟悉的宮室。
青羽手持花枝過來,笑道:「不過是首逸詩散曲而已,王后何必認真細究詞意。」
「幾個宮人算什麼?」孟筱忽地一仰首,盯著太后忿忿道,「太后你自己當年害死的人更不知有多少!」
「容夫人……」孟筱喃喃問道,「太后也知道這事?」
冬子拚命搖頭,悲不自禁:「不是不是……是我連累了你,夫人。」她繼而轉朝太后再三叩首,「太后,指使我換藥的真是筱夫人,與小妤夫人完全無關。她從來不用麝香那樣名貴的香料,以前大王賜的也早在兩月前就全送給筱夫人了,不信可問問其他夫人們,就算要製藥毒害王后也沒有料呀!」
她便乖巧地不再問,但手捧素絹,頗有興緻地細看那字,一壁看著,一壁含笑吟唱后苑宮女唱的那首「唐棣之華」。
太後點點頭:「今日我讓人強喂她些粥,但都被她吐了出來……看她的樣子,竟是不想活了。」
淇葭搖搖頭,問:「母後知道我與他之間癥結所在么?」
太后倏地站起,也不問她詳情,自己便匆匆往後室去,青羽緊隨跟上。婉妤亦是一驚,下意識地奔過來,也想入內,但被溪蓀攔住,說:「小妤夫人不便入產房,還是在這裏等候罷。」
太后不理,命她放手,孟筱不肯,死死抓住,凄然哀求:「太后,太后,這孩子是我最後的牽挂,也是我的命啊!好端端的誰會願意去害人,我所做的壞事不都是為了他么?太后既為大王母親,應該會明白的呀!身為未嫁女兒時,誰會想到自己會變成今日的樣子……」
孟筱啞口無言,須臾垂下頭去,哭得越發傷心了:「太后讓我頂罪,是為了婉妤么?王后明明是她害的,再嫁禍於我,太后你為何不懲罰她而要我死呀?」
婉妤答道:「在沈國宮中,我父王的寵妾淑夫人若懷疑其他夫人懷的是男胎,便會送她們以麝香和蘇合香為主料制的香肌丸,那些夫人服用后無一能順利產子,所以,我的乳娘告誡我,最好這一生都不要用這些香料。」
「別的不看也罷,但有一物,大王務必一觀。」太后道,又命青羽,「讓大王看看那琴。」
半年後,溪蓀懷抱一個新生的男嬰自北苑來,交給王后淇葭。翌日,樗王子暾對外宣布這孩子為王后嫡子,併為其命名為「棣」。
「沒錯。」太后竟然坦承,「所以我不在乎多害你一個。」
「哭什麼哭!」淇葭怒斥,「莫在這裏怪力亂神,那分明是個人……」
少頃,婉妤在兩位內人攙扶下前來,在垂合的幔帳前行了拜禮,再跪下,含淚說:「姐姐,我對不起你。即使你不說,我也無顏再見你,從今以後,我會避到你看不到的地方了此殘生,絕不會再驚擾你。」
太后也是一嘆:「我知道她本性不壞,是為心魔所困,否則她也活不到今天。」
「此去永相別,婉妤恭祝姐姐永平安,長喜樂,福履綏成,壽考綿鴻。」她盡量呈出一點微笑,說完這句話,再起身,一壁拭淚一壁徐徐後退,退了十餘步才轉身朝外走,但仍不舍地頻頻回顧。
「不,」淇葭堅決地搖頭,含淚命道,「快去北苑,把太后請來。」
看見一堆香料被內臣送來擺在太後面前,孟筱口中嗚嗚似欲申辯,然苦於說不出話,只得轉頭兇狠地怒瞪婉妤,恨不得將她銷骨成灰。
婉妤只得止步,徘徊于堂前,不時憂慮地翹首探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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