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斷腕
「無恥！」伊春第一次露出痛恨而且鄙夷的眼神，毫不避諱地與他對望。
世上每個人走的路都不同，譬如這男人為了活命，不惜做丑角逗人發笑，明知這種行為誇張無聊，他也要不得臉面。
奈何黑衣人們大約都不太服氣他，馬上有人指著船大叫：「那裡有船！巨夏幫的人逃跑了！」
因著殷三叔態度曖昧，手下也不知道該用什麼態度待她合適，倒是意外的和氣起來，還把她那間牢房裡的稻草換成了新曬過的，又松又軟，上面甚至鋪了厚厚的一床被褥。
話沒說完伊春就提高嗓子叫道：「我喜歡紅燒雞，明天多做點。」
寧寧還在笑，聲音變得輕柔：「我沒做錯，一點也沒錯，他死了最好。反正無論如何，最後一無所有的人總是我，叫我眼睜睜看著他活得快活，怎麼可能……現在好啦，我已經一無所有了，不用看著他和你在一起那麼礙眼，我心裏好痛快，好舒服。」
晏于非神情溫和，唇角掛著體恤的笑。
「這……姑娘先住著，短了什麼就說。」
正想著逃走的法子，外面的大門又被人打開，有人進來送飯。
伊春默默點頭，江湖利益紛爭，身在其中並無自覺，在旁人看來，豈不等於一群瘋狗在亂咬。
她吸了一口氣，聲音更低：「你能鳧水的話，記著，把這東西帶走，除了你主子別讓任何人碰它！」
伊春把小船推進水草中間，猛一看是看不出端倪的。
濃厚的黑暗裡什麼聲音都有，哭泣聲，喃喃低語聲，喘息聲，偶爾還會傳來幾聲撕心裂肺的吼叫，令人毛骨悚然。
他緊張地用鑰匙開鐵窗的鎖，奈何鐵鎖年代久遠，上面布滿紅銹，鑰匙一時還插不進去，急得他渾身是汗。
是寧寧。
門窗都釘著拇指粗的鐵條，中間的縫隙大約能讓小貓小狗艱難地進出，她這麼大個人是不用指望了。
可他現在明明像個十幾歲的青澀少年，賭氣一般地停在這裏不肯走。
箭矢如雨一般射過來，伊春揮劍一一斬落在地，小南瓜頭也不敢回，只能聽見鐵箭掉在船板上的聲音，掉一下他的心就跟著緊一下，都快從喉嚨里蹦出來了。
大抵在她算到第五天的時候，馬車終於停了下來，她被人拽出馬車，跌跌撞撞朝前走。
伊春按住肋間的擦傷，那裡火辣辣的疼痛，鮮血很快就把手掌給染濕了。
在他心底深處，早已把伊春同殺死小叔的那人合併成了一個。
伊春看他一眼，也不知該說什麼，在黑衣人們懷疑的目光中緩緩再次把船划遠。
那天回到客棧，見到滿身浴血的葛伊春，他以為又要出現一個瘋狂女子，索性殺了乾淨。沒想到舒雋出來攪局，把人給救走。
不知過了多久，忽覺有什麼東西打在臉上，很疼，伊春一下睜開眼睛，只覺天暗了下來，有人趴在窗戶外，朝她身上砸小石子。
匕首與暗器的寒光幾乎是瞬間同時發動，細小的銀針狠狠扎入伊春身體里，她卻沒有停，不能停。
世上的事往往很巧，譬如晏于非以前只知道楊慎身負血海深仇，仇人是誰卻沒仔細調查過。
晏于非一心想拉攏的本是楊慎。
倏地，伊春停下腳步。
伊春不再搭理她，無論她說什麼，她都像沒有聽見。
伊春抱住小南瓜，一點一點蹭著後退，無聲無息地潛入東江湖，把身體藏在小船後面。
伊春沒有說話。
晏于非感到莫名的煩躁，月光下她的影子好像和許多年前某個人重疊在一起，都是讓人羡慕的直率洒脫性子，不由自主便會被吸引過去。
晏于非的右手齊腕斷開，連帶著短劍在半空飛了一段砸在地上。他流的血不比她少。
兩個黑衣人把繩子換成了手腳拷，腳銬上還墜著一顆腦袋大的鐵球，她有天大的本事也沒辦法拖著顆鐵球逃跑。
寧寧終於笑不動了，她喘著氣，低聲道：「你來替他報仇吧！把我殺了，你就能解恨！來把我殺了吧！」
伊春輕道：「拜託你們了！」
緊跟著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奔來，她猛吸一口氣，整個人都潛進水底去，上面說話的聲音便模模糊糊再也聽不清了。
他把匕首收回袖子里，轉過身，聲音冷淡：「把葛姑娘請去客房安置，好生招待不得怠慢。」
伊春就這麼被送進了地牢。
之後晏門派人趕到減蘭山莊，斬春劍已經被葛伊春帶走，大半年不知所蹤。
晏于非與她對望良久，終於感覺到手腕上的刺痛，只怕還是傷到了骨頭。
伊春淡淡一笑，方才的悲戚之色一掃而空，輕聲道：「他現在和家人團聚，不會再想著報仇的事啦。」
大抵他潛意識裡已經不是把她當作塵埃似的存在，隨手可以拂去。他們倆走的路完全不同，背道而馳，可他走得沉重，她卻輕鬆自在。
墨雲卿默然退到一旁，這種情況他一點忙也幫不上。
他斟滿和_圖_書一杯清茶，送到她面前：「你比我想象的要冷靜。」
送飯的部下抓起她的下巴，胡亂塞了兩口白飯去她嘴裏，不等她吃完又塞菜，湯湯水水撒了一地，比她吃下去的還多些。
「喀」的一聲，鐵窗終於被打開了，伊春縱身躍出窗外，只聽他聲音凄涼，又道：「爹說做人爭口氣，可他卻被晏于非殺了，我若是也死，文靜和孩子怎麼辦？」
他要管也管不了哇！
小南瓜信口胡說八道。
她急忙把小船讓到一旁，奈何一個逆風一個順風，小船剛掉個頭，大船已經快到眼前。
早有黑衣人把漁船套住架上繩梯，將她手上的鐵劍奪下，恭恭敬敬地捧給殷三叔。
小南瓜又說：「這樣也好，巨夏幫被滅，楊公子的仇也等於報啦，姐姐也不用一個女孩子辛苦行走江湖，多危險吶。」
寧寧卻很高興，說：「沒錯，是我殺了他。本來他不該死的，你們倆過神仙眷侶一樣的日子，而且他心裏只有你一個，比狗還忠誠。怎麼樣，你是不是恨死我了？我讓那巨人把他殺掉的，一斧子差點把他劈成兩半，他活著的時候對我那麼居高臨下的，死的時候還不是很狼狽，跪在我腳底！血一直流成……」
可是斬春劍還不知下落，此刻就殺了她，湘西一帶更會混亂不堪，門主那裡已經發了許多信件，指責他減蘭山莊的事沒辦好。
那時候楊慎也在的，是他先發現寧寧，只說一句：是不是死人？
晏于非袖子一揚，滾燙的茶壺便朝伊春臉上翻去，熱水潑在她衣服上。隨著熱水飛過去的，還有兩枚帶毒的銀針。
殷三叔咬牙稱個「是」，掉頭便走。
伊春嘿嘿笑了一聲：「晏于非不是聰明絕頂么，怎會猜不到斬春在哪裡。」
他心中不由暴怒，抬手想把她撕個粉碎，奈何晏于非的吩咐猶在耳旁，只得強行忍耐，拳頭幾乎要捏出血來。
「就是就是，楊公子聰明的很，指不定在地府里混個大官做做，回頭大家一場相見，還能指望他開個後門……」
晏于非笑兩聲，隨意說些他風流花心之類的話，忽然又道：「葛姑娘如今一人待在後院想必無聊的緊，她與墨公子曾是同門，公子有空也可陪她說說話，莫讓她無聊中做出什麼蠢事來。」
有兩條銅絲穿過她的琵琶骨，將她釘在牆上，連一根手指也動不了。
墨雲卿低聲道：「替我告訴文靜，沒能做個好丈夫好父親，是我負了她。伊春，楊慎雖然死了，可你要活下去，斬春劍就拜託你了，那是減蘭山莊最後一點希望，至少證明我們這些人真正在世上存在過。」
小船逆風而行，走得特別慢，繞過山岩，便能見到林中大火瀰漫，岸邊擺滿了屍體，一排排放得整整齊齊，應當就是巨夏幫的人。
她得想辦法出去才行。
但這樣就等於向她認輸，承認晏門卑鄙無恥。
好在客房很舒適，一日三餐也花樣百出，伊春索性過起吃了睡睡了吃的米蟲生活，偶爾送來飯菜是她不喜歡吃的，還很拽地要求更換。
他不得不暫時放著湘西不管，先從周邊入手，將湘地周邊地區收入晏門，把湘西孤立出來，最後才好一刀切割。
話音剛落，卻聽院中暗處一人沉聲道：「哦？只怕未必吧，墨公子。」
光論招式速度，殷三叔竟有些自愧不如，誰曾想一年的時間能讓小女娃進步如此神速，現在還能將她輕鬆擒拿，再過兩年等她大些，只怕便困難了。
直到楊慎身死，遺憾之餘將他身世翻了個仔細，才發現仇人是郴州巨夏幫。
船頭有人朗聲叫道：「前面的，停下來！亮出令牌才可渡江！」
殷三叔。
每天有四到六個人守在屋前，她插著翅膀也逃不掉。
「你……」伊春一時倒不知該說什麼。
伊春皺眉不語，手上的劍揮得越來越快，身影在月色下猶如鬼魅一般，輕而且狠。
她腰肢細軟，硬生生翻倒下去，好險讓過了暗器，手頭卻沒有武器反擊，忽然想到舒雋說什麼東西都可以拿來當武器，只要保命第一。
這電光火石的一瞬，伊春當機立斷放棄了鐵劍，袖中彈出匕首，划向他面門。
他也知道，兩個人都留下就是死路一條。
伊春沒回答。
殷三叔說了一句：「把她關去地牢，先莫用刑，好生照料，留一條命等少爺回來。」
小南瓜這會兒應當找到舒雋了，依舒雋那麼伶俐的性子，必然知道她是被殷三叔帶走的，這裡是晏門的地盤，要闖進來救她根本是自尋死路。
小南瓜連連搖頭：「我不會丟下你不管的！我才不要一個人逃命！」
「葛姑娘，請慎言。」他低聲說，可是語調里有掩飾不住的濃厚殺意——得殺了她，不能留。
那裡面總有無辜的人，有一個溫暖的家庭，他們的孩子會像楊慎一樣，一瞬間失去父母，從此和*圖*書陷入無盡的痛苦裏。
「葛姑娘，你會出現在兜率島，是想替楊少俠報家人之仇。巨夏幫現已全滅，楊少俠背負的血海深仇，也總算有個了結了，他在九泉之下得知，必然欣慰。」
這日送來的菜很合伊春胃口，她破例吃了三大碗飯，摸著滾圓滾圓的肚皮上床打呵欠，聽見外面那些黑衣人驚嘆：「她比豬都能吃！再養著她，少爺不被煩死也要被她吃窮。」
伊春不等他說完，拔劍閃電般衝過去，先刺倒那些一擁而上的黑衣人，急道：「你愣什麼？！快逃啊！」
「和舒雋在蘇州等我！如果羊腎忌日我還沒去，就不必再等，把斬春劍折斷在羊腎墓前，送他做禮物吧！」
她的身體壓低，像是隨時可能栽倒那樣的低，脖子上又是一涼，他的短劍劃過，這次貨真價實地劃出一道血口，鮮血幾乎是飛濺出來的。
那人還和她解釋：「這女的不聽話，少爺把她關在地牢要她反省，她卻三番四次要逃走，殷三叔就把她琵琶骨穿了。前兩天她爹好像又過世了，所以有些瘋瘋癲癲的，葛姑娘不要理她就行。」
伊春淡道：「我只是說實話而已，你殺了我，只能證明你心虛，容不得真話。」
另一個人說：「少爺還吩咐不能虧待她，她愛吃什麼就讓廚房多做些。」
誰也沒有說話。
伊春心中也不知什麼滋味，只得默然點頭。
伊春轉過頭，便見湖面上遠遠駛來一艘大船，揚帆順風而行，像飛箭一樣破浪前進。
晏于非就站在桂花樹下，白衣磊落，比月色還要溫潤三分。
滅了巨夏幫，在湘西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利用楊慎的血海深仇來造勢，打出晏門光明磊落的招牌——看！其實逼死楊慎的是巨夏幫！他們犯下滔天罪行，所以晏門替天行道斬奸除惡。你葛伊春再不聽話把斬春劍交出來，便是不識好歹，暗藏私心。
她一骨碌從床上跳下衝過去，卻見墨雲卿神色焦急地看著她，一面還回頭四處張望，像是怕突然有人經過一樣。
到了挨晚時分，終於有人來替她解開手腳拷，重新用繩子把雙手捆好，蒙上黑布，將她帶出地牢。
伊春彷彿沒聽見，硬是把小船掉個頭，奮力朝對岸划。小南瓜一邊猛力揮動船槳，一面急叫：「姐姐！只怕來不及！」
所以按照舒雋的一貫作風，他必定不會來救，肯定已經和小南瓜前往蘇州等她了。
她心中微微一松：此人到底還是有些良心。
小南瓜蹲在樹叢中低聲道：「姐姐你也要躲好，我聽主子說過，晏門因為減蘭山莊的事情辦的不漂亮，湘西這塊地方就沒站穩腳跟，最近一直思量著從周邊地方下手呢。郴州這邊就是他們第一塊踏腳石，所以巨夏幫才那麼驚慌失措，不惜花大價錢求高人相助，找來主子替他們先頂著。這次來的要是晏門的人，你千萬得小心。」
伊春站在地牢里左看右看，最後坐在褥子上不動了。
伊春這兩日被「安置」在後院客房——或者說軟禁在牢房裡比較合適。
伊春把手枕在腦袋下面，仰頭看牆壁上那個透氣的小孔，比拳頭也大不了多少，外面卻是一片澄澈藍天。
他如此遮掩，伊春只好矇著臉又把船划回岸邊，隨便用破布包了個包裹，神色複雜地遞給他，裝作傳遞消息的模樣。
殷三叔見漁船停了下來，伊春站在船尾動也不動，按著肋間傷口，似乎疼痛難忍，便道：「總算有些自知之明！」
可是楊慎卻死在他一個小小失誤上，他忽略了一個女人為了感情能瘋狂到什麼地步。
對面響起晏于非低柔的聲音：「把她放開，然後退下。」
晏門做事向來以穩求勝，他晏于非曾經更是穩中的高手，連門主也要讚歎的。
伊春被用黑布蒙上了眼睛，一路只感覺顛簸流離，似乎一會兒是水路一會兒是馬車，偶爾還能聽見殷三叔和墨雲卿低聲說話，只是聽不真切。
冷靜下來想，湘西這塊地方就算他放著不管，過幾十年誰還記得減蘭山莊？誰還記得斬春劍？
而且，她眼裡有淚光在晃。
那人「呸」了一聲：「二少發話咱自然聽！那姓墨的是什麼東西？也敢爬到人頭上去！先前仗著有減蘭山莊，被少爺養得像條狗，哪裡還有人樣！如今山莊沒啦，又腆著臉上來巴結，平日里在咱們面前作威作福的，誰瞧得起他！照我說，二少心太軟，這種人渣早該和他那窩囊老爹一起被砍成兩截！」
她並不是魯莽且不好管教，她的眼睛太清明，常用的煽動伎倆在她面前一點用也沒有，一眼就能看穿什麼是真什麼是假。
墨雲卿低聲道：「趁著他們換班，你快走！我弄到了鑰匙。」
辛辛苦苦在湘西建立的勢力開始瓦解，大小幫派認為是晏門逼死了斬春劍繼承人，打算私藏斬春劍，動亂一個接著一個。
原以ｍ.ｈetubｏｏｋ•coｍ.coｍ為這魯莽的姑娘會尖叫著撲上來把他撕成碎片，或者在牢里把寧寧殺死解氣。殷三叔故意把她安排在寧寧隔壁的牢房，大抵還是希望殺死楊慎的黑鍋不要讓晏門來背。
伊春的手情不自禁一抖，幾乎要抓不住小南瓜。
她回頭望去，忽見大船上站了一個人，黑色大氅，頭頂壓著斗笠，身量英武。
忽聽她輕輕「啊」了一聲，小南瓜大叫：「姐姐你別死啊！千萬別死！一定撐著！」
說罷悄悄解下背後背著的斬春劍，丟到他腳邊。
從某方面來說，晏于非甚至很欣賞他貶低自己的忍耐性。
墨雲卿渾身都僵住了，眼怔怔望著殷三叔從陰影地緩緩走出，身後跟著原本去換班的那些黑衣部下。
小南瓜急得哽咽了：「姐姐！想不到是咱倆死在一處！黃泉路上有姐姐作伴雖然也不錯，但主子必然要在陽間咒我把你拐跑！」
小南瓜見勢不好，一骨碌滾進船艙里打死也不出來了。
從那一刻開始，微妙的際遇便無法改變了。
墨雲卿大喜若狂，連著說了四五遍少爺英明，那討好諂媚的神態，慘不忍睹。
伊春覺得自己不能繼續待在這裏，一刻也待不下去。
伊春身上滿是冷汗，把劍緊緊一握，忽然回頭低聲道：「小南瓜，你會鳧水嗎？從這裏一個人游到對岸成不成？」
殷三叔遵循吩咐，過了一刻才匆匆趕來，一見草地上的斷腕，他驚得臉色發青，一個箭步衝過去急道：「少爺！」
晏于非握住斷腕，臉色蒼白，動也不動。
小南瓜擰著袖子上的水滴，咕噥道：「還真是晏門的人！主子在這種節骨眼怎麼會突然離開？真是奇怪也哉……」
伊春定定看著他，一個字一個字慢慢說道：「我不認為他會欣慰，因為他的血海深仇被晏門拿來做開拓勢力的借口！你不要和我說羊腎是被寧寧殺死與晏門無關這種話，他是被你們逼死的，死了之後還要被你們把身世拿來大做文章。是你，你會欣慰嗎？」
用重壓的手段當然可以，全都殺了，這樣就是最好的封口。
因著疼痛，心裏莫名翻騰的煩躁漸漸平息下來。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自悔今日衝動，眼下的情況殺了她才是下下策，先留她一條命才對。
晏于非聲音柔和。
「前幾日有部下去了潭州別院，聽聞墨夫人已生了位小公子，著實可喜可賀。墨公子這次剿殺巨夏幫有功，何不趁此機會去看看夫人孩子，一家團聚？」
小叔死的恥辱，晏于非不能變成這樣。
要做個了斷。
伊春看著她傷痕纍纍的臉，忽然想起第一次在潭州救她的情形。
伊春放下手，抬頭朝他古怪地一笑，並不說話。
墨雲卿「哼」了一聲，把腦袋一別：「鬼知道那是誰的野種！我可從未碰過她一下，女人沒臉沒皮纏上來，還真討厭的很。」
墨雲卿說：「那不是巨夏幫的，是我安排在湖對岸的部下，替我送東西來了。」
他等了半天，還不見伊春吱聲，忍不住回頭去看，卻見她眼怔怔地看著遠方騰起的火光濃煙，神情奇異，竟好似看得目不轉睛。
晏于非拿過來一翻，信件里不過是尋常公務往來，共同點就是都提到了七個西域美女做禮物送給巨夏幫。
盯著伊春看了半天，她忽然笑一聲，聲音粗啞：「你是來替他報仇的？」
呼啦啦，一群躲在暗處的黑衣人一擁而上，把伊春團團圍住。
伊春只得放棄與黑衣人纏鬥，轉身狂奔而來。
她艱難地把頭扭過來，枯瘦的臉，只有那雙眸子還是極亮，像暗夜星子。
他解下腰上的佩劍遞給伊春：「劍你拿著，若是能順利逃出去，便替我把文靜和孩子救出來，替我……好好照顧他們，拜託！」
後來因為發現她有呼吸，所以他便回頭看著她，問：救不救？
殺了她！他的理智這樣警告。
一個黑衣人粗粗過來看了一眼，便回頭道：「這邊是湖了，應當沒人。」
一路穿堂過院，夜風帶來桂花的香氣，還有池塘特有的青澀腥氣，將地牢里的血腥一衝而凈。
墨雲卿垂頭接過包裹，忽然低聲道：「快離開！」
他也是一眼就見到了伊春，猛然一愣，跟著立即揮手：「攔住那艘漁船！放箭！快放箭！」
所幸人雖然被捆著，卻沒有什麼刑罰來對付她，殷三叔甚至找了個女子替她肋下傷口敷藥包紮，一日三餐也並沒缺少。
「我起初是想做些大事讓爹刮目相看，他心裏從來只有你們倆，我分明是他獨子，他卻並不看重我。」墨雲卿一面努力開鎖一面說，「下山後遇到晏于非，他有意與我結識，贊助減蘭山莊，我自然不會拒絕。直到爹雙腿被他們打斷，我才明白是晏門想吞併減蘭山莊勢力。爹成了那個樣子，我也只好假意順從。」
他說：「葛伊春，停下來，我看到你了。」
回燕劍法第hｅｔｕｂｏｏｋ.com.cｏm十九招，燕迴旋。
他低聲道：「矯揉造作，居心不良，才智中庸。早有部下報了，在兜率島他刻意放走葛伊春，用心惡劣之極。此人口口聲聲說忠於少爺，實則口蜜腹劍，少爺不該留他。」
殷三叔陰沉地看著她，半晌，揮了揮手：「把她帶走。下通緝令，找方才與她同船的那個小鬼！」
她說的是楊慎。
那一天，寧寧的尖叫聲足足響了一個多時辰，最後是被人一鞭子抽暈的。
他抱著斬春劍無聲無息翻進湖裡，抓著船檐忍不住哭了一聲。
又有人在後面說：「仔細些！莫叫半個巨夏幫的人跑出去，不然二少和墨公子必然要發怒的。」
臉上的黑布被扯掉，突如其來的光線雖然暗淡，卻也讓她眯起眼睛不太適應。
晏于非正站在水邊定定看著她。
牆上拴著一個瘦弱見骨的身體，是個女孩子，頭髮糾結凌亂把臉遮去大半。
殷三叔左耳感到一陣冰涼，緊跟著便是劇痛——那丫頭的匕首居然將他半個左耳削去了。
一個食盒丟進她的牢房，那人聲音很客氣：「吃飯吧，葛姑娘。吃完把盒子放在門口就行。」
面前是一個小院落，種滿了桂花樹，樹下有活水池塘直通府外，水面月色溶溶。
雖然她的臉扭曲不堪，但伊春還是看清了。
伊春翻身抱著枕頭睡著了。
伊春拔出腰間佩劍，起身站在船尾，低聲道：「你什麼也別管，往前划！」
任何事過了頭都不好。他現在是不是在某件事上糾結過了頭？中原很廣闊，沒必要在湘西這一塊地方徘徊不清。斬春劍再有名，也不能統領江湖。
山岩對面已經有火光雄起，叫嚷聲絡繹不絕，大約是殺了巨夏幫一個措手不及。
伊春大方地過去坐下，靜靜看著他的眼睛，並沒有任何異樣神情。
他和小叔都犯了同一個錯誤，明知道道不同不相為謀，卻依然固執相信自己的能力。
伊春沒說話，慢慢轉過身，不再看她。
晏于非偶爾會想起殷三叔那天說的話：強極則辱。
晏于非很清楚，這種情況繼續下去，對晏門沒什麼好處，他固執在湘地一塊，是舍本求末。
就這麼一瞬間，伊春就地滾過去，抓起樹枝反手便刺，脖子上忽然一涼，是他用匕首抵住了。
無欲則剛。
伊春咬了咬嘴唇：「你把我放走，晏于非不會放過你的吧？」
耳邊又聽得一人大叫：「這裡有船！」
打敗葛伊春，把她征服，如果能做到，就可以替小叔雪恥報仇似的。
並不需要說話。
晏于非睫毛微微一顫，低聲道：「愣著做什麼？交代你的事呢？」
或許是小叔的事情給他的影響太大，至今還不願相信他死在一個默默無名之輩的手下。
晏門擴展勢力，大多用迂迴隱蔽的法子，像這樣明目張胆大開殺戒還是頭一次。
他不想輸，尤其是輸給葛伊春。
外面頓時沒了聲響。
匕首尖也壓低，在快要貼近地面的時候猛然抬起。
小南瓜很少見這麼殘忍血腥的場面，臉色發白，輕輕說道：「幸好主子先走了，真要正面交鋒……也不能和這些瘋子一起！」
走到她隔壁的牢房，卻不像其他人一樣把碗碟丟在門口，而是打開牢房門把飯菜送進去。
伊春沉默了好久好久，才淡道：「我不殺你，一會弄髒我的手，二你看上去好像比死了還要痛苦些。」
殷三叔在和什麼人說話，她隱約聽見「少爺暫時未歸」之類的話，想必晏于非人還不在這裏。
一劍寒光，刺向殷三叔的眉間。他側身讓過，與伊春拆了幾招，贊一聲：「好劍法！進步了許多！」
船被人敲了兩下，又被推開，幾個人趴在水面觀察了一陣，沒看出什麼端倪，只當是巨夏幫留著做逃生用的船隻，把裏面的鍋碗瓢盆砸了個稀巴爛，這才說說笑笑的走遠了。
「閉嘴。」伊春只說了兩個字。
小南瓜雖然不服氣她心裏嘴裏總是楊慎楊慎，楊慎沒一點比得上自家主子，可是他已經不在人世，再說什麼也沒意義。
伊春丟下船槳，也翻身鑽進去，抬頭只見墨雲卿看著她愣了愣，跟著別過腦袋，似是打算裝作沒看見，一面還對身後的黑衣人淡道：「這裡有人查過了，沒什麼可疑人物，去前面看看吧。」
伊春哼哼笑了一聲，心中快意無限，抬手狠狠按住脖子上的傷，抓住墨雲卿翻身一倒落入池塘，眨眼便沒了蹤影。
話沒說完，伊春把勺子用力擲出砸在她臉上，寧寧登時血流披面。
面前是一個庭院，種著桂花樹，桂花樹旁有一方活水池塘，直通府外，月色正映在其中，清清溶溶。
反正煩惱也沒什麼用，舒雋說過，煩心事太多會掉頭髮，老了便要禿頂，為了不禿頂，做人還是逍遙快活點好，隨時隨地取悅自己。
火光一亮，隔壁牢房的情形頓時看了個清楚，伊春的心猛然一跳，一下從和-圖-書褥子上坐了起來。
眼瞅不遠處有一根樹枝，她一腳把石桌踢翻了，茶杯飛起來又砸碎在地上，把晏于非阻了一瞬。
「葛伊春！你是豬？！快醒醒！」那人壓低嗓子氣急敗壞地叫她。
晏于非臉色慢慢沉了下來。
伊春飛快浮出水面，把小南瓜先往船上一丟，自己也跟著翻身上船，低聲道：「我們要趕緊離開這裏！」
錯了，他先前對她的評價錯了。
而他的左手脈門亦被樹枝點著，倘若她手裡握的是劍，只怕左手會被她齊腕切斷。
他笑了笑，隨手把信放在案上，淡道：「殷三叔已將那幾個女子帶走安置好，這會兒應該已經在你院子里獃著吧？」
山岩後面繞出四五個黑衣人，提著明晃晃的刀劍，上面血跡斑斑。他們走得並不快，四處張望，小心用武器把地上長草樹叢撥開，查看有沒有人藏匿其中。
殷三叔對葛伊春其實相當欣賞，雖然他嘴上不說，但舉動能看出他還是想拉攏她的。
伊春喃喃道：「到最後，我還是沒能為他做哪怕一件事。」
他有些心驚，低聲道：「姐姐？」
湘南郴州，再沒有比這個更好的突破口了。
墨雲卿神情不耐，絮絮叨叨地下去了。
抬頭望著殷三叔，他斗笠壓得很低，看不見表情。在他身後身前有許多人拉滿了弓對準他們顫巍巍的小漁船，鐵箭的寒光令人悚然。
小叔為了征服這種人，失去自己的命。
伊春叫了一聲「師兄」，將墨雲卿一把撈起，拔腿便跑。
地牢里光線暗淡，只有她這間牢房對面牆上點了火把，讓她看得清東西，隔壁幾個室友就沒這麼好運氣了。
門被人恭恭敬敬地敲了兩下，墨雲卿涎著臉笑眯眯地走進來。
伊春一言不發地搖著船槳，小船逆風緩緩漂離兜率島，剛行沒多遠，忽見又有一群黑衣人從山岩后奔出，打頭那人一身勁裝，眉目俊朗，居然是許久未見的墨雲卿。
寧寧忽然一動，大約是被「葛姑娘」三個字驚住了。
晏于非淡淡笑道：「本想留著當個笑話放在身邊，可惜是留不住了。他既有心向外，便交給殷三叔處置吧。」
他拿著鐵劍粗粗一看，眉頭頓時皺了起來：「斬春劍呢？」
「你膽子大的很，我如今是知道了。」殷三叔冷笑。
伊春又是一陣意外：「……你把我放走？你現在……不是為他做事嗎？」
他淡淡看一眼伊春，指指面前的石桌椅：「坐。」
原本他不太明白殷三叔的執著，葛伊春雖然天分高武藝好，但並不是聰明人，也沒什麼性格上的弱點可以被人抓住要害收為己有。這種人是上位者最不喜歡的類型，魯莽且不好管教。
她是關不住的鳥，無論走到什麼地方都會把別人感染。
正說得口沫橫飛，伊春一把將他腦袋按下去：「噤聲！」
殷三叔從屏風後走出，一言不發地替晏于非把茶倒滿。
他另一隻手拍向墨雲卿胸口，若拍實了，他只怕當即便要胸骨碎裂而死。
這小丑似的男人，連跪禮都比旁人誇張，直挺挺地給他跪下，雙手呈上一沓文書，說：「少爺，這是巨夏幫近兩月的來往信件，屬下見裏面說的事情挺古怪，不敢擅自做主，還請少爺過目。」
他不能走這一步，可她分明挑起了強烈的征服欲，竟是抑制不住的，要和她賭一把，要把桀驁不馴的鷹馴服成金絲雀，要她明白自己幾斤幾兩。
又因矇著眼，看不見天黑天亮，只能靠猜的來算日子。
他搖頭：「我在他們面前插科打諢，誰都看不起我，知道我沒那個膽子，你只管離開不用擔心。」
小南瓜一把抓起斬春劍，來不及向她解釋鐵劍是沒辦法折斷的。
晏于非突然明白為什麼殷三叔想拉攏她，這種人與晏門處於敵對狀態會很麻煩，很麻煩。
小南瓜突然在後面叫了一聲：「姐姐！那邊有一艘大船過來了！」
雖說他為人古里古怪的，但這句話甚有深意，伊春頗為贊同。
他趕緊說個笑話：「楊公子在黃泉路上遇到巨夏幫的人，肯定會把他們從奈何橋上推下去，那場景自然有趣的很。」
一路狂奔，身後卻很奇怪的並沒有人追，殷三叔和那些黑衣人像是突然消失了一樣。
她也曾想過幫楊慎實現報仇的心愿，可如今見到巨夏幫那些人的屍體一排排堆放著，被黑衣人點火來燒，濃煙衝天，心中難免有點發寒。
「殷三叔，你看他如何？」晏于非忽然問道。
他見墨雲卿趁機要跑，當即扯下袖子包在手上，「撲」的一聲，伊春的劍竟被他一把抓住，動彈不得。
憑著直覺，她知道是離開了巨夏幫，但具體朝哪個方向，卻摸不著頭腦。
話說到這裏，傷感起來。
墨雲卿動了一下，他為了降低晏門對自己的警惕心，一年多來一直沉迷酒色，身體狀況大不如前，剛跑到院門口便被殷三叔攔下。
她回答的很乾脆：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