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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明月

作者:藍雲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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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雲詭波譎 第002章 小露機鋒 大失所望

第五卷 雲詭波譎

第002章 小露機鋒 大失所望

武后感興趣地挑起了眉頭。「哦?那倒是要快些畫!我也想想看看是何等美景,竟讓你如此念念不忘。」她想了想又笑道,「還有那西域風光,你若得暇,不妨也畫兩張出來。這些年裡,你盡揀些稀奇古怪的物件送將過來,又是什麼黃沙紅土,又是什麼戈壁碎玉,怎麼倒沒有好生畫上幾張塞外風光圖?」
琉璃笑道:「我是最後一個謁見的,因此被賞了碗冷淘。只是我說到要拜見長輩時,皇后倒是提了句,河東公已是病體沉重,讓我們儘早拜見,莫失了禮數。」
琉璃又忙問:「聖人就問了西疆,沒有說旁的事?」
一時飯畢,武后便笑問:「你莫非也是常茹素的?我這裏吃得清淡,便是弘兒賢兒幾個也不愛來用飯,說是不慣空口下米面!」
李治臉上不由露出了失望之色:「難不成朝廷當真便無人可用了?」
李治面無表情地盯著裴行儉,原本一怒之下坐得筆直的腰桿慢慢塌了下來,嘴裏無聲地重複了一句「此一時彼一時」,眼中的怒火漸漸變成了迷惘。足足過了半盞茶的工夫,他才厭倦地擺了擺手:「你退下吧!」
裴行儉再次頓首一拜,默然退身離去。
玉柳眉頭微鎖,低聲道:「夫人有所不知,自從魏國夫人去世,韓國夫人身子便一直不好,已是一年多不曾入宮。皇后和老夫人都甚是擔憂。她久病之下,難免胡思亂想,不愛吃藥,不愛見人,也就是聽說夫人要回來了,還問了幾句。還望夫人過去看望韓國夫人時能多加開解,讓她好好保養身子。」
武后語氣里也是一派隨意:「你這次回來,可拜訪過兩家的長輩了?」
皇帝把裴行儉也召到宮裡去了?昨日裴行儉去覲見時,他不還病著么?怎麼今天武后一見自己,他也病好了?這兩口子……琉璃轉頭望著蓬萊宮的方向,忍不住在心裏默默深情地問候了一聲唐太宗陛下。
李治「哼」了一聲,臉上的怒火漸漸變成了無奈:「我大唐人才的確鼎盛,奈何德才兼備、胸中無私,又能識人之能者,卿可能替朕再找一個出來?」
紫芝茫然地看著琉璃,似乎不明白這有什麼好憂慮的。琉璃苦笑一聲,著實無法解釋此事,隨口轉了話題:「我是在想,咱們該揀個什麼日子去探望河東公府的那位臨海大長公主?」
琉璃對上那兩道意味深長的目光,只覺得背上一陣莫名發寒,只能訥訥地笑了笑:「殿下說得是。」
琉璃嘆了口氣:「她說皇后的姊姊韓國夫人這一年來一直病體纏綿,又不肯好生保養,讓我見到她時設法開導開導。」可自己又有何德何能,可以讓這個糊塗了一輩子,卻偏偏在最不該清醒的事情上清醒過來的女人,重新糊塗下去?
車輪滾動,眼見離宮門已越來越遠,紫芝覷著琉璃的臉色,忍不住低聲問道:「娘子,適才那位宮正可是給娘子出了難題?」
李治一個寒戰回過神來,慢慢閉上了雙眼,低聲道:「你去拿件披風過來。」
她的笑顏依然柔如春風,但鳳目微挑,目光里竟有一種難言的壓力。琉璃頓時不敢再多說一個字,老老實實地謝恩,上前幾步坐了下來。
裴行儉心裏一聲長嘆,聲音倒是平靜如初:「如此,朝廷便只能靜觀其變。陛下也不必太過憂慮,阿史那都支雖有狼子野心,膽色與才幹卻均不足以統領十姓,久之必招怨望。朝廷可先封官爵,稍加安撫,待他反跡已著,人心盡失之時,臣願領偏師一支,一舉平定此獠!」
裴行儉沉穩地接住了話頭:「既是如此,朝廷所能籌劃者,無非是封與撫,上上之策自是能冊封一位對我朝忠心耿耿又在突厥素有威望的可汗,統率突厥十姓,永絕後患。」
裴行儉微微皺眉,正想說話,卻聽琉璃煞有介事地「咦」了一聲:「三郎三郎!你快看,這壁上是不是被三郎撞了個坑?阿娘怎麼聽見牆也在哭呢?」
武后回過神來,悠然一笑:「時辰不早,我也有些乏了,你先回吧,待過些日子得閑了,我再召你進宮來說話。」
李治思量片刻,點頭道:「也罷,日後若如裴卿所言,朕定會讓你如願!」
玉柳憂心忡忡地嘆了口氣:「韓國夫人如今脾氣有些古怪,夫人……」她猶豫片刻,到底只是欠身行禮,「皇后和聖人一直都惦念著韓國夫人,盼著她早日康復,也好入宮敘話。請夫人多多費心!」
李治忙點了點頭,眼中不由滿是期待。
回答他的是竇寬小心翼翼的聲音:「陛下有何吩咐?」
無數道熱辣辣的目光頓時匯聚過來,琉璃頭皮一麻,趕緊道了句「不敢當」。上來領路的宦官笑得越發殷勤:「夫人不記得奴婢了吧,奴婢原先是在劉內侍手下當差的,今日能來迎候夫人,原是奴婢的福分。」
李治斷然搖頭:「此人不可用!他的父兄都死於蘇海政之手,若放他歸鄉為汗,誰知他會不會起反心?何況要封他為汗,必要先為彌射翻案,這豈不是昭告天下,大唐當初是錯殺了忠良?這讓朝廷顏面何存!」
李治眼睛一亮:「誰?」
琉璃不由莞爾,唐人多是無肉不歡,三郎才一歲,對肉糜的興趣便遠超菜羹,想來長大后眼裡也看不見素菜。聽得hetubook.com.com武后這一問,她也不好說一路上吃羊肉吃傷了,隨口笑道:「家中有幾位長輩篤信釋教,平日陪她們用齋倒是慣了。」
琉璃心頭不由一陣恍惚,自打昨日遠遠看見長安城時起便常常縈繞著她的那種奇異感覺再一次兜上心頭。十二年不見,這座城池變得更宏偉也更陌生了,就連永寧坊的那座宅院,似乎也不再是她印象中的模樣——院落有些太大,屋宇有些太窄,空氣又太潮。唯有院門裡于夫人和羅氏的笑臉依然和記憶里一樣溫暖。然而於夫人到底是老多了,羅氏的眉梢眼角也添了好些細紋,卻不知這座皇宮裡的那些面孔,如今又變成了什麼模樣……馬車一個轉彎,將丹鳳門拋在了後面,又走了近一里地,才慢慢停了下來。只見前方的建福門前已停了二十多輛馬車,後面還有馬車陸續趕到,裡頭坐的自然都是和琉璃一樣等待朝見皇后的官眷夫人。
三郎也不記得哭了,跟著過去摸了好幾下。琉璃笑著抱住了他:「三郎也不哭了么?真真是乖孩子!你想想,剛才牆壁可有動過?是不是三郎自己不當心撞到牆上的?結果牆也疼哭了,三郎也疼哭了,以後咱們小心些,不跟壁面比頭硬了好不好?」說完響亮地在三郎的額頭上親了一下:「三郎還疼不疼了,若是不疼了,咱們這就出去灶房讓乳娘做糕糕給三郎吃!」
裴行儉伸手接住紮手紮腳撲將過來的三郎,輕描淡寫地道:「也沒什麼,阿史那步真前些日子突然死了,聖人召我問了問那邊的情形。」
隨著他的腳步聲漸行漸遠,偌大的紫宸殿里變得一片冷寂,連從窗外斜照進來陽光彷彿都黯淡了幾分。李治看著猶自飄蕩的門帘,下意識地攏了攏了衣襟,胸口卻依然一陣陣地發冷,他不由脫口叫了聲「阿勝」。
裴炎?他也當了起居舍人?琉璃奇道:「上回河東公府那般設計於他,他難道不會記恨?」
琉璃搖頭:「家裡如今正亂著,給長輩們備的禮品都還沒收拾出來,只能遣人先去門上問安,還要過兩日才能一一上門拜見。」
午後的日頭彷彿更烈了,明光殿外那條長長的石徑反射著刺目的光澤,走在上頭,讓人只覺得腳底也被灼得生疼。玉柳的身影早已消失在殿門內,那憂慮的目光卻似乎一直在追隨著琉璃的腳步,直到她在宮門外重新坐上了自家的馬車,胸口依然沉甸甸的有些透不過氣來。
上蒼在這個女人身上的確傾注了太多的偏愛。她明明年過四十,膝下已有四子一女,然而歲月不僅沒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蒼老的痕迹,反而將她的美麗打磨得愈發圓滿無暇,即便只是靜靜地坐在那裡,也自有一種令人無法逼視的光華。
李治「喔」了一聲,語氣多少有些疑惑:「朕怎麼聽聞,如今突厥的咄陸五部已是唯阿史那都支馬首是瞻,此人的狼心野心早已畢露,若是聽任弩失畢五部就此群雄無首,這亂局豈不是愈發難以收拾?」
裴行儉只得欠身行禮:「陛下息怒!以大唐人才之盛,何愁無人為陛下分憂。」
裴行儉眉頭微微一皺,沉吟片刻卻是笑了起來:「無妨,我先去尋人打聽一番再說!」低頭親了親三郎,他把三郎遞給了琉璃,「去跟阿娘吃糕糕吧。」說完轉身便往東邊的書房走去。
裴炎有這麼君子?琉璃搖了搖頭,抱著三郎走出門外,夕陽的最後一縷斜暉正照在上房飛檐的鴟吻上,勾出了一道漂亮的弧線。琉璃眯著眼睛回頭看了兩眼,突然覺得自己似乎忘記了一件極重要的事情,一陣不安驀然兜上心頭。
琉璃趕緊順著她轉了話題:「也沒什麼特別的,只是那邊佛風特盛,盂蘭盆會比長安還要熱鬧,七月又是瓜果最盛的季節,給僧人們布施的飯食里,新鮮瓜果要佔一半……」她撿著新奇些的風俗說了兩句,卻見武后雖然微笑傾聽,眼神卻多少有些心不在焉了,忙識趣地收住了話頭。
琉璃訕訕地抬起了頭,一眼看見那象牙床前還擺著一隻小小的圓墩,忙又行禮:「多謝殿下厚愛,臣妾不敢放肆。」
李治微笑著嘆了口氣。剛剛開始西斜的陽光在紫宸殿的窗紗上投下了婆娑的日影,也把這位至尊的蒼白面孔映得愈發清晰。他的鬢邊已頗有蒼色,原本秀長的雙眼被浮腫的眼瞼遮住了一半,搭在繩床扶手上的手背更是青筋畢露,看起來幾乎不像是一位四十歲的盛年天子,唯有聲音依舊醇和:「聽聞守約昨日才到京。這幾個月里,你攜襁褓幼子跋涉數千里,想來十分辛苦,卻不知路上可還順遂?」
裴行儉的語氣依舊平穩:「陛下所言甚是。只是突厥之亂已非一日,朝廷若能派兵征討,自是亂局可平,不知陛下如今可欲發兵西域?」
「弩失畢五部這邊,阿史那步真的威望原本有限,臣在西域時,五部酋長便已各有打算;至於五咄陸部,精英早在數年前已被誅殺一空。眼下整個西域,已無人能與阿史那都支抗衡。朝廷若封他人,不過是逼得都支早日反叛;若封都支為汗,雖暫時能安撫其一二,卻會為日後留下大患!」
他不由又看了看李治,皇帝的目光中分明滿是殷殷和-圖-書期待,卻讓他嘴裏一陣發苦:聖人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身邊用的是什麼人?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想讓臣子做的又是什麼?
他的目光在李治臉上微微一掃,進殿第一眼看見皇帝時的那份震驚被嚴嚴實實地壓在了心底:「臣能重見天顏,幸何如之,又怎敢不抖擻精神?」
不待裴行儉回話,他搖頭一笑,臉上滿是感慨:「當年你離開長安前與朕說的那番話,這些年裡,朕常自回想,每每感慨萬千。如今,太子尚是年少力單,朕卻是病體纏綿,守約,朕問你,如今你可願為社稷,為太子,革新選制,匡正乾坤?」
說笑之中,玉柳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上前一步欲言又止。武后也往外一望:「時辰果然是不早了。」轉頭便對琉璃道:「你若無事,便留下陪我一道用頓便飯吧。」
按住心底的嘆息,裴行儉肅容長揖了一禮:「臣得蒙陛下賞識,便是肝腦塗地,亦不足報聖恩之萬一。只是陛下之贊語,臣卻受之有愧。臣在西域多年,未能令邊境清平,已是慚愧無地!」
武后不知想起了什麼,出神了片刻才道:「說來惦念著你的人倒也很是不少……這幾日里,你還有什麼打算?」
琉璃忙道:「原是打算儘快去拜見榮國夫人的,只是聽說榮國夫人和韓國夫人都去了寺里做法事,要過了中元才會回府。」
七月的清晨依然來得早。五更時分,天空已然明凈得宛如剛剛洗過的青瓷,天明則止的六街晨鼓不過象徵性地響了百十下便消停下來。隨著一百多處坊里四門大開,長安城的各條大道漸漸變得車水馬龍。唯有丹鳳門大街頗有些寥落,在這並非早朝之日的黎明晨光里,那近兩百米的寬闊路面上見不到騎馬上朝的文武百官,只有稀稀落落的幾輛輕車踏著露水奔向蓬萊宮。
琉璃吃了一驚:「突然死了?怎麼死的?」
裴行儉長揖及地:「多謝陛下!」
明光殿外的梧桐樹似乎比別處都稀疏,高高陞起的日頭直曬在院子里的青石路面上,烘起一股盛夏般的炎熱,而殿內卻似乎格 涼,還未到門口,便有涼氣撲面而來。台階下,一個苗條的身影正站在炙熱的陽光與冰涼的陰影之間,笑容也彷彿帶著一種奇異的溫度。琉璃看著這個穿著五品女官服色的熟悉面孔,腳步一頓,還未來得及開口,對方已低頭行了一禮:「庫狄夫人。」
武后微笑道:「旁人也罷了,我倒是聽說,臨海大長公主夫婦如今都是病體沉重,你們只怕還是要儘早去拜見一番才是,莫讓人挑了理去。」
這話說得彎彎繞繞,琉璃念頭轉了幾轉才明白過來,想到那「胡思亂想」四個字背後的意思,心頭不由一凜,含糊地點了點頭:「多謝宮正提點,待我見到韓國夫人時,定會設法勸勸她。」
琉璃依言重新坐下,低眉順眼地回道:「不瞞殿下,路上其實還算順利,之所以耽誤了時日,一則犬子還在襁褓,不敢太過勞頓;二則么,琉璃也的確有些私心。」
李治搖頭嘆道:「西疆之事,原是不能怪罪裴卿!」
「如今高麗未平,民力不足……」李治微微搖頭,沒有說下去。
阿史那步真死了?裴行儉心頭震動,思量半晌,沉聲回道:「依臣之見,以今日之勢,一動不如一靜,朝廷還是以暫且觀望為宜。」
琉璃直接諂媚:「殿下富有四海,見識廣博,琉璃不過是多走了幾步路而已。」
武后挑了挑眉:「你怎麼愈髮油嘴滑舌了,連我都敢編排!」
這句話琉璃更不好接,只能含笑道謝,問得劉康如今已是內侍省四品少監,少不得恭喜兩句。說話間便到了門內,琉璃上了肩輿,穿過兩三處大門,終於停在了光順門外的命婦院前。
琉璃不由暗暗吃驚。昨日她一到家,于夫人便幫她去宮中尚儀司上了請謁的摺子,傍晚就收到了今日進宮的消息。她這才知道,原來自打武氏稱后,朝中便定下了外命婦朝見皇后的規矩,官宦女眷無論是離京辭行、回京請安或是有事稟告,都可請謁,皇後會擇日召見。按于夫人的說法,前幾年每到皇后召見命婦之日,建福門外都是馬車雲集,如今倒是清凈了許多——沒想到依然這麼可觀。
琉璃眼觀鼻鼻觀口地裝了半日雕塑,好容易見眾人注意力轉移,剛剛鬆了口氣,又有小宦官快步走上,對琉璃躬身笑道:「庫狄夫人,皇後有令,想留夫人多說幾句話,因此最後才會召見夫人。夫人若是疲乏,不妨隨奴婢到外間歇息片刻。」
裴行儉緩緩站直了身子。其實他的眉宇間到底已有了歲月痕迹,原本溫潤的氣度也被磨礪得多了幾分峻朗疏闊,只是此時靜靜地站在那裡,目光清遠,神色從容,整個人竟是安然得彷彿從來不曾離開。聽得後面那句,他微笑著欠了欠身:「陛下過獎。」
這笑聲里分明帶著森森寒意,繩床邊的竇寬一個哆嗦,身子不自覺地又縮了縮。裴行儉也退後一步,伏身行了一個大禮:「臣萬死。臣雖愚鈍,卻從不敢以虛言搪塞陛下。此一時彼一時,如今時遷事移,臣乃戴罪之身,若輔佐儲君,難免令物議嘩然,骨肉生隙,實非社稷之福。請陛下以儲君為念和_圖_書,以社稷為重!」
武順娘?琉璃不由愕然。自打去年得知魏國夫人的死訊后,她在為當年那個粉雕玉琢的小月娘嘆息之餘,也暗自猜測過武夫人的處境,昨日還打聽了一番。于夫人卻道已很久沒見過武夫人,似乎一直在閉門養病。說來以自己和武夫人的交情,被她惦記也屬尋常,玉柳怎麼會說得如此鄭重其事?
李治笑著擺手:「不必多禮,日後之事且不說他,守約,如今西域局勢未定,你可知朕為何要召你回京?」
李治似乎沒料到裴行儉會答得如此四平八穩,沉吟片刻才道:「有一事裴卿或許還不知曉,朝廷剛剛收到消息,繼往絕可汗六月底暴病而亡,他所轄的弩失畢五部如今已是大亂,依卿所見,朝廷該如何安置其後事才好?」
裴行儉垂眸緩聲回道:「臣不敢揣測。」
似乎有一股涼意隨著那聲音襲上了背脊,竇寬不由一個哆嗦,只覺得這紫宸殿的穿堂風裡,竟是帶上了一股從未有過的蕭瑟。
琉璃在小宮女服侍下凈了手面,去了鈿釵。武后重新露面時也換上了家常衣裳,不過是七八成新的黃衫紫裙,卻愈顯雍容高雅。琉璃既已拿定了主意,便不再多想,按禮數謝恩落座,眼前的食案上不過是一碗冷淘、兩樣素菜,倒是簡單清爽。她早已又累又餓,索性便吃了個七八分飽,倒是讓武后抬眼看了她兩回。
這個……琉璃只覺得身周又有無數道光直盯過來,忙壓住心頭的苦笑,規規矩矩謝了恩,又再三道了「不必煩擾」,這才把小宦官打發走。
裴行儉抬頭看著皇帝:「其實在長安倒還有一位人選。」
琉璃下意識地走上兩步,突然醒過神來,忙不迭伏身行了一個大禮:「琉璃參見皇后!」說完才意識到,以她如今的身份,對著皇后自稱名字多少有些不合禮數,可若要再改過來說上一遍,似乎更是不妥,一時不由啞在了那裡。
一輛不起眼的青帷馬車上,琉璃輕輕掀起了一角車簾。漫天霞光中,不遠處的丹鳳門彷彿撲面而來,氣勢逼人。她眯了眯眼才看清楚,這座大明宮正門與太極宮承天門規制相仿,規模卻更為宏偉,五條方方正正的門道每條都足足有三丈來寬,門樓亦格外高大,飛檐上的碧色琉璃瓦與朝霞交相輝映,自有一種俯瞰紅塵的巍然高華。
裴行儉挑起了眉頭:「竟是問到了午後?」
裴行儉的聲音愈發沉肅:「多謝陛 諒。臣有自知之明,陛下所云革新選制,若是指拾遺補缺,重定章程,臣雖不才,亦願勉力一試,萬死不悔。只是『匡正乾坤』四字,臣卻萬萬不敢當!」
三郎喉頭還有些抽噎,臉上卻已露出了笑容,短短胖胖的手指往外一指,明確表達了自己化悲痛為食量的決心。
琉璃自然滿口應承,恭恭敬敬地行禮退下,走到殿外的台階下面,剛想鬆口氣,領路的小宮女卻回頭低聲笑道:「夫人請在此稍候片刻,玉宮正還有話稟告夫人。」
紫芝奇道:「是皇后提的那家長輩么?」
怎麼第一個就點到了自己?琉璃忙上前幾步,正準備按規矩先帶著紫芝由監門校尉驗明正身,宦官卻笑道:「庫狄夫人請隨奴婢過來,皇後有令,夫人一路辛苦,門內已特意為夫人備了肩輿。」
琉璃也暗暗鬆了口氣。來之前她已是想得很清楚,在武後面前,自己的這點心機完全不夠看,能做到的最好狀態,也不過是「一如既往」四個字——就當對方還是那個溫和大度的武昭儀,就當自己還是那個供她解悶的小畫師。說到底,在這座皇宮裡,自己的最大倚靠,也不過是那點舊日的情分。
良久之後,還是李治嘆了口氣:「不知守約可還記得,當初你曾與朕說過,權臣只會左右朝廷一時風氣,銓選則關乎大唐萬年根基。這些年來,朕屢次命人整頓選制,他們卻不是託言積重難返、無力整頓,便是乘機遍植黨羽、謀私漁利。十年之中,何止換了十人,銓選之弊竟是愈演愈烈!」
裴行儉的笑容依然沉穩:「托陛下洪福,一切順利,何況此乃臣分內之事,『辛苦』二字,實不敢當。」
武后這才笑著點頭,順口又問她這些年在西域過得可慣。琉璃便笑道:「那邊雖然氣候酷烈些,旁的還好。」說著便把西域風土人情里最有趣的那些說了一遍,什麼西州的土屋柳中的瓜果,春日的狂風盛夏的鬼雨……她口才原本便給,一通繪聲繪色的描述下來,連殿里幾個小宮女都聽住了。武后忍不住嘆息:「天下之大,果然是無奇不有,倒顯得我等是坐井觀天了。」
竇寬應了聲「是」,快步走向內殿,卻依稀聽見背後傳來了一聲含糊的幽幽低嘆:「變了,怎麼轉眼間就都變了……」
她正想再添兩句,武后卻擺了擺手:「你先莫忙著喊冤,說起來,你這一路上走得倒是不急不躁,我原想著你六月便能到的,沒想到你竟險些走到中元節!」
琉璃不由詫異道:「你這是忙什麼?」
大約看出了琉璃的驚訝,武后的臉上笑容更深了一分,伸手招了一招,聲音依然柔和清澈:「過來吧。」
武后的眉頭微不可見地皺了皺,臉上倒是笑意從容:「不知西域那邊中元節在吃食上可有什https://m.hetubook.com.com麼講究?」
琉璃臉上浮出了几絲貨真價實的紅暈:「玉宮正這麼說,真真是讓琉璃無地自容。琉璃也不敢在皇後殿下面前誑語,若是在進殿之前聽到宮正這句,琉璃大約還會面上客套,心裏竊喜。可如今有皇后珠玉在前,琉璃卻實在不敢昧著心腸領受玉宮正的好意安慰了。」
………………
裴行儉逗著三郎,微笑著搖了搖頭:「我回長安才一日,聖人還能問我什麼?」眼見琉璃滿臉疑問的還要開口,他順口便反問道:「聽門房說你一進家門便問我回沒回來,可是皇后說了什麼?」
琉璃心裏一動,忙起身行了一禮:「有勞殿下掛心,琉璃死罪。」
迎接他的,是三郎響亮的嚎啕聲,帶著貨真價實的痛楚。
琉璃點了點頭,其實這事也很是有些古怪,武后並不是寬宏大量的人,就算對臨海大長公主擺出了不計前嫌的姿態,也不大可能熱心到要拉攏自己與這位公主的關係。她讓自己儘快過府去拜見河東公夫婦,打的到底是什麼主意?這事若不弄明白,只怕也會是麻煩一樁——好在這個難題,她倒是可以直接丟給裴行儉。
武后笑微微地看了她一眼:「你既有這份孝心,那些陳年舊事,大長公主自會體諒,又何必杞人憂天?」
裴行儉不由搖頭失笑,心頭的那點鬱結一時消散了大半。琉璃這才看見他,笑吟吟地撈起三郎迎了上來:「回來啦,宮裡找你可是有什麼事?」
玉柳欠身微笑:「殿下說得是,庫狄夫人果然是容顏愈盛。」
武后微微一笑:「不敢放肆,卻敢抗命?」
蓬萊宮的紫宸殿里,李治倚坐在大繩床上,臉上倒是露出了近來難得一見的欣慰笑容:「裴卿不必多禮。」停了片刻,他的聲音里多了幾分嘆息,「十年西域風霜,萬里奔波勞碌,守約竟是風采不減當年!」
她抬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當年去西州時正值隆冬,一路馬不停蹄,縱然見到絕佳的景色,也不過看上一眼便罷。如今回程卻趕上天氣晴暖,琉璃便在敦煌、崑崙等處都多停了一兩日,打了幾張底稿,想著回到長安后能好好畫出來。」
琉璃忙搶上一步托住了她的手臂:「怎敢勞煩玉宮正相迎,折煞琉璃了!」
大約想起此前種種,他的眉宇間多了幾分怒容:「還有朕的宰相們,我幾次三番讓他們舉才薦賢,他們倒是侃侃而談,說什麼無人薦賢,是因為朕不夠心誠,以致被薦者尚未得用,薦人者已因結黨之名獲罪。如今朕倒是以誠相待了,給他們宰相之位,讓他們虛懷納才、放手薦賢,結果如何?一個個還不是沽名釣譽、尸位素餐!」
裴行儉溫聲道:「前興昔亡可汗阿史那彌射雖被誅多年,突厥人卻至今還感念他的恩德,只是其子孫多已亡于蘇大都護刀下,才令阿史那都支有機可乘。據臣所知,彌射尚有一子在長安為質。朝廷若封他為汗,或能與阿史那都支分庭抗禮,只是此子才幹心性如何,倒是需要仔細考量……」
東屋裡傳來了裴行儉的笑聲:「放心!子隆為人端方守禮,如琢待人外冷內熱,當年之事子隆未必會遷怒於如琢,再說以他的性子,待親近者或許太過嚴正,越是這種有過節的,倒是越會秉公而論,不會在人後搬弄是非……」
頭頂上突然響起了一聲輕笑:「這麼多年不見,你倒是一些兒也沒變!愣著做什麼,還不趕緊過來坐下?」
裴行儉已挑起了帘子,聞言回頭笑道:「我去給子隆下張帖子!說來也巧,我今日入宮時正遇著他出來,你再想不到,他如今做的正是起居舍人!子隆與如琢交好多年,如今又是當著這份差事,想來對河東公府之事總比旁人知曉得清楚些。」
五更五點,建福門的大門轟然開啟,一隊宦官捧著名冊從門內走了出來。穿著各色鈿釵禮服的官眷們也都下了車。琉璃目光一掃,發現來者多是五六品命婦,也有幾個是和自己一樣戴著六根鈿釵的四品官員夫人,至於七釵以上的紫衣貴婦,卻是一個都沒瞧見。她正想再找找有沒有熟面孔,那邊宦官已開始大聲唱名:「司文少卿夫人庫狄氏!」原本還略有說笑之聲的場地頓時靜了下來。
琉璃忙搖了搖頭:「皇后不過是與我敘敘舊,談談天,問了些西域的風土而已。」
走進屋檐下的陰影,琉璃才看清了身邊的這張面孔——玉柳當年看著便比尋常宮女老成,可這麼多年過去,居然也沒有什麼變化。琉璃心頭不由浮上了一個小小的驚嘆號,然而待她穿過重重錦簾,看見坐于偏殿象牙床上的皇後殿下時,饒是早有心理準備,也不由呆了一呆。
武後上下打量了琉璃兩眼,回眸對玉柳道:「你們這些說西疆酷烈難捱的,都該來瞧上一遍,若是真是那般風土,如何能把人養成這般模樣?」
裴行儉搖了搖頭:「如今還不知曉!橫豎不是暴病或是……」話未說完,三郎的小手已直奔他的幞頭而去,他忙偏頭避開,抓住那搗亂的小手撓了撓手心,三郎頓時嘎嘎地笑了起來。
琉璃心裏不由一沉,此事于夫人昨日便提過,說是聖人龍顏大怒,發落了兩個官員,皇后親自過問,多次送了藥材,連御醫中最得信重的蔣孝璋和圖書都被派去駐府診脈了,那邊冷落了十來年的門庭頓時又熱鬧起來,早已出府獨住的世子夫婦也回府侍疾,幾個月來衣不解帶,孝行可嘉……她心頭疑雲大起,索性苦笑了一聲:「多謝殿下提點。當年琉璃離開長安之時,正趕上大長公主突然病倒,匆忙之下也未來得及去探望。此次回來,原想著要趕緊上門問安的,卻又擔心大長公主還記得琉璃當年的疏失,反而添了氣惱。」
聖人與皇后都盼著武夫人早日入宮敘話?琉璃的心情不由愈發沉重起來。
武后好笑地瞪了她一眼:「好好說話便是,這會子用得著裝什麼禮數周全!」
只見這院子四面迴廊,當中是一間單檐廡殿,屋宇竟是出奇的高大敞亮。過了好一會兒,入宮后安步當車的女眷們才陸續進來,此處不容寒暄,卻也人人都免不了打量琉璃幾眼。一時有內謁者監出來唱名,命婦們依次稟報朝見皇后的事由,待得一併總奏上去,才有宦官從光順門出來,逐一點名召見。
李治皺了皺眉,上下看了裴行儉一眼,目光裡帶上了幾分掂量。裴行儉安然地站在那裡,眉梢都沒有動一下。紫宸殿里一時靜了下來。
李治怔了怔,轉念間已明白過來,裴行儉的意思是,天子自己年富力強,完全可以掌控天下,皇后不足為患,而做臣子的,也不敢插手天家事務!他蒼白的面孔上頓時騰地燃起了兩抹異樣的紅暈,咬牙半晌反而點頭笑了起來:「好,好得很,如此說來,裴卿果然是長進了!不但有了自知之明,也曉得什麼叫不足為患、不敢越矩了!」
琉璃吃了一驚,只得擺手讓紫芝走開幾步,自己等在路邊。沒多久,玉柳便匆匆走了出來,看見琉璃正要行禮。琉璃忙拉住了她:「咱們就莫講這虛禮了,宮正可是有什麼吩咐?」
上房的西屋裡,三郎正站在牆邊,指著牆壁哇哇大哭。琉璃摟著他柔聲安慰,一旁的乳娘則一面查看著三郎的額頭,一面用力拍打牆面:「這牆太壞,乳娘幫三郎打他!」三郎頓時哭得更是響亮。
裴行儉心頭一緊,幾步搶上台階,掀開了門帘。
玉柳抬頭微笑,開口時依舊是滴水不漏的溫柔謙和:「皇後殿下已念了夫人兩回了,夫人請隨我來。」
秋風中,裴行儉在宮門外翻身上馬。夕陽從他的斜後方照了過來,把他眉宇間的那點郁色染得越發沉重。直到走進永寧坊的宅子,他才一面聽著門房的回報,一面揉了揉眉心,放鬆了神色大步走向內院上房。
裴行儉放緩了聲音,一字字道:「陛下乃萬乘之尊,一言之決,關乎萬民,一念之憂,牽動四海。如今陛下春秋正盛,乾坤清明,政通人和,雖有隱憂,尚不足為患。臣不敢越矩,還望陛下明察!」
她的語氣雖然隨意,神色間卻自有一份不容拒絕的威儀。琉璃只能趕緊起身謝恩,目送著武后頜首離去,心頭多少有些打鼓:自己原先在宮中時所受恩遇雖隆,卻也從未有過陪她用膳的榮幸,今日皇後殿下看來是下定決心要給足自己面子了,卻不知……也罷,反正猜不出來,還不如什麼都不猜,好好陪吃!
玉柳歉然微笑:「哪敢!玉柳煩擾夫人相候,是想與夫人說一聲,今日皇后提到有人惦記夫人,其實說的是……」她頓了頓,抬眸看著琉璃的眼睛,「韓國夫人。」
琉璃心頭一松,展顏而笑:「其實也是胡亂畫過幾張的,只是不敢獻醜。」見武后一眼斜睨了過來,又忙道:「皇后若不嫌粗陋,容琉璃回去后挑選裝裱幾張,這便送來。」
裴行儉卻嘆了口氣:「然則臣適才想了一遍,如今西域只怕並無此等人選!」
三郎眨眨眼睛,哭聲不由小了許多,回頭便去看那牆壁。琉璃作勢仔細察看,又貼在牆上傾聽:「就在這兒,果真是有個坑呢。阿娘來聽聽,呀,他怎麼沒哭了?只怕是比三郎要勇敢些吧?」
隨著尖利的點名聲一次次響起,外婦朝堂漸漸空了下來。待得宦官終於宣出「庫狄氏」三個字時,琉璃早已站得腿腳 ,笑得臉頰發僵,頭上那六支鈿釵也越來越像六塊鎮紙,墜得她脖子生疼。前來引路的宦官倒是一洗適才出入殿堂時的晚娘嘴臉,一路上殷勤地向琉璃介紹著經過的內侍省、御史台等處。進了光順門沒多遠,迎面是一座規制嚴整的庭院,正是皇后召見外命婦的明光殿所在。
李治眉頭一皺:「裴卿何必自謙?」
想到此處,她心裏略定。誰知回到家中等了半日,沒等到裴行儉,卻等到了跟著他去鴻臚寺交接上任的隨從:「阿郎讓小的來與娘子回稟一聲,適才有使者相召,阿郎入宮面聖去了。」
武后笑著搖頭,身子往後輕輕一倚,神色雖無變化,整個人卻放鬆了一些。
最後這四個字被他說得格外意味深長,幾乎能聽到餘音在殿內裊裊迴響。裴行儉心頭一震,抬眼看了過去。卻見一直低頭站在繩床旁的宦官也猛地抬起了頭來,對上自己的目光,又忙不迭地低下頭去。然而就在這一瞬間,裴行儉已認出這張曾在王伏勝背後亦步亦趨的面孔,目光在宦官所穿的五品服色上一掃,埋在他心頭多年的一個疑團頓時豁然而解。
琉璃深深地嘆了口氣:「蒼天可鑒,琉璃冤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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