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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明月

作者:藍雲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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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雲詭波譎 第005章 三日之別 千金之諾

第五卷 雲詭波譎

第005章 三日之別 千金之諾

這個……今天好像是七月二十,正是官員休沐的日子。琉璃心裏嘆氣,忙往回找補:「我家阿爺他,難不成真的病得厲害?」
阿凌卻是苦了臉:「大娘如今是可以放心多歇幾日了,阿凌回頭還要去榮國夫人府,這幾日只怕隔日都要去請脈,也不知會不會遇見周國公……」她嘆了口氣,沒有說下去。
這幾日?琉璃好不困惑,想了想忙道:「上回去河東公府,臨海大長公主非要送禮賠罪,拿了顆夜明珠出來,我推脫不得,那天你又直接去了鴻臚寺,我便沒來得及說,絕不是故意要瞞你!」她轉頭在屋裡看了一圈,卻沒看見那個當日順手擱在案几上的匣子。
琉璃慢慢閉上了眼睛,只覺得幾天來在胸口縮成一團的心,在他溫和的聲音里漸漸舒展開來。胸口塞得滿滿感動、羞愧和柔軟的溫暖,讓她幾乎有些說不出話來,好半天才輕聲道:「我記住了。只是……你以前不是總嫌我膽子太大么,怎麼如今卻不怕我闖禍了?」
裴行儉站了起來:「走吧,我今日特意吩咐廚下早些做晚膳,這時辰只怕差不多了。」往窗外看了一眼,他輕描淡寫地補充道:「今日早些用飯,早些安歇,日後么,你也好早日休養好了再出門。」
麴崇裕的夫人來了?琉璃原是聽說過麴崇裕不久前回了長安,昨日更是早早便收到了他們夫婦將登門拜訪的帖子,只是聽得這聲回報,還是差點站了起來,隨即才醒過神來:這可不是西州,而自己還在「養病」!
阿凌笑道:「榮國夫人昨日請了翼王府的那位明崇儼過府看診了一回,那術士不愧是聖人欽點過的,果然有些手段,夫人精神眼見便好了許多,聽說今日還要到庵堂里去受八關齋戒,過幾日便會進宮去拜見皇后。」
琉璃訕訕地放下了手,左思右想實在想不出自己這幾天還做了什麼。裴行儉笑吟吟地拖住她的手便往書房走,一直走到便榻前,指了指上面的一個小箱子:「你自己打開看看。」
琉璃愣了愣,猛然間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他擔心的是,韓國夫人跟自己說了些不該說的話,榮國夫人這才……她不由脫口道:「自然不是!我時時當心,怎麼會讓她說出那些話來!」那些話有多要命她又不是不知道,旁的不說,阿霓便是去年才去伺候武夫人的,原先伺候武夫人的人,包括當年和自己最親近的翠墨,如今天曉得在哪裡!
見於夫人還皺著眉,她忙笑道:「不知阿母聽說過明崇儼這名字么?這次韓國夫人的病,聽說便是請他看過一回,立時三刻便有了起色。」
幾個人一路穿門過院,到了上房,琉璃的繼母程氏帶著女兒真珠迎出了房門,不待裴行儉和琉璃開口便笑容滿面地叫他們莫要多禮。
看著琉璃,程氏卻是笑得和煦無比:「你家阿爺便是愛胡思亂想,不然也不會有這容易心悸的病,虧得裴郎君見多識廣,又薦了好醫師過來,這才曉得保養了。日後裴郎君和大娘若是有什麼要提醒的,與我直說便是,一家人何必見外?」
她轉頭拍了拍真珠的手背:「你看看姊姊待人接物何等懂禮,你若是能多跟著姊姊學到一些兒,阿娘也就不用為你憂心了。」
他轉頭對琉璃笑道:「姊姊可是沒歇息好?阿爺這幾年身子還好,阿姊也莫要太過擔憂。」
裴行儉屈指在她額頭上輕輕一彈:「又想到哪裡去了?還不趕緊交代!」
裴行儉嘆了口氣,聲音里滿是無奈:「那你就忍心讓三郎夜夜都找你?忍心讓我為你擔驚受怕?」
琉璃點了點頭,心裏雖然依舊好奇得要命,卻也知曉自己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跑到青樓去找人敘舊;低頭看看這一箱金子,不由又有點發愁。金子她自然是喜歡的,但自己這些年來已不大缺錢,而雪奴就算混成一代名妓,到底更需要金銀傍身,何況這些金子的來歷……裴行儉瞅了她兩眼:「你不想要?」
他的言辭雖還恭謹,眼中那股冷意卻並未稍減。裴行儉看了他一眼,嘴角露出了一絲微笑:「不敢當,拙荊性子愚笨,只是多年來對兩位夫人的知遇之恩不敢或忘,但有驅使,必全力相報而已。飲水思源乃是人之本分,不敢領周國公這個『謝』字。」
琉璃暗暗鬆了口氣,她自然知道程氏有位堂兄乃是遼東名將程名振,當年蘇定方首次東征,就是做了他的副手,聽慕容儀語氣,兩家竟是通家之好?這倒是不愁沒話說了!
出門幾步,武敏之轉身抱了抱手:「裴少卿,家母病中多思,這幾日多虧了庫狄夫人巧言慧思,不但為家母解惑,更是為祖母分憂,敏之在此先行謝過。望夫人保重貴體,不日家祖必有重謝。」
裴行儉漫不經心地點頭:「既然如此,等過幾日我得閑了,自會設法幫你還了,我還以為……」
只見那箱子大約一尺多見方,尋常木料,尋常雕工,看去毫不起眼。琉璃滿腹狐疑地打開了蓋子,眼前頓時一片光輝耀目——箱子里整整齊齊地碼著一排排的金餅,一看便是足色赤金,光澤幾可鑒人!她不由唬了一跳,下意識抬頭便問:「誰送給和_圖_書你的?」
恰好?頭一日收到夜明珠,第二日便送給了孫思邈,這也叫恰好?還有煉丹……琉璃瞪大眼睛看著裴行儉,一時不知說些什麼才好,總不能恭喜他向全能型神棍又邁出了堅實的一步吧?
武敏之站在當地,看著那遠去的車馬背影愣了片刻,「遷怒於人」四個字彷彿依舊在耳邊回蕩不休。他一甩袖子,轉身大步往裡就走,冰雪般皎然清冷的臉頰漸漸脹得通紅。
琉璃伸手揉了揉額頭:「你都知道了,我哪裡還有什麼瞞著你的?」突然看到手上這幾日都忘記取下的那隻飛鳥銜珠的鐲子,不由心頭一跳。抬眼看見裴行儉的目光也落在了那鐲子上,她的心更是提了起來:這件事她的確是瞞著裴行儉的,因為不想讓他再覺得難受……裴行儉怔了一下,卻只是搖了搖頭:「你怎麼還留著它?是去河東公府那日戴上的?這倒真真是物盡其用了!」
沒過片刻,一個年輕男子快步迎出,那張與庫狄延忠頗有幾分相似的清秀面孔上滿是笑容,離得老遠便躬身行禮:「姊夫、姊姊,快些裏面請。」
大門開處,當先緩緩駛出的是一輛十分尋常的青色馬車,過了片刻,又走出兩位男子。年少的那位赫然正是周國公武敏之,依舊是白衣如雪,輕袍緩帶,瓊花玉樹般的容色,似乎把這氣象端華的烏頭大門也襯得俗氣起來;而他身旁穿青色襕袍的年長男子卻依舊顯得從容疏朗,竟是半分也不受影響。
兩人你來我往地客套了好幾個來回,慕容儀這才落座,她似乎並不善談,端著酪漿沒再開口;而琉璃看著眼前這張端莊清冷的面孔,不知為何腦中雲伊那一團烈火般的身影竟是盤旋不去,她心頭髮虛,一時也找不到話說,場面頓時冷了下來。
裴行儉好笑地瞅了她一眼:「你看看箱蓋上的字。」
「只是世事難料,對錯禍福都在一念之間,如何選才對,從來都是難說。從前我也曾想過要趨利避害,也曾不知如何抉擇。恩師告訴我,凡事不能想那麼多,也不必想那麼多,只要憑本心行事,俯仰無愧,便放手去做。這麼些年來,每到難以抉擇之時,我便會想起恩師的教誨,因此這些年裡,我雖也曾看錯過人,做錯過事,但回想之時,卻不至於羞恥難堪。我不後悔。」
程氏起身笑道:「你身子不好就莫要講這個虛禮了,我帶真珠去門口迎一迎。」
多謝自己「照看」麴崇裕?琉璃心裏「咯噔」一下,語氣不由更客氣了幾分:「慕容夫人折煞琉璃了,當日原是縣公對外子照顧更多。」
裴行儉眉毛都沒抬一下:「假的。」
她忍不住笑出了聲,幾日來積攢在胸口的鬱氣頓時一掃而空。裴行儉搖了搖頭,聲音里滿是無奈:「你不是抱怨說了一日的閑話么?還不歇會兒,我去哄他。」
阿燕回來卻道,常樂大長公主的那位掌上明珠身子並無不妥,其病多半另有緣由,她只能開些食補的方子慢慢調養。大約此前也有醫師說過類似之語,常樂大長公主並沒有難為她,只讓她過些日子再去診次脈,又打發人去太醫署請禁咒師,大約是終於下決心改走巫醫路線了。
之後消息大約傳開,安家嫂子們、裴氏女眷們乃至鴻臚寺屬官的夫人們,竟是紛至沓來,連崔 都鄭重地上門探望了一回。琉璃一日里少說也要換四五遍衣裳,接六七張禮單,有時甚至能趕上兩三撥客人在裴府上房裡上演相見歡。
琉璃雖然上回歸寧時便見到過青林,但此時看著這個比自己還高、滿面熱情的弟弟,感覺依然有幾分怪異,只能笑著讓三郎叫「阿舅」。三郎還不大會說話,卻也不怕生,只睜大了眼睛往青林臉上看,看了幾眼便不感興趣地移開了目光。
琉璃心中哀嘆,門帘一落,便老老實實地低頭認錯:「守約,都是我的不是。」
裴行儉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你說呢?」
阿凌走後沒多久,于夫人也匆匆登門,聽得來龍去脈,更是眉頭緊皺:「榮國夫人怎能如此行事?下回她若還是如此,你讓守約來尋我便是!」
琉璃茫然抬頭,自己不過是兩三天沒回來,還每日都打發了小米來回傳遞消息,裴行儉卻怎麼會擔驚受怕?不過也是,他今日這樣急著把自己接出來,雖是用了些手段,卻到底太過簡單強硬,並不是他一貫的行事風格……裴行儉眉頭微皺:「或是我想多了,榮國夫人如此留了你三天,我怕是韓國夫人跟你說了些什麼,不能不去試上一試。」
琉璃苦笑道:「來的不是至親好友,便是頭一回登門拜訪的同僚夫人,難不成還能將她們都擋住?你還是讓我早日康復了吧,好歹能落個清凈。聽說韓國夫人都進宮拜見過皇后了,榮國夫人自然再不會再拘著我過去!」
裴行儉也有些歉然:「是我糊塗了,只想著我如今不過是乾著份迎賓送客的差事,處境又尷尬,不會有人來套交情,卻沒想過如今這情勢下,我這貶謫之員居然能安然回京,你在皇後面前又是恩寵如故,不知多少人心頭都在狐疑,此時有探病的大好借口,自然和-圖-書要來看看虛實的。早知如此,第一日便該幫你擋了那些人。」
裴府的馬車裡,琉璃的臉頰也有些 ,小三郎八爪魚般手腳並用地緊緊地摟住了她的脖子,琉璃只覺得喘不上氣來,只能一邊試圖輕輕拉開他的手,一邊柔聲 :「三郎乖,都是阿娘不好,阿娘以後再不丟下三郎一人在家了……」
大約覺察到了琉璃的目光,慕容氏轉頭看了過來,目光在琉璃身上一轉,微微欠身:「庫狄夫人,今日阿儀冒昧打擾,不知夫人 可是大安了?」
琉璃不由氣結:「誰答應了你?」
裴行儉抬手擦了擦三郎嘴角的口水,語氣有些漫不經心:「我何嘗說過丈人病重?只是昨日午後來看望丈人,得知丈人這幾年每到秋後便容易心悸,若是有所憂慮,則更是寢食難安,這才讓韓四來把了把脈,果然是有些心疾的兆頭。丈人得知你已被榮國夫人留了兩日不許回家,更是坐立不安,心悸了好幾回。咱們為人子女者,總不好讓長輩如此擔憂,是不是?」
琉璃心頭卻突然有些發虛,擺手讓乳娘先出去,自己抱著三郎彎腰出了車廂,還未站直身子,一雙手便從側面將三郎接了過去。
第二日,琉璃腰酸背疼地醒來之後,也只能如某人所願,正式「病倒」,當日便推掉了兩撥邀約,除了榮國夫人之外,另一份竟是來自常樂大長公主。琉璃聞弦歌而知雅意,忙讓阿燕帶上帖子前去回復。
琉璃唬了一跳,抬頭正對上裴行儉深黑的眸子。兩三日未見,他的眉宇間竟似多了幾分沉峻,上下看了琉璃好幾眼,憂色更重了兩分。
琉璃心頭一陣刺痛,躊躇半晌,到底還是忍不住道:「守約,我不是想瞞你,我是……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錯了!」
程氏便推了推真珠:「快去見過你姊姊!」
程氏眼睛頓時一亮,笑容滿面地讓真珠道謝。裴行儉也隨口說了幾句「丈人康健,便是咱們的福分」,算是配合著上演完了這父慈女孝、闔家歡樂的戲碼。
明崇儼已經到長安了?而且眼下是在李旦那裡……忽悠人這種事情,果然還是職業神棍比較在行!琉璃心裏嘀咕,隨口道:「如此倒是好事!」
回來這幾日,她也漸漸知道,自打去年李義府被貶而死,武后又因為月娘的案子親手滅掉了自家兄弟之後,朝堂上的局勢就有些微妙。更糟的是,蘇定方因當年之事,早已被視為武后一系,于夫人偏偏性子剛硬,並不樂意去榮國夫人和皇后那裡奉承,更看不上許敬宗後頭那位如夫人,與那邊的官眷漸漸斷了來往。如今,邢國公府門庭冷清,一直領兵在外的蘇定方更幾乎成了朝廷上的透明人!這種情形下,她怎麼能因為自己的事情把于夫人牽扯進來?
庫狄延忠訕訕地一笑,低頭便喝起了漿水。
琉璃奇道:「以為什麼?」
琉璃認得正是庫狄家的世仆阿泉,含笑點頭打賞。原先在這邊看門的普伯,她在離開長安前便已要到了自家。有于夫人照應,裴家留在長安的僕人中,除了裴千、普伯等已過世的,余者如今都回了裴家當差,有的也生兒育女,成了世仆。
聽得琉璃解釋自己只是陪著韓國夫人說話,他才長長地出了口氣:「原來如此,若是韓國夫人身子欠安,按說……」
「自然小得很,如今我可不敢瞞著你做出什麼事來,大約比你還是要差上一些!」
她的聲音頗為清婉,語氣卻與她的表情如出一轍,平平淡淡的沒什麼起伏。琉璃忙笑著回禮:「慕容夫人太客氣了,琉璃不過偶罹小恙,卻勞夫人登門相視,真真是汗顏。」
于夫人果然感興趣地睜大了眼睛:「果真如此?此人我聽說過,是去歲才進的長安,如今已是好大的名頭,聽聞年紀輕輕的,生得極俊,卻是手段了得……」
沉默片刻,他的聲音變得柔和起來:「琉璃,世人多是趨利避害,縱然為了一己之私害了旁人,也會找個借口便心安理得,只有你這樣的痴兒,才會想了又想,唯恐自己做錯,又怎麼能算是自私涼薄?」
乳娘在一旁低聲絮叨:「昨夜裡,三郎越發不肯睡了,只是指著門要出去找娘子,後來還是阿郎過來,帶著他去上房睡的……」
好容易把于夫人送走,婢女又送來了崔十三娘的帖子。這一次,兩人更是越談越投機。崔十三娘年紀不大,知道的趣事卻極多,不知不覺就說笑了半天。待得送走十三娘,琉璃才驀然發現,看似漫無邊際的一通閑扯后,自己對長安目前的風尚,官眷們之間的關係,好些要緊人物的忌諱愛好,竟是了解了個七七八八,比自己費心打聽的似乎還要來得齊全——天下怎麼會有這樣的妙人兒?
裴行儉一言不發地抱著三郎跳下坐騎,又向琉璃伸出了一隻手。琉璃忙扶著裴行儉的手跳下車來。他的手依然溫暖穩定,讓琉璃心裏也安穩了些,只是看著那張沒有笑意的臉孔,她還是沒話找話地問道:「你今日不用去鴻臚寺么?」
琉璃深知阿燕的本事,雖略有些失望,也只能把事情放到一旁。到了第二天,裴府便迎來了各路探病者。
https://www.hetubook.com•com裴行儉靜靜地看著琉璃,沒有出聲。琉璃念頭急轉,索性把聲音放得更低:「你也見過周國公了,不知他如何與你說話,反正他這回見了我,那眼光語氣,竟像是見了仇人,你想還能是因為什麼?我真有些想不明白,世事怎會如此難測!當年他還叫過我『小姨』的。其實那時魏國夫人也最喜歡來找我玩耍,她那時才六七歲,我如今還清清楚楚記得她穿著牡丹夾纈小裙子的模樣,怎麼一轉眼……」話未說完,身上一暖,裴行儉已伸手將她攬在了懷裡。
裴行儉將三郎遞給了琉璃,神色肅然:「今日丈人的身子可好些了?」
琉璃得意地揚起了頭:「你也有猜不出的時候?就是那位雪奴!十年前我放她離開時,她便跟說過,大恩不言謝,但日後必會奉上千金之酬。我只當她是說說而已,沒想到,她竟真有這番本事!她如今人在哪裡?出落成什麼模樣了?」
琉璃心中越發堵得難受,她也不想摻乎這些事,卻不敢當真與武家疏遠,因為她有三郎,因為她不知道三郎未來會怎樣。裴行儉可以做個純臣,她卻想多攢些情分,讓三郎在即將來到的亂世里多份保障。這念頭或許的確是一廂情願,但只要想到三郎,她就沒法對楊老夫人說出那個「不」字來。而此刻聽著他的溫言 ,一個簡單的「好」字,似乎也變得重若千鈞,無法出口……裴行儉深深地嘆了口氣:「琉璃,你到底在擔憂什麼?既然榮國夫人並不是誠心扣住你,你若真的想回來,自然能有法子,為什麼會耽誤這麼久?你看看自己的神色有多疲憊,倒像是煎熬了好幾日!以前你總怪我凡事都不跟你說,如今怎麼自己也是什麼事都瞞著我?」
門帘外,三郎聽著那熟悉聲音,也吮著手指笑了起來,眯成兩彎新月的眼睛里,盛滿了初秋之夜最明凈的喜悅。
裴行儉的聲音里也帶著嘆息:「琉璃,那些不打緊的事,你想那麼多做什麼?各人自有各人的緣法。在敦煌時,你勸我不要插手天家事務,如今看來,他們武家之事只怕比天家事務還要棘手,你能不能也想法子遠著他們些?」
琉璃的笑容頓時僵在了臉上了。
裴行儉搖頭:「我怎麼知曉!這箱子原是有人送到門房,說是交給你的,沒留話便走了……想來此女十有八九是重操舊業了,以她如今的身份,若真是找上門來謝恩,反而有些不大妥當,因此才會如此處置。」
琉璃合攏嘴巴,點了點頭。裴行儉的確沒說庫狄延忠病重,他只是一大早便帶著孩子跑到榮國夫人府,說庫狄延忠心疾犯了,想見女兒和外孫。那副架勢,榮國夫人原本上一刻還在口口聲聲讓自己多留幾日,下一刻便立馬打包把自己送了出來——孝道大於天,攔著人盡孝的罪過,強勢如榮國夫人也扛不住……不遠處的宅院大門開了半邊,有人探頭看了一眼,立刻滿面笑容地推開大門,一面便回頭招呼:「快些報與娘子,大娘和裴郎君來了!」
琉璃笑道:「適才還聽人說起,韓國夫人身子這兩日頗有好轉,不會有下回了。」
琉璃眼圈發熱,默默地樓緊了三郎,心裏滿是內疚。她也沒想到自己會在武夫人身邊一呆就是兩三天。只是自打答應了不出家,答應過幾日便進宮去看望皇后之後,武夫人便漸漸有些精神恍惚,不住地拉著琉璃絮叨月娘幼年的事情,有時甚至分不清今夕何夕。楊老夫人固然死活都不放心讓武夫人獨處,而每每看見武夫人的模樣,琉璃自己也不知為什麼,竟是無法拒絕她的要求……大約是琉璃的 漸漸起了作用,三郎的小手鬆開了一些,歪著頭對著琉璃看了又看,胖嘟嘟的小臉上漸漸露出了笑容。
馬車往南走了一盞茶多的工夫,拐彎進了崇德坊,在一處門屋規整的宅邸前停了下來。乳娘笑著站了起來:「三郎,到外祖家了,咱們下去吧。」
裴行儉摟著琉璃的雙臂緊了緊,沉聲道:「你胡思亂想什麼?」
慕容儀怔了怔才點頭:「夫人好耳力,不知尊嫂……」
日頭未上三竿,正是長安各處坊里人流如織的時辰。休祥坊的榮國夫人府緊閉的烏頭大門突然被緩緩推開,頓時吸引了不少目光。
真珠才十二歲,已出落得十分俏麗,笑眯眯地過來行了禮。琉璃忙扶住了她。三郎也主動揮舞小胖手依依呀呀地打了個招呼,待真珠輕輕捏住他的手指,更是笑得口水長流。
慕容儀淡淡地一笑:「哪裡,當日外子多蒙少卿與夫人指點照看,阿儀還未謝過夫人,如今探視來遲,還望夫人恕罪。」
琉璃嘆氣:「怎麼才能還給給她?」
裴行儉笑了起來:「不必找了,我一回來便瞧見了。恰好前日與幾位同僚一道拜訪了孫真人,得聞真人煉丹頗需明珠奇石,我便讓人回家找了些戈壁碎玉,連同那顆夜明珠一起送到了孫真人府上。這長安城裡,多少貴人求孫真人一顆靈丹而不得?這顆夜明珠用在那裡,也算是物盡其用!何況孫真人還應了我,日後我若是想學丹鼎之術,儘管上門就是。」
琉璃想了想,只和_圖_書能道了聲勞煩。程氏笑著擺手而去。不多時,便見她引著一位身量高挑的紅衣女子邁步走了進來。琉璃心頭不由一跳,仔細看了兩眼才發現,這位慕容夫人雖是一身紅衣,短襖的領口袖邊卻鑲了三指寬的棋格紋石青色細綾,紅裙上也是滿地繡的深色團花,配上玄色腰帶和那張神色淡然的端麗面孔,看去並不明艷,只覺華貴端嚴,不可逼視。
琉璃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簡直哭笑不得,裴行儉卻已負著手施施然出門而去,留下琉璃站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磨牙。
庫狄青林點了點頭:「阿爺昨日看過醫師后,便去兵部告了十天假,今日氣色倒還好,就是惦記著阿姊,已是念叨了好幾回,正想打發小弟去府上問一問,可巧姊夫和姊姊就過來了。」
那位周國公么?琉璃不由也嘆了口氣。兩人相視一眼,同時苦笑起來。
大家言笑晏晏地進了屋,庫狄延忠早已坐在席上,一見裴行儉便笑道:「賢婿費心了,昨日那位醫師果然高明,我吃了他的葯,夜裡便睡得好多了。」又忙忙地問琉璃,「你今日怎麼過來了?那兩位國夫人前兩日為何不肯讓你回家?」
慕容儀眸子微微一亮,嘴角露出了笑意:「原來是東平郡公!阿儀幼時倒是常受郡公夫人教誨。」
一語未了,門外突然響起了乳娘小心翼翼的聲音:「娘子,三郎還是不肯睡,吵著要尋你們。」
程氏似乎也發覺場面有些冷,眸子一轉,便含笑望向慕容儀:「慕容夫人可是在遼東住過?我聽著夫人的口音似乎與家嫂有些相似。」
程氏與慕容儀果然一路說了下去,什麼大郎務挺二郎務忠,竟是越說越熟絡,不多時又說到大郎程務挺與裴炎最是交好,也認得琉璃……琉璃雖然早不記得什麼程家大郎了,但裴炎和他的兩位夫人她卻是熟悉的,也笑著插了幾句話。待得喝完這杯漿水,大家已扯出了十幾個彼此都認識的熟人。等到第二杯漿水送上,真珠更是改口叫慕容儀為儀娘姊姊,慕容儀的臉上也多了幾分真正的笑容。一時無人再提西州二字,竟是賓主盡歡而散。
琉璃好不納悶:「你的膽子很小?」
琉璃默默地白了他一眼,廢話!清點自己的勞動所得和收下別人辛辛苦苦攢的賣身錢,感覺能一樣嗎?
琉璃忙低頭去看,箱蓋的內面果然刻了兩行整齊的楷書:大恩不言謝,千金聊為酬。這話好生耳熟!她思量片刻,不由笑了起來:「原來是她!」
這話一句句分明體貼入微,琉璃卻聽得心驚肉跳,口中只能謝恩不迭,過得片刻忍不住還是問了句:「韓國夫人這幾日身子如何?」
「只是如今事情已經過去,你能做的都已做了,就不要再想了吧!」
琉璃暗叫糟糕,這兩天裴行儉擔憂之下多半打聽到了一些事情,以他眼光,自然不難猜出魏國夫人之死另有蹊蹺,可自己若是不曾從韓國夫人口中得知真相,又能從哪裡知道?她不敢抬頭看裴行儉的眼睛,只搖頭含糊道:「我原先也只是有些疑心,這兩天見到韓國夫人那般失常,便越來越覺得只怕是那麼回事。」
琉璃早已知道這位繼母是個心裏有成算的人——她一嫁過來便張羅著搬了家,把曹氏母子幾個都留在舊宅;後來生真珠時壞了身子,又當機立斷,把不到十歲的青林接過來親自教養,還主動牽線,把珊瑚嫁給一個程家提拔的參軍做了填房;這次琉璃回到長安,更是把禮數做到了十分……見程氏禮數謙和,琉璃卻是不敢怠慢,忙含笑欠身問好。
長安城裡六品以上官員府邸的正門都是雙扇對開的烏頭門。榮國夫人府的門庭卻是格外顯眼:大門兩側那兩根一丈二尺高的烏頭閥閱用的是通體的櫚木,門扇上方安著櫚木雕框的直欞窗,下面是雕刻著瑞獸圖的櫚木漲水板。天然華美的淡赤色木紋與閥閱上那一排排記錄功勛的端嚴大字,淋漓盡致地詮釋出「門閥」之意。
一家人吃過午飯,琉璃和三郎一道補了個眠,又和真珠消磨了好一陣子,眼見日頭西斜,這才告辭而去。待得回到家中,她一路抱著三郎到了上房,正想說要帶三郎去後園里散步。裴行儉卻吩咐道:「三郎在外頭悶了一天,先去沐浴,換了衣裳,乳娘再帶他到後花園里好生散散。」又幾句話把婢女們都打發了出去。
如此過了好幾天豐富多彩的養病生活,琉璃自覺舌頭都長了幾分,晚間便忍不住與裴行儉抱怨:她就算開家邸店,也不會如今更忙了吧!
裴行儉的聲音裡帶上了幾分笑意:「以前你的膽子的確是太大,不過自打有了三郎,我看你也學會了瞻前顧後,如今么,膽子似乎和我也差不多了。」
這一日,程氏帶著真珠前來探病,坐下沒說幾句話,便有婢子回報說,天山縣公夫人慕容氏到了。
裝病么?這法子也不是不成,琉璃便問:「那要休養到幾時才好?」
裴行儉挑了挑眉:「就是這幾日的事,怎麼也不記得了?」
琉璃愈發心虛,臉上不由自主已露出一個討好的笑容。
裴行儉伸指勾起她的臉仔細看了幾眼:「我倒覺得你這幾日倒是養得www.hetubook.com.com豐潤了些,不過是多說幾句閑話,到底比出門勞心勞神要強。再說,」他的目光往琉璃腰上一溜,「你答應我的事,這不還沒辦到么?」
裴行儉目光頓時一凝:「『那些話』是哪些話?」
裴行儉的言辭分明謙遜之極,但落在武敏之耳中卻有些說不出的彆扭。他不由眉梢微挑,語氣也加重了兩分:「夫人之能有目共睹,夫人之功只怕不日便會上達天聽,裴少卿又何必過謙?何況這兩日家母還耽誤了夫人盡孝,如此厚誼高情,敏之不敢或忘!」
琉璃吃了一驚,抬頭看著裴行儉。
裴行儉微笑著搖了搖頭:「無心之功,不足掛齒,自家變故,更不敢遷怒於人,周國公多慮了!」不待武敏之開口,他颯然抱拳:「時辰不早,裴某告辭,周國公請回吧!」說完接過下人遞過來的馬韁,翻身上馬,帶著馬車揚長而去。
琉璃笑著跳了起來:「好,我來哄他。」快步走到門口,回頭一望,只見裴行儉正站在那裡,眉頭已皺成了一個八字。
「此次韓國夫人之事,你並不算做錯,結果如此,也不是你可以預料。你心中之所以不安,或許不是因為你做錯了什麼,而是如此行事,有違你的本心。琉璃,你原是重情誼勝過計較利害對錯的人,何必勉強自己去做那些旁人覺得對的事?縱然是天下人都覺得對,只要你自己覺得不對,又如何能夠心安?」
裴行儉的眼裡滿是笑意:「我看你平日里清點庫中金銀之時甚是歡喜,沒想到旁人送你的,你倒是不肯收了。」
程氏笑道:「家兄在遼東經略多年,做過平壤道總管。」
好半天沒聽到回答,她的聲音越發低了下去,「這幾天,我也跟榮國夫人說了好幾回要回家,她卻求我多寬解寬解韓國夫人,待她略好些再走,韓國夫人如今又的確有些糊塗,她們一個年高,一個病重,我實在有些不忍……」彷彿有什麼東西漸漸從心底深處翻騰了上來,她的聲音不由越來越艱澀。
琉璃喉頭髮緊,不敢出聲,只是咬緊下唇點了點頭。他說得對,她是過不了自己這關,她無法像旁人一樣心安理得地勸說武夫人多為日後著想,為兒子著想,因為沒有人比她清楚,無論武夫人怎樣做,都改變不了賀蘭敏之日後的結局……裴行儉輕 摸著她的頭髮,聲音愈發低了下去,卻一字字說得清晰無比:「你只要記住,日後再遇到為難的事情,不妨多問問自己,若是問心無愧,便放手去做,若是心中不安,就絕不沾手。就算選錯了也不打緊,有什麼事,我都會幫你接著!」
裴行儉吃了這記白眼,笑容倒是更深了,拉著琉璃坐了下來,又問了問她這幾日在那邊府里的起居飲食。琉璃心裏卻還是有些不踏實:「守約,咱們今日回了這邊,明日榮國夫人若是還招我過去,又該如何是好?」
裴行儉詫異地挑起了眉:「你難道還不曾答應過?」他瞅著琉璃,嘴角微微揚起,「看來是我忘了,如今再提醒你也來得……」
琉璃雖是早有預料,但聽到這樣直截了當的一句,一時也是瞠目不知所對。
第一個上門的便是阿凌,一本正經地給琉璃診過脈之後,便悄聲笑道:「你莫擔憂,皇後殿下已得知這邊的事,特意囑咐我過來與你說一聲,請你體諒榮國夫人一片慈母之心,這幾日你便在家好好歇息,榮國夫人那邊,自有她來勸說。只是平日若是有暇,還望你能去看望看望韓國夫人。」
「榮國夫人這回叫我過去,是因為韓國夫人突然想要出家,她讓我勸勸韓國夫人,我也的確設法勸了。原想著畢竟亡者已逝,活著的人更要緊,若讓她懷著一腔怨氣做出些什麼來,對誰都沒好處。可等我真勸住了她,才發現,韓國夫人有怨氣時,還有些精神,一旦什麼都看開了放手了,不但整個人都灰了,精神也越來越恍惚。看著她如今的模樣,我心裏實在難受得很。」
裴行儉劍眉微挑:「你剛剛幾千里跋涉回來,又連著三四日的伺候病人,鐵打的身子也吃不消,從明日起,自然便要在家好好休養。」
程氏毫不客氣地打斷了他:「這些事體,九郎和大娘心中自然有數!」
琉璃心裏暗暗吃驚——這位繼母好利的眼睛!這話里的意思么……想到程氏這十余年來苦心安排,說到底也都是在為真珠在謀算,她點頭笑了起來:「父親的身子自是天下最要緊的大事,女兒焉敢不放在心裡?日後有勞母親費心了!真珠這般聰明,有暇時母親不妨多帶她到我那邊走動走動,多識些人也是好的。」
裴行儉笑吟吟地看著她:「大約休養到為三郎再添個弟弟妹妹,也就差不離了。」
裴行儉臉上露出了詫異之色:「誰?」
三郎依然一聲不吭,只是將小臉深深埋進了琉璃的肩頸處。
琉璃原本該鬆口氣,只是感受到他身上那溫暖熟悉的氣息來,眼中不知怎地竟是一陣莫名的發熱,剩下的半句話怎麼也說不出來了。
「守約,我想不明白,到底是讓大家面上好看些要緊,還是讓她心裏好過些要緊?我到底是幫了人,還是害了人?我是不是太過自私涼薄,損人利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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