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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明月

作者:藍雲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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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雲詭波譎 第007章 咄咄逼人 急轉直下

第五卷 雲詭波譎

第007章 咄咄逼人 急轉直下

就如一盆涼水當頭澆下,裴承先整個人徹底清醒過來,忙上前幾步攙起了他們。崔靜娘也彷彿從夢中驚醒般抬頭看著他,裴承先有心想安慰她兩句,一時又不知如何開口。
裴法師嘆了口氣:「對臨海大長公主而言或是並無差別,但對於他們,」他伸手指了指那幾個孩子,「只怕並非如此。」
裴法師也扶著裴行儉慢慢走了過來,聽得這幾句,臉上的皺紋頓時舒展了些許:「說的好!其實你們也莫要太過擔憂,人生在世,得失原非一時之事。遠的不說,前些年王仲翔母子被同安大長公主趕出長安時,不比你們的處境更難?如今誰提起這位刺史,能不說一個好字!」
宣詔的聲音並不響亮,甚至還有些嘶啞,但落在裴承先的耳中,卻彷彿有雷聲從耳邊轟然碾過。他的腦子裡一時竟是一片空白,直到身後響起了一個帶著些微顫抖的聲音,「臣裴承祿叩謝皇恩」,才一個激靈醒過神來。
裴行儉穿著一身素色單衣,臉上倒是不見倦色,渾然看不出也是腳不沾地忙了半日的模樣,聞言只是搖了搖頭:「叔父何必跟侄兒客氣?協理郡公喪葬之事,原是行儉的職責所在。何況侄兒幼年時也曾得郡公教誨,如今不過是略盡綿薄之力,又怎能報答當日恩情之萬一?」
隨著暮色加深,從河東公府出來的車馬漸漸稀少,全身縞素迎來送往的管事們也紛紛回府,掛著白麻的大門外,只剩下了兩個神色疲憊的小廝。他們的身後,白色的燈籠從大門一直掛到了內院,那慘淡的燈光和飄動的素麻,在夜色里鋪出了一條慘白的道路,讓人看著便心底冰涼。
眼見眾人都或驚或怒地看著自己,千金大長公主輕抬素手、半掩朱唇:「抱歉抱歉,抱歉得緊,我只是著實有些忍不住……」
「河東公世子裴承先局度軒雅,器懷明遠,誠懷孝志,謹持順德,於是襲封郕國公,食邑三千戶。」
一片安靜中,突然有人「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常樂大長公主一直沉默不語,此時臉色卻驟然沉了下來:「裴縣公此言何意!我等不過是為你裴氏著想,如何就是趕盡殺絕了!縣公若不說個清楚……」她細長的眼睛一眯,一股凜人的氣勢頓時散發出來。
這話實在太過刻毒,裴法師臉色都有些變了,裴行儉倒是神色如常:「大長公主說笑了。」
裴行儉微微一笑,依然是欠了欠身:「大長公主英明。」
他居然連話都懶得換一句!千金大長公主一口氣頓時全堵在了嗓子眼裡。常樂大長公主心裏嘆氣,只得接過話頭:「今日辛苦了少卿半日,我在此替臨海道一聲謝。如今此間已是家事,便不煩擾少卿了。」
幾步外的廊廡下,千金大長公主意態嬌慵地倚著丹漆廊柱,滿臉都是淡淡的譏嘲。裴承先眯了眯眼,心頭突然有了幾分明悟,這位大長公主今日過來說的話原來句句都是意有所指!他略一沉吟,大大方方地抱手行了個禮:「多謝千金大長公主關懷,不知大長公主有何見教,還請明示!」
裴氏子弟齊聲應諾,叩拜了下去。宣詔使高聲念道:「昭賢紀懿,禮煥國章;悼往申哀,義光彝篆,故駙馬都尉汴州刺史河東郡開國公裴律師,器懷昭曠,藝識通敏……」一路駢四儷六地追悼了河東郡公的業績,最後是「贈青州刺史」「賻絹布八百段、葬日給班劍廿人、賜東園秘器」云云。此詔原是情理中事,裴氏子弟與下人們自是叩首再拜,轟然謝恩。
「褒紀前賢,禮儀乃彰,德蔭後世,功業不朽,故相州刺史工部尚書河東郡公裴寂初標倡義之功,終隆長久之業,門擅英豪,代承恩寵,可追贈使持節大都督、郕國公……」
她怔怔地出了好一會兒神,突然有些懊惱,那位說是眾叛親離的武皇后哪有半分倒下的跡象?常樂她們這般苦心經營,還不抵她對聖人私下說幾句話!還有這裴氏夫婦,難怪他們如此囂張,當年臨海不就是因為惹了他們……耳邊一聲冷哼,千金驀然回過神來,只見常樂的目光也落在裴行儉的身上,聲音平淡得有些瘮人:「好一個裴行儉,好一個庫狄氏!走,咱們去看看臨海,此事……罷了,橫豎她也不算吃虧。」
大約因為連日的辛苦擔憂,她未施脂粉的蠟黃面孔著實有些憔悴,但此時的微笑卻讓這張面孔突然間多了份難言的光彩。裴承先胸口一熱,眼睛不由有些發潮,忙用力扯出了一個笑臉:「正是!我裴承先又不是沒被人戳過脊梁骨,到了今日,難不成還怕人說閑話!」
彷彿是迎合著她尖銳的聲音,院門外又響起一聲叫喊:「皇詔,又有皇詔到了!」
常樂嘆了口氣:「這事倒也稀奇了,聖人就沒留幾個伺候的么?」
內院上房的西間,便是靈堂所在。因未到入殮之時,屋中並無棺槨靈幡,屏幾床帳也都是河東公日常所用之物。東邊那張高足大案上除了香火,還放滿了酒脯菜肴,幾盆羊羹烤魚猶帶熱氣。西邊的十二曲屏風后則是紗帳低垂的靈床,河東公常穿的官袍尚m•hetubook.com•com自疊放在榻頭,彷彿他隨時會如平日般起身出門。唯有滿屋的素衣和哀哀哭聲,顯示出這屋子的主人已是登仙西去了。
急促的腳步聲轉眼便到門前,門帘砰地盪起,裴承先大步闖了進來,他身上的白衣略顯凌亂,臉色憔悴不堪,一雙眼睛卻亮得異常。進門后看都沒看屋裡眾人一眼,幾步搶到屏風后的床榻前,只叫了聲「阿爺」,便跪在那裡哽咽失聲。
裴法師不由跺足:「這是什麼話?」常樂忍不住也是怒火上沖,沉聲喝道:「把崔氏和二公子都叫過來!」
裴行儉也欠身行禮:「微臣裴行儉見過兩位大長公主。」
他怎麼知道自己有事要忙?裴法師心裏頓時一凜,只能含糊著嘆道:「都怨如琢他們兄弟身子太弱,不然何至於如此辛苦賢侄?」
「事親無違,孝之始也,事君立身,孝之終也,右清道錄事裴承祿,局度穩重,機神爽秀,可襲河東郡開國公,邑戶如前。」
常樂一時默然無語,她之所以不同意臨海的做法,一則是不想趕盡殺絕——削爵也就罷了,不孝之罪一旦落實,卻是要去職流放的;二則也是明白家族名聲要緊,真要鬧到滿城風雨兩敗俱傷,縱然爭到了爵位,對子孫後人又有何益?
沒過多久,帘子一動,婢女領著崔靜娘和裴承祿走了進來。崔靜娘臉色蠟黃,神情卻還鎮定,請安問好,禮數周全。直到看見兩個臉色青白的孩子,她臉上才變了顏色,含淚上前摟住他們,順勢拜倒在靈前。裴承祿的動作卻與裴承先如出一轍,不管不顧幾步走到了屏風之後,扶床哽咽起來。
宣詔使忙道:「正是!」心頭不由有些詫異,少卿不是與自己同時接到詔令離開衙門的么?他如何知道……裴行儉神色複雜地往皇宮的方向看了一眼,長出了口氣:「仲澤今日也辛苦了!」
他自是無法認同,裴承祿也不情願。僵持之下,最後竟只能由他到外頭來受賓吊答。他的腿腳原本便不大好,平日又不擅於此,若不是隨即趕到的裴行儉里裡外外地幫襯著,還真不知會出什麼紕漏!饒是如此,今日那些平日靠著河東公府過活的族人似乎已看出情形不對,竟沒一個敢留下守靈;明日那兄弟倆若還是接著「哀毀太過,無法起身」,只怕外人都會起疑心!
裴承先不知何時已起身,他的眼睛猶自紅腫,衣袍愈顯凌亂,但此時大步走來,昂首斜睨,竟又有了幾分當年那目無下塵的狂傲模樣:「不就是襲爵么?我裴承先雖是一生虛度,半事無成,卻也不至於為了區區爵位便鬧得家宅不寧!既然大長公主有心做主,不如便將拙荊與承祿都喚過來,咱們當面說個明白!裴少卿么,」他轉頭看了裴行儉一眼,神色有些複雜,「也不妨做個見證!」
暮色四合,屋內的哭聲慢慢停歇,一番叩拜之後,這頭一日的喪禮便算告一段落,除了在靈堂守夜的二夫人和幾位孫輩,余者漸漸出門散去——家主既喪,靈筵上的酒菜雖是一日三換,旁人這一日卻是不能用飯的,幾位公子夫人以及嫡孫因服的是最重的斬衰,更是三日不可進食,加上這一天的忙碌,此時人人都是一副筋疲力竭的模樣。
裴承先的臉色頓時一變。裴法師也是心頭大亂,脫口道:「大長公主,承先已是如此,大長公主又何必趕盡殺絕!」
圓臉少年笑嘻嘻地快步走上了迴廊:「奴婢阿福給常樂大長公主請安,給千金大長公主請安。」
裴承祿看了一眼這位幾個月里像是老了幾歲的崔靜娘,忙不迭地移開了視線,怔怔地說不出話來,阿兄說得不錯,母親對大嫂深惡痛絕,若是住在一處,只怕……見裴法師還要開口,裴承先深深地行了一禮:「叔父請聽侄兒一言,其實侄兒也曾心存僥倖,但事已至此,總不能為了爵位鬧得家宅不寧,侄兒欲盡人子之道亦不可得。何況這些年來都是承祿在父母跟前盡孝,原比我適宜承爵。只要家人和睦,旁的事情又算什麼?侄兒懇請叔父成全!」
王仲翔?裴承先精神不由一振,剛想點頭,耳邊卻傳來了一個冰涼的聲音:「果然是物以類聚!那無法無天的王方翼,什麼時節也成了楷模?聞喜公,怪道你們這支裴氏會選這樣的一個人做宗子,原來你們要學的就是為了自己的名聲意氣頂撞長輩、無視王法!果然是族風奇特,令人景仰。」
恩情?裴法師心頭頓時一突,若說自己的父親當年對裴行儉母子有些恩情也就罷了,這位兄長么,這麼些年來,更多的還是裝聾作啞吧?他小心地看了看裴行儉,見他臉上並無譏諷之色,心裏略定:「今日真真是多虧有賢侄在,不然……」
常樂大長公主的臉上頓時冷若冰霜,盯著裴行儉不語。千金大長公主卻是又一次脹紅了臉——他居然敢當面斥責自己是胡亂猜測、指手畫腳!她胸口起伏,半晌才點了點頭:「好,好!我倒要看看,你能等到什麼詔令,什麼公道!」
崔靜娘身子一震,抬頭看著https://m.hetubook.com.com裴承先,淚水無聲無息地滾滾而下。
庭院里,宣詔使不知何時已悉數離去,下人們忙著收拾院落,靈堂里的香燭越發氤氳,不時傳來哭泣與禱祝之聲。突然間,後院一陣喧嘩,有人狂奔而出:「阿郎!快!快!大長公主,大長公主好像、好像有些不好了!」
宣詔使又拿起了第二道詔書:「有制!」
不遠處有人笑道:「少卿辛苦了!」
裴承先看著那一起跪地痛哭的母子三人,眼神漸漸變得柔軟。默然片刻,他回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多謝兩位大長公主關懷,承先自知德淺福薄,稍後便會上書自請去位,推舉承祿襲爵。」
眾人不由相顧愕然,常樂心裏明白,嘆了口氣正想開口,門外突然傳來了一聲急促的叫喊:「阿郎,娘子,有皇詔到了,快些準備接旨!」
果然是日常伺候聖人的那位小宦官,常樂穩了穩心神,若無其事地點頭:「不必多禮。聖人今日辛苦了,這幾道制書來得好快!」
裴法師不由暗暗叫苦:這位怎麼也來了!諸位大長公主里,千金最是難纏,原先她亦步亦趨跟著臨海,之後又惟常樂馬首是瞻,而臨海高傲,常樂嚴正,行事還有章法,她卻是百無禁忌……他忙站起道了聲「不敢」,當真再不敢多說一個字。
然而在永嘉坊北面的一條大道上,依然不時有車馬從河東公府那道直接開在坊牆上的大門中賓士而出,原本負責夜禁的金吾衛們看見這情形,卻是遠遠便勒馬閃到了一旁——長安的夜禁原本就對婚喪之事網開一面,何況此時來弔唁河東郡公的,自然都是自家府上也有大門通往坊外的三品以上大員,他們難不成還能去尋這些皇親國戚或裴氏高官的晦氣?
裴法師一怔,隱隱猜出幾分,正想開口推脫,門外卻驀然傳來一陣喧嘩:「世子,世子留步,莫要難為小的們!」
常樂大長公主眉頭緊鎖,多少有些猶疑。裴承先毫不客氣地直視過去:「大長公主莫非還不放心?承先這便對天盟誓,此事我若讓長輩為難,家聲蒙羞,就教我天誅地滅!如何?」
庫狄氏?千金大長公主愕然失色,脫口尖聲道:「庫狄氏,什麼時辰輪到她多嘴了!」見常樂轉頭瞪了自己一眼,她這才意識到失態,忙掩住了嘴,目光下意識地往院子里一掃,卻見十餘步外裴行儉也正轉頭看了過來,一雙眸子竟是冷冽如電。她心頭劇震,幾乎沒倒退一步,定神再看,卻見他已看向了別處,神色似乎並無異樣,只有胸口猶自怦怦的心跳在提醒著自己:剛才的一幕並不是錯覺。
靈堂里一時無人開口,崔靜娘默默低頭抱住兩個孩子,臉上的神情說不出是悲是喜,裴行儉若有所思,裴承祿低頭不語,連常樂大長公主神色都有些複雜。
他的動作從容之極,神情更是悠然之極,但那無懈可擊的優雅禮數中,卻分明帶著一種不動聲色的輕蔑,平平淡淡的「英明」二字更似諷刺到了極點。千金大長公主只覺得一股怒火幾乎從頭頂上直冒了出去,忍不住喝道:「你……」一時又找不出什麼詞句來斥責於他,雙頰不由紅脹了一片。
裴法師心頭暗呼糟糕,常樂大長公主臉色也更是難看,揮手讓管事們退下,略一思量,沉聲又問了一遍:「聞喜公?」
他的聲音並不高,但那份苦苦壓抑的傷痛之意卻是格外令人心悸。原本跪坐在屏風外的蒲團上的鄭宛娘和幾個孩子都唬了一跳。裴承先的幼子年方五歲,跟姊姊兩個在靈堂守了一日,早已是六神無主,看見父親如此,不由「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另外幾個孩子也跟著大哭,靈堂里的哭聲頓時又響成了一片。
阿福左右看看並無他人,笑著低聲道:「除了竇內侍,就只有庫狄夫人被留在殿內了,似乎就是她為這邊說了不少好話。」
常樂大長公主心頭愈沉,面上倒是和緩了幾分:「原來如此!」她回頭對侍女使了個眼色,那侍女忙笑著上前扶起阿福,悄悄將一個裝了金餅的荷囊塞到了他手裡。阿福臉上果然露出了幾分掩不住的喜色。
她索性冷笑了一聲:「指教倒是沒有,只是想勸你們識些時務,西眷裴好歹也是名門大族,卻不知是讓一個有仁孝之名的河東公做族長好,還是讓一個被聖人厭棄的不孝子做族長好?難不成你丟了自己的名聲還不夠,還想把族人們的前程也搭進去?」
不算吃虧?看著常樂拂袖而去的背影,千金心裏不由嗤笑了一聲,常樂跟駙馬是結髮夫妻,跟前沒有先頭夫人留下的嫡長子,怎會明白其實要緊的不是襲爵與否,而是自家兒子一定要勝過一頭!臨海若是知道了此事……她冷笑著撇了撇嘴,到底還是快步跟了上去。
裴行儉溫聲道:「叔父莫要憂心,此事也不能怪如琢他們……」一語未了,簾外突然有人嬌笑了一聲:「不怪裴承先兄弟,那就是怪我們姊妹了?」
他慢慢回過頭去,並沒有看背後那位同樣臉色發白的新任河東公,而是在人群中一眼找到了自己最https://www.hetubook.com.com熟悉的面孔——那雙一貫沉靜溫柔的眸子,此刻分明盛滿了和自己一模一樣的絕望。她身邊的兩個孩子,長女已然懂事,此時滿臉都是驚恐,幼子卻依然一派懵懂,好奇地伸長了脖子。
剛剛安置妥當,兩位穿著青色襕袍的官員手捧兩卷書冊快步走入院子,眾人忙跪伏在地。宣詔使站上氈毯,將詔書雙手捧到案幾之上。裴法師起身將使者迎入正堂,兩位管事抬著案幾低頭伏腰一路跟上台階。宣詔使這才面南而立,從案几上取下敕書,提聲道:「有制!」
當照進長安城的最後一抹斜暉終於消失在丹鳳門的門樓之上,六街大鼓再次被隆隆擂響。長安的十幾座城門、幾十處宮門以及數百扇坊門依次轟然合攏。待得鼓聲消歇,整座城池也都安靜了下來。坊牆之內,偶然還有悠悠絲竹隨風飄蕩,坊牆之外,唯有片片落葉在路上打著旋兒。
裴承先轉頭看著那張神色從容的面孔,心頭一片茫然,幾乎用盡了全身力氣才露出了一個冷淡的微笑:「多謝守約兄!」
門帘挑處,四五個女子款款走入,當先兩個,正是常樂大長公主與千金大長公主。常樂是一身中規中矩的素色吊服,千金大長公主卻是蜀羅素衣越綾白裙,頭上的羊脂玉步搖流蘇搖曳,把那張猶自施著淡妝的臉龐映襯得愈發俏麗,此時嘴角含笑,神色嬌嗔,吐出的言辭卻毫不客氣:「聞喜縣公若是覺得我們姊妹太多事了,直言相告便是,何必如此拐彎抹角與旁人抱怨?」
千金大長公主只能咬牙收了怒色。常樂便問:「聞喜公,可否借一步說話?」
回頭看了看只有幾位婦孺的靈堂,裴法師一聲長嘆,沒有說下去。他原是午間收到訃告后趕將過來的,入府方知,兄長昨夜便已去世,之所以拖了半日才發喪,是兩位大長公主的主意。這也罷了,臨海大長公主還寫了紙簽出來,要把承先夫婦立時趕出府去,常樂雖然沒有明說,卻是堅持要由承祿出面接待弔唁的賓朋。
裴行儉不急不緩地欠了欠身:「大長公主英明。」
裴法師定了定神,咬牙躬身行禮:「多謝大長公主體諒,臣這半日里半步不敢離開靈座,如今承先既然已能出來接手,臣自是聽任大長公主差遣。」
裴法師轉頭一看,頓時吃了一驚:「守約?你怎麼還沒回去?」話一出口才覺不對,又忙添上了一句:「今日已是麻煩你這許久了!」
阿福笑道:「聖人午前便回後宮歇息了,制書是皇后親自催辦的,小的們險些跑斷了腿,還好相公們都甚為體恤,沒耽誤半點時辰。」
他轉頭看著裴承祿,神情愈發誠懇:「你我兄弟也不必說那些虛話。如今的情形你也見著了,你且想想,若是讓我承了爵,母親她心裏會如何?日後她若是不肯與我同住公府,你讓為兄如何自處?她若肯住……」他搖頭嘆了口氣,目光轉向了崔靜娘母子,「就算是為了你阿嫂日後著想,你就讓為兄這一回如何?」
他聽見宣詔使不知對誰道了聲恭喜,看見眾人都紛紛站了起來,心知自己也該起身,可手一撐地,才發覺全身已沒有半分力氣。他忙咬牙用力,手腳卻不聽使喚地顫抖不止。正自狼狽不堪地喘息中,有人疾走兩步,一把扶起了他,低聲道:「如琢,此詔未必是壞事!」
阿福猶豫了一下才回道:「小的聽司儀令和舍人們議論,說是因為今日有人在聖人與皇後面前替國公美言之故。」
裴法師心頭一突,瞥了裴行儉一眼,心知此事已是無法遮掩,索性也站直了身子:「常樂大長公主一片好心,臣自是感激不盡。只是承先德行如何,裴氏族人有目共睹,這不孝之罪,也不是輕易能定的。旁的不說,他為何會出府別居,兄長與我的信里便幾次提及,屆時若是把那些舊事都翻將出來,于大家面上又有何益?」
阿福唬了一跳,行禮不迭:「奴婢不敢!奴婢不敢!大長公主恕罪,奴婢的確不知就裡。今日大長公主走後,聖人原是已準備擬詔了,皇后卻說有事回稟,讓奴婢們都退到了殿外。等奴婢再進去時,聖人只道了句都依皇后的意思,便自去歇息了。奴婢絕不敢欺瞞大長公主!」
常樂大長公主臉色一沉,眉宇間帶上了幾分恚怒。千金大長公主卻冷笑起來:「聞喜公,你莫要不識好歹,裴承先全是自作自受,臨海姊姊原是要上折彈劾他不孝的,還是七姊姊苦苦勸住了她!你若覺得咱們姊妹是在多管閑事,咱們現在告辭便是!」
常樂大長公主看了千金一眼,插言道:「裴少卿,按說今日之禮已畢,卻不知少卿為何還在此逗留?」
卻是那位宣詔使已將詔書交給同來的尚書省官員,快步走了過來,滿面含笑地抱手行禮,又笑著對裴承先點頭。
她話音剛落,身後便傳來一個嘶啞的聲音:「不必多說了!」
裴行儉仿若未聞,臉上半絲波動也看不見。千金越發惱怒,忍不住提高了聲音:「裴少卿,你以為如何?」
裴法師神色不由一暗,自己手裡的確有兄和_圖_書長的書信,可以洗清承先出府別居的不孝之名,但真鬧到那份上,徹底得罪了這幾位大長公主,也敗壞了這府里的名聲,于大家又有什麼好處?
裴法師眼圈也是一紅,一時悲從中來:從什麼時候起,堂堂裴氏嫡長子竟然落到了這個地步,連哭靈都要受制於人?一時又想起裴行儉還在屋裡,回頭看見他眉頭微皺的模樣,心裏頓時七上八下的沒了著落。
這麼快?常樂與千金相視一眼,千金又笑了起來,眾人卻已無心計較,忙不迭地涌了出去。院子里也已是忙成了一團,下人們七手八腳地在院中右側和正堂台階上都鋪上了氈毯,又設好案幾,鋪上紫色綉錦,依次站到了已肅立在庭院南邊的主人們身後。
裴承先苦笑著搖了搖頭:「守約兄!」他現在相信,裴行儉大約真是一片好心了,此時還想著不讓自己落下話柄,可事到如今,自己難道還有什麼值得被人指責彈劾的地方么?
幾個管事訕訕地站在門口,進退不得,領頭一個見常樂臉色不好,忙不迭地解釋道:「啟稟大長公主,小的們也苦苦勸過世子,世子卻道來客都已告辭,他來這邊也礙不著旁人什麼了,小的們略一阻攔,便把小的們踢傷了好幾個……」
彷彿耳膜深處傳來了咚地一響,千金大長公主只覺得一種不妙的預感油然而生。而沒過太久,在第二位宣詔使抑揚頓挫的聲音之中,這絲恐慌便化成了一塊沉重的巨石,狠狠地砸在了她的心口上。
千金大長公主擦了擦眼角飆出來的淚花:「這才真真叫現世報!」這群所謂的名門子弟,平日里一個個眼睛都生在頭頂上,動不動便打著機鋒含著冷笑,待會兒定罪削爵,看他們還怎麼神氣!她得意地瞅了瞅裴行儉,卻見他正看著門口快步走來的宣詔使搖頭微笑,笑容里有些嘲諷,有些感嘆,獨獨沒有半分驚慌沮喪。
裴法師原本便有些忐忑,聽得這一句,心頭更是大凜:裴行儉跟這邊本有舊怨,若讓他拿到什麼把柄……常樂的臉色也沉得幾乎能出水:「裴少卿此言何意,難不成還憂心我等不守朝廷制度、欺辱了誰去?」
裴行儉語氣依然舒緩:「大長公主們尚且不辭辛苦,微臣焉敢先行告退。」
裴行儉平靜地抬頭看了她一眼:「大長公主息怒,微臣忝任司文少卿,協理河東公喪禮乃是職守所在。臣愚鈍,不解大長公主言中深意,還望不吝賜教。」
他是做什麼的,這種事還要去聽旁人說?常樂冷笑了一聲,居高臨下地看著阿福,一言不發。眼見他越來越局促不安,鼻尖都冒出了細汗,才淡然道:「你莫非覺得我是在窺伺聖意,因此要拿這話來搪塞於我?也罷,看來明日我還是自行進宮去向聖人請罪,也省得被人這樣提防糊弄!」
裴法師越想心裏越堵,卻又無法抱怨。好在裴行儉也沒追問,只是扶著他在門邊的一張胡床上坐了下來。簾下清風吹入,到底將屋內悶氣吹散了些許。裴法師到底惦記著後院的僵局,轉頭便對裴行儉笑道:「守約,今日你也辛苦許久了,不如先下去用些飯食?」
常樂大長公主冷冷地看了一眼裴承先:「你有什麼話,如今可以說了么?」
他的舉止語氣都已恢復了平日的穩重,一屋子人卻都被驚了一跳。裴法師皺眉喝道:「如琢,不得胡鬧!這等大事,豈能意氣用事!你如此行徑,怎麼對得起阿兄的一片苦心!」裴承祿更是騰地站了起來,啞著嗓子道:「阿兄,你把我當什麼人了?」
突然間,宣詔使的隨行中,一張有些眼熟的小圓臉跳入了她的眼中。常樂心中一動,忙轉頭吩咐侍女去將人請過來。
常樂原本也在發愣,聽得這一問忙喝道:「你胡言亂語什麼?」心頭卻忍不住冒出了同樣的問題——是不是弄錯了?她轉頭看向了院子,裴承先猶自伏地不起,裴法師已是老淚縱橫,下人們或是依舊目瞪口呆,或是已然滿臉堆笑……那每張笑臉都像一記熱辣辣的巴掌扇在了她的臉上,讓她幾乎站立不住。
站在靈筵前的聞喜縣公裴法師抹了抹眼睛,轉身想到門外透口氣,誰知剛邁出步去,腳下便是一軟,好在旁邊有人立即穩穩地攙住了他:「叔父當心。」
裴行儉神色嚴峻,語氣比臉色更沉:「誰說聖人厭棄了你?誰又定了你的不孝之罪?如今詔令未下,你我若就此信了旁人的胡亂猜測,豈是為臣之道?再說誰人來做宗子族長,原有祖宗家法,豈容你我去挑三揀四,豈容外人來指手畫腳!天地之間,自有公道,為何不耐心等一等再說?」
裴承先的嘴角浮出了一絲慘然的笑意。自己終究還是沒能護住他們!原以為這些年裡自己終於有了點長進,原以為自己此時能夠退一步天地遼闊,沒想到卻會落得如此!一個因為品行有虧而被削去爵祿的不孝之人,日後如何還能立足於朝廷?更莫談護佑妻兒,蔭封後人!
裴承先搖了搖頭:「叔父,侄兒絕非意氣用事,父親固然疼我,卻絕不會願意見到我們母子兄弟為了這爵祿之事鬧得不可開交。承先也是https://m.hetubook.com.com七尺男兒,難不成離了這爵位就沒法建功立業,封妻蔭子?」
裴行儉毫不猶豫地抱手:「多謝大長公主體諒。」常樂剛鬆了口氣,他卻不慌不忙地說了下去:「臣斗膽,聽適才大長公主與聞喜公所言,此事似乎與河東公世子相關。襲爵之際,辯嫡庶,明賢愚,正是臣職責所在,請恕臣不敢懈怠。」
回答這呼叫的,是兩聲悶響和慘叫。
千金大長公主只覺得自己整個人彷彿也已經化成了石頭,好半晌才艱難地扭過頭來,怔怔地看著同樣震驚的常樂:「阿姊,這是不是弄錯了?聖人是不是弄錯了!」
千金大長公主的目光卻在裴行儉身上一掃,涼涼地道:「說來今日這局面,還要多謝某些晚輩,如今這邊母子反目、兄弟不和,倒是不礙著他們來盡忠職守了,真教人好不佩服!」
常樂大長公主眉頭微微一皺:「裴少卿還未歸家?」千金大長公主卻感興趣地打量了他幾眼:「你就是裴行儉?怎麼,今日竟不回去伺候你家夫人,卻在這裏打抱上不平了?莫不是見這府里無人待客,你要來充作孝子么?」
國公?裴承先居然襲封了國公!
裴承先胸口就如塞進了無數冰塊,一陣陣地劇寒刺骨,腦子卻反而比平日更為清醒:叔父糊塗了,正因「已是如此」,她們才不能容忍自己還有翻身之力!大長公主畢竟是大長公主,今日她們能如此乾淨利落地定下襲爵之事,異日不定還能做出什麼事來,怎能讓叔父對上她們?
整個院子驟然靜了下來,片刻之後,各種聲音才轟然響起,奔跑聲、叫喊聲、呼喚聲一時此起彼伏,終於在半個時辰后,化成了一陣比一陣響亮的嚎啕。
不等裴法師再開口,他搶上前去行了一禮,啞聲道:「大長公主恕罪!叔父只是太過憂心侄兒,才會出言不妥,並非有意冒犯大長公主。大長公主教訓得是,承先是被聖人厭棄的不孝之子,原本便不配當這……」他正要咬牙說出「宗子」二字,耳邊卻突然有人沉聲道:「如琢休要胡言!」
千金大長公主不由一噎:自己怎麼忘了這個茬!如今改名司文的鴻臚寺,原本便掌管著京師文武百官的凶喪之禮,他這司文少卿出面協理河東公喪事的確順理成章……頓了頓只能冷笑道:「你算何等物流,誰耐煩知曉你任的是哪門職務!」
原來那位繼母大人早已準備好了,原來那位千金大長公主笑的是這個……自己果然蠢得無可救藥!眼見周圍一張張面孔上似乎都帶隱隱的興奮與歡騰,裴承先胸口不由愈發冰冷徹骨,轉頭才看見妻子崔靜娘依然跪在地上,一手摟著一頭扎在她懷裡的女兒,一手摟住滿臉茫然的兒子,院里人來人往,竟沒人上去扶一把。
讓人看了笑話……裴承先身上猛然間迸出了一股氣力,穩穩地站直了身子。
常樂和千金對視一眼,臉上都有些變了顏色。常樂盡量放緩了語氣:「我記得聖人先頭只說了河東公襲爵之事,怎麼一轉眼又多了個國公?」
千金大長公主臉上的笑意微微一僵。她和常樂此番過來,原本就不是為了這早已板上釘釘的承爵之事,而是為了裴承先的宗子之位。畢竟像裴氏這樣的高門,宗族之力決計不容小視,若讓裴承先順利接任宗男,說不定會後患無窮!
裴承先怔怔地看著他們寒暄,一字字都落在耳內,卻全然不知何意。突然聽到身後有人高聲叫道:「臨海大長公主有令,今日大伙兒辛苦了,每人賞絹帛兩段,秋冬衣裳各一身,大伙兒這便可分批去庫房領取!」滿院子又是一陣轟然謝恩。
千金大長公主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常樂臉上也露出了一絲冷笑:「我就說了,聖人怎麼會忘記這件事!」
宣詔使頓時笑得臉上放光:「不敢與少卿相比!」
裴行儉卻輕輕搖頭:「叔父儘管去忙,這邊,」他回頭看了看靈堂里那幾個單弱的身影,「行儉略守片刻,待叔父回來再說。」
裴行儉嘆了口氣:「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見裴承先還是目光茫然,腳步虛浮,只能加重了語氣:「如琢,你莫要讓人看了笑話去!」
千金大長公主細眉頓時擰了起來:「大胆!我像是在此等場合說笑之人么!」
裴行儉並不寒暄,開口便問道:「豐署令他……是否稍後就到?」
常樂大長公主「哼」了一聲,聲音里也滿是嘲諷:「河東公果然深謀遠慮!只是縣公莫要忘了,以臨海如今的情形,面上好看與否,與她又有什麼干係?」
常樂大長公主眉頭也皺了起來,看著裴行儉氣定神閑的模樣,心頭突然又有些疑惑:他莫不是知道了什麼?說來襲爵事宜也是由鴻臚寺掌管的……也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神色冷淡地點了點頭:「有勞少卿了。」又伸手一拉回過神來正要開口的千金大長公主,沖她使了個眼色。
崔靜娘靜靜地看了他片刻,臉上突然綻開了一個微笑:「如琢,你莫要擔心,不過是個爵位,其實也沒什麼,咱們一家人從此可以真正過些清靜日子。日久見人心,只要咱們行得正,旁人怎麼看又有什麼打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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