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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滿枝椏

作者:關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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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第四十章

師父點點頭,一臉威嚴:「去泡壺茶來吧。」
攏了攏肩上的衣服,我走出門去,腳踩在積厚的雪地上,發出「哧哧」聲,林白岩見我出來,並沒有露出太大的喜悅,凍僵的臉部肌肉也許已經無法流露太多表情,頭髮已經被雪水浸濕,貼在額上,衣服也是濕漉漉了一大片,沉默的身影隱在朦朦的黑暮中,散發出一種沉鬱的味道。
我只好悻悻跟著林白岩出門,總懷疑走我前面的男人正笑得像只老狐狸,而我正一步步走向他布下的陷阱,不由氣悶起來。
「話多了嗎?呵,大概受了旺傑媽的影響。」他在我身後低低一笑:「再讓我多說兩句好嗎?」
「沒有,哪裡都沒有受傷。你呢?」
我問題一出口,躺在我身邊的林白岩沒了聲響,我們又陷入可怕的沉默,我心裏亂糟糟的,耐心等著他的答案。
「我願意一生不辯解,不上訴,只求你能判我終生監禁。」
是我先打破沉默。
我聽得好奇,迫不及待想聽後續:「後來怎樣了?」
但是即便這樣,那時毫不知情的我,看著這樣一個複雜矛盾的男人,心中總感到小小的幸福。
「好,我不打擾你們父女之間的清靜,那我就在旁邊站著。」他直直看著我:「我可以去嗎?」
林白岩深深看了我一眼,而後跟著師父走了進去,兩人消失在書房門口,我有些坐立不安,想不好該怎麼跟師父解釋在A市的一切,心慌意亂了一會,跑去幫師母沏茶。
心思飄遠了去,腳步也有些不穩,我沒有防備右腳踩到一塊被雪覆蓋的石頭,偏巧這塊鬆動的石頭又在小路邊緣,緊接著我腳底一空,肩膀一低,身體不自禁地傾斜不穩,我驚呼出聲,整個人失控般往下面滾了下去。
「嗯?」
林白岩守株待兔到這份上,興許旁人眼裡的我也是彆扭地不像話,大年初六的時候旺傑甚至顛顛地跑過來當說客:「莫愁姐,我說你跟林哥……啊?哈哈,姐你可真彆扭,往前看嘛,我看林哥認錯態度挺好,姐你可快點收了他,再不收,我媽可坐不住了,這不我有個表姐在A市嗎?我媽已經隨時準備著把我表姐往林哥懷裡塞了,姐你要有危機意識啊我的姐。」
「假如中意你是罪,我願意一輩子犯罪受罰。」
耳邊傳來的聲音太過蠱惑,像是在許一個誘人的有關一生一世的承諾,讓人不得不陶醉其中,我愣了愣,幾乎是苦澀地說:「你這又是何必?」
師父師母把我的心不在焉看在眼裡,兩位老人一輩子閱盡千帆,什麼風風雨雨沒見過,我所有的心理變化都在他們眼裡,逃不過。
我醒轉過來,被自己內心深處的牽腸掛肚而懊惱,他分明就是在自演一出苦肉計,捏准我的軟肋,欺負我是軟柿子不是?
年三十一早,鞭炮時遠時近的炸響,我隔著矮牆第一次對他主動說話:「這幾天過來吃飯吧。」
盯著他眼中的點點笑意,我冷冷一笑,忍不住挑眉回嘴:「如果可以,我希望把你扔到空中,越遠越好。」
師母詫異地透過繚繞霧氣看了我一眼,有些瞭然:「恩,讓他趕緊走,師母見了這個人也怪不自在的。」
就是這樣小心翼翼的眼神。
興許是為了他背後的那片璀璨煙花太過絢爛,而他目光粼粼,眼中光華不遜於煙火,我沒有挪動步子。
林白岩趕忙說:「師母,不用那麼客氣,叫我小林就好。」
她轉而問我:「有地方給林先生睡嗎?」
時針已經近乎無情地指向凌晨一點,想到外面的天寒地凍,我不由嘆了口氣,披了衣服下床去瞧一眼他是否還是固執地留在原地。
「林白岩你……」我忿忿偏過身,莫名臉紅:「什麼美好不美好?你不要以為用點甜言蜜語我就會心軟。」
說完,我邁著腳步準備進屋,外面實在冷了些,此刻迫不及待渴求些真實的溫暖。
雪花紛飛而下,我跟他並肩站著,倒是他先張口,低沉的嗓音越發沉重:「怎麼不撐把傘出來?」
甩完決絕卻隱含著乞求的話,我心情激憤,看不得他這張月光下類似受傷的臉,轉身就想走,他卻一把拉住我胳膊,回過頭看去,他也已經收斂了笑,定定看著我的眼,表情再認真不過。
此時師父拄著拐杖,在我的攙扶下佝僂著背緩緩坐下,師母坐在書桌對面的小沙發上,一臉擔憂地望著我。
但這已經足夠讓我心煩意亂。
「師父回頭一看,呵,小姑娘一臉的眼淚水,巴巴看著我,眼淚水水漫金山似的,嘩嘩往外流……都過去了一輩子,師父到現在還記得她那張沾著淚花的小臉。」
被這傢伙的鬼馬精神給逗樂,我忍俊不禁:「書房靠窗那個書架的第三層有本席慕容的,推薦那首一棵開花的樹,比較好背,而且……夠肉麻。」
爸,你在天上是否已經看到,我終究遇上要給我永遠的男人,他承諾,一生一世,不給我眼淚。
回顧這些日子的心路,我把自己困在一口枯井裡,自己不走出去,也不讓別人進來,固執到自己都煩悶不堪。
晚上草草吃了晚飯又回房間里生悶氣,無聊興起時在紙上寫下林白岩的名字,然後小孩子似的拿筆尖戳紙,看他的名字被戳得支零破碎,心裏才好受一些,嘴角勾起笑了起來。
一頓飯後,門外的男人跟狗皮膏藥似的仍然黏在了門口,背影寬厚,恍如黑幕下的門神,我眉頭緊皺杵在門邊思考怎麼勸他走,不料師父在我發獃之際已經先我一步,拄著拐杖開門出去,我想喊都來不及。
我也時常在問自己,我要彆扭到什麼時候?周圍的每個人都殷切地等待我做出最後的決定,他也夠耐心,夠執著,而我卻一團迷亂,煩亂到連自己的心也看不清,每天都過得矛盾不堪。
他憔悴一笑,摻著幾分自嘲,猛吸口煙:「我又想當然了,所以又錯。遇見你,我認栽。」
師父虎著臉瞪了我一眼:「沒規矩。」
比起師父的鎮定,師母表現的更愕然:「居然還有這麼巧的事,這……」
鄉村的新年紅火中透出些平淡,家家走親訪友,我家倒是沒有這麼多親戚可以走動,於是我安心待在家,靜靜享受新年帶給我的感動。
他表情謙恭,一直小心翼翼,師父緩緩點頭:「午飯還早,先來下兩盤吧。」
我想我聽懂了,也看到了他眼睛里的堅定,點點頭,望著他的眼睛袒露內心:「林白岩,過去許多年,我最見不得有人離開我,所以知道你要走,我昨晚沒有睡好。」
我莞爾,抬起頭來看面前男人的臉,見他一臉認真地與我對視,我隨即低下頭,結巴起來:「大過年的都圖喜慶,你……你去幹什麼?」
晚飯後已近八點,看了會春節聯歡晚會,輪到唱戲時段,林白岩走出門去,走進來時手裡捧著一小捆小管煙花,站著對我淡笑邀請:「放煙花去吧。」
我於是不看,卻不免自問:我和他,何去何從?
「只不過我問過方菲,顧斐即使回來,心如果還在山上該怎麼辦,方菲的回答倒是讓我很佩服,她一直是讓我佩服的聰明女人,她說人回來就好,心可以慢慢回來,不可能一輩子都留在山上。她對自己有信心。」
假如沒有那紛繁複雜的前塵往事,我也許會認為這一生最浪漫的時刻就是現在,月光下,雪花綿綿落下,有人在雪地里握住我的手,宣誓一生一世的諾言,這比我年少時想象的更浪漫一些,也曾期待不已,只是到如今,時間消磨了年少時的浪漫,我承認我的心在悸動在激蕩,卻不敢伸手去拿屬於我的禮物。
我低著頭忿忿,師母笑問:「小林,明年有什麼計劃?」
我勾起嘴角笑,抬頭看漫天煙花繚亂我的眼,輕輕說:「新年快樂。」
我氣急敗壞,禁不hetubook•com•com住把話挑明了:「林白岩,原諒我莫愁終究是個小氣女人,受人欺負,雖然做不到以牙還牙,卻會放到心裏記上一筆賬,概不往來。所以你再怎樣,我都不會理會,這是原則問題。」
我打電話讓旺傑勸林白岩去他家,外面畢竟是零下的天氣,況且他這樣做也不見得會得到我諒解,只會給我增添煩惱,小地方的三姑六婆都是現場直播的好手,只怕明天我家就是新聞焦點。
林白岩不惱,生來就愛用冷淡面對人的男人,此刻的神情甚至算得上溫暖,見我伸手要奪線香,手往回縮了縮,嘴角弧度彎起:「我太重,你扔下去還是會直線掉下來落在原地的。」
這個本應該平靜度過的新年,因一個男人的存在,令我再也做不到平淡生活。
原諒我,那些模糊猙獰的歲月,我還不能完全放下,也許總有一天會放下,卻不是這個晚上,這個時刻。
過去的每一次分離,我都無能為力,眼睜睜看著他們走,可這次我知道,我是能挽留他的,只要我開口,只要我放下那可笑的自尊心,他就會為我停留。
我用了些力氣掙開他的手,轉身淡淡道:「進來吧,我給你煮碗面,待會你去旺傑家睡。」
「就連我爸也做不到,他只是太傷心,把山當成寄託。我讓他睡在山上,可是他的心還在山下吧,牽挂著我。」
我每天都很煩。
我掙開他的手,轉身眺望遠方蒼茫的林海:「你答應我一件事好嗎?」
「別站著擋我陽光,坐下來吧。」
我輾轉發側地問自己:莫愁啊莫愁,你是在和自己過不去,你不會退一步,所以你看不到海闊天空,你傻。
我茫然點頭:「下雪了啊……」
林白岩彎下身子撿起那張破紙,饒有興緻地翻看,而後不動聲色地掃了我一眼,眉眼間竟然現出幾分得意:「看起來確實恨我入骨了。」
師母善解人意地笑了笑,就連臉上的皺紋也是那麼親切:「下雪了,這一年也真是快到頭了,也好,該放下的放下,好好過年才是。」
「你不知道啊?就是你蹲在映山紅邊咧著嘴傻笑的那張啊,你看起來才十八九歲的樣子,哎我說姐,這張照片誰拍的,把你拍得跟朵蔥花似的。」
「事務所這幾年發展的很好,明年我跟朋友打算擴大規模,另外……」對面的俊朗男人笑得靦腆:「明年想成家了。」
師母和藹笑笑:「趕緊吃吧,天冷容易涼。」
「阿姨,我來吧。」
算算他已經在冰天雪地下站了六七個小時,我幾乎有種被他打敗的無力感,他哪只是懲罰自己,連帶也懲罰我,他究竟想幹什麼?
明知被人算計,我卻也狠不下心對他不聞不問,讓他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一人度過這一年最喜慶的日子,畢竟他是為我而來,放棄享受一年中最愜意的時分,跑到偏僻的鄉村過枯燥的生活,我心裏的疙瘩雖然還未解開,對他卻還沒有狠心到這地步。
「阿姨,這個放哪裡?」
師父眼一眯,笑容可掬:「當時師父掉頭就走,結果她在後面喊,王遂昌,你再走試試看,你再走,我就死給你看。」
我就是和自己過不去。
過了好半天我才開口道:「嫂子說的對,人的心怎麼可能一輩子留在山上。」
「來幹什麼?」
我每天都在期待他走,期待這個男人的視線不再從矮牆那頭傳過來,他一走,我想我會歡天喜地買鞭炮慶祝,可是他真要走時,我竟然驚慌失措,心裏空空的,惶然間接受不了他要走的事實。
風吹亂他的發,沐浴在夕陽中的男人低沉說:「對不起,我來了。」
旺傑跑過來告訴我這消息時,我正在書房繼續手頭的工作,旺傑神神秘秘湊過來:「莫愁姐,我看出來了,林哥打算長期抗戰呢,目標是你,哎我說,他到底得罪你什麼了?林哥痴情啊,我告訴你,他掏錢的時候我瞄到你的照片啦。」
林白岩沒有離開的打算,依舊這樣懶懶的躺在雪地上曬著太陽,嘴邊裂開淡淡舒適的笑,他也在享受早春陽光的溫柔,淡金色的光影投在我跟他身上,安逸到不想離開。
師母在小聲嘀咕:「奇怪,這個年輕人怎麼又來了?」
我是不是該做那隻飛蛾,撲向那誘人的美麗,只為一瞬的火焰?
「來過年。」
師母擔憂地又往外張望了一眼,捧著碗小聲咕噥:「怎麼還沒走?真是……」
「我聽你師母說你明天上山,是去你爸那嗎?」
我悶在房裡一遍遍唾棄自己,痛罵自己的彆扭、反覆,到了最後,不是要了驕傲就失去幸福,就是要了幸福失去驕傲。
除夕夜在震耳欲聾的鞭炮聲和孩子們的歡叫中來臨,窗外的殘雪反襯著屋內的融融暖意,師母做了一桌豐盛好菜,林白岩和師父碰杯淺酌,林白岩敬了師父又敬師母,白天的拘謹已經無影無蹤,表情自在,還真把我家當自己家了。
我爸在天上看著我,一定很難過吧?
我怔了怔,師母接著說:「昨天小林來找過你師父了,一老一小談了很久,還下了好幾盤棋,你師父說啊,好久沒下得這麼痛快了,可算遇到對手了。」
因為我傻,所以我和林白岩就這樣僵持著,我試圖無視他,他卻總在我生活的圈子裡打轉,不靠近我,如他所說,只是隔著距離看著我。
他的聲音彷彿就在耳邊,一次次回蕩衝擊著我的防線,我一陣惘然,而等我回過神時,這才後知後覺地感受到一雙如炬的眼盯著我看,觀察著我,要逼出我的真心來。
「只要不是要求我離開你,其他我都答應。」他在我背後環住我,讓我靠在他的肩膀上,聲音暖心。
耳邊傳來他情意綿綿的話,天空有五彩煙花點點,點綴地上的白雪皚皚,讓人誤以為幸福正踏雪而來,可是又有誰知道呢,人在渴望幸福的同時,或許已經不再相信幸福本身,過去的人生,幸福的日子那樣短暫,身邊的每個人都是來去匆匆,我又有什麼把握讓身邊這個男人能長長久久地伴我左右?
看著他緊張不安的神情,我微微有些動容,點點頭。
我無奈地瞪了他一眼,氣急敗壞地踏進自家院門,然後砰的一聲用儘力氣關上,拒人與外的意味不言而喻。
「這裡有我喜歡的人。」
我抬起頭:「什麼樣的照片?」
「想當然的結論往往都是錯的,所以我錯了,我開始慢慢了解,那個叫做莫愁的女孩子一直住在顧斐心裏,我才知道,當年的我間接做了儈子手,屠殺了一段可以稱得上美好的感情。」
旺傑左右打量我,磨蹭地問:「姐,這林哥做什麼了?是不是……對你?」
這樣一個男人,讓我說什麼好,無奈看著混沌世界中那個倔強的身影,無論他平時表現的有多強勢,但在天面前,他終究不過只擁有一副血肉之軀,不用猜我也能知道他此刻瑟瑟發抖著,正用強大的意志力在抵禦徹骨的寒冷。
我趕忙搖搖頭,低頭掃地上的殘雪,心咚咚的跳了起來,他的聲音徐徐飄進耳里,像根羽毛,輕輕地搔癢我心中的某處柔軟的地方。
林白岩不動,在背後問我:「聽了這些話,你沒有什麼想對我說的嗎?」
夜深了,我坐在我的小床邊百無聊賴翻著書,整整半個小時,手上的《百年孤獨》還停留在79頁上,時間是晚上十點十五分,拉緊的窗帘遮住了窗外的一切,我提醒自己不要看不要想,卻又怎麼也集中不了注意力。
我一個人獃獃坐著望窗外的風景,身後是沉默的林白岩,窗外暮色藹藹,冬夜的景色透出沉重氣息,這樣一個合家歡樂的夜晚,值得放下紛繁糾結的往事,只為等待明天的再次相聚。
「跟你一樣,陪你爸說說話。」
「看起來嘴皮子和圖書沒受傷。」我強裝鎮定地掙脫開他的鉗制,扶著腰站起來,言語有些訕訕,臉不禁微熱,只好顧自張望風景。
我抱之一笑,隨便敷衍了幾句打發掉旺傑這難纏的傢伙,回頭時正好與林白岩的目光對上,心猛跳了一下,移開了視線。
一年最後的幾天走得飛快,喜迎新春的氣氛歡天喜地瀰漫開,每家每戶都貼上了春聯,貼上了窗花,象徵喜氣的紅色隨處可見,孩子們蹦蹦跳跳等著收足紅包。
縱使嘴上這樣說,我仍舊刻意的躲著他,從不主動找他,每天我頂多在院子里洗衣服的時候隔著矮牆遇上他的視線,他不說話,我也不說話,然後我先轉過頭去,等我洗了一會,猶豫著再次回頭看後面,發現他還在那裡,還在目不轉睛盯著我看,這時我會狠狠回瞪他一眼,他就會悻悻扯開臉皮笑笑,悠然走開去,留我在原地咬牙切齒。
「好。我林白岩一生一世,不給莫愁眼淚。珍視你一輩子,不管任何時刻都不放開你。」
「是那句『你站在窗口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橋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戶,你裝飾了別人的夢』嗎?」我思索片刻,問旺傑。
師母笑呵呵:「那小子說不定骨頭硬哦。」
「曾經有那麼多人珍視我,可是不長久,偏偏我太貪心,我想被珍視一輩子,想到你曾經也這樣對我,我受不了。」
這樣的時刻,又多麼渴望是永遠。
「什麼啊,我都21了,你也就比我大兩歲嘛。」
「好好,好男不跟女斗……」
轉過身恰巧遇上師母拿著保溫袋從廚房出來,我尷尬笑笑,指指外面:「師母,您都成諸葛孔明了,真下雪了呢。」
師父見我站起來,嚴肅的語氣比往常更甚:「莫愁,往年師父教你過一些待客之道,遠方來的都是客,都要以笑臉迎人。」師父頓了頓:「恐怕今天師父要食言了。」
我循著師母的視線看一眼天,下意識又再看著那個紋絲不動的背影,心裏突然明白他剛才那句話的意思。
師父說話了,口氣語重心長:「年紀輕的時候,想事情未免絕對偏頗,師父當年就這樣,對是對,錯就是錯,分得太清楚了,所以半步不退讓。」
是啊,再也沒有人比我更期待新的一年了,過了今晚,就是嶄新一年的開始,再也不會有眼淚的新年。
「而我現在,之所以死皮賴臉站在你面前,只是懇求你聽我幾句話,聽完以後,你可以拒絕我,但請不要在今天,因為今天是合家歡樂的除夕,是一年中最快樂的日子,我不希望成為那個唯一難過的人。好嗎?」
旺傑賊頭賊腦的探頭進來:「莫愁姐,下雪了,林哥還站著呢,怎麼勸也不肯去我家。」
他要懲罰自己,他要用這種方式懲罰自己,他還說他不會放棄……
「只是她不想讓顧斐知道在背後耍手段的是她,只有我當說客才最合適,她甚至怕我拒絕她,哭哭啼啼拿出刀子,我拒絕她她就自殺。」
他忽然面向我,目光凜凜,我不由自主震了震,他說:「我有錯,我自己懲罰自己。」
剛才的煩躁被眼前仙境般的景緻一一平復,這新年的伊始,我突然覺得自己很幸運,美景在前,我鍾情的男人伴隨著我,雖然心有芥蒂,但此刻,我什麼都不想計較了。
師母笑笑應了,我說:「我讓他去旺傑家睡晚。」
然後他邁著流星大步,毅然踏出大門。
「未來的日子,不要給我眼淚。」
不論怎樣,都是可笑的輸家。
在井邊的師母蕙質蘭心,朝師父投來一個默契十足的柔笑,眼神中的綿綿情意讓我恍惚了好一陣,而身後師父在輕輕詠嘆:「退一步,海闊天空,換得五十年的相依相伴。退得好。」
「說什麼?」
「大兩歲也是大。」
甚至不用回頭看,我也猜到背後的男人的視線正投向哪,背後甚至有一種隱隱的焦灼感,讓我渾身不自在。
我想我對於分離,已經有了沁入骨髓的恐懼,驚慌到無力抵抗。
師母欲言又止,小心地瞥一眼對面端坐的師父,師父眉心微微一擠,師母便心領神會噤了聲。
小動作被人抓到,我臉紅耳熱,只能悻悻地扭頭不看他,驕傲地像只孔雀,語氣也是驕傲的:「有事嗎?」
「我的心也已經在山下,又有誰能堅持一生一世把心留在山上。」
我想了想:「你有你的堅持,我也有我的堅持,這就是我現在想說的。」
第二天旺傑跑過來說林白岩要租下他家的一間房間,時間是一個月,他出手大方,租一個月的錢抵得上人家租半年,條件只是讓旺傑拉根寬頻到他房間,旺傑媽不肯收,林白岩讓她不必客氣,稱那筆錢里還有伙食費,旺傑說,他媽過意不去,決定每天雞鴨魚肉伺候這位城裡來的闊氣公子哥。
師母坐下,吃了幾口菜,又瞧了眼門外,嘴裏嘟嘟囔囔:「怎麼這人還站在咱家門口呢?年尾了小偷多,可得提防著點。」
「林白岩。」
「我沒事,還好衣服穿得多,雪也夠厚。」他徹底鬆了口氣,躺著頗為愜意地掃了眼四周,然後眼含笑意地看著我撥開了我頭髮上的雪花,眼底有著一絲戲謔,「這是我今年第二次滾下坡,比起第一次,現在倒是浪漫得多。」
師父沉浸在久遠的往事中,滄桑的臉浮起一抹蘊著淡淡幸福的笑:「她那時19歲,師父也才25歲,還是血氣方剛的年輕人,背著個包就走了,說到底,是受不了她的神氣勁。再後來她家倒了,她不是千金小姐了,卻還有千金小姐的心氣,師父回去探老東家,好端端的女孩子,見到我就成了只刺蝟,說我假惺惺,來看她笑話,講了一堆難聽的話。」
我咬著唇不吭聲,而他在我幾步說著懺悔的話。
慢吞吞收拾完廚房,走出來在桌子邊坐下,書房的門還是緊閉著,能依稀聽到有人在講話,我挺直腰板等著他們出來。
我放了點茶葉進杯,低著頭倒熱水小聲說:「他很快就會走的。」
「同樣,我也希望你看清自己的心,看看那裡有沒有我,然後再考慮要不要趕我走。」
「現在沒想好。」
他點頭:「想好了。」
「四年前騙師兄下山,是你出的主意嗎?」
觸到師父若有所思的眼,我有片刻的慌亂,不清楚剛才讓他發現了什麼,他的視線卻飄向那個方向,沉吟片刻后突然重重嘆了口氣:「你們年輕人恩怨……按理說我們老人不應該插手。」
我的臉瞬間變得火辣辣。
我摸了摸鼻子,有些尷尬的坐了下來,心裏挺亂,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好托腮望向不遠處翠綠的山竹。
我只能回去睡覺,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中間迷迷糊糊睡過去一陣,結果他真的入夢來,夢見他被大雪覆蓋,前一秒還在對我笑,下一秒已經不見身影,眼前只剩一望無際的浩瀚雪原,我跑啊跑,撕心裂肺地大喊:「林白岩!林白岩!你在哪裡?」
只想靜靜的與他並肩站在一起,望著遙遠的前方。
我遠遠站在一邊,心情複雜地看著對坐的一老一少,玻璃窗倒影出我陰鬱的臉,緊皺的眉頭許久都沒有舒展開。
「莫愁,在我眼裡,你從來不是軟柿子。」他點了根煙,零星火星在黑暗裡閃耀,隕落,消失:「你是我見過最善良的女孩子。但時至今天,再用那些所謂的苦肉計,會讓我覺得配不上你這樣心思純凈的女孩子。」
「旺傑,釘子有嗎?這個架子有點鬆了,得加固。」
停下那會,我大腦空白了許久,突如其來的摔下坡讓我有點懵,更因為趴在林白岩身上,感覺呼吸越加急亂,有點劫後餘生的微喘。
我瞠目結舌,這姓林的用了什麼手段把我那厲害師父征服了,我有些不痛快:「他倒是有臉來,也不https://m.hetubook.com.com怕師父打斷他的腿。」
旺傑一臉茫然。
我呆愣了一下,拿不定主意,師母在我背後拍了拍,推慫了一下:「去吧,年輕人就該多鬧鬧,總跟我們老頭老太呆一塊,你也不嫌悶?」
師父說這話時,看著林白岩的眼神堪稱臘月寒冬里的西北風,寒星逼人,林白岩面色更加困窘,卻還是維持禮貌說:「老先生,請相信我是帶著誠意來的,」他深深瞥我一眼:「我是不會放棄的。」
「……沒有人會歡迎你。」
「這裏不是你的家。」
林白岩說:「莫愁,我是真心喜歡你,下半生想要跟你在一起,請原諒我自私的堅持。」
半空一道煙火嬌艷綻放,在霞光中我訕訕道:「生來就是軟柿子已經是不幸,更別提還要被人一再踩踏,所以……請你手下留情吧。」
我踟躕了一下,但在兩雙充滿關心的眼睛的逼視下,我認清紙終究是包不住火的,只好悻悻交代:「他第二次上山找你們,下山的時候摔成重傷,我正好經過,救了他,他在家裡住了一個星期。」
「四年前,我自以為做了一個很正確的決定。」林白岩沐浴在陽光下,娓娓道來。
我的一根心弦被撥動了一下,隱隱作痛,苦笑著感受雪水融化在臉上的冰涼。
話音剛落,在場兩位老人雙雙詫異,師父一向平靜無波的老眼眨了眨,沉默地點點頭,表示了解。
「我不理解那時候的顧斐,想不通他躲在山上有什麼意義,作為朋友,我很替他擔心。」
我在廚房心不在焉地洗碗,心裏一直在猜測林白岩會對師父說些什麼,他是否會如實坦白一切,還是會搪塞著隨便找個借口留下,如果是這樣,男人滑頭如此實在令人厭惡,就算是師父不明真相不趕他走,我也也會趕他出去的。
他默默抓住我的手,與我十指相握,說:「答應我,讓我領你下山。」
時鐘滴答滴答又走過了幾分鐘,這時書房門有了動靜,我轉頭看過去,師父師母面色凝重地走了出來,後面跟著林白岩,他的臉色也是不好看,房間里的氣壓瞬間低得人喘不過氣來。
下床踱步到客廳,悄悄打開門,萬籟俱靜的夜裡門吱嘎一聲打破寧靜,鵝毛大雪正洋洋洒洒從天而降,瞬間覆蓋了大地的一切浮華,皎潔月光下,矮矮的牆后那個人戴著連衣帽,落了一身雪,已經成了個雪人,他來回走動,大概是為了活絡身體,聽到門響,轉身,我們的視線隔著飄灑的雪花撞上,有那麼幾秒,時間彷彿停止流走,那個人的臉龐看不真切,唯有那雙幽深似火的眼睛,伴著落雪的聲音,燃燒了我已經有些冰凍的心,慌亂中我關上了門。
「相信我,你確實美好,你寬容、善良、心地像雪一樣白凈,而我這個黑心律師,請求你給我一次機會。」
師母淺笑著離開,獨留我在黑暗中細細回味她那句「該放下的放下」,百思不得其解。
「我過去的人生一直很平順,也曾經目中無人眼高於頂過,所以四年前的你在我眼裡,不過是顧斐在山裡認識的山裡姑娘,顧斐也許僅僅是出於寂寞,一時頭昏喜歡上了你。那時我就是這麼想當然的認為的,所以哪怕知道自己棒打鴛鴦,我依然這樣寬慰自己。」
他愣了愣,喜上眉梢,淡淡應了聲:「好。」
兩人還是沒什麼話,再走了會,此時山路峰迴路轉,眼前是另一片廣闊天地,我們已經到達了半山腰的一塊小平地,眼前天高地遠,身邊縈繞著裊裊山中白霧,我和林白岩不約而同停下腳步欣賞雪景,站在半山腰俯瞰茫茫群山。
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草屑積雪,我說,「起來吧,小心著涼了。」
我若有所思地聽完,淡淡「哦」了一聲,半晌后呼出一口綿長的白汽,那些前塵往事突然讓我感到疲憊,別人已經拋卻往事昂首闊步朝前走,我卻還揪著這些東西不肯放手,突然感覺自己有些可笑。
我僵著身子站在原地,只是莫名地不敢轉身看他深海般的眼,只怕下一刻就做不到狠心離開。
「莫愁。」他忽的在我身後喊住我。
清脆悅耳的鳥叫聲像小夜曲,沖淡了我跟他之間詭異的沉默,他微眯著眼假寐,嘴邊不知道什麼時候叼了根枯黃的草,眉宇間透出股漫不經心。
師母抬頭望了望黑壓壓的天,呵出一口熱氣:「這天冷的,看起來快要下雪了。」
「師父就做你的一雙眼睛,等你看不清的時候,師父再幫著你看。」
我和林白岩第二天一大早就出了門,一前一後朝遠處的深山走去,最近山上剛下了一場雪,只是天氣還算晴好,山路上殘雪消融,道路十分泥濘濕滑,我們走得有點狼狽,林白岩差點腳底打滑摔了一跤。
我怔怔目送他離開,師父略顯滄桑的聲音在我腦後響起:「莫愁,到書房來。」
我不得不承認,每天我見到他,心就會軟一些,我就會想退一步,想嘗試著看看生活是否能真的海闊天空,可每次總退到臨門那一腳時,發現自己已經邁不開步子。
旺傑「哦」了一聲,癟著嘴杵在門口,眼神閃爍,每次他擺出這副樣子,多半是有求於我,等我用目光問詢時,他這才嬉皮笑臉張了口:「嘿嘿,姐,你這有沒有情詩一類的書,最好是不要太拗口的,有嗎有嗎?」
他說這話時,眼睛晶晶亮,黑瞳里映出傻傻的我。
那晚他說的那些話對我並不是沒有震撼,甚至時常在夜深人靜睡不著時回想,問自己明明動心,卻又在苦苦堅持些什麼?是捍衛那些被踩踏的自尊心,還是將不相信自己能得到幸福的執念堅持到底?
「莫愁,我們不要提什麼原則問題,如果提原則,我想我會讓自己一輩子不再出現在你面前,我甚至……我甚至沒有立場坦然站在你面前。」
門外忽然響起他的聲音,我驀地慌了手腳,手忙腳亂地把殘破的紙張用胳膊掃向地下,不料一番疾風動作后最外面的一張碎紙反而飄飄悠悠蕩了出去,不偏不倚落在站在桌前的男人的腳下。
他拽住我的胳膊,我使勁再三,一直藏在衣服口袋裡的手被他緊握住,我溫涼的手觸到他冰冷的手,觸電一般的驚魂感覺。
「那我能一起嗎?」
「有沒有哪裡痛?」他仔仔細細打量我,這樣熟悉的眼神,我曾經在電視中見過,電視中的男人小心呵護手中易碎的珍寶,左看右看,生怕手裡的寶貝摔出一絲瑕疵。
有樁大案子指明讓林白岩擔任辯護律師,林白岩不得不在大年初十趕回去,他初八上午告訴我要走,我淡淡「哦」了一聲,匆匆進門什麼也沒說,卻因此關在書房裡鬱鬱不樂一整天。
忿忿躺下來,卻又輾轉不能睡,山裡的大雪往往狂野,一夜之後就能封住山路,實在是不能小覷。
他在看我。
師父一直看著我。
我有些神不守舍,被遠方傳來的天籟般的嚶嚶鳥聲吸引,抬頭怔怔地眺望被白雪覆蓋的遠山,心想這座山離我們真遠啊,可是只要花上一點時間,我便能站在它的山腳下,可是人心這座山呢?單純如我,觸得到嗎?
「方菲主動來找我,顧斐要跟她分手,她幾乎崩潰,她是聰明女人,也了解顧斐的個性,知道耍什麼手段才能把他勸回來。」
放下吧,為自己的人生賭一次,試著相信他,假如又是輸,大不了哭一哭,今時今日的莫愁已經刀槍不入,經歷過生離死別的痛楚,還有什麼分離能讓我更痛?
可是他的承諾那麼動人。
背著我的師父轉過身,慈祥的目光讓我動容不已:「但是你爸活著的時候,讓師父好好看著你,現在,師父更要看著你,誰要是欺負你,師父一定饒不了他。」
師母起夜,循著客廳燈光摸過來,見到林白岩在吃面,林白岩m.hetubook.com.com趕忙站起來招呼,臉色青白疲憊,師母朝他點頭微笑,算是打過招呼,我站在一旁則頗為尷尬,訕訕的臉紅起來。
師父的反應出乎我意料,他老人家脾氣大我是領教過的,曾經吼得師兄一愣一愣的,我和師母好說歹說一頓他才肯讓師兄留下,可是沒想到這次他老人家對林白岩的態度卻出奇溫和,簡直像換了個人,難道就像別人所說的,人年紀大了脾氣也跟著溫馴了?
「有個問題,我一直想當面問你。」
我坐下拾起筷子胡亂扒飯:「沒誰,問路的。」
他搖搖頭,目光堅定:「這是我的選擇,只因為……你是我遇到的最美好的女孩。」
最後再看一眼那暮色中蕭索卻挺拔的背影,我心情複雜地跟著師父師母走進書房。
師母不讓我成天關在小書房裡對著電腦輻射,我答應,跟著師母清掃了兩天屋子,而透過矮牆望過去,隔壁的人家也正熱火朝天地清掃,往常乾乾淨淨的高大男人,正灰頭土臉地彎腰抱起一摞浸濕的柴,直起腰見我在拿著掃帚看他,朝我咧開一個大大的微笑,眉目飛揚孩子氣十足:「要不要我幫忙?」
「你小子又想幹嘛?」
「還有誰,自然是我爸。」我繼續手中的工作:「改天我得記著要回來。」
與林白岩對視一眼,我抿著唇不吭聲,師母見了跨進門的林白岩,仔細看了幾秒,突然想起他是誰,驚呼出來:「咦,這不是……」
「什麼?」
卻並沒有拉開我環在他脖子上的手。
我忍不住拍大腿,憋著滿肚子笑:「原來師父師母當年是歡喜冤家,落難公主遇上窮小子,哇,這不是最近一本電視劇的戲碼嗎?可不演的就是你們倆的戲嗎?」
「林先生,慢走不送。」
林白岩怔怔看著我的眼睛,眼底有最柔軟的光束,而後走上前緩緩緊擁住我,讓我靠在他暖暖的胸膛,抵擋早春的嚴寒。
他抬頭炯炯看向的那瞬,我趕忙低下頭,只聽鞭炮聲中他的聲音再輕柔不過:「只等她點頭了。」
「是怎麼認識他的?跟師父說說。」
「對對,就是這句來著,對了莫愁姐,這首是情詩嗎?我一個大老爺們聽林哥念這個句子,正巧雪花嘩啦嘩啦飄下來,嘖,那意境,感覺林哥就一大情聖,莫愁姐,你真該出去聽聽。你勸他說不定肯聽。」
「我爸可不喜歡人家胡言亂語。」
身後傳來的是鏗鏘有力的回答,徐徐回蕩在耳邊,我在風中會心一笑,默默在心裏對我爸呼喚。
「什麼?」
我抬起頭認真問他:「林白岩,你想好要對我爸說些什麼了嗎?」
我莞爾,瞪著師父,有些不明白。
旺傑嬉皮笑臉:「那不行,姐你不知道,我奶奶怕見生人,她家的飯可不是那麼好蹭的。」
「我已經做好被你拒絕的心理準備,哪怕你心裏……還有別人,我還是會等,等到你心裏有我的那一天。」
這個男人的厚臉皮我早就在A市領教過,初與他相處時,他一副正經人士的成熟內斂,笑容堪比一夜曇花,冰山一般的冷,等真正混熟,魔王的本質就顯現出來,無賴、霸道、不講理、愛發脾氣,有時是男人,有時又是個孩子,大多數時候我都被他整得無可奈何,只能一一服從。
兩個人一路沉默,一前一後,身邊是詩一般「鳥鳴山更幽」的自然風光,明明有不知名的小鳥在咕嚕咕嚕忽遠忽近的叫喚,世界卻好像萬籟俱靜一般,彷彿這個世界也只有我和他,很有默契地一言不發。
聽師母這麼說,林白岩的臉色不太自然,朝師母深深鞠了一躬:「師母別這麼說,是我應得的。」
我淡笑了一下,實在沒有與這小夥子鬥嘴皮的心情,轉而問:「你讓他走開的時候,他有沒有說什麼?」
「學林哥唄。剛好外頭下大雪,我往翠翠家門口那麼一站,再字正腔圓念上這麼一首驚天地泣鬼神酸溜溜肉麻兮兮的小情詩,翠翠還不得感動瘋了立馬嫁我啊?」
「師父能和你師母攜手走過這一輩子,靠的就是你師母當時的退,當時在我眼裡那麼心高氣傲的小姑娘,一身傲骨,居然肯為我這個窮小子退一大步……所以,師父到現在都要說謝謝,因為那個時候,就算我練就一身的力氣,終究沒有她這個小女子的膽氣。」
師母點頭,朝林白岩客氣說:「今天失禮了,吃完趕緊去休息吧。」
「是,我有罪。」
「可是命運安排的一切,誰又能躲得過呢,就好像我最初遇見你,所以我在想……」
他轉過身,臉色略顯蒼白,眸子里卻冉冉燃起一團火焰,令人心悸:「四年前對不起兄弟,四年後還是對不起兄弟,但是我已經什麼也顧不得了了,莫愁,我沒有辦法,我只想成為那個能給你帶來幸福的人。」
我摸到師母邊蹲下來,有些茫然:「師母,師父是怎麼了?他以前可不是這樣的。」
我無奈瞪他一眼,心裏嘆氣,你當我不知道,往年你們頂多在奶奶家吃一頓,哪會呆到初三那麼久,明擺著合夥算計我。
再也不想聽不想看,我掩著耳朵,幾乎是落荒而逃。
他朝我晦澀一笑:「我後來想過,從山上巧遇你開始,老天就在安排我服輸低頭,要我體會見不到一個人就會失魂落魄的感覺,老天大概要我認錯。」
耳邊有微微的寒風拂動,像是遠山輕柔的吻,攜著早春的問候,那輕輕的感覺一點點的在皮膚上消融開,身心也漸漸輕盈。
現在他又搬出那一套死纏爛打出來,明擺著是等我繳械投降,我為這個男人而頭疼,但更頭疼的是我自己,因為我已經對很多東西不那麼確定了。
林白岩一直沒有走,一段時間住下來,看他眉目間神清氣爽,旺傑一天到晚黏著他,有時拖著林白岩來我家蹭飯,我師父師母也笑臉相迎,連我自己都糊塗了,搞不清楚究竟是怎麼回事,總覺得自己很被動。
「新年快樂。」
可是他要離開了……
羊腸小道邊上就是個斜坡,坡底是片綠油油的竹林,我踏空栽了下去,林白岩在背後想拉住我的衣服,可是下沖的慣性實在太大,天旋地轉大腦空白的幾十秒間,我只覺得我被一雙有力的手抱著在雪地里往下滾了好幾圈,雪地鬆軟,那種世界被顛覆的眼冒金星的感覺持續了沒有太久,幾棵粗壯的竹子阻止我們繼續下滾。
天已經完全黑下來,師母站了起來,走到窗邊望了過去,大門邊的那個寬厚背影依然執著地站在夜幕下,師母嘴裏嘟囔著:「他怎麼還不走?」
聽到他提這事,我低下驕傲的頭顱,點點頭「……嗯,怕他寂寞,上去陪他說說話。」
雪夜拒絕了林白岩,我以為他會知難而退回A市,沒想到我低估了這男人的韌性,看架勢他似乎要紮根下來,真的打算留下來過年。
他為我捋捋被風吹亂的發,說:「原諒我莫愁,我那時還不認識你。」
外面雪下得更大,他在門外,我在門內,都被歲月的大雪困住了。
我低眉繼續說:「昨晚我想了很多……大家都說我彆扭,就連我那老頑固師父,原來也比我想得開,我不知道我在爭些什麼,可是我說來說去,我不過是爭能被人珍視,能不放棄我。」
還沒到午飯時間,林白岩就早早來了,大概去了村口,提了包裝精緻的保健品進門,見到端坐著的一臉威嚴的師父,還有微微淺笑的師母,俊逸的臉閃過一抹局促,禮貌笑道:「又給二老添麻煩了,我不知道這邊拜年的風俗,就這樣給二老簡單拜個年了。」
我不說話,而身後傳來溫暖的一聲:「我想說,你是我遇見的最美的意外。」
「主意是方菲出的。」身後驀地響起他低沉的嗓音,不遠處風掠過,一小塊雪從竹葉上墜下,嘎吱聲特別清晰,我豎起耳朵聽。
「我要https://www•hetubook.com.com告訴他,我要照顧你的女兒一生一世,就像當初你出生時他所希望的那樣,盡我努力讓她一生不愁,我想請他放心。」
「愛人至深的感覺我沒有體會過,見過顧斐失魂落魄的樣子,當時就想當然的認為,我林白岩不會有那樣的一天。」
我無奈搖搖頭:「算了,由他去吧,累了他總會走的。」
我們爬上來時的路,我不敢再分心,腳底下是腳踩積雪的吱吱聲,此時路邊乾枯的荊棘擦過我的手指,劃出道不小的血口,我若有所思用嘴吸了吸傷口,繼續費力挪步往前走。
「我爸看到你,不會太高興吧。」
心裏忽然有所釋然,一片開闊,我轉過頭對林白岩微微笑,視線卻模糊起來,眼前升起一團白霧:「林白岩,我忽然明白過來,我爸,師父,師兄,甚至我,我們躲在山上,是為了躲避自己的人生而已。」
師父淡漠一笑,深邃的眼波望向蔚藍的天,天的盡頭是一片雲海,我循著師父的視線望過去,心境感到開闊許多,於是眯眼深呼吸。
我站在門口頓覺頭疼,師父和林白岩也不知道背著在嘀咕些什麼,兩人的表情也看不清楚,我左等右等,見師父和林白岩一起走了進大門來,我小心觀察師父的臉色,雖然他老人家到這把歲數,遇上任何事都能喜怒不形於色,可是憑感覺來看,我篤定師父現在不太高興。
他轉頭示意林白岩:「請跟我到書房來。」
旺傑憨憨地撓了撓腦袋:「林哥奇奇怪怪的,我跟他聊了會,他說……說他在看夜景來著,呃,然後他說什麼來著,哦……他說他認識一個女孩子,很喜歡在窗口邊賞夜景,透著股憂鬱,他每次看著,總會想起一個什麼名家說的一句話,呃,什麼看風景的人在橋上,然後明月什麼的,然後他說這回他也要做風景的一部分,希望裝飾別人的夢,林哥說的太文縐縐了,反正我聽不太懂。」
我甚至能猜到他的眼神幽深,又隱含著一絲憂傷,這樣一雙深情的眼睛不能多看,多看一分便是多一分的沉淪。
他已經將山盟海誓遞到我面前,可是我跟我自己過不去,想不通,就是想不通。
「大人的事小孩別管。」
「我現在感謝老天的安排,也知錯了,但是我自私的不後悔四年前所作的一切,我對不起顧斐,對不起你,卻還是不想放手。」
我還怕什麼呢?也許我什麼都不怕了。
大年二十九的晚上旺傑興沖沖跑過來跟我告別,說他全家要去鎮上的奶奶家過年,要大年初三才回來,他擠眉弄眼暗示我林白岩買了一堆方便麵回來,孤身在外的男人除夕夜還要泡方便麵吃,真是凄涼無比。
師母瞭然一笑:「他啊,只是心疼你這孩子罷了。」
師父的眼風往這邊掃了掃,繼續面無表情聽電視裏面的花旦依依呀呀唱戲,手上打著拍子,顯然不想摻和進來。
哽咽了一下,想哭,最終淚卻沒有流下來,我朝著他微微笑:「興許……你是我生命中那個領我下山的人。」
他在煙花下對我說:「莫愁,我做過錯事,應該受到懲罰,但是喜歡一個女孩子沒有錯,我只是看清了我的心,不想違背自己的意願而已。」
「其實她不用拿出刀,我也會答應她,我作為朋友,其實是很願意把顧斐拉回正路的,至少那時,我是這麼想的。我認為他走了彎路。」
林白岩一聽,剛才還緊張的臉有些放鬆,像是受到鼓勵一樣激動地瞥我一眼,嘴角有微上揚的弧度,點頭不迭地坐下開始對弈,半分鐘以後已經收斂笑容,專心對戰。
我支支吾吾繼續說:「我到了A市錢包被偷,因為……因為不想求……熟人,所以就找了他,他幫了不少忙,也因為他,我才見到師兄,也才知道他們是多年的老朋友,」我摸摸臉低頭苦笑一聲:「呵,當時還覺得世界可真夠小,到哪都能見到故人,哪知道事情是這樣,四年前他就認識我,瞞得可真夠久的呢。」
他語氣懇求:「聽我說完再走,好嗎?就幾分鐘。」
旺傑雙目炯炯一亮,飛毛腿般沖了出去。
林白岩住下一個星期後的一個有太陽的下午,師父在院子里小憩,突然對我說:「師父想通了,你們年輕人的恩怨,自己解決去吧。」
我面無表情回他一句:「你那麼同情他,把他帶到你奶奶家蹭飯不就行了。」
小書房有淡淡的惆悵水墨一般的化開,在經歷最初的震驚后,師母恢復平靜,只是一聲嘆息從齒間溢了出來,隱隱在感嘆:「唉,這又是哪門子的緣分……」
如果現在誰問我,你認為誰會是你生命中會為你停留的男人,我想,我會毫不猶豫地報出他的名字。
師父卻說起了故事。
他見我拒絕,站在邊上沉默,氣氛有點冷滯,我只是靜靜坐著,心裏升騰起悲傷的情緒,半晌后喃喃道:「可是大過年的,多個人陪他說說話,總好過他一個人孤單吧。」
如今我不過是一隻驚弓之鳥,已經不再相信包裝華麗的禮物。
師父面露得意,師母端臉盆走出來,紅著臉絮絮叨叨數落著:「老東西,就不能被你揪住小辮子,拿這事糗我幾十年,你羞是不羞。」
「師父年輕時喜歡過一個女孩子,她那時是個大小姐,心高氣傲,從不把師父放在眼裡,師父那時是個什麼都沒有的窮小子,甚至連跟人說個喜歡的資格也沒有,可是她好像知道,時不時會說,我看不上你,你這個窮小子。」
頭也不回地走進屋裡吃晚飯,師母正在擺筷子,見我進來,往外面張望了一眼:「莫莫,這是誰跟你在門外說話呢?」
「有沒有事?啊?有沒有哪裡傷著?」林白岩在我耳邊急切地問,嗓音溫暖,在荒郊野嶺遭遇驚險之後聽到這樣暖暖溫切的聲音讓我恍惚了一會,微微貪戀身下起伏著的胸膛的溫度,直到林白岩喊了我好幾聲,我才怔怔抬頭看他應了一聲「我沒事」,正好遇上他焦慮熱烈的視線。
「我進來一下好嗎?」
「林白岩,你跟我來苦肉計是嗎?你就吃准我是個軟柿子,是不是?」我已經氣得控制不住情緒,夜半時分,誰有心情客套?
師父師母忿忿的眼光定在窗外某處,像是要擊穿某人的背,我心中一陣激蕩,跳著摟住兩位老人家,幸福的眯起眼睛笑:「你們放心,不會有人欺負我的。」調皮把臉一揚:「好啊,你們老頭老太也沒什麼事干,就看著我好了,不但要看著我,將來還要看著我的小孩,就這麼定了。」
「顧斐酒量很好,卻在我面前喝醉過兩次,醉酒以後喊的都是你的名字,他告訴我,這一生他遇見過一個最好的姑娘,可是他最後還是走遠了,他經常怕她再迷路,怕她哭鼻子,怕她想父母,怕這怕那,卻已經什麼也做不了。」
「沒有關係,能看見她就好。」
走到院子,他轉過身,身後的背景是一片煙花的海洋,不知道是煙花太美,還是男人大大燦爛的笑臉繚亂了我的眼,我有片刻的失神,他低頭點燃線香,遞到我手上,笑說:「來,點火吧,把所有的煩惱都點燃,把它們扔到空中,明年你就是什麼都不用愁的莫愁了。」
心亂了,徹底亂了,於是只好用冷漠的目光望向他:「你的幾句話也未免太多了些。」
遠處,又一朵紫色繁花噼里啪啦綻放,與星星爭艷,是這一年,最美的時刻。
他笑了一下,擁緊我一點,「摔一摔滾一滾,滾出新人生,你說是不是?」
窗外,煙花綻放,漆黑的天空有五顏六色的花朵綻至最美,然後繽紛落下,瀑布一般傾瀉,是這個夜晚最絢爛的時刻,迷亂世人追求真善美的眼。
歸咎到底,想來是自尊心出來作祟,這麼多年,我一無所有,也許只有把自尊心護在心裏,才覺得自己到底是個富足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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