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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他沒有說話，她反手握住他的手掌，十指交扣。他攥著她冷玉般的手指，只覺得涼得讓他心驚。

他的心隨著她的話一絲絲繃緊，就好像有人拿了一根金線，在上面繞了一個圈，然後慢慢拉緊。他覺得自己心上被勒出了一道深深的溝壑，卻偏偏一滴血都流不出來。

「那你……想叫什麼？」他強迫自己問出這個問題。

她看著他笑，「你騙了我那麼多次，我就騙了你幾次，算起來還是我虧了。不過我大度，就不和你計較了。」

他摸摸他的頭，啞聲道：「你怎麼也關心起這種事了？」

禮部尚書的話卡在喉嚨里，只因一直沉默的他忽然抬頭，布滿血絲的眼睛里冷意瘮人。

永遠讓他不知該怎麼辦。

屋子裡靜得可以聽到風吹珠簾的聲音，他一動不動摟著她柔軟的身子，好像這輩子的時光都過盡了。

軒窗半開，夾雜著雪花的寒風從外面灌進來，吹動他的衣袍。

阿琰聲音悶悶的，「因為母后臨走前特意叮囑我，不許你改她定好的謚號。」

他看出她戲謔的神情中隱藏的三分認真，雖然不悅卻也忍不住困惑，不懂她為何會在這種事情上這般堅持。

她以為當他們放下心中的固執之後，就不會再有別的事情拆散他們。然而他們都忘了，這世上還有一種比人事更難違抗的東西，便是天意。

她眼珠子一轉，「現在不需要，以後就會需要了嘛！」

那一年她病重，到了無法起身的地步。他整日整日待在椒房殿，陪她說話，給她念和圖書書，哄著她多吃一點東西。

而終有一日，他們可以重逢。

她想讓他相信，即使她不在他的身邊，但世上某處灼灼梅林間，一定有她的身影。

她就那樣靠在他的懷中，身子還是溫軟的，就好像三十幾年前，他第一次從乳母手中接過她。

他終於按捺不住，嚴厲斥道：「溫慕儀，你胡言亂語些什麼！」

他啞然，片刻后竟笑了出來。

所以她早早擬好了自己的謚號，在他們的寢居之處，夫妻夜話的時候討論出來，彷彿這樣悲傷的事情也不過是選擇哪個花瓶插花那樣，再尋常不過。

除了阿琰。

「可是，我怕我忘了呀！」她蹙眉，可憐巴巴的樣子，「你也知道我現在記性越來越不好，要是不自己提前想好，回頭禮部還不知給我謅出些什麼東西來。我不要。我要自己決定。」

這麼多年下來，她的一切都已經深深地烙印到他的身上，成為他身體的一部分。可是如今，這一部分就要生生地從他身上剝離，只留給他一個永遠無法痊癒的傷口。

他想，終究是他罪孽太深，才會受到懲罰。

「四哥哥，其實一路走到今天，我已經很開心了。從我九歲那年的上元節開始，我就一直以為我們這輩子只能那樣，互相算計、永無寧日。我沒想到我們還可以有這樣快樂的十年，更沒有想到我們會有阿琰。」她勾唇，是真正心滿意足的笑容，「老天已經待我們不薄了。所以，你不要責怪任何人，好嗎？」

疏影橫斜、暗香https://m.hetubook.com.com浮動，而她白衣如雲、腳步蹁躚，驀然回首，還是舊時模樣。

貞淑靜惠皇后。

那時候她是真的以為自己可以做到。

他握住她的右手，努力控制住自己聲音里的顫抖，「怎麼過不完？一定能夠過完的。很快，再有半個月就是你的生辰了。我們不是說好了今年要給你辦得熱鬧一些嗎？阿儀……」

所以她在最後一刻跟他說，就把她的提前離開當成是去折了梅花，就把這當成一場漫長的約定。

可是沒有以後了。

那時她的靈柩已在甘露殿停了一個多月，而他在這一個月多里幾乎沒有說話，連打小服侍他的楊宏德都不敢來打擾他。

而懷裡的人雙眼緊閉，再也沒有聲響。

他記得她喜歡在清晨坐在廊下煮茶，喜歡在秋天的午後躺在花架下睡覺。她看到有趣的故事會繪聲繪色地講給孩子們聽，還會拉著他的手一起走遍皇宮的每一個角落，賞月聽風、琴簫合奏。

這是她自己給自己想的謚號。

每次聽到別人提起她，他就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回回都要將手攥到發白。久而久之，滿朝上下、宮內宮外都知道了，陛下思念貞淑皇后，聽不得她的名字。

見他願意接過話頭，她展顏一笑，「我剛剛已經說了，靜惠！」

「我這一生就這麼一個願望，如今，總算是得償所願……」

他們還是不得不分開。

他怒氣未消，口氣十分惡劣，「五六十年後的事五六十年後再想，現在沒那功夫！」

「照顧和*圖*書好我們的孩子。」她輕輕道，「阿瑀少年老成，很是穩重，我不擔心。但是阿琰……我們的阿琰……他性子古怪，不喜歡被人管頭管腳，你得多費點心思。」

「父皇，您還是快些決定了吧，不然母后在天上看到，也會笑話你的。」那孩子當時還不到十歲，卻已經能一臉平靜地說出這種話，即使眼中盈滿了淚水。

他看著漆黑夜空中飄飄洒洒落下的雪花，慢慢勾起唇角，「阿儀，下雪了。你看到了嗎？」

她離開一個多月後，禮部尚書戰戰兢兢跪在他面前，磕了一個響頭，「陛下，皇後娘娘……出殯在即，望陛下為其早定尊號，也好……」

果然，無論到了什麼時候，她都是這樣的她。

他想說阿琰性子古怪還不是隨了她，但張了張嘴才發現，自己已經顫抖到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他覺得痛，每一寸骨頭都在痛，可他叫不出來。

這番話情真意切，他點點頭，笑著讓她退下。楊宏德在旁邊已經如臨大敵，而他直到宮人們的身影都消失無蹤，才終於鬆開緊握的右手，長長吐出一口氣。

也許唯有這樣的剜心之痛，才能償還他曾對她做過的一切。

在她還是一個小小嬰兒的時候，就已經註定了他們牽連不斷的一生。

這是他們那晚最終商量出來的名號。看著雪白宣紙上遒勁有力的四個大字，他忽然在一瞬間懂了她的用意。

「其實，這樣也好。溫氏的結局越來越近，我早早走了，就不用面對那一天。提前到地下陪伴阿母，免得她見https://ｗｗw•ｈeｔｕｂook.cｏm.ｃoｍ到父親時，傷心難過……」

三個月後的深夜，她縮在他的懷中，眼神迷茫地看著窗外。這是十月底，煜都的第一場雪還沒落下，她有些遺憾道：「本來還以為能過完今年的生辰。」

無常的天意。

他被她的振振有詞弄得窘住，最後只能無奈地拍拍她額頭，「咱們的日子還長著呢，以後再說吧。」

他上上下下打量她一圈，沒好氣道：「看不出來你哪裡靜了。」

老天讓阿儀多陪了他十年，讓他感受過真正的幸福，再殘忍地把一切奪走。

她躺在他懷中，慢慢抬起手，他知道她是想撫摸他的臉龐，就像那一年她為他擋劍之後那樣，「四哥哥，阿儀說過，願與檀郎一世好……」

她聳聳鼻子，一臉得意，「不像最好，我就是要欺騙一把廣大群眾。以後大家就會看著史書跟人說，靜惠皇后是如何的溫柔高貴，她夫君又是何其有幸……」

抽過一旁禮部遞上來的摺子，上面果然已擬好了幾個謚號，他看也沒看，直接用硃砂寫下四個字，「貞淑靜惠。」

「還記得我們小時候，有次說好了一起去折梅花嗎？那天我先去了，在園子里等了好久你才來。我當時很生氣，質問你為什麼遲到。你跟我說，有重要的事情要做，所以耽擱了。其實你明明是很耐心在跟我解釋，可我聽完卻更生氣了，還撂下話來，說下回再遇到這樣的情況，絕對不會再等你。所以，如今你就想象成我先去摘了梅花，而你還有事情沒做完，不能和我一起。不過你放心，這和*圖*書一回我會乖乖地等在那裡，哪兒也不去……」

他額上青筋一跳，還必須強迫自己若無其事地笑問：「你是皇后，又不是妃嬪，哪裡需要什麼封號？」

「阿儀……」

她的聲音忽然低下去，他嚇得面色一變，猛地抱緊了她。

有天晚上，她睡不著覺，窩在他懷中絮絮低語。說到興起時，她眨著大眼睛，笑意吟吟，「你說，我給自己想個封號叫『靜惠』，別人會不會覺得我在騙人啊？」

是十年前的事了，她撐著一把四十八骨的紫竹傘，在細雨蒙蒙的睢江邊向他許諾，會永遠陪在他身邊。

她打斷了他的語無倫次，口氣平淡道：「四哥哥，阿儀走了之後，你不要太難過。」

見他一臉怒色，她無辜地眨眨眼睛，討好地湊上來，「別生氣別生氣，就是開個玩笑嘛！我的意思是，現在不需要，等過個五六十年，就需要了啊！」

她一貫了解他，知道她走之後他一定悲痛不已。而他的性格決定了他即使有什麼事情，也不願意說出來，最喜歡為難自己。

他握著她的右手猛地用力，「不，你答應過，不會離開我的。你說你是我的新婦子，我們要一生一世在一起……那年在下汀江邊，你跟我說的話都忘了嗎？」

那隻手離他的臉頰越來越近，這一回，它沒有中途落下，真真實實地摸到了他溫熱的肌膚。

她在多年的殫精竭慮中消耗了心血，生阿琰時又難產，雖然死裡逃生，之後身子卻一直很虛弱。他為了替她調理，廣羅天下的珍奇藥材，卻最終只是給彼此多留了十年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