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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庭

作者: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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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第一節

第二十七章

相處日深,愛之愈甚。

第一節

鄭陸兩個尚宮撲通一聲跪下了,惶然道:「婢子們當真是把聖人帶到這裏來了,臨走婢子還留了心,聖人無恙,門也結實,等閑出不去的……可是人怎麼不見了……不見了……」
話雖這樣說,心裏不是沒有隱憂。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像一滴水落進了海里,要尋回來有點難度。不過現在沒有消息,似乎也不是什麼壞事。就怕說找到了,人在某個河灣里,或在某個深井裡,那才是最恐怖的。皇后失蹤到現在已經死了四十人,如果遭遇不測,恐怕當真要伏屍百萬,流血千里了。
是崔竹筳,那天明明已經殺了他,為什麼他還活著?當時的確覺得事情進行得太順利,可是發生便發生了,也許是她運氣好,也許是得了乳娘保佑,總之她為春渥報仇了。可是今天他又出現了,帶著一貫雲淡風輕的姿態,說起生死來,也像授課一樣從容不迫。
「官家是要逼死孃孃么?何必兜圈子,索性下令殺了老身吧!」太后掩面哭起來,「先帝在天有靈必定看見了,看看他養出來的好兒子,竟如此待老身。官家讀聖賢書,三綱五常可還記得?他日有臉面見列祖列宗么?」
秦讓怕事態再擴大,抖抖索索道:「太后煞煞性罷,官家正在氣頭上,莫再火上澆油了。」一壁說著,一壁調過身子,哭天抹淚向今上叩頭,「聖人與臣有恩,臣一向對聖人赤膽忠心,今夜是臣疏忽,被人背後一悶棍打暈了,才致聖人被劫。臣死罪,不敢求饒,聽候官家發落。」
她心頭也慌,疾聲質問那兩個尚宮,「人呢?可是記錯了地方,關在別處了?」轉念一想黃門死在了門外,必然不會有錯的。她極力鎮定下來,對今上道,「我只命尚宮找個地方將她關上兩日,這事太蹊蹺,看來這宮中有外賊。官家稍安勿躁,莫中了別人的離間計。」
她嚇得手足冰冷,彷彿墮進一個夢魘里,怎麼也醒不過來。
派往司天監問卦的黃門回來了,站在檻外回話,「沈提點以六爻納甲法取時定局,讓小的轉呈官家:飛盤按先天奇門,坎宮用神宮,癸加丁,六合在天盤,九天行走在地盤,滿盤反吟,人走稍遠,丁落於離……」
「官家……」他見今上沒有反應,試探著又喚了一聲,「臣給官家弄碗梗米粥吧,官家吃些東西,才好有力氣繼續等。」
錄景答不上來,垂著兩手說不知道,「也許像上次那樣還在城裡,也許已經趁著夜色離開汴梁了……官家,臣和-圖-書命人去司天監請提點佔一卦可好?說不定能推算出聖人在哪個方向。」
這裏不是永巷,想了很久,腦子裡有一段記憶是空白的。只記得那時被關在斗室里,恐懼異常。她試圖逃出去,但門經過加固,撼不動半分。最後放棄了,隔了會兒聽見有動靜,門忽然打開了。她以為官家及時趕到,匆匆迎了上去。可是來人拿一方巾櫛捂住了她的口鼻,她一陣暈眩,接下來便什麼都不知道了。
她們伏在地上瑟瑟發抖,他半晌才直起身,喃喃道:「你們把我當孩子耍,耍得可高興?」他目光遲鈍,調轉過去望著太后,「我落地到今日,只得皇后一個知心人,孃孃為什麼偏要針對她?孃孃喜歡權利,我去平天下,讓你滿意。可是孃孃只知自己,兒的悲喜從來不在考量之中。孃孃為什麼不可憐可憐我,讓皇后留在我身邊?孃孃一手遮天,卻忘了自己依附天子,若沒有兒,孃孃這太后還當得成么?」他緩緩舒了口氣,「該說的話我都說完了,現在告訴我皇后在哪裡。今日見不到她,就別怪我不給孃孃留情面了。」
錄景忙應個是,動用虎符是大事,必須他親自去辦。揮手招秦讓過來伺候,自己壓著幞頭飛快消失在了夾道里。
眼見沒有更改的餘地,隨太后前來的宮人哭聲一片,皆跪地乞命。太后立在人群前,恍惚覺得一切如夢境一般。她有尊嚴,自然不會向他低頭,只是厲聲罵道:「好得很,活到了這把年紀,竟要被自己的兒子圈禁,是上輩子的業障這世償還。早知今日,當初將你溺死在便桶里倒好了,何至於今日受你這份腌臢氣!」
可是穠華不知道身在何方,醒來的時候發現躺在一間草房子里,頂上的茅草年久失修,有破碎的光柱照進來,照在她臉上。她閉了眼,轉過頭去,避開了那道光。
南方南方,正是綏國的方向。
他灰心到極點,做了最壞的打算,現在誰的話也信不實。他有個可怕的預感,皇后也許已經遇害了,也許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
他怔怔看著眼前情景,連詢問的力氣都沒有了,趔趄著倒退幾步靠在牆上,無聲地笑起來。
他顫著手指指向福寧宮,「去東閣取我的虎符,調三成戍城禁軍擴散搜尋,一道溝渠一根草都不許放過……將貴妃押入殿前司審問,務必問出皇後下落。」
錄景忙招人去禮部傳話,準不準先不論,就是給官家一點精神上的安慰,再這https://www.hetubook.com.com麼下去怕他扛不住。
他走到她面前,蹲踞下來,她不敢看他的臉,緊緊閉上了眼睛。他笑了笑,抬手輕觸那雪腮,「其實出城時我就有預感,這次的逃亡不可能成功,我也做了千種打算,只是沒有想到動手殺我的會是你。那時御龍直已經包圍了客棧,我若不將計就計,很難從中突圍。何況還有你,帶著你,想走更難。我只有犧牲那些死士,讓御龍直以為斷了我的後路,才能贏得更多的機會。不過你那一簪好狠,險些要了我的命。事後我一直在想,如果當真死在你手裡,也不枉此生。我欠你的,用命還你,人死債消,等我再出現時,希望你還能給我一個機會。」
他的模樣嚇壞了同來的人,錄景知道已經十萬火急了,鬧得不好這次全都要丟了性命。官家平素儒雅,她們竟忘了他御極前的厲害。這次刀都架到脖子上了,真真要被她們連累死!問問他的心,他恨不得教訓太后一頓,好好的浪日子不過,非要弄出這些花樣,女人精明過了頭,真叫人恨得牙癢。然而他不能發作,只得轉頭呵斥那兩個尚宮,「人呢?你們說皇后在這裏的,人到哪裡去了?」
今上儼然已經瘋傻了,揮著廣袖說:「太后何必遮掩,皇后可是遭遇了不測?太后安排這齣戲,不過是用來敷衍我,對不對?」
果然要大開殺戒了,殺光寶慈宮的人,太后就成了沒腳的螃蟹,威嚴掃地,哪裡還有臉面活著!
錄景一直在旁侍立,看他坐立不安,也不知如何勸解他。這次與上次又不同,上次因皇后是逃脫的,官家心裏自有一份怨恨在,怨恨著,反而可以支撐。這次呢,正恩愛的時候憑空消失了,任誰也受不了這個打擊。
他長長嘆了口氣,「貴妃那裡可有消息?」
他失魂落魄回到福寧宮,暫且停留福寧殿里聽消息。癱坐在矮榻上,耳邊儘是嘈雜的聲響,人來了又去了,每一次都滿懷希望,每次都落空。
他蹙眉忖了忖,這話也不是沒有道理,若皇后真在烏戎人手裡,逼得他們走了極端,那皇后就危險了。
他一樣一樣吩咐妥當,到了最後便是眼前這些始作俑者。他怒火滔天,要不是太后見不得他們恩愛,皇后在柔儀殿好好的,怎麼會出事?可她是生母,就算再恨,豈能奈她何?君王乃至尊,號令八方,為天下人之表率,不能讓百姓唾罵,然而怒氣如何平息?他覺得自己快要被折磨死了,和_圖_書皇后若找不回來,他的一生大概也就完了。
「把貴妃放回宜聖閣吧,近來她行動受限制,要與外界接觸不容易,也許不是她。」
班直遵旨上前押人,兩個尚宮回身慟哭起來,「太后救救婢子們……」
他冷冷一笑,笑得有些猙獰,「我從來不是什麼孝子賢孫,太后心知肚明。原本是雙贏的局面,太后親手打破,怨不得我。我殺寶慈宮裡的人,太後知道不舍,算計皇后的時候,沒有想過兒會痛得錐心么?太后不必擔心近前無人侍奉,命后省另派兩個宮人就是了。寶慈宮是太后寢宮,太后可以安住。但沒有要緊的事,不要輕易走動。收得住心安享天年,太后的命數必定比顯仁皇后好得多。」
她吃了一驚,不知道來者何人,立在那裡進退不得。那人卻沒有挪動,只道:「你醒了?醒了就上路吧,再耽擱下去,禁軍就要追來了。」
她有些鬧不清了,什麼人這麼神通廣大,能把她從宮裡劫出來?看樣子沒有同夥,大概不是綏國和烏戎的勢力。她心裏沒底,反正抱定了一個宗旨,若她活著會威脅到官家,那麼她就去死,絕不因此拖累他。不過目下最好是想辦法離開這裏,既然無人看守,要逃脫應該不會太難。她甚至覺得對方可能是誤以為她已經死了,把她丟棄在這裏。如果是這樣,那就再好也沒有了。
錄景絞盡腦汁道:「臣覺得最壞不過被其他兩國的人擄走,但聖人的安全官家可以放心。聖人畢竟與郭太后是母女,如果綏國想通過聖人與官家做交易,必定會善待聖人。至於烏戎,他們忌憚官家,更怕觸怒官家。若真要對聖人不利,也用不著煞費苦心把人弄出去了,畢竟人質活著才有用處。」
她拍拍裙裾站起來,正想往外走,那姑且稱作是門的草垛子被搬開了。外面站著個人,穿著襕衫,身量頗高。因背光而立,五官掩在暗處,只看見一個清瘦的輪廓。
錄景怒目瞪他,「用不著全背下來,只說人在哪個方向。」
他慢慢搖頭,「錄景,你說皇后現在在哪裡?」
她心裏咚咚地跳起來,檢查了衣裙,所幸一切完好。但這又是哪裡?她側耳細聽,有淙淙的水聲。勉強撐起身,挨到窗戶底下查看,並不見外面有人看守。茅草屋搭在河邊上,不遠處有一架水車艱難地轉動著,攪得河水嘩嘩作響。
她驚惶往後縮,一直縮到了牆根,「你沒有死?為什麼沒有死?」
「用不著這麼驚訝。」他走進來,輕輕https://m•hetubook•com•com一笑,「這世上有很多事難以預料,我曾教過你,遇事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眼睛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親手做下的事,也不能篤定毫無差池。」
他緊緊握住了拳,努力克制自己,忍得心口發疼,還要裝作堂皇,「太后原本慈愛,如今變成這樣,非太后之過,必定是受了身邊的宮人挑唆。寶慈宮中內侍及內人,一個不留。還有當晚駐守柔儀殿的班直和尚宮,也一併處理了。」
錄景見他不好,忙上前攙扶,「官家不要放棄希望,未見屍首就是最大的好消息。為今之計只有搜尋,哪怕是大海撈針,只要人多,網眼夠細,總能夠找出頭緒的。」
相處日深,愛之愈甚。他不信佛,卻從這刻開始祈求,但願她安好,否則江山落進掌中又有什麼用?誰與他並肩分享?
他不知自己從何時起變得那麼脆弱了,遇見她之前他的世界是單一的,喜怒哀樂很少,因為沒有動情的需要。後來逐漸懂得,開始品味,最近愈發變得多愁善感起來。他想她,想到無法呼吸。立在檐下望門而哭,此刻不是帝王,是個再尋常不過的,走失了愛妻的可憐男人。他傷心絕望到近乎崩潰,可是什麼都做不了,除了在這裏等消息,別無他法。
他眼裡淚光浮現,太後知道他覺得屈辱,這次的事情居然弄到這樣不可收拾的地步,她也始料未及。恐怕他以為李后命喪在她手裡了,所以恨她入骨。如果當真是她做下的,倒也不枉擔了虛名。可是沒有,正因為摸不清他會有什麼反應,沒能狠下心來。結果李后被劫走了,好一招黃雀在後!
司天監管天文和推算曆法,占卜只能算不務正業。以往他不太贊同測陰陽八字之類的東西,現在是走投無路了,什麼都願意試一試,便頷首應了。
他依舊負手望著宮門,茫然問:「皇后現在是否無虞?」
那小黃們縮脖道是,「沈提點說,應往南方去尋。」
能考慮的他全考慮到了,城中烏戎的勢力自崔竹筳死後便清剿了個乾淨。除非是一直隱藏的,在他所知範圍之外另有高人,否則不能輕易將她帶出宮去。宮裡已經查了個底朝天,現在輪到京城內外了。每條路上都派了禁軍追趕,他不得已動用了作戰的兵力,實在因為沒有辦法,他已經黔驢技窮了。
太后無力回天,只得眼睜睜看著她們被拖走。秦讓作好了赴死的準備,今上卻令人將他放開了。他是皇后信得過的內侍,伺候她也有陣子了,論理他的責最重m.hetubook.com.com,頭一個就應該殺他。可是皇後身邊已經沒有親近的人了,回來發現秦讓也不在了,她心裏必定更覺得哀凄吧!
「你那麼希望我死么?」他居高臨下看著她,「我們之間的恩怨,上次那一簪就應該已經了結了。從今日起,我們重新開始。」
可是一直這樣不行,身體會垮的。他掖著袖子上前,「官家,回殿里去吧,外面冷。趙指揮並金吾將軍已經多方部署了,就算一直追到天邊,也會將聖人找回來的。」
心裏刀絞似的,再枯等下去會發瘋。他站起身踱到檐下,看雲翳之中旭日東升,新的一天,新的開始,但是他的希望在哪裡?回想大婚後的三個月,從忌憚到相愛,即便有一點微不足道的小心思,也可以化解于無形。他還記得第一次牽手、第一次擁抱、第一次親吻,一幀一幀從眼前滑過,那麼美好。可是現在她人在哪裡?安不安全?
窗外的日光偏過來,照在他身旁的坐墊上。他把手伸進了光帶里,只感覺到隱約的一點熱量。即便亮得耀眼,也還是不夠溫暖。
是啊,現在不能慌,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那個黃門出現屍僵,說明皇后被劫至少在兩個時辰以上。兩個時辰能做些什麼,能跑多遠?大鉞是取消宵禁的國家,逢年過節城門洞開,以便百姓出城祭祖。城外道路四通八達,應該往哪個方向追?
「皇后還需你服侍,暫且留你一條命。」他轉身走出去,腳下一絆,險些栽倒。站穩后推開左右,邊走邊道,「但凡貴妃碰過的坐卧用具都換了,皇後知道了會不高興的……統統換了。」
不知不覺天將亮了,汴梁城徹夜狂歡過後,在又一輪鋪天蓋地的炮竹聲里迎來了新年的第一天。天氣出奇地好,今年立春來得早,與初一相合,正落在歲首上。原本是個好日子,他計劃要帶她出皇城的,喬裝成普通的夫婦,到瓦市看人雜耍,餓了在街邊的瓠羹店吃炒肺。結果呢,人不知所蹤,一直擔心的事變成了現實。他忽然有種深深的無力感,不似上次還有些根底,這次全然不知從何處下手了。
他說完了,轉身回殿中去,那身影寂寥,看得人唏噓。
他是極隨意的語氣,穠華聽來卻如遭電擊,駭然退後兩步,一下跌坐在了地上。
錄景道:「臣也正想同官家說這個,貴妃進了殿前司只顧哭,威逼利誘全不管用,看來當真是不知情。眼下正值大軍攻城前夕,官家是否再作考慮?還沒有證據證明聖人是被烏戎劫走,暫且別與貴妃撕破臉皮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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