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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喜歡什麼電影？」

「平安影城，靠近我們學校。」

我沒看他的臉，知道他在笑我。

「可以看錄相嘛，學校附近到處都是錄相廳，更便宜！」

我繼續冷笑。我是從鄉下來的不錯，難道鄉下人就不能有脾氣？我頂不喜歡人家動不動就拿我的出生地來說事。雲南有幾百萬人呢，難道幾百萬人都一個脾氣嗎？

「沒有。來的時候急著趕車，忘了。」

我繼續解釋：「明天期中考試，我要放鬆。」

「I have identity problem.（譯：我有身份認同問題。）」

「前幾次測驗我只考了六十幾分。只有期中考試分數高，平均分才會上去。」

「作弊的人呢，不過是為了混及格。我的目標不是及格，所以不可以抄別人。」我一臉嚴肅地糾正他： 「因此，整整兩個星期我都在用功學習，每天只睡三個小時。今天就是我的極限。不看電影，我會崩潰掉。」

「可惜腿不好，」小童若有所思，「不然就完美了。」

在路上，我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他說話：「你知道，這電影我雖然看了很多次，有一樣東西我總不明白。」

「謝謝，不要。」

「九十五？這麼高？」他看著我，似笑非笑，聽得很有興趣。

「可是，為什麼要把蛾子放到死屍的口裡呢？」

「精神可嘉，好好學習的孩子一定要鼓勵。」

我不說話。因為我不知道該怎麼辦。要我向她討好，門都沒有。

「……Terns? Mmh. If I help you, Clarice, it will be "turns" with us too. Quid pro quo. I tell you things, you tell me things. Not about this case, though. About yourself. Quid pro quo. Yes or no?」 （譯：燕鷗？嗯。如果我幫了你https://www.hetubook.com.com，克萊絲，那將會是一種你我之間的「交換〔譯者注：英文中「交換」與「燕鷗」發音類似〕」一物換一物。我告訴你一些事，你告訴我一些事。與這個案子無關。與你自己有關。一物換一物，你願意不願意？）瀝川又回過頭來。「怎麼了？」

瀝川是九點鐘來的，在這裏已坐了三個小時。平時他很少坐這麼久，顯然今天是為了等我。到了十二點，我換掉工作服，穿了一件灰色的長毛衣。如果事先知道瀝川會來，今天我就不會穿這件毛衣，新的時候還有款，洗了一次就變形，成了風衣，像從地攤里買來的。我提著包走到他面前，他已經站了起來，正在收拾桌上的東西。我看見除了電腦，桌上還有一個軟皮本，舊舊的，用了很長時間的樣子。攤開的那一頁畫著草圖，凌亂得看不清形狀。

直到十二點，瀝川都坐在臨窗的位置不停地敲打鍵盤。小童跟他端過一次咖啡，他匆匆地謝了一聲，目光很快就回到筆記本電腦的顯示屏上。小童過來跟我說：「他在回Email。好像有無數個Email要回。」

「……」

我嗤笑：「有這麼嚴重嗎？咖啡店又不是她開的。」

我模仿片中人的口形，一模一樣。

「其實……最好的放鬆是睡覺。」

「不過是請人看場電影，會出什麼事？」

他又把車開得飛快。

他一本正經地介紹開了。

外套暖暖的，帶著他淡淡的體香。我的心怦怦直跳，垂著頭，盲目地跟著他走向停車場。走到車前，我忽然喪失了勇氣，停住腳，對他說：「對不起，剛才忙昏頭了，沒顧得上問你晚上有沒有時間，這麼晚看電影介不介意。」

「你想聽我的解釋嗎？」

不知道為什麼脫口而出就叫他「瀝川」，好像這樣叫了十幾年一樣，話一出口我就有點訕訕的。

只見裏面那個漢尼拔醫生對朱迪·福思特說：「First principles, Clarice. Simplim.hetubook.com.comcity. Read Marcus Aurelius. Of each particular thing ask: what is it in itself? What is its nature? What does he do, this man you seek? 」（譯：第一個原則，克萊絲，是「簡單」。細讀馬可·奧勒留的書，不放過任何一個特殊點：它裏面有什麼？它的天性是什麼？你要找的那個人，他是幹什麼的？）

「比如說：坐在一個成績好的同學旁邊，冷不防看幾眼人家的卷子。」

「是嗎？」我滑進車裡，他俯身下來替我系安全帶。

「哪裡押了？」

「只是期中考試，用不著這麼緊張吧？」

他喝了一口礦泉水，問：「你還沒吃晚飯嗎？」

「那就是冷。」不由分說地脫下外套，遞給我。

「小葉也沒學過德文，怎麼知道他講的是德語？」

我們一起走出大門，夜風很涼。我迎風打了一個噴嚏。他停住，說：「你冷嗎？」

「明白了，你就是這麼混畢業的吧。」

「拜託開慢點好嗎？像這麼開車會出事的！」我叫道。

「日語。」

「沒吃過豬肉，總見過豬跑。法文和英文的區別我還是分得出來吧。」他假裝謙虛地鞠了個躬。

「法文。有一次小葉見他和一老外坐在一起，說德語，流利極了。」

「輸了還是贏了？」

「咖啡店裡總有東西可吃吧？你不是有coffee break嗎？」

我冷笑。

「怎麼可以這樣呢？看恐怖片不吃東西。」我嘀咕著。過了一會兒，又小聲說：「仔細聽，下面一段是我最喜歡的。」

「除非我期中考試得了九十五分。」

我掃了他一眼，笑道：「你也感興趣？你不是gay吧。」

我氣結，不再說話，眨眼間就到了學校。他開車圍著校園附近轉了一圈，很快找到了電影院。進了大廳，我對他說：「你在這裏等著，我去買票、買汽水、www.hetubook.com.com爆米花和烤雞翅。」

「……」

「哪條路上？」

「有時間，不介意。」

他啟動汽車： 「哪家影院？你指路。」

過了片刻，片中人繼續說：

小童說：「其實矛盾很好解決，今晚你在這裏加夜班，不去看電影。第二天再請小葉喝杯咖啡，陪個不是，保證不給她攪局。這樣的認罪態度，諒她也不會和你糾纏下去。」

「狼歡？」

「表面上贏了，實際上輸了。鄉下人，原本活得很自在，到了城裡，突然間什麼都介意起來。」

他於是嘆息：「你來北京這麼久，從來沒去看過電影？」

「Quid pro quo, yes or no?」（譯：一物換一物，是還是不是？）

小童搖頭：「說是你鄉下小丫頭吧，你比城裡人還厲害。你這是在向小葉宣戰吶。這份工，你還想不想幹了？」

「和人吵架。」

「過敏性鼻炎。」

小童恍然，若有所悟：「沒準他是gay。隔街的『狼歡』，你聽說過嗎？」

「Horror Movie （譯：恐怖片）。」

「那你怎麼知道他寫的是法文？」

「我心臟受不了。」

「那麼貴，老闆又摳門，怎麼吃得起？」我飛快地啃完了一隻雞翅，又去吃另一隻，「雞翅很好吃，你要來一個嗎？」

我說：「中文Email？」

「德語有顫音，發音的時候，整個扁桃體都得震動。」

「算是吧。」他面不改色，毫不慚愧。

等我們坐下來，電影已經開始了。我開始吃雞翅。坐最後一排的目的，就是為了不讓別人聽見我大嚼特嚼的聲音。

見我執迷不悟，小童嘆息：「你真不像是從雲南來的，脾氣比北京人還大呢。」

「這也叫快？完全在限速之內啊，」他不理我，「你不是繫上安全帶了嗎？」

他轉頭過來看我，說：「原來你的口語是從這裏練來的。」

我停下步來，看著他，問m.hetubook.com.com：「那麼，瀝川同學，你是學什麼的？」

「為了看完這部電影，你的心臟需要熱身一下。」

「我不吃，」他淡淡地說：「全是你的。」

「蛾子意思是繁殖。蛾子產很多卵，身體也會變化。那個Bill不是一直有identity problem（身份認同的問題）嗎？」

「聽說過。」我沒聽說過，也不想讓人覺得我是老土。

我看著他買了票，又去買爆米花……我飛快地跟上他。他行動依賴手杖，只有一隻手能拿東西。放映廳很空，只坐著不到十個人。我們打算坐最後一排。台階很淺，他卻走得很慢。右腿先上去，然後將不能動的左腿拖上台階，站穩，再走下一級。我後悔說要坐最後一排了，此時改口又怕他介意，只好老老實實地跟在他身後。

「經濟。後來又學過建築。Quid pro quo, 今天在咖啡館，你為什麼心情不好？」

「分數對你有這麼重要嗎？」

「比如說：把筆記本藏進廁所，然後假裝上廁所。」

我想起了我和他第一次坐車的情景。……「如果我回答了你這個問題，你就要回答我的問題。」 …Quid pro quo……

「你有解釋？」

「我希望平均成績是九十五。」

「睡不著，太緊張。」

「那……爆米花？」

「這附近最大的一家gay吧。廁所里都站著保安，怕人胡搞。」

「……No. We begin by coveting what we see every day. Don't you feel eyes moving over your body, Clarice? And don't your eyes seek out the things you want?」 （譯：……不是。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我們垂涎每日所見的一些東西。難道你沒感到過別人的目光在你的身體上移動？克萊絲？難道你自己不是也用目光來尋找你想要的東西？）

「你一直捂著和圖書眼睛，應該有很多地方看不懂吧？不是說，電影是視覺藝術嗎？」

「可樂。」

我望著瀝川的背影，遐想。

「其實，考高分有很多辦法的。」他替我拉開車門。

我想了想：「……不知道。我寢室的同學都去那裡看電影。學生八折。這一周專放奧斯卡老片。」

小童說：「前面被她弄走的就有三個人。有一個小女孩只幹了三天，就被她打小報告了。老闆的兒子在南京讀大學，就在她爸的系裡。她爸是系主任。你現在明白了？」

「為什麼要放一隻蛾子？為什麼？」

「沒有。我緊張，行不行？」

「運氣不錯哦！今晚上是『The Silence of the Lambs （《沉默的羔羊》）。』英文台詞中文字幕……瀝川！勞駕放慢車速！」

我忍不住問：「你的二外是什麼？」

「這麼說，你在這裏並不開心？」

因為瀝川答應和我一起看電影，整整一晚上，小葉都沒有理我。小童也盡量不和我多說話，省得次日要受小葉的氣。僵持的氣氛一直維持到小葉下班。她比我早一個小時下班。小童悄悄對我說：「我是小葉招進來的。她在這裏兩年，你在這裏兩個月，自己掂量，萬一出事，我會站在哪一邊。」

「我儘力。」我雙手握拳做拼搏狀。

看完電影出來，已近凌晨。他要送我，儘管我反覆推辭，他堅持要送我到寢室樓下。

「那是女人的屍體，對吧。女人和男人的區別是什麼？繁殖，是不是？意象聯接，這是你們學文學的人最擅長的事情啊。」

「比如說：把難寫的單詞抄在袖子里。」

「你有心臟病？」他放慢了速度。

「今晚是什麼電影？」他又開始加速，故意換個話題引開我的注意。

「發現沒有？這段押韻的。」他說。

剩下的時間我基本上全用雙手捂著眼睛。這部片子我看過十遍，看到台詞都能背下來了，卻沒有一次能睜著眼從頭看到尾。

「那你能考到九十五嗎？」他問。

「現在是下班時間，不必再做waitress。你在這裏等著，我去買票。你喝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