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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硬座。」窗子裏面是一張毫無表情的臉，「有硬卧，中鋪，558塊。軟卧，下鋪，890塊。」。

「是刮鬍子水的氣味吧。」

「不會吧……」

他收線，看著我。

「草鞋穿一雙。」

「不售票，但我必須要排隊，不然明天早上再去就買不到了。」

「梳洗齊整到你窗前，來做你的戀人。

生生比硬座貴了兩百塊呢，我猶豫不決。

「張三李四滿街走，

除了考試的那兩天外，瀝川每隔一天給我打一次電話。看得出他很忙，要去看工地，要陪人吃飯，要準備資料，要修改圖紙，日程以分計，排得滿滿的。手機打長途，效果不好，說得斷斷續續，我們倆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你剛才說什麼？再說一遍，我沒聽清。」此外我還擔心電話費太貴，不肯多說，彼此問候幾句就收線了。

我沒張口，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替我回答。

「也打算考託福吧。只是我沒有靠得住的親戚在外國，專業又是英文，不可能有路捷那樣的競爭力，估計不容易出國。」

「要，要。」我去掏錢包，一摸，冷汗下來了。

「什麼？」他說，「要排一個通宵？」

「瀝川，我困了。若想雲雨你就自己來吧。」我撐著眼皮說。

我一回頭，看見一個英俊的男人，站在離我不遠的地方。

「大叔，您看這段，說得對不對？」

廣播又響起來了，是尋人啟示：「陶小華的父母，請聽到廣播後到車站保安處等候。您的兒子正在尋找你們。」

「她進去時是個女郎，出來變了婦人。」

「媽呀，說得太在理了，我老婆就是這個樣子的。這什麼書啊，都說到我心坎兒里去了！你看完了嗎，借我看看？」大叔流著哈啦滋說。

「我的隊快排到了，真的！今天我一定能買到票。特有成就感！」

「不要一次買太多，注意看出廠日期。過期牛奶不能喝。」

「回程時間，兩個月內自定。

我收線關機。瀝川那副不把錢當回事的態度觸怒了我。瀝川，你有錢，什麼都能辦到，是不是？我偏不要你的錢！

「哎哎，要不你替我排隊，我去買。這裏地形複雜著呢。」我攔住他。車站這麼亂，又沒有殘障設施，人人拖著行李趕路，萬一撞傷了他就麻煩了。

「沒有，在上晚自習。」我不想告訴他買票的事兒，省得他擔心。偏偏這時車站廣播：「成都到北京的1394次列車已到，停車五站台，停車五站台。」

我嚇一跳，看他拎著一大包行李：「大叔喜歡詩歌啊！」

看著瀝川的樣子，我覺得有些心虛。他穿著休閑衫，戴著草帽，一副剛從夏威夷度假回來的樣子。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瀝川雖有殘障，看上去卻總是光鮮明亮、神采奕奕。我獃獃地看著他，半天沒說話，好像走進了另一個時空。

「看不出來吧，其實我是會計！」

「No means no。」

「為什麼跑那麼遠上學和圖書？」

「氈帽在頭杖在手，

「才子佳人小說，和莎士比亞是不是有得一比？」

「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我問。他顯然坐了今天的早班飛機。

「為什麼你全身總是香噴噴的？」他的下巴抵著我的額頭，一股淡淡的香味從衣領間溢出。

「現在哪裡訂得著，連站票都沒了。」

「沒辦法，成績太好！」我開玩笑。

「情人佳節就在明天，我要一早起身，

「再見。」

「那麼，這張票是不是要我來買？」

「嗨，小秋，」瀝川說，「你睡了嗎？」

就在排隊這當兒，我已經看完了那本《月亮和六便士》。在書的最後幾頁，夾著一個書籤，抄著一段歌詞：這些年 一個人風也過 雨也走有過淚 有過錯還記得堅持什麼真愛過 才會懂會寂寞 會回首終有夢 終有你 在心中修岳寫得一手好書法，是我們大學書法競賽的第一名。他也打過工，打工的時候也想去咖啡館，可惜沒人要，只好去老年大學教書法。唉，他嘆氣，說老年人的學習熱情真高，他希望自己能有那麼一天，去學一樣學問，不為錢，不為生計，什麼也不為。

「是啊。」她的語氣淡淡的。

「錢財乃身外之物，人沒丟就行了。」他用力摟了摟我的肩，算是安慰。

「那我再說一段給你聽，瞧瞧你知不知道出處。」我故弄玄虛，捏著京腔，「你聽著啊，『我見他著急，初意還打算急他一急。當不得他眉清目秀的一個笑臉兒，只管偎來；軟軟款款的香甜話兒，只管說來；憐憐惜惜的溫柔情兒，只管貼來。心火先動了幾分，愛欲也沾成一片。』」

「可別謝錯了人！路捷參加了個GRE提高班，哪裡有空，他的水還是我提的呢。」她笑道。在我的心中，馮靜兒一向是志得意滿的，不知怎麼，今天的笑卻有點蒼涼的意味：「我們一直想請瀝川吃飯，偏他不肯賞臉。他替路捷改的申請信挺管用的，好幾個學校來函。我們選了芝加哥大學，人家答應免一部分學費。你知道，像芝大這種學校，很少給本科生免學費的。路捷在國外有親戚，可以替他擔保。現在，一切就序，只差錄取通知書了。」

「箇舊。」

「你等著，我去給你買早飯。」他放下包，抽身要走。

「你丟了多少錢？」他問。

「有個特古典的名字：杜若。是不是特別美？」

我還在找錢包，東摸西摸，一直摸到我確信錢包丟失已屬實為止。

「好好睡，明天送你去機場。」他的聲音無限溫柔。

我趕緊問：「誰是小張？」

「蘇群？是我，王瀝川。我需要去昆明的來回機票。明天出發。

瀝川走到窗口，對服務員小姐說：「對不起，小姐，耽誤您的時間，真不好意思。是這樣的，她掉了錢包，沒法買票。」

「嗯。」

我排了一個通宵，好不易熬到天亮售票口開門，排在我前面的人，都是一人要買好幾m.hetubook.com.com張的，眼看還差十個就要輪到我了，小窗「咔」地一聲關掉了。一張白紙掛出來：「今日票已售完。」我忙向一位買到票的大叔取經。他說：「排一天怎麼夠？我都排三天了。今天還差一點沒買上呢！」

「我們又沒結婚，沒名沒分的，他幫不上太多忙……再說吧。」

「這麼吵，這是晚自習的地方嗎？」他在那一端果然懷疑了。

「誰是你情郎？

我解釋給他聽：「要是一個女人愛上了你，除非連你的靈魂也叫她佔有了，她是不會感到滿足的。因為女人是軟弱的，所以她們具有非常強烈的統治欲，不把你完全控制就不甘心。女人心胸狹隘，對那些她理解不了的抽象東西非常反感。她們滿腦子想的都是物質的東西，所以對於精神和理想非常妒忌。男人的靈魂在宇宙的最遙遠的地方遨遊，女人卻想把它禁錮在家庭收支的賬薄里。……作為墜入情網的人來說，男人同女人的區別是：女人能夠整天整夜談戀愛，而男人卻只能有時有晌兒地幹這種事。」

「要不我們一起去吃？」他走到我前面一位排隊的大嫂面前，請求她替我照看一下。那位大嫂拿眼一眨不眨地盯著他，拚命點頭，花痴地幾乎快暈過去。

「這麼晚，還售票嗎？」

「這是性別歧視好嗎！」我憤怒地看著他，鬱悶。

「不必上去，交給保安就行了。

「哎，瀝川，你住的地方有牛奶嗎？」

「是啊。」

他拉著我，坐電梯到二樓，找了家咖啡館，點了份甜點。我對服務員說，「勞駕，最苦的咖啡。」

我連緊岔開話題：「哎，你還好嗎？今天忙嗎？」

我只有十七歲沒錯，可是我並不認為我要等到三十七歲，才能真正了解男人，了解瀝川。

瀝川給我買大衣的事，經過蕭蕊繪聲繪色的解說，傳遍了這一層樓的寢室。我成了某種童話故事的女主角。最流行的兩個版本則是：A，我不過被某富家公子包養的小蜜，自己當了真，其實人家只是貪新鮮，玩玩罷了。B，我課餘在某娛樂城做小姐，為賺外快，泡上了大款。英文系和音樂系在我們大學臭名昭著，因為有次警察突然行動，在一家歌舞廳就抓了二十多個出台小姐，其中有七個是大學生，全部被學校勒令退學。其中有個女生不堪此辱，上吊自殺，就死在我們這層樓的某個寢室里。

「丫頭，再說點什麼給大叔提神吧。對了，你不是英文系的嗎，給我念句英文詩吧。」

「說得不錯，要不，咱們今晚就照這意思『雲雨』一番？」他終於不顧影響，輕輕地吻了我一下。「雲雨」這詞是我教他的，想不到他記得這樣快。

「如果你今天還是買不到票，就得聽我的，坐飛機和_圖_書回去。」他板著臉說。

暖洋洋的氣息吹在他頸子上，他有些臉紅：「這是黃色|小|說里的句子吧。」

「那不是下了火車還要轉汽車？」

「莎士比亞。」

「K471賣完了，只有T61，空調特快。」

在出租上我就睡著了。到了龍璟花園，我勉強醒過來，被瀝川拖進電梯，然後，迫不及待地倒在了他的床上。

「打了幾個盹而已。」我說，「排隊比考試可輕鬆多了。」

「身份證號？」我報給他身份證號，他在電話中重複了一遍。「勞駕你下午派人把機票送到我家裡，好嗎？

大叔說，「哎，丫頭，給大叔長長知識，那詩是誰寫的？這麼有情趣？就聽你說一遍我就記下了。下回我把它當犖段子說給人聽。」

「Lavender （薰衣草）。中文怎麼說？」

「人家偷的啦！」我向他怒目而視。

「別！」我大叫，「我已經排了兩個通宵了，眼看就要到我了，誰讓我功虧一簣我跟誰急！」

我來勁兒了，又給他背一段：

瀝川站在旁邊，看著我笑，笑容中帶有報復的意味：「謝小姐，您是不是丟了錢包？」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最後的兩次考試。其間照樣到咖啡館打工。每天晚上回到寢室，等待著我的，仍然是兩瓶灌得滿滿的開水。我以為又是安安偷懶，讓修岳代勞，不料安安說，水是馮靜兒替我提的。

「我的戶型顧問。」

火車站這點挺好，二十四小時提供熱水。天一亮我就去廁所洗臉刷牙，又給自己泡了一杯咖啡。在廁所里我照鏡子，看見自己蓬頭垢面，皮膚毫無光澤而且隱隱泛藍，好像聊齋里的女鬼。

「要不要啊，你？」售票員不耐煩了，「不要就給下一個了。」

考完試后，我在寢室好好地睡了幾天覺，便到火車站排隊買回雲南的車票。時至春運，賣票的窗口排起了長隊。火車站每天八點開始售票，一直到下午五點。通常的情況是，窗口的門一打開，不到十分鐘，當天的票就賣完了。第一天，我不知底細，上午九點去就沒買著。一打聽，買到票的都是當晚排了一通宵的。車站滾滾人潮，勾起了我思鄉之念。我立即回寢室拿了足夠的水和乾糧，帶上修岳送我的那本《月亮和六便士》，加入到排隊的熱潮當中。

除了王菲，我就喜歡周華健。《朋友》這首歌我其實是很喜歡的，但修岳這麼一本正經地用小楷抄給我，讓我覺得用心良苦。我雖小小年紀，對遮遮掩掩的學生式戀愛不感興趣。記得有一次和301室的哥哥們一起看日劇《情書》，長長的幾個小時，所有的人都看得潸然淚下、不勝唏噓，只有我無動於衷。沒膽色的男人才做這種處心積慮的事。愛情是進行時，不是過去式。是祈使句，不是感嘆句。

「是的，我暫時回來辦點事，明天下午回廈門。

「我連《追憶似水年華》那種書都讀，可見我的文學素養是很深的。m•heｔｕｂｏok•cｏm.coｍ」他怪腔怪調地說道。

火車站裡強烈的白熾燈二十四小時普照大廳，使我好像到了太空，失去了晝夜。下午我吃了一個饅頭，託身后的大叔替我盯著位子，自己在旁邊的一張椅子上打了一個盹。到了晚上，我的精神非常不濟，只好拚命地喝咖啡。那位大叔看我一身學生打扮，問：「小同學，你的家在哪裡？昆明嗎？」

「可以讓路捷想辦法，如果他已經在國外了，再把你辦出去，應當不難吧。」其實我根本不知道出國是怎麼一回事，這種事對我來說，遙遠得像夢。所以只能胡亂建議。

我屬於這種人：以苦為樂，越戰越勇。我到小賣部買了一杯雀巢速溶咖啡，一口氣喝乾，掏出毛巾和牙刷到廁所洗漱，然後精神抖擻地殺回售票口，開始了新一輪的排隊。就是去廁所的那十分鐘，我的前面又站了二十幾位老鄉。

「沒有。不過不遠就有商場。我已經買了好幾瓶放在冰箱里了。」

「嗯，又學了一個生詞。跟你在一起怎麼這麼長學問啊！」他颳了刮我的鼻子。

這是什麼世道，聞人善則疑之，聞人惡則信之，閑言如虎，人人滿腔殺機。

「你借我錢，我還你。」

「打你電話，關機。」他冷聲說，「知道我有多著急嗎？」

大叔笑得更厲害了，說：「丫頭你真神，能吟詩呢。你吟的是他吧！」

「小秋，」他說，「你現在回學校。我馬上給秘書打電話，給你訂機票。」

「對。

「你也讀莎士比亞嗎？」

「去昆明的火車要三十九個小時，飛機只要三個半小時。」他根本不理我，邊打電話邊上網。

早飯吃完我們一起回到排隊的地方。這一回終於輪到我買票了：「小姐，請給我一張到昆明的K471。」

「這兩天你就睡這裏？」他掃了一眼四周，亂糟糟的一群人擠在一起。一位農村大嫂正對著鏡子剔牙，另一位媳婦則袒開胸脯奶孩子，毫無顧忌。

他看著我，良久，嘆了一口氣：「小秋，我服了你了。」

「您太好了，謝謝，不過不必了，我們另外想辦法。」他把我從隊伍中拽出來。掏出手機，拔號：

——想起來了。早上去洗臉時，被一個小個子男人撞了一下，那人也不道歉，匆匆忙忙地走了。

這時車站的廣播又響了，他終於說：「小秋，你究竟在哪裡？」

「這不是天隨人願，皆大歡喜嗎？」我替她高興。

「好吧，我要一張硬座。」

「NO。」

「No!」我光嘴硬，渾身卻軟得像根麵條，倚在他身上，他摟著我，小聲說：「公共場合，咱們是不是要注意點影響？」

回來時已經七點半了。打開手機，上面顯示六個未接電話，全是一個人的號碼——瀝川。

他替我脫鞋子，一件一件地脫衣服，然後把我塞進被子里。

我在隨身聽里挑了首王菲的歌。我特別喜歡王菲，她那樣閑適、那樣慵懶、那樣好整以暇、那樣隨心所欲，點點滴滴，吐露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全是女人的心緒和情慾。我在王菲的歌聲中無聊地等待著。無事可做，只好把《月亮和六便士》又看了一遍，一直看到天亮。然後我發現我對毛姆——這本書作者——越來越討厭。那位昆明的大叔打著哈欠對我說，「小丫頭，在看什麼好書，說給我聽聽。大叔我實在困得不行了。」

「火車站。排隊買票。」

「他下了床披了衣裳，他開開了房門。

「不是我，名字是謝小秋。謝謝的『謝』，大小的『小』，秋天的『秋』。

我們打出租回學校，我拿銀行卡重新取了錢，以最快的速度收拾了行李和他一起回龍璟花園。

「如果你堅持要坐火車，我讓秘書給你訂火車票。」

「究竟是什麼香味呢？」我迷迷糊糊地說。

「那我給您背兩首詩吧。」我先說英文，然後又將一位名家的譯文背給他聽：

「你呢，打算怎麼辦？」

「知道了。」

瀝川。

「怕什麼？我經常看通宵電影。而且，我手上還有一本挺好看的小說，時間一下子就打發了。」

他指著我的背後。

「訂不著？我不相信。」他說，「你讓我試試，好不好？是去昆明，對嗎？」

「我的錢包！」我幾乎要哭了，「我錢包不見啦！」

「不告訴你。」

「我坐什麼艙她坐什麼艙。

趁她晚自習還沒走，我去謝她，她看上去一臉疲倦：「哎，客氣什麼。你每天回來得這麼晚，天也冷了，沒熱水怎麼行。」我說，那就替我謝謝路捷。

戴著帽子，拿著手杖，只是沒穿草鞋。

這就是和沒有交情的人談話的感覺，吞吞吐吐、藏頭露尾、言不由衷。我和馮靜兒素無交情，承蒙她親自替我提水，十分惶恐。再說，是瀝川幫的忙，和我沒什麼關係，讓我來承她的情，真是不敢當。所以和她一說完話，我立即出門到小賣部買了兩個熱水瓶，以後中午一次提四瓶水，這樣，就用不著欠人情了。

「臭美吧你。」

大叔哈哈大笑，說丫頭真有你的，挺逗的嘛。

「OK，」我煩了，「瀝川同學，打住。我不想你替我花錢。買票是我自己的事情。還有，」我想起了那件八千塊錢的大衣，又加上一句，「以後不許你給我買超過五十塊錢的東西！」

那位大叔也強提著精神，看今天的《人民日報》。

那小姐竟然對他展顏一笑：「不要緊，這樣吧，排隊不容易。讓她回家取錢再來，我給她留一張？您看怎麼樣？」

「來回一趟，怎麼算也要大幾百塊吧？」

我知道馮靜兒很少親自提水，她的水一向是路捷提的。

「還行。今天交了最後一批圖紙，結果小張的電腦上有病毒，一下午就耗在給他恢複數據上去了。現在基本上喘了一口氣。」

「你知道火車站裡有多少人販子嗎？女研究生都給他們賣到山溝里去了。」

他正要往下聊，我的手機響了。一看時間，已經是晚上九點半，又一天過去了。

我在心中苦笑，瀝川哥哥，拜託你不要放電，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