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聖誕
我立在那裡，石化了。
瀝川把果汁裝在一個密封的瓶子裡帶給我，我灌了一大口，將滿嘴的酒味壓了下去，然後，我不依不饒地問道：「醫生都說你沒事，為什麼你一大早要在洗手間里待兩個小時？是不是有什麼新情況？」
「沒說完呢，繼續說。我出去買豆漿和煎餅，忘記帶你的錢包。我問老闆收不收瑞士法郎，老闆說他怕是假鈔，又說認識你可以賒賬。他問我要什麼樣的煎餅，我說一般的就可以了。可他說武大郎煎餅最好吃。我問他誰是武大郎，他說武大郎是《水滸傳》里的人物。我說我聽說過《水滸傳》，為什麼我就不知道武大郎呢？他說如果我不知道武大郎這說明我沒聽過《水滸傳》。我說我聽過我女朋友講《水滸傳》，她絕對沒提武大郎。他生氣了，說你的女朋友要麼是個騙子要麼是個外國人。我說她就是雲南人，他不信，懷疑我有腳踏幾隻船，還說下回你來買豆漿他一定要問個清楚……」
瀝川的醫生叫Herman，他用帶著濃重德國口音的英語向我解釋了瀝川目前的病情。他說瀝川的身體雖未恢復到理想的狀態，但比去年進步了很多。沒有查出任何新的轉移。但他又說像他這樣的病人，轉移的可能性隨時存在。所以，Just live with it。
菜市並不遠，步行的話二十分鐘就到了。我們沿著一條小街向東走，瀝川沒戴義肢， 我提著購物袋在一旁陪著他。我有點懷念以前他只用一隻手杖行走的時光，我們可以像熱戀的情侶那樣手牽手。現在他用兩隻拐杖，我試圖挽住他的胳膊，發覺這樣只會阻礙他的行動。我甚至不能離他太近，因為使用拐杖的人需要比常人更寬的空間。所以，live with it。學會適應。能和瀝川一起生活我已經很滿足，我不可能得到所有的東西。我們走了大約十分鐘，路過一個水果攤，瀝川忽然停了下來。
我坐到他的身邊，看見他在紙上畫了一個小人：「我左邊少了一條腿，所以站起來重心會向左邊偏移，對吧？」
「好好的吃什麼蘋果？」
「……」
「你說累了沒有？」
老闆娘將一大把零錢找給我們。
「唔……是吧。」我心不在焉地說。
瀝川回到昆明的第二周就收到幾個從瑞士寄來的巨大包裹：他的常用藥品、各種文具和四季衣物。然後幾乎每隔一兩周我們就得跑一趟郵局，寄來之物包括餐具、書籍、床單、輪椅和巧克力。瀝川的奶奶甚至寄來了一個瀝川常用的單人沙發。我們不斷地在工作人員好奇的眼光中將各種形狀的包裹領回來，東西堆滿了各個角落，輪椅在拆包的第一天就直接塞進了床底。
「我粗心了，我才是假冒偽劣呢！」 突然間我就哭了。「……」
「咖啡是什麼顏色？」
「那你手上有什麼？」
「難怪這麼多年你都不理我！」
「你穿的是一件粉紅色的毛衣。緊身的那種。雙肩背包，包上弔著一串鑰匙。胸口掛著一串珠子，什麼顏色都有。下面是綠格子的迷你裙，白球鞋。像隔壁鄰居家上初二的小女生。」
五十二 番內：超市
我說我的神經沒那麼脆弱，他還是花了一晚上的時間安慰我。告訴我他的病情好轉了很多，目前沒有惡化的跡象，讓我儘管放心。接著他又詳細地向我解釋了一個又一個的醫學名詞，還把常用的葯拿出來給我看。儘管如此，我還是度過了兩個不眠之夜。
「哪一首？」
「別這麼說，人家只是想起了傷心事。」
我怔怔地看著他，傻了。
「那麼我問你，那天，我的領帶是什麼顏色的？」
「真是……榆木……」「你說什麼？」「什麼也沒說。」「不是褐色？」
「你的衣服這麼貴，得小心存放。我的衣服很便宜，隨便塞哪都可以。」
「我什麼地方不堅強？」
我唏噓：「那時的你只有十七歲，你父親就那麼確信你能承受這個真相？」
我獃獃地看著他，大腦一片空白，頃刻間不能呼吸。然後我就直直地倒了下去。
將卧室唯一的一個五斗櫃騰出來，我把自己衣服塞進了紙盒。
「你為什麼不及格？這說明，你根本沒注意到我。」
「這就是堅強，鍥爾不舍就是堅強。」
「說吧。」
「ｈｅｔｕｂook.cｏm.ｃｏm不對。」
「我沒這麼說啊……」
我抱起了胳膊：「可是，你卻覺得我不可以承受這個真相？」
「那天，我穿的是什麼衣服。」
瀝川洗完蘋果回來，老闆娘還在哭泣，他覺得莫名其妙，只得給我打手勢，用英語問：「What happened?」
「總之，雖然你沒發現，你已經對我搔首弄姿、春光大泄。」瀝川的黃色詞彙特豐富，古典現代後現代一應俱全。
我瞅了瞅瀝川，他的表情很古怪。那種你只有在外國人身上才會看見的尷尬神色。
「收音機里的什麼音樂？」
「剛才那幾道是基礎題，下面開始問難的了。」
「沒戴手套。」
醒來時我發現自己躺在瀝川的臂彎里，嘴裏有一股濃濃的辣味：是酒，烈酒。
「是啊。」
「馬尾辮，綠色皮筋，上面還有兩個藍色的玻璃珠子。」
「可能是我父親認為我比較tough吧。如果是我哥，他會考慮隱瞞一部分。」
「塗了，櫻桃色的，對吧？」
他吃了一口|爆米花，說：「你考，我肯定是滿分。」
「沒問題，不著急。」
「你問，你問。只要是你臉上的問題，我絕對能答出來。」「真的？」「真的！」
「你的手上……肯定沒有結婚戒指。」「沒有。」
「褐色的。」
「喲，這麼大的票子？你們都沒零錢嗎？」
「哎瀝川，瞧你這經歷，怎麼說也算一部勵志小說啊！」他擰我的耳朵，「這麼優秀的勵志青年，卻被你寫進了低俗的言情小說里！」
「告訴我，瀝川，當你被確診為癌症時，你父親可曾向你隱瞞過真相？」
「問個簡單點的吧……不能搞得我不及格呀，老公。」「好吧，問你一個簡單的。那天，我的手上有什麼。」「哪只手？」「左手。」
他的手垂下來，找到我的手，緊緊地握住，低頭察看攤上的水果，問：「這些是富士蘋果嗎？」
「不是？哎，瀝川，你聽不懂中文就承認好了。是王菲，她正在唱那首『一個容易受傷的女人』，然後，我給你端咖啡，我還記得那句呢，留著你隔夜的吻，感覺不到你有多真。想你天色已黃昏，臉上還有淚痕。」
「噢！噢！」他叫，「又來搞家庭暴力！你以前滿溫柔的呀。」
我們買了一些蔬菜和水果。瀝川飲食清淡，控制得十分嚴格，而我的口味很重，無辣不歡。為了讓他不必每天特意做一份只有我才吃的菜，我也學會了清淡。可他執意要買些辣椒。就是那種四川人喜歡的海椒。
她忽然掏出手絹抽泣：「以前有個男人也對我這麼好，我為了錢嫁了別人。嗚……嗚……我從沒像今天這樣後悔！」
「會。」
「有。我要是不笑，你肯定不會把咖啡潑到我身上。」
瀝川回來了，我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下意識地扣住他的手，下意識地倚向他的胸膛，下意識地聆聽他的心跳，我需要很多跡象來證明他的存在。我們的掌心都有汗，濕濕地絞在一起，剎那間我猛然一怔，身子不禁晃了一下。
「要這樣拚命嗎？」
我正在享受這一刻的幸福時光。
「頭幾年我很少參加社交活動，」他說，「學業很重，壓得人喘不過氣，我日日學習到凌晨。」
「女的，肯定是女的。王菲。那時最火的人就是王菲，電台天天放王菲的歌。」
「這說明我的神經無比堅韌，無論你怎麼甩都甩不掉我。」
她的嘴唇哆嗦了一下，問道：「小兄弟，那邊的情況怎麼樣？大家都好嗎？」
「Honey——」他將我從床上拉起來，緊緊地擁抱我，「天下沒有誰比你更合格。」然後他開始發誓：永遠和我在一起，長命百歲、白頭諧老、今生今世永不分離……blah，blah，blah……
「舉個例子看看？」
「為了保持重心和行走的舒適，左邊的拐杖會略高一點。」說完他用拐杖輕輕敲了敲我的頭，「所以不是假冒偽劣。」
「瀝川，」我嘆氣：「中國是個紡織大國，我不明白為什麼你哥還要給你寄衣服，這裏又不是買不到。」
「你的想像力真豐富。」
「好吧。那我，就考一個關於我的臉的問題，你一定得答出來。答不出來就要休妻了。」
「女人也有堅強的。」
「沒戴。和_圖_書」
「是呀。」
我們異口同聲地說：「沒有。」
這都是哪兒跟哪兒啊！
「別的都記得，真的？」
瀝川提著一包辣椒，看著她，有點摸不清頭腦：「大嬸，您說的是……哪邊的情況？」
「呵，還說你沒有少爺脾氣——你非常小資！」
回來后的第三天，他水土不服發過一次高燒，我送他去醫院，緊張得就好像到了世界末日。瀝川打了一劑退燒針就回家了，死活不肯住院。他不敢在醫院里待太久，怕我會崩潰。
「那天，」瀝川說，「你把咖啡潑到我身上的時候，咖啡廳里放的是什麼音樂？」
「不是。當然，咖啡潑上去了就變成褐色了。我問的是在那之前的顏色。」「不記得了，你告訴我吧。」
「你父母會同意嗎？」
「因為我的車窗是擋光的那種，傍晚時分從外面看不見裏面的人。當時我正坐在車裡，怕你尷尬，嚇得不敢出來了。」
瀝川早起，我喜歡懶覺，以前我倆從來不搶洗手間。現在他回來了，我認為我們需要更多的時間在一起，於是也開始了早起。
「這典故太深，譯成英文，就是Decadent music.」
「王瀝川！你敢偷窺！」
末了，她情緒終於穩定，我們跟她握手告別。瀝川將蘋果塞到我手上：「兩個女人就是一個言情片，不管認識不認識。——昆明，你真是個情感豐富的城市！」
「嗯。」我說，「嗯。」
「對。」
東街的超市瀝川回來之前我經常去，主要是買方便麵。瀝川回來之後，我就再沒去過。因為他喜歡早上買菜，說早上的菜新鮮。他還學會了做麵食，從網上下載了一大堆菜譜，給我做過一次生煎包子。
「……沒注意。」
「絲綢之路你總該知道吧？」
僵持幾秒，瀝川輕輕咳嗽了一下，然後，很大方很慎重地伸出手，和那位大嬸握了握，很真誠地對她說：
老闆娘愣了一下，點點頭：「可以。這個挺大，我得稱一下。算了，兩塊錢你拿去吧。」
過了一會兒，瀝川站起來找拐杖，我到客廳將他常用的一對肘拐遞給他。
「店裡有，你走路不方便，讓她去洗吧。」老闆娘盯著他的腿，眼光和話都很直白。
「你對著一輛車的車窗理裙子，又掏出鏡子理頭髮。你對著鏡子咧嘴笑，看看牙齒白不白，還把臉蛋揪了揪，想弄紅潤一點。頭髮有點亂，你對著手心倒了一點礦泉水，把頭頂的幾根毛弄順。然後，你背對著車，把手伸到毛衣里整理裏面的胸衣。為了看清自己的背影，你還把人家的車鏡擰了擰。」
「手術后，他擔心我在大學里不能照顧自己，決定轉校到芝加哥。芝大也有建築系。我想了想，與其他轉校不如我轉校，我就去了哈佛。」
十年來我並沒有和瀝川共同生活過很長時間。我們住在一起的日子加起來不超過一個月，住的都是設施完善的賓館和公寓。我們從沒住過這種黑暗陳舊、走道骯髒的老式樓房。
「夢見什麼了？」
「但我不堅強？」
我們打開的第二個包裹里裝滿了瀝川的衣物：成套的西裝、領帶、襯衣、T恤、牛仔褲、鞋子、內衣……襪子。我猜想，可能是霽川和René將瀝川的衣櫃倒了個兒，裏面有什麼東西也不細看，一股腦地都塞進了這個足有小型冰箱那麼大的紙盒裡。
這對鈦合金的雙拐是按照他的身高訂製的。黑色的手柄，天然鈦色的光澤，輕若無物卻無比堅硬。我拿在手上掂了掂，又比了比，忽然發現了大問題：「噯，瀝川你看，你們瑞士也有假冒偽劣產品欸！這兩隻拐杖的長度不一樣！」我忍不住替他委屈，「你用了這麼久都沒發現嗎？發票還留著嗎？」
「男的唱的還是女的唱的？」
「黑色T恤，墨綠色的圍裙。黑褲子、黑皮鞋。」
我大笑。
「《金瓶梅》里沒有武大郎？」
瀝川從裏面挑出了一個最大的：「可不可以只買一個蘋果？」
瀝川不是個喜歡發誓的人，尤其不喜歡對拿不準的事情承諾。可是一旦發現我情緒失控，發誓成了安慰我的最後一招，他就開始重複這些漫無邊際的甜言蜜語。用囈語般低沉的嗓音在我耳邊娓娓絮絮，如同佛唱。我便在這佛唱中安詳沉靜，恢複本性。我漸漸相信九年前瀝川毅然離開我的https://m.hetubook.com.com決定是正確的。我對情感危機的處理能力遠比我想象的要差，雖然我對迴避這些危機的能力遠比我想象的要強。
「那你告訴我，為什麼我不知道有個武大郎？」
我的臉立即白了。
我迷惑地看著他，他指了指桌上的二鍋頭：「我相信你無比堅韌的神經沒有昏厥，只是你的頭昏厥了。」
「她究竟壞還是不壞？」
老闆娘過來打招呼：「兩位早！這是剛到的紅富士，又大又新鮮，想要的話可以便宜一點。」老闆娘的個頭是我的兩倍不止，穿著鮮艷的毛衣。手指上帶了一排金戒子，胸前還掛著一條沉沉的金項璉。
「汶川啊。你剛從災區回來吧？那邊重建的情況如何？我們居委會捐了一大車冬衣。我一個老婆子也幫不上大忙，就捐了五百塊錢。我老家是四川的啊，我的一個侄兒也殘廢了，作孽啊……他歲數和你差不多，還沒娶上媳婦哪。小兄弟，看你精神這麼好，恢復得挺不錯喲！」
「不是。」
「他長得真不錯。」她又說。
我怕瀝川死在我懷裡，比他活著離開還要害怕。從那天起，瀝川開始叫我「Honey（甜心）」。
「我和你說的第一句話是……」
「當然！那一天對我來說，也很重要啊。」
「……讓我想想。嗯，放的是收音機里的音樂。」廢話。
「那天是我第一次打工，很緊張嘛！我只光顧著記menu和學習收銀機，沒留意音樂的事兒。你問別的，別的都記得。」
「那勞駕替我看著攤子，我去找人換一下。」
我作色要怒。他趕緊說：「今天晚上我服務。」
「沒……還沒呢。」
「行了小姐，你剛才的表情夠拍一個言情劇的片頭了。那，就是這個樣子。」他做少女捧腮、憧憬未來狀。
這回輪到我震驚了：「你怎麼知道得這麼細？」
「嗯，這個嘛……瀝川，咱祖國文化博大精深，光這個就夠寫一個博士論文的。現在么，咱們不討論這個，一起出去買菜吧。」我拍了拍他的肩，「以後你早上愛幹啥都行，千萬千萬別向我彙報了。」
「我的肩也會向左傾斜。」
「我的，我年輕，當時正是記憶力最旺盛的時候，一天能背一百個單詞。」
「對。他說德語我聽不懂。」
我趕緊擁抱她。
那場地震，瀝川當然知道，我們也都捐過款。我這才想起這位大嬸就在居委會工作。那時我的戶口在北京，還在她那裡辦過暫住證呢。
「不對？不可能！我記得很清楚，褐色。」
「你會嫁給他嗎？」她突然問。
他看著我，不知道如何回答。
「靡靡之音是什麼意思？」
「你是不是把咖啡倒在我身上了？」
他沮喪地看了我一眼，確信我說的是人話而不是鬼話，嘆了一口氣，想說什麼，終於又閉了嘴，只是緊緊地摟住我。
衣物全部掏出來，堆了滿滿一床。
她先是站在一旁打量瀝川，過了一分鐘，表情嚴肅地走到我們面前。我覺得大嬸很眼熟，一定在哪裡見過，想來想去沒認出來。但大嬸一臉悲痛的神情還是把我們怔住了。
「不是。」
他頓了頓說：「Honey，我不隨便買衣服的。」
我憂心忡忡地看著他，半天沒有說話。
瀝川啊瀝川，你為嘛一定要買那個辣椒讓人家誤認你為四川人咧。
結果就在賣辣椒的地方，瀝川被一位五十來歲的大嬸攔住了。
以前工作時，因為經常開會、談判和見客戶，瀝川一天八小時都會用義肢。對於高位截肢的人來說，是件需要毅力的事情。他的身體會大量出汗，若不小心摔倒，還會有骨折的危險。但是，只要還能站起來，瀝川絕對不用輪椅。他說坐在輪椅上讓他看上去很像個殘疾人。
「你絕對沒笑。」
「你哥哥？」
「真是天大的冤枉，不注意到你會把咖啡潑你身上？問題在於，我當時就只注意到了你的臉。」
「咖啡色。」
「……」
瀝川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天，深深嘆息：「God！What have I done to this woman……（上帝啊，我對這女人都做了些什麼……）」
「多少年了，我一直想喚起你的回憶，你就是一次也想不起來。鬱悶啊！」苦惱的人說。
「至少說明我是個很粗心的人！」
「咖啡www.hetubook.com.com潑了之後我當然沒笑。可是，抬頭看你的時候，我是笑著的。」「沒有。」
我被逗笑了：「是嗎？不會吧！我有那麼天真嗎？」
瀝川說雖然這麼多年他早已接受了自己的樣子，也知道有些事不方便去做，但他不喜歡接受特別關注或特殊照顧，哪怕是口風裡不自覺地透露出來也會讓他不自在。他只想做個普通人，只想讓大家以平常心來對待他。而我，謝小秋，在這方面是個壞典型。
Just live with it。
「是啊。」
「別買了，房子太小裝不下。那就一人一半吧。」
「那是什麼？」
「你是想不起來，還是根本沒有注意？」
「因為我是女人，女人是情感脆弱的動物。」
他掏出錢包，遞給她一百塊。
「不不不，當然是我洗。」瀝川去店裡洗蘋果，我留在攤前等他。老闆娘半笑不笑地打量我：「他真照顧你。」
「你在用電腦，所以手上肯定也沒有鉛筆。」「沒有。」
「大嬸，謝謝您的關心。我代表災區人民感謝您。」
「Honey，好些了嗎？」他捧住我的臉，討好地笑，「對不起，不該開這麼大的玩笑。你真的是『咕咚』一聲地倒下了。我還以為你能挺住幾秒呢。頭還暈嗎？想喝點什麼嗎？我去給你倒果汁。」
「當然不是。」他嘆了口氣，掏出手機，撥了一個電話，「這是我的主治醫生，會說英語，不信你親自問他。」
然後我的眼淚開始嘩嘩地往下掉，渾身發抖地看著他：「這是真的嗎？」
「問吧問吧。別擰我就行。」
「有，不過我沒提。一提你准覺得潘金蓮是個壞女人。」
「在來昆明之前我去拍過胸透。在我的肺部又發現了三個很小的點。他們懷疑有轉移，但不能確信，要等六周再去胸透……」
「Rhapsody in Blue.」
「王瀝川……你敢耍我！」
夜深人靜，瀝川忽然問：「我們認識的那一天，你還記得嗎？」
「不告訴你，慢慢想。」他有點沮喪了。
「好吧。難怪每次咱們生日你都彈這隻曲子，我還覺得挺奇怪的呢！」
「No.」
瀝川攔住我：「噯，我不是這個意思嘛。」
「……一個容易受傷的女人。」
我呆住了，問道：「一直是這樣的嗎？從我認識你的那天起你的拐杖就是這麼一高一低的嗎？」
「勞駕，這裡有水池嗎？我得洗洗這個蘋果。」瀝川問。
「你的嘴角好像是彎了一下，不明確。」
「不知道。」我靠在他身邊，冷汗濕背，「我突然做了一個夢。」
「啊……哈佛！」我想起那個著名的電影《愛情的故事》，「你有沒有追過女孩子？」
「那我就考考你，是你的記性好還是我的記性好。」
「比如說，我已經告別了，你還寫了一千封信？」
其實瀝川有好幾對這樣的拐杖，剛認識他的時候他用的就是這種牌子，我幫他遞過很多次，從未關心過長度問題。
她在我身上號啕大哭了十分鐘，淚水淋濕了我的襯衣。
「昨天有個人給我打電話，是你接的，對吧？」
「你？」他擰起眉頭，「大白天做了一個夢？」
「而我居然從沒有發現？」
「不行，一人一半，要不明天再買個衣櫃。」
「系主任是我爺爺的老朋友，不想太丟他的臉。」
這樣說肯定不會嚇倒她，但肯定會嚇到我。因為我對「癌症」兩個字十分過敏。如果能夠，我願意一輩子也不提起。
「那天，我對你笑過沒有？」
「我向來買一件是一件。這裏的每一件衣服都很合身，有一大半是量身訂做的。特別是褲子。」
「不是這樣的……」
「答案非常肯定。沒笑過。你一直板著臉。」「不對。」
「……流行歌曲。」
我大聲說：「等等，不能光是你考我，我也要考你，沒準你也得零分呢。」
「……你又來了。」
我以為他要買水果，對他說：「還是回來再買吧。想想看如果現在買了，我們得提著它們去超市，存包，再提著它們走回來，多麻煩啊。」
「知不知道你很嘮叨？」
聽見我的咆哮，他拾起拐杖一溜煙地去了廚房。
問題就來了。
我們坐在床上，花了一個多小時將每件衣服疊成很小的一塊，一點一點地塞進抽屜里。
「王菲的哪首歌？」
我繼續窘。
「塗了口和*圖*書紅沒？」
「所以你錯了，當時你應當告訴我真相。」
這個答案很複雜，簡而言之：「會。」
「Come on.」
「我的髮型……」
瀝川到這裏的頭一天就開始做清潔。每天都要洗碗、洗鍋、洗鍋蓋、連醬油瓶也不放過。然後擦桌子、拖地板、洗馬桶、倒垃圾。我戲稱他為「清掃狂」。他說德語里還真有這個詞，叫「Putzteufel」（清掃魔鬼）。瀝川還將清掃的範圍擴大到一樓的整個樓道，受到左鄰右舍的一致好評。
「我夢見……我夢見我們倆站在一起……買蘋果。」
回答出乎我的意料：「因為我哥哥。」
她去了老半天，我也不說話，仍然倚在瀝川的身上發獃。過了一會兒瀝川低聲問：「Honey，你的夢做完了嗎？」
「這很正常啊，你又不用拐杖。」
「……然後我就回來了，半路遇到隔壁的老太太。她說那家的豆漿摻水，不如自己磨，向我推薦了九陽牌豆漿機。我說我一定會買一台……」
「我的手指上，貼著一個白色的邦迪。那天我削鉛筆，把手指削破了。」「好吧。我不及格。」
「昆明有裁縫，不過我不喜歡被人家量身體。」
「好像……也沒有大包。」「沒有。」
「這不是讓你在路上有點兒事幹嗎？」他苦笑，「不然你盡做白日夢，遲早要掉進溝里去。」
我無奈地看著他，細語低聲，安慰那個傷心的婦人。
「OK，以下是我的彙報。我起床吃藥，進洗手間方便2分鐘。然後刮鬍子，7分鐘，刷牙2分鐘，洗澡，30分鐘。出來梳頭5分鐘、穿衣服5分鐘。我想想還幹了什麼？哦，對了，某人說耳環壞了，我修你的耳環30分鐘，修得太專心，一不留神另一隻耳環掉進了洗手池，為了撈出那隻耳環我用了……不知道，大約40分鐘吧——」
多年之後的某個聖誕夜。我和瀝川坐在沙發上看電視。
「你把這蘋果吃了吧。」
聽見這話我微微發窘。瀝川繼而糾正說，他是殘疾，但他不想看上去很殘疾。
「對。」
「就是那個爵士風格的，有點靡靡之音的曲子？」
「那還買了那麼多——」
「對。」
「不是的？」
「俺們跳來不里燒來，蛇！」他學我的口音，女聲的，挺像。我跳起來擰他。
「好吧，我跟你講的那個故事不是《水滸傳》，是《金瓶梅》。」
瀝川有著令人驚訝的平衡能力。他可以單腿獨立、長時間地站得筆直，昂首挺胸，一動不動。如果不看下身，你甚至猜不出他只有一條腿。瀝川說，他是滑雪高手，差點被教練慫恿著參加殘運會。當時他一心一意想當建築師，就放棄了。
「謝小秋同學，那就是笑。你一個也不對，得了零分，怎麼罰你？」
「那天，除了工作服之外，我還穿過什麼衣服？」我存心難為他，因為那天我進門之後，過不了十分鐘就換了工作服。瀝川不可能注意到這一點。
「記得，記得挺清楚的呀！」
「沒有。」他說，「他第一時間就告訴了我。還告訴我這種病五年之內的存活率只有百分之三十。」
說到這裏我問他：「你不是學經濟的嗎？怎麼又轉行了？」
瀝川看了看我，向我求救，我雙手一攤，愛莫能助。我能說什麼？難道我會說大嬸您認錯人了，這位兄弟的殘疾不是因為地震，而是因為得了癌症？
他沒有回答，只是鬆開一隻手，自然地摟住了我的腰。摟得很緊，下巴挨在我的額上。以前他就喜歡用下巴蹭我的額頭，尤其是有胡茬的時候，好像要在上面寫字那樣故意弄得我很癢。我抬起頭，詫異地看著他。
「怎麼了？」他一把扶住我，「不舒服？」
「來來來，honey，」他拿出一張紙一隻筆，「讓我向你普及一下拐杖的基本知識。」
「胡說……你胡說！」我惱羞成怒了。
「他是我的醫生。」
「求求你別說了，我要抓狂了！」
「那我的領帶是什麼顏色呢？」「褐色。」
他摸了摸我的臉，想了想，忽然說：「既然你想知道真相，那我就告訴你一件事。」
「同意。」
「紡織大國？我怎麼不知道？」
「這也不難，難道昆明就沒有裁縫了嗎？」
「噢！噢！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俺們跳來不里燒來（I'm terribly sor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