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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所說的疤兒劉，就是每日與三人一桌的一位茶館常客。他們四人，都因喜好收藏，因此日日在此飲茶，共論些趣聞。疤兒劉如其名，本姓劉。只是來歷頗為神秘，名字均不為人所知，也不知他住在哪裡，為何營生。因他臉上似曾受傷，滿布疤痕，故人都喚他「疤兒劉」。

「端硯四大名品，『青花』、『天青』、『凍』與『白』，皆是下發墨極佳的名品，這石眼雖然靚麗，但于下發墨並無益處，因此古人並不看重。但近年來世人只重其表，反倒以『石眼』為最可貴，一隻『石眼』，往往便值天價。雖說捨本逐末，但世風如此，也無需梅清置喙。子玉兄這塊硯，若說價值，倒有一半在這『石眼』之上了。」

梅清繼續言道：「何況端石之上，亦有紋理。二位兄台若仔細看也可看出，那石眼紋理方向，與硯堂紋理方向略有不同，此乃鑲嵌石眼的又一明證了。」

書生恨恨地道：「這硯是我用一件前朝梅道人的《漁父圖》真跡換來的，這次可是虧大了。」

三人便換過話題，又談些圈中新聞。

梅清笑道：「師古兄何需客氣。」沉吟了一下，這才言道：「水坑端溪石，雖然也多有『石眼』，但如這眼睛這般大小圓正的，並不多見。只要細審石色、石質便知，這隻『石眼』，並非老坑石眼，而是『梅花坑』的。」

對面的消瘦書生，名叫李玫，字子玉，蘇州人士。前幾年赴京趕考未中，也未回鄉，便在這夫子廟附近住將下來。只因他畫得一筆好畫，尤其善仿前朝山水大家之作，因此倒也不愁生計。

梅清ｈｔｔps://www•ｈｅｔｕｂｏok•cｏm•com年紀雖然不大，但在這京城的古玩行里也算頗有名聲了。他出道不過幾年，就因幾次大場合中顯示出不凡的眼力而聲名鵲起。古玩行當里，不論資歷深淺，全看眼力高低。因他眼力足，又兼眉間一點硃砂痣，本來字又稱為三清，因此圈中相熟的，便為他起了一個「梅三眼」的綽號。有些朋友半開玩笑地稱之為「三爺」，久之倒成了他的通稱了。

「相識就是緣，既然疤兒劉開了這個口，左右無事，咱們哥三個便走一遭罷。能幫一把，也就幫一把。」王籀右手扇子「唰」地一收，看著二人說道。

梅清無可無不可，李玫面色似有不豫，只是嘴唇翕動兩下，也未有再說甚麼。三人會過茶錢，便隨了遲哥，向外行來。

漸漸地又有客人進來。這些客人顯然都是熟客，先是一一與三人打過招呼，閑聊幾句，這才分別到各自固定的位置落坐。茶博士也精神起來，大聲招呼著客人的名字，穿插往來為客人沏茶送水。茶香伴著裊裊的水汽蒸騰，杯聲起落，小小的茶館中逐漸熱鬧起來。

這遲哥家中貧寒，父親早已亡故，只靠他老娘，眾人喚作遲婆子的，每日里做些個小燒餅，到街上賣了換幾個銅錢度日。好在遲哥年紀雖然小，倒是很懂事，為人又伶俐，很會討人喜歡，因此他的燒餅倒也不愁賣。梅清便時常買上幾個，充作早點。

「唉，問題卻在這隻眼上。」梅清手指在硯額上一隻石眼上拂過。這隻「石眼」足有徑寸大小，圓潔純正，瞳子炯炯有神，正是端hetubook.com.com硯中最可人的「了哥眼」。

梅清嘆息一聲道：「問題便是，這隻『石眼』，卻是後來人工鑲嵌上去的！」

看對面二人睜大眼睛看向石硯，梅清解釋道：「所謂『梅花坑』，亦是端溪舊坑。其石雖然粗糙不堪為硯，但其上多有佳眼，尤其以典水所出典水梅花坑石為最。便有那等妙手，將梅花坑的石眼挖下來，嵌於水岩老坑的石硯之上，充作有眼水坑端硯，謀取高價。只是典水梅花石眼雖然佳妙，但其石色畢竟與水坑有異，細心察看，不難分辨。」

所謂「梅道人」，便是指「元四家」中吳鎮。吳鎮最喜作《漁父圖》，因其畫名遠著，在其生前便價值不菲。而今明朝立國已近百年，收藏之風大盛。一件吳鎮真跡的價格，少說也需白銀數百兩之多。若真是其精品之作，便再多的銀錢，也難尋見。

梅清緩緩地將那塊端硯放在木匣之中，卻並未將木蓋蓋上，端起一旁的茶杯啜了一口，又復將茶杯置於硯旁。幽涼的硯石被茶氣一薰，立時其上凝結出密密麻麻的大小霧珠來，更顯得色澤沉潤。

「這件東西……不太對啊。」梅清雙手捧著一塊八寸端硯，微微搖了搖頭。

對面二人認真察看石色，果然發覺石眼周邊與硯體石色有異。

梅清不過二十齣頭的年紀，相貌清秀，兩隻眼睛朗然有光。兩道長眉間，一顆硃砂小痣，更顯得其人秀逸不凡。

書生倏然站起，復覺自己太過於激動，蒼白的臉上略帶上了幾分紅暈，連忙坐下道：「石眼也能鑲嵌，此事……怎麼可能？」

對面的青年消瘦書生面色一下ｈｔtps://ｗwｗ.ｈeｔｕｂook•ｃoｍ•com子變得煞白，他急急地言道：「不會罷……三清兄，您再看看？我找幾位先生看過，都說沒問題啊。」

北宋名窯，是為「汝、官、哥、均、定」五窯最為出色。汝、官二窯，形態本來相似，存世量又極少，若非久浸其中，確是難以辨認。疤兒劉露了這一手，登時壓倒眾人。因此梅清等三人，便不以其形容為忤，每日坐了一桌相談，成了茶友。

「問三位爺安。不是小的搗亂，乃是那位疤子劉大爺叫小的來的。說是身體有些不太穩妥，請三位到他住處，有些事情慾要相求。」遲哥笑嘻嘻地道。

梅清與中年人對視一眼，均未再言語。

李玫有些不屑地言道：「那傢伙神神秘秘的，哪知道他有些甚麼事情。」

書生身側一位富態中年人也不由面露不解之色。只見他頭戴方巾，身著元色直裰，留著短短的鬍鬚，面色中自然流露著幾分平和之氣。雖然此時尚在春天，天氣頗為涼爽，此人手中卻持著一件紙扇，不斷搖動。看來他對此硯，也頗為認同，但素來知道梅清言出必中，因此並未發言，只是雙目注視著梅清手中端硯，似乎想從中看出甚麼來。

這塊端硯乃是端正的一方太史硯形，在窗口光線的照射下，細膩的紫色石肌紋理中反映出點點細芒。

一聞遲哥這話，梅清三人不由對視一眼。按說三人與那疤兒劉，也未有甚麼過深的交情。既然疤兒劉身體不好，請他們三位幫忙，想來他家中，是沒有甚麼親人了。

三人所在乃是一間小茶館中，規模雖然不大，收拾得甚是整潔。此時天色尚早，除了他們這和圖書一桌外，屋中一排排的茶桌空蕩蕩的，再無他人，茶博士也靠在門口有些打不起精神來，整個茶館內顯得有些冷清。

中年人猛盯了幾眼那方硯上石眼，也有些疑慮地道：「三清兄此說，有何根據？」說罷似乎覺得懷疑的口氣有些不太客氣，連忙又補充道：「在下也知道三清兄必無虛言，只是此事太過匪夷所思，不得不請教了。」

坐中三人倒也都認得他。只是李玫平日以舉人自居，聽人叫他秀才就不高興，為此經常向他人解釋二者的不同之處。此番聽了遲哥喚他秀才，心中便又有些不滿。

梅清皺著眉頭道：「劉爺平時身體看著就不太好，昨兒我聞他咳嗽幾聲，莫要落了風寒才好。」

那富態中年人，則是本地一位員外，姓王名籀，字師古，前些年也曾進過學的，只是因為家道殷實，外放一任后便未再出仕。因性喜收集金石，故與梅清等人頗多往來。

「遲哥兒，你不去賣你的燒餅，找我們幾個做甚麼事？」王籀搖著扇子，皺眉問道。

書生看了又看，果然如梅清所說一般，不由氣得滿面通紅，恨恨罵道：「那南蠻子！竟然騙我！卻是可惡！」喃喃又不知說了甚麼，才渾身無力，垂頭喪氣地坐在椅子上不再言語。

對面的二人聽了，都連連點頭。

正在此時，卻聞茶館門外一個清脆的聲音道：「梅爺、王爺和李秀才在么？」

疤兒劉每天早早地都到這茶館來泡著，只是因為形容醜惡，故不管三冬立夏，總以一個大斗笠遮面。眾人因此也都不大喜他，少有搭言。只是去年時，偶然一次王籀得了一件汝窯的瓷罐，心中卻又拿不準，便和圖書請梅清過眼。這汝窯存世極少，梅清一時也難以斷定。一旁的疤兒劉卻出言，道那罐非是汝窯之物，卻是北宋官窯之物，更點破其中關竅，說得一清二楚。

平素四人中，倒是疤兒劉來得最早。今天不知為何，三人都也到了，卻還未見其蹤影。

三人急回頭時，卻是一個十三四的小廝正在門中伸進頭來打探。這小廝生得喜眉笑眼的，周身上下一身粗布衣裳，卻是乾乾淨淨。手中拎著一個大竹籃子，上邊用一塊粗織的藍布蓋著。梅清看著面熟，認得是平素在街上賣棋子燒餅的，名叫遲哥，便揮手讓他過來。李玫卻臉有不豫之色。

「疤兒劉今兒怎麼還沒來呢？以往他來得倒是最早的。」王籀圓臉上有些驚訝之色，手中的白摺扇不住地搖動。

對面的消瘦書生相貌清秀，只是雙眼細長，兩邊顴骨略高，使得面相看來多了幾分刻薄之態。他聽了梅清之話，蒼白的臉色未見好轉，反增疑容道：「那三清兄您說這東西不對，是指甚麼？」

「哦？」一廂的中年人插言道：「子玉這硯可是花了大價錢的么？」

聽李玫說是用一件梅道人的《漁父圖》換來的，梅清二人均不由想到，以李玫的身家，哪裡買得到梅道人吳鎮的真跡。只怕便是他自己精仿之作，亦未可知。

梅清略略沉吟，這才言道：「子玉兄，你這塊端硯確是『端溪水坑』，這個並沒有問題。本朝以來，下岩北壁已然絕跡，『水岩老坑』，已然是端硯中的極品。何況這塊硯面上，滿布天青，更難得的，是用整塊七寸石肉雕就。所謂『七寸為珍，八寸為寶』。這塊端硯為上品佳石，是確然無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