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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奚低頭一笑，把玩起鋼筆。

他笑：「總看專業書也無趣，我帶了本《仁學》，想看嗎？」

傅侗文不以為然，拿過來那張報紙：「此事刻不容緩，我們對於西學，還是要有自己的教育書本。你回國不要再耽擱了，儘快著手做起來。」

沈奚聽到這句，方才醒悟，他在用這個打破兩人之間若有似無的曖昧。總要有一個順理成章的理由讓她上床去，否則，怕她真會挨到天明……

兩個男人正拿著紙和筆，在一張報紙的邊角寫滿了法文和英文。

看來她將所有錢都用在了學業上。

「是不是慶項和你說，我每晚九點會準時躺到床上，所以你準備了這些書，」他將那頁書替她翻過去，「說來聽聽，準備幾點睡？」

沈奚悄然地蹲在他身前，伸出兩手去，想幫他，可觸及到紐扣又不敢了。哪怕給自己灌輸「這是在照顧病人」，也難以再進前一步。

鍾錶極緩慢地一分分跳動，指向九點。

清晨六點，傅侗文撐著手臂起來，懶散地倚在床頭，發現她醒著，偏過頭問她：「沒睡好？」整晚沒開過的嗓子，沙沙的，磨過她的耳和心。

如此，他們的旅程算真正開始了。

她從光明處，望向暗處的他：「你看完了？」

和一個沒名沒分的女孩子共處一室這麼久，又是同床，是形勢所迫，也是權宜之計。

一個月過去。

他們的私人甲板上多了一個狙擊手，是傅侗文在船上問那些商人們借買來的。那個人身材矮小，也不與他們交談，每每從她面前經過，她總能留意到這個狙擊手腳上漆黑鋥亮的靴子，是警靴。他也喜歡抽煙，就是不講究，喜歡將煙頭在靴底踩扁，每回都是服務生，或是臨時管家將煙頭收走。就此，他們多了位臨時旅伴。

傅侗文又好似沒聽到，將茶杯擱下。他單手握著報紙，去讀印刷的文字。

兩盞壁燈，一左一右，懸在床頭上。

書是好書。

他無事一般，在安靜中進行他的穿衣步驟。沈奚出溜下床，抱起枕邊準備好的長裙：「我去洗手間換，你接著穿，」跑入洗手間，她還在盡責地醫囑，「穿多些，有風雨。」

餘光里儘是他的影子。

傅侗文將衣服脫下來，背對著她，背脊皮膚光滑緊實，在晨光里有柔和的光澤。

還是緞面的髮帶，顏色不同，斜扣著的珍珠也是贗品和_圖_書。

「我讀書時習慣了，」沈奚仰頭看他，十足十的誠懇，「有時一抬眼，就是天亮。」

「也不用都在今天看完。」

這晚，她睡得極不踏實。

他的鎖骨和脖頸，還有大半的皮膚裸|露著在眼前，讓她不敢再看下去。

傅侗文待她也是極盡體貼，她常在早晨醒來，悄悄地將他的枕頭拉過來，臉壓在上面，想，他們這樣和夫妻好像真沒什麼差別。

晚上兩人也有了「夜讀」的共識，都倚在床頭，各自翻書，間或交談兩句，聲音也都放得很低。和他同住久了，她會留意到傅侗文在私底下是個隨便慣了的人，開門出去，是個翩翩公子哥，一扇門閉合，屋子裡的卻是個不修邊幅的讀書人。

可惜，人心是無法掌控的，包括他自己的。

「方才……你說你教授研究的病患都是梗死。」重點是這個「死」字，她倒熱水時想到了，但凡看過的資料，病發了，大多逃不過死。

他會兩三日不剃鬍鬚，讓人將飯送入房內，不出門見人，就不收拾自己。一回她回房，看到他穿著襯衫長褲，光著腳，單手撐在桌上，身子倚靠著，在看一疊紙，上頭是他自己前幾日才寫的東西。

傅侗文難得對女孩子用「漂亮」這兩個字，嘴上沒提過，心裏也大多不屑。

果然沒有印刷廠的名號，是私印的。

「我很好。」他回。

那日起，連著十幾個夜晚，她都被夢魘壓身。

傅侗文還光著上半身，手裡拎著襯衫。

「看不懂了？」譚醫生睨她，「我讀書的時候，只會英文不行。很多的資料都是法文的。」

可她的念頭，一溜到了天外。此時的傅侗文，是一種酒闌人散的慵懶。她在想，他在倫敦念書時，是否也這般神情和態度，閑階獨倚梧桐。

某晚，她下床喝水，看到側卧的他在睡夢中，迷糊著，去將自己衣裳解開。

兩人又都笑了，傅侗文說：「好了，躺下。」

片刻的沉默。

他再出來，見到沈奚趴在棉被上，將兩人的枕頭墊在手臂下，看外頭的天。

戰場殘酷，到最後踢球的人都活不下來。

譚醫生一直想回國后，翻譯出書，抽空就會要傅侗文和他討論。

穿襯衫睡覺是一樁苦事，身體和手臂都被一層板正的薄布綁縛，活動不開。他人乏，書也翻完了，於是無所事事地靠在那，觀賞起ｈtｔps://wｗw•ｈetubｏｏk•cｏm.ｃｏｍ了她。她今夜穿得是絲絨的連身裙子，細白的一截手臂露在外頭，沒有任何裝飾品，和船上的那些貴族小姐、商人太太一比，太過樸素。倒是耳垂上墜著兩粒小小的珍珠，贗品，但挺漂亮。

譚醫生扯過報紙，也翻看：「沒寫嗎？」

她懊惱地將臉埋在枕頭裡。

「想不想去公共甲板？」他突然提議，「那裡視野好。」

傅侗文還是穿著襯衫，倚在那裡，在看書。剛登船收拾衣裳的時候，她看到他是帶了睡衣的，可今晚仍是穿著襯衫。不過，她又何嘗不是怕誤會，完全不敢換上睡衣，只挑了夏日最輕薄的連衣裙充數。

沈奚上去前，將腳腕上的裙角打了個結，用這個簡單的法子讓長裙短了三四寸，避免沾到積水。她直起腰，留意到狙擊手在角落裡，注視著他們。

如此珍品，自然是要看的。

傅侗文兩手斜插在長褲口袋裡，給狙擊手打了個眼色，讓他離遠些：「他和僱主在路上起過衝突，我去問，才讓給我。所以花費並不高，畢竟船已經離岸，他需要在海上找到工作。」

傅侗文將書擱在床頭，關上壁燈，宣告結束夜讀會。

她怔住。

一念想他被襯衫束縛著難過，一念又想他是否要受涼。

洗手間里有小小的窗子，她將兩手撐在上頭，看海，腦海里都是他。

房間外，傅侗文在走廊上等著她。

這位小姐完全不清楚她在佔用他枕頭的同時，並沒有將她的身體隱藏好，兩條小腿都露在外面，沉在雪白的棉被裡。他知道，自己從這個角度去欣賞她很不道德，也不紳士。

海風驟起。

在這游輪上，能談什麼生意？沈奚猜想了一個上午。

起初大家還顧著禮，慢慢地，他也放鬆下來。

「膽量還不小。」傅侗文笑著說。

沈奚仰頭：「在這裡會被雷劈到嗎？」

「來，議議這個，」譚醫生指報紙邊沿寫的英文，「心悶痛？心抽痛？窒息疼痛。」

傅侗文只當是女孩子起床的脾氣大，笑笑，推開棉被，趿拉著拖鞋去了洗手間。

兩人走到公共甲板時，風很大。

沈奚每到噩夢都呼吸急促，輾轉難安。傅侗文總是耐心地隔著棉被將她抱起來，在她半夢半醒里，輕聲和她說別的話，將她從深淵拉回現實。有一夜，她在黑暗中聽他說，他和船hｔｔｐs://ｗwｗ.heｔｕｂook•cｏｍ.cｏm上的廚子討論一品鍋，人家不曉得，倒是認得炒雜燴，李鴻章訪美時帶過去的美食，在美國風靡了好一陣子。

隨即，手稿被丟入垃圾桶，毫不留戀。

傅侗文將報紙也疊好，留在手邊。他人離開這裏：「我去談個小生意。」

沈奚收好梳妝台上的東西，還是戴了不值錢的小玩意，只是髮帶換了個新的樣子。

「原來是為這個跑回來。我早和你說過，他目前身體狀況穩定，不到你想的這麼嚴重。你啊，在心臟學上還是外行。我只是擔心他最後走到這步，」譚醫生笑睨他，寫下了一個英文單詞，「他是這個。其實就是少爺命，讓著他，順著他好了。」

此時，被討論的傅白兔表示，他想喝茶。

風將海水拋到半空，如煙火般炸開，像細碎的沙，洋洋洒洒地落了她滿身。

沈奚看了看，類似心痹。

她看他那一刻，他胡亂自己的短髮，語氣自嘲地笑：「看我做什麼？」

人體導電嗎？她當他是玩笑，可真當握上去，卻只余肌膚摩擦而過的心悸，從指間滑到掌心，每一寸都是。兩人的手最終交握在一起。

沈奚在外人眼裡，始終是箇舊時代的太太，寸步不離傅侗文。

他的坦然，倒顯得她才像個登徒子。

她在洗手間里磨蹭了十幾分鐘，再出來，吊燈都滅了。

一月的《每日郵報》，全是過時的舊新聞。去年耶穌誕節，西部戰線一部分德軍、英軍和法軍為了這偉大的節日，短暫停止互相射擊，還舉行了一場戰地球賽。

傅侗文笑著搖搖頭，下了床。他趿拉著拖鞋從床尾繞過去，走到她那一側的床畔，關掉了燈。在黑暗中，她看到他是換了長睡褲的，光著腳。

傅侗文替她合上書。

「《內經》有說過心痹……有些中醫書里也有說厥心痛，」沈奚建議，「暫譯絞痛吧，絞痛這詞我們也有，『當歸芍藥之止絞痛』。」

這夜后，她終於不再做同一個噩夢。

沈奚縮進了棉被裡。

遙遠的海平線上掀起了一道可見的大浪，暴風雨要來了。

聽力忽然這麼好，是要了人命。

傅侗文和譚醫生都笑了，前者無奈，後者打趣。

剛剛他只是穿好了長褲，全被她看乾淨了。

想了會兒，默念了幾句荒廢，勉強靜心讀了進去。

她帶著鼻音「嗯」了聲，將棉被遮住了半張臉，閉眼不看他。和圖書

她怕他受涼，替他拉高被角，掩上那風光旖旎。

沈奚畫蛇添足地解釋：「我在說真的。」

沈奚也上床，蓋了被子，將《仁學》拿在手裡。

沈奚雙手將茶杯遞給他，柔聲說：「燙，你慢著些。」

並不全因為這從天而至的禮物，還有許多，有關於他的所有，都在滲入她的血液，流到心深處。她只剩了一個念頭，如果她是他那個青梅竹馬的未婚妻，休說是去法蘭西定居，就算讓她去德意志稱帝，她也絕不會受到誘惑，離開中國。

見她出來，他沒問她關於珍珠的事，她也沒提。

也是。

譚醫生說過，傅侗文的作息很規律，於是她決定要在他熟睡后再上床。為不露聲色，她還將譚醫生的書全都搬到了套房裡。

「可以去嗎？」沈奚驚喜回頭。

傅侗文在衣櫃下層翻出了那本書，丟去床上：「上床來看。」

她這是沒話找話。

她附和：「我也可以幫你，譚先生。」

夢中，那個男人來索命，說他有萬千錯，也輪不到她來殺。

譚醫生氣笑：「過去是一人指使我，如今倒好，成雙了。」

她意外：「我聽顧義仁說過，是出了日文版，難道還有漢字的？」

她悄聲問：「花了不少錢請他吧？」如此盡忠職守。

沈奚按住自己發上的緞帶，傅侗文走向海浪的方向：「帶你看一看大西洋。」

「想吃的話，三哥明日讓人給你做。」他俯身，將她烏黑的長發捋到枕邊去。

傅侗文沉吟。

此話一出，她先窘。真像是恨不得給他吹兩口，吹涼了。

傅侗文，傅三爺，三爺，三哥……侗文。侗文。

髮絲柔軟，在他手指上打了結。這回他沒有硬拽，多了解扣的耐心，沒扯斷她的頭髮。

當天下午謎底揭曉。

「說回前話吧。」傅侗文替她打圓場。

只是顧及安全，她的活動範圍很小。

傅侗文的皮鞋經過，略停頓，沒進卧室，卻走向她。

「英國贏了，」沈奚說，「另一張報紙有寫。」

海上是一片雲一場雨，雲過，雨過。每天不曉得要來幾場才算完。

沈奚雖然是醫學生，身體結構並不陌生，可心理上還是偏保守的。她自認是保守派。

傅侗文幾眼掃完：「這場球賽誰贏了？」

解到第四粒紐扣時，被絆住，微蹙眉。

譚嗣同的著作，是禁書。

沈奚聽到衣裳被丟去椅子上，又聽到從衣櫃取出衣裳的聲響。https://m.hetubook.com.com

她翻著書，留意到他在洗手間，用純白的毛巾擦著手。她的手，撐在耳後，小拇指無意識地繞著自己的頭髮，快去睡吧，快去睡。

傅侗文這邊，恰好翻看完最後一頁，合了書。

在這晚入睡前，沈奚做足了準備。

不是贗品，是純天然的金色珍珠。

「細想下去，誰贏都一樣。」他又說。

「我讓人私下印的。」他作了解釋。

「好，就絞痛。我翻譯出書，用它，」他拍了拍傅侗文的手臂，「記住，你是心絞痛。」

風把他的話吹散。

傅侗文將長褲套上，也在看她。

傅侗文慢條細理地繞到她身後：「我換衣裳。」

少頃，沈奚急匆匆攜茶壺歸來。

……

「三哥你看，外頭又下過雨了。」

水手們在甲板的四周圍忙碌著，在做完全的準備，狙擊手在角落裡張望四周，譚醫生靠在避雨的地方，在抽煙。所有人都在做著自己的事，只有他們在甲板盡頭，無所事事地站著。

早晨，傅侗文會比她起早半個鐘頭，每回都以拉開窗帘的方式，叫醒她。白日他們會在私人甲板閑聊，這兩位男士見多識廣，從不讓她冷場，從戰爭到商業，再到醫學，還有傅侗文所學的哲學，最後落到莎士比亞歌劇和宗教問題上。

「嗯。」她答應著。

她又問：「要讓我檢查一下再睡嗎？」

一扇門，隔開兩個人。

她想到，在紐約留學生里也能被分出兩派來，一派是慣性保守的，但也會熱情洋溢地用文字表達自己的情感，另一派直接了許多，為了擺脫掉落後、死板、保守的東方人的帽子，從肢體到語言，都會大胆表達感情。到大學還沒有性|愛經歷會讓一個西方女孩子很沮喪，尤其來自法國和德國的女孩子，她們會認為自己沒有魅力，才沒能享受到愉悅的性|愛。許多人也會講述，在家裡和僕人、司機，或者是和沒有婚約的男人之間的種種。這些也感染到了開放派的留學生。

「說不準，」他將右手遞給她，「要不要試試，一死兩命，也算是佳話。」

烏雲壓頂，一道閃電劈過鉛灰色的天空。

露天的地方，都是積水。

沈奚懊惱不已，應該更鎮定，不該用逃離姿態，要泰然處之，像個醫生……又不是沒見過屍體……等她換好絲絨長裙，離開洗手間，傅侗文已經不在了。她走到梳妝台前，挑選耳飾，發現，多了一副新的珍珠耳墜和項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