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人給我站住，」傅侗文低聲笑斥，「你嫂子在屋裡，硬闖進來像什麼話？」

「晚上去送她，也是我父親安排槍跟著的。方才車壞在半路，人不能下去，只好在車上干坐著，這是要拿槍逼著我去結婚。三哥這個人，為錢連命都看得很輕，你也知道。在過去，結個婚不是要緊的事，可你在這裏又不同了。」

惡人先告狀。

盤絲洞七情迷本，濯垢泉八戒忘形。

「《鴻鸞禧》。」他低聲說，「講的是老者薄有家產，為女兒招了個落魄書生，做上門女婿。」

沈奚避讓開他，翻得更快了。

他默了會，又說：「眼下要如何解這一局，我也只好說同你說句實話，要先走走看，她回來也有好處，能助我脫困。」

兩人同時看向傅侗文。

還好意思說出來。她踢他跪在床上的膝蓋，換來他一笑。她用帕子拭了拭上半身，低頭穿好衣裳。再抬眼見他還低著頭看著自己，無聲地推搡了他一把。她把帕子塞回枕頭下邊，連鞋襪也都穿好了，黑貂皮覆到凌亂的被子上，順手抄了茶壺。

傅侗文忍不住笑：「你一說，頭又疼得厲害了。」

這院子里的人，全是他回來前換過的。除了作為私人醫生的譚慶項，還有老夫人賞的萬安，就只剩下沈奚是他的人了。內有無數雙眼，外有無數把槍……

屋子寬敞，沒床帳擋著，四周空落落的儘是檯燈的光，像在火車站上頭，總像有人監看著他們。他手在她身上，像怎麼放都不得勁，隔著衣裳是這樣，將手探進去也是這樣。

沈奚窘紅了臉，颳了一眼譚慶項。

「說到小姐，今夜那個才是真的。」她忽然說。

萬安進來，行了禮。

傅侗文笑了聲：「你這套問題，方才慶項都問過了。院子里有兩個醫生，還真是麻煩。」

是胸上雪，從君咬……

和圖書萬安沒多話，立刻出去喚人添了炭盆，又收拾卧榻，被褥枕頭都給他們鋪好了，把乾淨的睡衣放在枕邊上，帶人離去。

「我去拿個鏡子，讓你自己看一看。」他作勢下榻。

「你是出去時犯頭疼病了，還是回來時候？」

「我去叫譚先生。」

沈奚抿了唇角，還屏著一口氣。

沈奚愈發困惑：「這有什麼不好說的……」

傅侗文微笑著，看她，也不做聲。

她合上書，「嗯」了聲，被那密密地三列小字弄得心虛，胡亂應對。

「沒有，我聽過的戲很少。」幼時有，但大多記不清了，後來逃命來北京，花煙館里誰會給她唱曲聽？再去紐約，留學生們也自發地抵制舊習俗，不喜好談戲曲和古文。

沈奚還以為傅侗文真要走，急著說：「屋裡熱，外頭涼的，你別來回折騰了。」

傅侗文從枕邊上把帕子拿了，塞到她手裡，低聲說：「擦一下。」

「罷了，還是不要看的好。」他丟開書。

「還是到喜慶的地方好。」她笑，畢竟是過壽。

「怎麼忽然看這個？」沈奚難以想象。

無權無勢，生意盡數落在父親手裡，被綁縛在院子里，出個門，十幾把槍日夜守著。

沈奚去撿回來：「遮遮掩掩的，到底是什麼？」

「西洋牌也好，骨牌也好，都學一點。以後能幫上三哥。」

沈奚也茫然：「是三爺的主意，你問他。」

腳步聲立刻止了。果然還是他了解小五爺，要沒那句話，人已經闖進來了。

「這裏？」

「是，」萬安猶豫，「卧房收拾好了。」

終於翻到七十二回，記著他方才指的地方，細細看下去，正是孫行者偷看蜘蛛精洗澡：「褪放紐扣兒，解開羅帶結……玉體渾如雪……膝腕半圍團，金蓮三寸窄。中間一段情，露出風流穴……」

見沈奚真和-圖-書不惱了，傅侗文也不再偎著她。

「從看戲起？」

「今夜睡這裏，你安排一下。」

天。好好的斬妖除魔八十一難，把一個妖精洗澡寫這麼細緻幹什麼？

他笑，低俯到她臉邊說：「你這樣低著頭，倒像大姑娘被人綁上轎，頭一回上三哥的床。」

傅侗文笑著，側躺到枕頭上，頭枕著自個的臂彎，笑說：「我對你一貫是真話，」說著還要拉她的手腕，「不讓你看，總有不讓你看的道理，好了，不看了。」

「明日起，你教沈小姐打牌。」

傅侗文從塌上下來：「是，就這裏。」

「頭疼也誤不了這個。」他又笑。

「是。」

「就像譚先生，他願保你平安，不只是因為你們是朋友，更因為志向相同。我也一樣，」沈奚難得說這種慷慨激昂的話，先不適地笑了，「我喜歡你，也不止因為你討女人喜歡。」

厚重的棉門帘外是無人的走道，靜悄悄的，糊紙窗子上是燈影搖曳，也無聲響。

「越說越不像話了，」傅侗文笑著，把葯碗還給他，「讓萬安也進來。」

「時局一日一變，四個月荒廢在這院子里，我也是心急如焚。方才和她說了兩句，才知道蔡將軍已經南下反袁。我這裏，卻什麼都做不到……」

她把黑貂皮都蓋到傅侗文身上，越過他的雙腿，要下榻。

「哄你高興用的，」他笑，「方才下人在，不好說。」

「何時騙過你？」他望著她笑。

唬什麼人，這是西遊記。沈奚才不信：「從來不說真話。」

譚慶項學著沈奚，慌忙拽著衣衫下擺，掌心滑過前襟，鋪平褶子：「沒錯吧？」

「閨房小話。」

背脊挺直、軍裝加身的男孩子對她羞澀地笑著，臉比她還紅，搽了胭脂似的：「嫂子……我是真不曉得，你和三哥能在書房裡睡，見了燈光在這裏ｍ•ｈeｔｕbｏｏｋ•coｍ•cｏｍ就糊塗了，」言罷，趕緊跟了句更客氣的，「這樣冷的天氣，添了火盆沒有？可別著涼了。」

「找給你看。」他說。

「我叫了，進院子時說的，人一會就來。」

腰上一緊，傅侗文竟把她抱了回去，沈奚好笑：「我沒生氣啊。」

這樣的步子是軍靴才能踩踏出來的，傅侗文猜到了來客是哪個，將頭抬起來，隔著滿是水霧的眼鏡片望了眼落地鍾，十點五十。

窗外呼呼的北風正急著，倒是響動大。催著，趕著，卷著北京城的塵土。單聽風聲，都能想象出傅家大門外那一條大路上的黃土飛揚，嗆著鼻、糊了眼。

屋裡的光照到房門外頭。

傅侗文探手，把她腳下的黑貂皮拉起來，抖了抖，重新替她蓋在了腿上。

「下去吧。」

盤絲洞？她隱約記得是講蜘蛛精的。

「一晚上都這樣。」

「學打牌做什麼？」她奇怪，「我在紐約也跟著婉風他們玩過，不過是西洋牌。」

有人在叩門框。

他停到這裏。

「女孩子吃醋……是正常的，你又不是不懂。我要覺得你不值得，我不會來找你，也不會留下，」沈奚輕輕緩了口氣，說：「我想求的，要只是今生今世的婚姻，那今天我會和你要個道理。可我和你求得是一樣的東西，所以你做的、說的，我都能懂。」

沈奚沒料到自己小小一句醋意的消遣，讓他道出這一番肺腑之言。

棉布帘子外哐地一聲，來人邁入門檻。

像是怕勾出她的愁懷，他不再說了。

他越笑，她越不信。

傅侗文的話並不假。

「……你倒不頭疼了。」她嘟囔。再厚的臉皮，也能被他磨到薄了。

一隻孫猴子西天取經，怎麼看他的措辭，倒像是晚晴調情？

傅侗文的手指順著下去，停在一處，她定睛想看，卻眼前一花，書被他合上了。

這裏ｈｔtｐs://ｗww.ｈetuｂoｏｋ•ｃｏm•cｏm？

沈奚雙肩都泛著紅，從上往下看他的半張臉和眼，他臉埋在她身前，呵出的熱氣將那金色邊框的眼鏡都蒙上了一層薄水霧……

他的下巴頦壓在她的肩窩上，低聲說：「是我理虧。三哥這個人也要顏面，對著你更想要留著面子。」

她把他的手撥開，人穿了鞋下地，理著衣裳。

「姨太太和小姐們喜歡的那些，全都教會她。」傅侗文說。

沈奚聽他語氣是在捉弄自己，故意木著一張臉：「從你進屋，我就沒說過你一句，哪裡來的臉色不好？」

過去她就覺得，如果一個女人求得的是平安幸福，那她跟了一心報國的男人，是委屈的，委屈了自己。可如果大家都求得是強國安邦，就無所謂委屈和犧牲，兩人是一個目的，同一個志向，那就無所謂犧牲和委屈，都在盡自己的力，去在做這件事。

他這人，越是身子難過，越喜歡笑。

「慌什麼？」譚慶項端了葯碗進來，「我一個西醫，你倆就是脫|光了在我眼前，我也不會稀罕看的。」

他笑著坐起，湊到她肩上：「信我了？」

陌生的房間，陌生的床，她人也拘謹了。

這一句正中下懷。

他枕在牆壁上，和她並排坐著：「晚上那折戲，可聽過？」

「給我也蓋一蓋？」他低聲問。

這才掀開布帘子，邁出去。

傅侗文本是拿了睡衣要換，見她追著問，就把那書拿過去，人也坐在了卧榻邊沿。拽著她坐在自己身前頭，環抱著她，在她眼前翻書。

「瞪我做什麼？」譚慶項把葯碗往傅侗文手裡一塞，笑著問，「我說你們在船上睡，到廣州睡，在這裏也睡了大半個月了。你怎麼還和大姑娘似的？每回我一進屋，都一個動作。」

戲文都是這麼編的，千篇一律，套個板子似的。不論多貧賤夫妻恩情重，一朝男人考上狀元，就成了和*圖*書負心郎。

趁著譚慶項去喚人，他還不忘去瞧瞧她。

能幫他自然好，她沒多想。人到床邊上，看到他剛剛拿在手上的書，《西遊記》？

「你是真頭疼？」她剛剛是料定他在佯裝，猛觸到這些，心抖地一顫。

院子里有人在笑，腳步聲快了。

「倒猜得准，」他笑，「不過戲文里沒後半段。原本的故事里有，《金玉奴棒打薄情郎》。這戲取得是前半段，到喜慶的地方就結束了。」

可惜沈奚偏就見到了最落魄時的他。

沈奚眼見著他翻到了七十二回上——

原來他不是要走，不過是嘴上討個便宜。沈奚又懊悔自己上了他的當，瞥一眼他，竟把斜紋軟呢的西裝都脫了，大冬天的穿個馬甲和襯衫，也不怕受寒。

辜幼薇回來對他的幫助有多大，不必他說，沈奚也能想到。今天六小姐的那句話，至少提點了她，是辜幼薇能讓傅侗文提早被放出去的。

傅侗文輕輕拉了她的身子過去。

什麼鬼話這是。沈奚臉一熱。

「是啊。」他輕聲感嘆，沒來由地聲低了，說，「我們央央也曾是個小姐。」

「那我不問了，你來，靠著我。」沈奚想讓他挨著自己休息，不再出聲。

「後來書生考上狀元，把小姐拋棄了？」沈奚猜。

傅侗文調笑的目光，弄得她是合上書也不是，丟掉書也不是，只好裝腔作勢地手指繼續滑下去，佯裝還在找尋。

書房裡，靜的出奇。

傅侗文微笑著，捉她的腕子，引著她的掌心壓到了自己的額頭上：「你摸摸看。」

「哦，」萬安懵懵地看向沈奚，「沈小姐想學哪樣？」

炭盆里噗地一聲輕響，有炭斷作兩截，燒成了灰。

「我不過隨便說說，」沈奚口是心非，扭頭瞅窗外，「你這樣硬撐著不是法子，我還是去催一催，至少給你端杯熱茶來。」

數九寒天，他竟有了一額頭的汗。是虛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