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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虎菜，專為了開胃出的菜。」他獻寶似的。

「十一點了。」他耳語。

天台傳來培德的笑聲。

萬安上樓，萬安下樓，譚慶項招呼人去菜場，培德換衣，追著譚慶項出了門，萬安獨自收拾三層公寓，打掃洗手間……

這婚事是真要近了。

他側躺在枕頭上，目光不離她。

因為德國再次戰敗的事情，傅侗文心境奇好。

沈奚困得睜不開眼，扭了兩回，擺脫不開他，輕聲撒嬌：「好熱。」

她緊著扇起風，把他黏在背脊上的襯衫拉高了，讓他能舒服點。

知了在唱。窗邊被他留了條縫隙，霞飛路上的熱鬧和熱浪如潮，從那狹小的窗縫裡擠著、追著，流到這間房裡，直奔著床上赤條條的兩人來。沈奚感知到一痕汗沿鎖骨流下去，他也瞧見了，給她拭去。

轟地一聲，身子震顫著，深深地喘著幾口氣，在滿頭的汗里轉醒。

八月。

傅侗文定下的火車是下午四點到上海，他們一點已經到了車站。

身上的熱浪一層卷過一層，她上半身還是白色的襯衫，紐扣全開了，紅唇白齒地咬著絲綿的布，是沉香色的。

略停了會。

哪裡見過這種人。花天酒地，滿身脂粉香回家，還要人來心疼。

傅侗文久久不語，最後才道：「是這個道理。」

剛上床的人下床，將電風扇打開。

「你身上好香。」她提醒著。

她臉壓在枕頭上，笑著，不答，不想和他聊這個。

……

光禿禿的站台前沒有避日頭的地方，沈奚被曬得睜不開眼，錯綜的鐵軌折出的光連成大片，是刺目的白，彷彿枕木碎石上不是根根鐵軌，而是一眼望不到盡頭的鏡面。站了會兒，她怕他曬得中暑，借口是自己熱的頭昏，把傅侗文騙到背陰的屋檐下，打著扇子，卻在給他扇風。

「洗過了，也還是有，」他低語，「不如用你身上的味道沖一衝，看會不會好些？」

後來萬安去和_圖_書各房開窗彈塵。

「在長沙的醫院里，也不曉得是如何送過去的。」

此刻，兩人準是在天台晾晒衣裳呢。

開煙館的都非善人，剛被送進去，想是救她的義士打通上下關係，她十一歲剃了光頭，蒙頭垢面，小布褂子穿著，被養成男孩子。可在那種地方明娼暗妓的，喜好兔子的也多，有一回她被兩個煙鬼拖到門板後頭，扒了褲子了，才被認出是女孩子。常去的主顧是鄰近幾條街上的平頭百姓、販夫走卒，談不上憐惜，圍成一堆笑她估摸是個傻丫頭，被煙館老闆豢養著玩的。是個男孩子大家都消遣消遣無妨，是老闆養的女孩倒要顧忌了，畢竟能在北京城裡開這個的，哪怕是個最下等的臟地方，也要是街頭露面叫得出名號的地痞流氓，動這些個人的女孩子，不如掏幾個造孽錢，去找隔壁家妓歡喜圓一個時辰的鴛鴦夢。

最後，是譚慶項帶著培德歸了家，嚷嚷著要燒綠豆百合湯防暑。

傅侗文眼角眉梢都是笑。

肩上是有一雙手。

歡愉在公寓里瀰漫了三日。

笑罷，再嘆道：「早知有今日，三哥早早把你接入家門，省了不少的事。」

這天，沈奚兩個手術做完，回到家是清晨五點多，天將亮。

「快，」他輕聲說，「三哥等著呢。」

「方才得了份電報，德國在馬恩河戰敗了。」

傅侗文下床去找修剪指甲的物事，赤膊的男人背對著她，日光照到他后腰上的兩道紅痕，在她看到時，他恰好因為汗流過去，覺出沙沙地疼，反手摸到了。

是什麼好事？

「頭昏的是你，怎麼給我扇起來了？」他把摺扇接過去，為她扇。

「是侗臨的消息。」

她應著。

僵持了好一會，她在他逼視下，不得不用幾不可聞的聲音叫「侗文」。肉麻得很，這一聲先打在了自己的心坎上。

他笑：「那讓三哥心疼心疼你。」

「我想聽。」ｈｔｔｐs://ｗww.ｈｅtｕｂook•ｃｏm•com他催促。

隔著扇門。

小五爺？「在哪裡？是什麼樣的消息？三哥你別笑了，快說啊。」

「她說，她再吃就要得盲腸炎了。」

傅侗文有心臟病做借口，從不沾這玩意，可她擔心他，怕聞多了也不好。

沈奚大喊著：你快躺下，躺下！

「你說，救我的人還能找到嗎？」她問。

這樣想，救自己的人是有點手腕的。

「相看兩不厭——」他忽然笑，「唯有沈宛央。」

他饒有興緻，仔細用指腹去丈量了長度，笑睨她：「還說要給自己修剪修剪指甲，怕會刮傷你，看來是多慮了。」說話間，他找到剪指甲刀，在手心裏掂了掂。

「是有好事情嗎？」她更奇怪了。

沈奚把扇子拿回來，心虛解釋說：「你要是中了暑，譚先生會罵我。」

「叫來聽聽，叫我的名字，」他道，「從未聽過。」

「萬安，上來搭把手。」譚慶項的喊聲貫穿三層小公寓。

沈奚原想說羡慕婉風，起碼清楚自己的恩人是誰，可聯想到顧義仁那一插，把話又咽下去了，只是解釋說：「是想當面道謝。」

她窘著笑著，踢他的皮鞋。

傅侗文父親的病情已經無法控制，也因此傅侗文原定北歸的行程一拖再拖。沈奚早把辭呈遞交給了段孟和，定下了在北京的入職醫院，但因為傅侗文行程未定，她也只好暫留在上海的醫院里，等著啟程北上。

房間里暗著，他不在，沈奚習慣了他出去「花天酒地」，瞧見萬安在一樓的沙發上蜷著睡熟了，自己輕手輕腳燒了一壺水，拎上樓，沖洗過，找了件寬鬆的襯衫套上，倒在床上補眠。吊緊的神經還繃著，在夢裡回到手術室里，十幾個護士推她進了門，把她推到手術台邊，剛麻醉的病人猛然間跳下床，兩手按在她肩上，大吼著：醫生救我——

也不知是想到方才鴛夢裡哪一段細和*圖*書節了，笑意愈濃。

他難得這樣反覆地重複同一句話，是在肯定喜訊的真實。

沈奚低低地「嗯」了幾聲，骨軟筋麻，倉促抓到絲綿床單，扯過來，咬到邊角上。斷斷續續、細細碎碎的聲響都被絲綿和緊咬的牙擋著……

「中暑也好，做病人有做病人的妙處。秀才渴病急須救，偏是斜陽遲下樓，」他，「央央還記得嗎？就在廣和樓那一折里？」

沈奚拿枕頭擋他：「你是去聽戲，我昨晚卻沒一刻坐下來過……」

沈奚也學他，並枕躺著，兩兩相望。像新婚夫婦的閨房相守，從不嫌膩煩。

當然記得，這是戲里秀才急著要洞房的詞。

「這和盲腸有什麼關係……」連萬安都懂得要質疑。

窗被關上。

涼風習習，吹著她的皮膚，汗液黏著頭髮，在臉上。她撥弄著，把長發捋到枕旁：「把窗關上吧……還能涼快些。」

他細品著，不應，也不評價。

方才她三哥三哥地求饒著，他忽然有了興緻，要從她口中聽「侗文」。

這是譚慶項雷打不動的每日洗衣、晒衣時間。

早先？「早先我在花煙館，沒出過門，你在傅家，在六國飯店，在領事館里……也不會知道還有我。」

尖辣椒、黃瓜、大蔥切成絲，香菜切段，鹽、醋、糖拌一拌，遞給沈奚。

傅侗文重複著：「至多三日。」

涼風掀起她額前碎發，一絲涼意敵不過蒸騰的熱氣。

短短的一段沉默。

她挪開身子，讓了大半的床給他。襯衫的一粒紐扣被黏在鎖骨上，是剛被他解開的。他耍起無賴一點沒有三十幾歲的莊重，見拉不回來她，突然手臂越過她的身子，撩了床單，連她人帶布兜住，捕獵的手段很是高明，她再翻身也翻不出去了：「我賠笑了一整晚，也不見你心疼幾分？」

「譚先生說，你掛了電話會想找我，」她奇怪，「誰的電話？」

陰涼處的兩邊都站著傅侗文的人，聽不見他們之和*圖*書間的詳細對話，只瞧著那題了字的摺扇在兩人之間，你拿回來，我搶過去，是爭搶什麼呢？沒人瞧得懂其中門道，但也明白，三爺這是在和沈小姐逗悶子呢。

沈奚嘗了口，味道不錯。

「你去等等他，估摸他掛了電話會找你。」譚慶項再出來，滿面春風的。

「電話里說是傷了腿，」喜訊忽然而至，他獲取的消息也不多，「我讓人包了火車，這幾日內就會到上海。再等兩日，至多三日……」

熱浪習習，從敞開的窗子里吹進來，遠不及心裏的熱。

「嗯……」她記得馬恩河，六月時，他提過，說這回要德國再敗，戰局基本就算是定下了。她曉得他的歡喜，微睜眼，對他笑。

沈奚和小五爺沒打過幾回照面，印象最深的還是那夜他闖書房——她掀開厚重的棉布帘子，屋裡燈光照到他面龐上，白凈俊秀的男孩子在羞澀地對她笑，那情形彷彿還在眼前。

晚飯前，他在廚房裡把新鮮的蔬菜翻到水池裡，非說要給大家做道菜。除了烤麵包和煎牛排，連譚慶項也沒見他在廚房弄過什麼像樣的東西，於是全都聚在廚房門內外，圍觀他。

她喘著氣，骨頭縫裡酥麻酸軟，慢慢地，慢慢地，把牙齒間的床單拽下去。腿也緩緩地滑下去，從跨在床上到放平了。

他問她：「在煙館住著辛苦嗎？」

汗渥著臂彎、腿窩。不管是齒間的，還是身下的床單，都像在水裡浸過了一回。

他身上的那股子香，除卻胭脂熏香，就是煙土燎燒后的餘味。

大家笑。

傅侗文瞅著她。

後來，煙館老闆換了幾茬，都曉得要照應她在這裏……

再不攔他，只怕下一句就是『沈沈玉倒黃昏后』了……

辛苦不辛苦的，為活命而已。

室外日照得厲害，熱浪不休，還不如公寓里涼爽。

聞到這個，她猜到昨夜他見得是曾帶人圍在醫院外，要為難他的黃老闆。這位黃金榮是有名的勢利眼，敬和*圖*書客的香煙要按客人身份高低來分等級，從低到高的香煙牌子也有講究，大前門，白錫包到茄力克。到傅侗文這種商界巨頭，就必須要是上等的福壽膏伺候。

她醞釀許久，念不出那兩個字……不習慣。

「也許已經出了國，」他說，「那時的人下場都不太好，大多出國避難了。」

「是受了傷嗎？傷了哪裡？」

「來了，來了。」萬安樂呵呵跑上樓。

培德這幾個月和譚慶項學中文，學得投入，每日七點開始就在和譚慶項說話，小女孩精神頭好，從早上說到晚上都不會嫌累。譚慶項是最早一批留洋的醫學博士，跟著傅侗文見識也廣，從不缺話題聊，可他也有失去耐心的時候，總想以做活為借口，把人打發走，尋個清凈。豈料培德不吃他那套，你做活，我幫你好了，比白吃白喝要強。

還困著呢……

盛夏八月，正午里，路人行在日頭下都要中暑，他們卻是春情無限地在這屋裡折騰，縱然有風扇，也像荒原大漠走了幾個時辰，到此時喉嚨是干啞的，像被燒紅的炭熏過。

沈奚狐疑，去一樓房間里，電話機在杏色的紅木桌上。她搬進來前，是在門口的，搬進來后傅侗文怕深夜電話吵到她，囑人挪到窗邊去了。沈奚看著藍色窗帘旁的他的背影，正巧是掛了電話，回了身，陽光被窗外的圍欄杆隔成一塊塊的，落在地板上。

電話鈴響，譚慶項接了，喊傅侗文去。

大家嘗過一輪，到培德那裡，被辣到眼淚上涌，小口吸氣，連串的抱怨說給譚慶項。

門外是：

窗帘擋去陽光，這個房間都像在重重錦帳里，他周身是徐園沾染回來的香薰脂粉氣，熏得她昏沉沉著，覺得呼吸都不怎麼順暢了……

傅侗文的鼻尖輕擦過她的，汗濕著彼此：「你再聞聞三哥身上，還有脂粉味嗎？」

她呼吸漸平穩，身上的襯衫被撩開：「我也是剛回來……」

被翻紅浪，枕上留香，全是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