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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小姐兩手握他的右手，淚眼模糊，捨不得上車。亂世離別，每一次都可能是永別。

護士翻著報紙，裝聾作啞。

下午萬安特地找了沉香和大佛手柑，埋在紫銅熏爐里，籠著錦被熏過。此刻她躺在床上，只覺異香撲鼻，不必寬衣解帶，已經墜入了銷魂窟。

「背過去，動靜會小一些。」他說。

六小姐抹去臉上的淚：「嗯。」

他父親不在了，母親卻還在。結婚這種大事情，連父母都不知會一聲已經是不孝了。若是婚後也不正式拜見他母親，無論如何都說不過去。

「去吧。」他說。

「對，三哥來了，還有個別人。」

「你在想什麼？」

何止是熱。

沈奚最後是縮在他臂彎里睡的，床單當被，勉強擋了小半個身子。傅侗文的手指始終輕輕划著她的肩，看她熟睡的臉。窗外雀叫，蟬鳴，電車噹噹地駛近，又漸漸遠離。他微合眸，在眼前的黑暗裡，聽覺愈發敏感。

電話線路里的雜音，伴著他的一聲笑，傳到耳邊。

此時傅侗文已經換了乾爽的襯衫和西褲，他把窗內的竹簾捲起，看窗外的市井風景。

小五爺雖傷情穩定了，也有醫生照顧，但她還是不太放心。

橘紅的日光照著車身，照著站台，也落在了傅侗文的臉上、肩上。他的五官在這層光里油然立體了，眼底的情緒沉寂著，如一潭死水。

「冤枉我是不是？」他低聲道，「傅家多少個院子，從上到下多少的姨太太，下人們私底下聊起來，他自己學的。」

「嫂子，」小五爺故意道，「你們醫院結婚是不給休假的嗎？」

傅侗文親她的唇，她也親他。靜默的空氣里，他的呼吸也在牽動她的心。

「等你來，聽了許久的曲子。」他的聲低低的，像人在耳邊說話。

沈奚讓護士去叫傅侗文，沒多會，房門被推開。

六小姐為掩人耳目，換回婢女的衣裳，由下人們拿走皮箱后，跟傅侗文上了他的轎車。到車站，是日落西斜，殘陽如血。

他捏她的下巴，固定她臉的位置，低頭和她接吻，這回倒不帶多少濃情深和_圖_書欲，是一種習慣性的親吻。

在外人眼裡，傅侗文和傅家大爺終究是一母所生，打斷骨頭連著筋，不會真的反目成仇。傅清和猶豫到此時，也是顧慮這一點。可她更怕傅大爺沒人性，會害了傅侗文，還是在臨行前，把母親的遺言說了出來。

侗汌，你終究還是借你母親和妹妹的口，告訴三哥真相了嗎？

汽笛鳴笛，車緩緩駛離。車輪與軌道介面撞擊的巨響，震動著大地。

入耳的，唯有窗畔的竹帘子，啪嗒一下，啪嗒又一下。

正經是他，浪蕩也是他。

「明日問問他，還學什麼了。」她起了興緻。

傅侗文親她的眉眼。

他的指腹沿著她的鎖骨，掠過來，滑回去……

小五爺笑著問：「三哥來了？」

「不是說晚上就來接我嗎？打電話是有急事？」她問。

還能這樣？沈奚也摸自己的眉毛。

「三哥也沒什麼多餘的囑咐，你大了，要學會照顧自己。」

六小姐看他不說話，難以安心。

她親他的指腹，彷彿是在答：嗯。

他們選好假肢的樣板，小五爺雙眸炯炯，對她笑。

六小姐被兩個男人扶著，登上火車。

靜悄悄的，沒人先掛電話。 「你忙去吧。」她不得不催促。

她前日離開醫院是未婚，今日回來就是結婚的女人了，連她本人都沒適應這情況。

「我？」他停了會，輕聲說，「想許多的事，千頭萬緒。」

外頭有孩子，女孩子，男孩子，大的，小的。

六小姐哽著聲，最後說：「三哥，我不是要你為我們這一房討什麼公道。母親和哥哥早不在了，公道討回來能有什麼用？我是想要你能提防大哥，不要像我哥哥那樣枉死。」

「嗯。」

「好像是少了一掛爆竹，不夠喜慶。」他輕聲說。

護士推門，說是有電話找沈奚。

還以為是他少爺頑性來了，要在深更半夜點一掛爆竹，剛想勸他不要擾民，卻沒想到是他在深閨床榻上的情趣，分她的心，蝕她的魂。他這一撞把她的魂魄全撞散了。

「好，下午帶著清和去，」他背靠窗沿，和她隔https://m.hetubook.com.com著幾米遠，「最多三日，她就要北上了，也該讓他們見一面。」

「是在昨天，沒來得及告訴大家。」

值班室里，年輕的住院醫生在和護士閑聊，無線電開的哇啦哇啦響，震得空氣都在發顫。沈奚一進去，那個住院醫生就識相地關掉無線電，和護士低聲道別。空氣里全是戀愛的味道，沈奚佯裝瞧不懂，拿起聽筒，倚靠在窗邊，餵了聲。

六小姐心中像裝著事情，猶猶豫豫的。

沈奚還在等下文。他已經舒展著手臂，抱她離開沙發，放她到床上躺著。

「如果有事，你只管說，三哥自會去求證真假。」

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她出了病房，對方驚喜地問說：「沈醫生，打電話來的人說，是你的先生。你何時結婚的，竟然我們全院上下沒有一個人知道？」

「那，你替我告別。」

他囑人把六小姐行李搬到車廂里：「你們兄妹倆再說兩句。」

最後，病房裡剩了她和小五爺，她才賣關子說：「今日給你個驚喜。」

「別人？」小五爺摸不透。

倒也有點道理。

傅侗文頓住了，停了好一會也沒下文。

沒多會，醒一個，再吐兩個，萬安和培德手忙腳亂伺候著，一個說中文一個是德語，譚慶項是唯一和兩人語言相通的清醒人。最後六小姐也加入照顧醉公子們的行列，時不時抱怨著，順帶誇兩句自家三哥酒品好。

「是有點變化，和你提前打個招呼，」他說，「翰家老二已經把火車安排了，黃昏時走，我要先去送清和，趕不及接你回家。」

「這麼熱的天，看這一床被子就不舒服，」傅侗文倒背手，襯衫扔到地上，再去解她的，「萬安也是個不懂事的，光顧著討喜氣了。」

「有什麼要說的？」傅侗文看出她是滿腹的話。

「你不要動。」沈奚制止。

沈奚脖子酸痛，從不妥的睡姿中醒來，抬頭時，嘴唇無意識地挨上他的前胸，鼻端還是揮之不去的香氣。她睜眼時，看到的是他的唇角，上揚著。

「你先起來，https://www.hetubook.com.com中不中洋不洋跪著。」她輕聲道。

「我母親病逝前說，」她抬眼，看他，「我哥哥當初被人綁走……就是大哥做的。」

「碰巧有車北上，」他說，「運氣好。」

沈奚一愣，臉紅著笑：「好像是有……我不太了解。」

閑雜人等避開，留傅家兩兄妹在站台上告別。

「三哥聽到了。」傅侗文說。

他再道：「上報四重恩，父母恩為先。可三哥獨獨對這一重恩……」

六小姐一鼓作氣地說：「哥哥自盡后，有幾年父親很寵愛我母親，也是在那段日子母親發現了這件事，但苦於找不到證據，也無處申冤。後來她病重，想在臨死前向父親問個明白，」六小姐聲音微微顫抖著，「她說父親當時很是震怒，卻也在心虛，父親說那是意外，他讓我母親不要為一個死了的兒子，去害活著的人。母親說，她和父親做了三十年夫妻，不會看錯，也不會聽錯，父親是已經承認了。」

「這麼晚了——」她話急剎住，似「啊」似「嗯」地一聲，從喉嚨口衝出來。

傅侗文解著自個的襯衫，倒是不跪了，直接傾身，把她壓到鋪滿床的棉被裡。

床上的小五爺，不再是當年軍校方才畢業，意氣風發的少年軍官。戎裝換了灰白的病人服，因經歷了一場截肢的大型手術，面色泛灰。可他在看見安然無恙的妹妹時，褐色的眼瞳里也滿溢了欣慰：「快，清和，快到床邊來！」

「一個人在世，要父母生養，要山川水土的養育，要衣食住行依賴他人眾生的幫助。這就是父母恩、國土恩和眾生恩。第四重是三寶恩，倒是和佛教外的人無關了。」

她手捂著聽筒，小聲說：「你倒是聰明，知道把電話接到值班室找我。」

「這麼快？」也太急了。

此時也有異香，卻不是沉香熏就，而是男女情愛所致。

傅侗文是個格外謹慎的人，用過飯後，就帶傅清和回去了。沈奚留在醫院里，安排護士給小五爺做一套詳細的檢查。她兩小時后病房巡迴來，順便從辦公室拿了定製假肢的圖冊，這都是她同和*圖*書學從英法郵寄回來的，她想讓傅侗臨自己選個樣子，先找人試著打造。

她雙眼無法聚焦，壁燈和紅燭交疊出的光圈，一輪輪在眼前放大著。偏過頭，遙遙地看著書架右上角的金鑲雕漆茶具，忽近忽遠，看不分明……她突然嗓子里壓不住聲響，急急地咬上自己的手背，埋怨地盯著他。

靜了會，他忽然問：「佛家有句話，上報四重恩，聽過嗎？」

傅侗文掛斷電話，身旁的萬安已經給六小姐整理好皮箱子。

「侗文，要走了。」翰二爺在車窗里說。

「我今日要去醫院了，」沈奚說，「去看侗臨，你要去嗎？」

「是要見的，」他說，「等父親的七七過去。」

「你怎麼說著說著，就不正經了……」

「我也要忙去了，」她輕聲說，「這是值班室的電話，不好一直佔著線路。」

他道：「是想到你一個大忙人，不會在辦公室里閑坐著。」

電話是接到醫院值班室的。

這一夜，在洞房花燭和樓下喧鬧聲中，悄然地揭了過去。

「豎著耳朵不睡覺，偷聽到什麼了？」他兩手撐在她身旁，俯身問。

沈奚臉沉在枕頭裡，閉著眼，聽他在屋裡來回走動的腳步聲。開門，離開，歸來。

傅侗文也拉起了六妹：「你也不要跪了，小五的傷口不能動的，你們好好說兩句。」

趁他們三兄妹敘舊，沈奚親自去食堂買了四人的飯食，讓他們聚在一處用午飯。

「你覺得，我要去見你母親嗎？」她問他。

因為要運送金條，翰二爺包了兩節火車去南京。他今天早晨酒剛醒，忙活一日下來，人憔悴得不行。他摘了眼鏡，對傅侗文抱怨：「昨夜裡不該喝多，頭疼得緊。」

他不說話，仍舊在撫摸她的肩，來來回回，不嫌厭煩。

小護士在，她也不好說別的。

能被六小姐直接稱為「哥哥」的人，只有早已離世的傅侗汌。

「我沒在說這個。」

不過前後兩日的時間，傅侗文已經讓六小姐金蟬脫殼，也為她安排好了未來二十年的生活。尋常人是絕對想不到的。

可她看到五哥的一刻，眼裡的光芒仍像個激動的小妹和圖書妹：「五哥!」

「這不算什麼，戰場上回來的，哪個不帶傷？」小五爺急得想去扶六妹，「再說這傷也和你無關的，快起來。」

「你怎麼看出我沒睡？」她明明一動未動。

算起來，也不過休息了兩日。

他摸到她的下巴，和她無聲溝通著，彷彿是問她：醒了。

她和小五爺同時望過去。病房門口的六小姐，再不是當初穿著裙褂，裹著狐狸皮，在觀戲樓上笑著鬧著，從銀盤子里抓袁大頭往樓下扔的富貴小姐了。

「他一個孩子懂什麼，都只是皮毛，」他把她的手攥著，親她的指背，低聲笑道，「央央要真想學，眼前就是現成的先生。」

沈奚沒應對經驗，在對方連連恭喜里，只會不停點頭道謝。

她搖頭。

「是有一件事，」六小姐在猶豫，要不要講，「我這兩天見到三哥都想說，可又怕不是真的，怕影響你們那一房的關係。」

「好。」

「你過去是不是沒教他好的東西……」她扭過臉，想找個呼吸順暢的法子。

所有聲響都被無限放大。沙髮腳摩擦地板，有節奏地輕響著。

隔著一層樓板，腳下那間房裡躺著七八個大男人。

他們到了醫院里，沈奚換上醫生服，讓傅侗文他們等在自己辦公室。她也在警惕，不要暴露傅清和的身份，先把病房裡的護士和醫生都支開。

……

「哦？」他故作困惑。

他輕撫她的眉：「你裝睡時，眉毛這裏不自然，是繃著的。」

孰是孰非，又孰對孰錯？

六小姐眼皮一動，淚珠兒順著臉頰滑落，幾步跑到床邊，沒等小五爺握她的雙手。她先撲通一聲雙膝跪下：「當初要不是為了我，五哥不會被送去前線……如今清和安然而歸，五哥的腿卻……」

「好。」

傅侗文也覺得熏得過於香了，不舒服，幸好是夏夜，離了床被也不會受寒。他用襯衫裹著沈奚，把她抱到沙發上。石榴紅的床單鋪在深棕沙發上，綿延拖到腳下。寧靜的夜，深了，往日里知了和蟲聲都是有的，今日十分奇怪，連昆蟲們也都約好了，無聲無息。

他笑：「這裏沒外人，要三哥正經給誰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