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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不要帶她的好，」傅侗文說，「終歸沒有嫁入傅家，名不正言不順。」

要睡了？睡這麼快？

「嗯，這件事……」她頓了頓，笑說，「我們也在商量了。」

先前在歐洲，醫學解剖並不受歡迎。今年大流感開始后，歐洲人為找到病因才開始了系統的醫學解剖研究。她沒想到譚慶項會這麼早涉獵這個。

……

只是她從未學過如何做媳婦，如何同婆婆講話。

那人不再多言，退著出了鐵柵欄門。從外，上了鎖。

她說完即刻懊悔，好似言語單薄了。

「現在？」她完全在狀況之外。

「離家前，我最後見的也是他。」她又說。

「清末的課本很奇怪。一頁十二個格子，橫三，豎四，」他食指在掌心比劃著，「每個格子講授一句話，格子里的第一行是中文，第二行英文，第三行就是中文譯文了。」

好吧，灌湯包也好吃。

兩旁的中年人撐起墨色雨傘，她和傅侗文沒走出幾步，傘布上已經有了陣陣雨滴砸落的聲響，像急錘打鼓，動靜大，雨滴也大。

果然如她推測的，一進門，就聽得樓梯間里回蕩著無線電的歌聲。廚房門口，有兩個人影，是譚慶項和培德對坐在餐桌旁，輕聲聊著天。

沈奚感覺到老夫人的力氣，也就沒推拒。

沈奚沒做聲，假裝猶豫地看他。

又是讓人窒息的安靜。

年幼的沈奚不知沈家遭遇變故，對二哥的話懵懵懂懂。

「公館里房間多，地方也寬敞，」老夫人打斷他的思緒，問他「為何要住這裏？委屈了沈小姐。」「我和沈小姐都不習慣許多下人們伺候著，太過拘束。」他答。

「啊？」沈奚忍俊不禁，「這念出來不像啊。」

沈奚本是要送他出門，只穿著日常衣裙，安靜地立在沙發旁。

「小四和小五都算爭氣。」他道。

老夫人沒在意她的措辭。

「真難為你，」沈奚笑，「又當哥哥，又當洋文老師。」

他嘆道：「後來課本都是自己寫的。」

「這是你的？」沈奚有了興趣，看到最上頭的一幅人類大腦的橫切面素描。

除去那張大腦橫切面，餘下都是心臟、肺腑和主要血管的素描圖。全彩色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

他原本是安排了四輛轎車，加上老夫人來時的兩輛，一共六輛黑色轎車駛離霞飛路，和迎面而來的電車交錯而過。

飯後，沈奚等到十一點多，傅侗文也不見人影。

還是叫「沈小姐」？

母子兩個相持不下。

「聽說你晚上想吃，就去買了，」他說，「也是巧，我四弟愛吃這個，你也愛吃。」

入耳的腳步聲很輕，床帳被掀開。黃銅挂鉤撞上床頭，叮噹幾聲響。

圍坐在戲台下的男人們仍是多年前的舊模樣，長衫，緞面的。女人們也都是老式的裙褂。她一眼望過去，彷彿回到了當年賀壽宴的戲樓，哪裡有徐園平常的樣子。

門忽然被推開。

沈奚抽回手，悄然勾了床帳，讓夜風能吹進帳子。雖不是盛夏了，還是要通風睡覺，秋老虎也厲害得很，稍不注意就是滿身汗。

他們車隊停靠在正門外，傅侗文讓人先護送老夫人進了園子。

「打個比方，」他道，「Tomorrow I give you answer，這句話在課本上是『托馬六、唵以、及夫、尤、唵五史為』。」

她以為自己是要去的，還提前準備了衣裳。

「想得美。」譚慶項把蒸籠打開，是灌湯包。

沈奚見到落鎖的場面，心中隱有不安。

外頭沒閑雜人，冷清得很。場子里卻是燈火錯落，笑語不斷。

「沈小姐，」老夫人對她招手，「來，到我身邊來。」

「沈家二公子，」他輕聲道，「無緣一見，可惜。」

日子一晃到九月上旬，流感在全國蔓延開。

只是如今傅家落敗，幾個兒子客居在上海，也沒法照祖宗的規矩來。最後是傅侗文拿得主意，安排來滬的傅家人在七七這日去徐園聽戲。

「這是我嫁入傅家時的嫁妝，送你做見面禮，」老夫人看她不躲閃，心中安慰，和顏悅色道，「並非是聘禮，只是我這個老母親送給未來兒媳的。」

「侗文啊，」花白鬍鬚的老人家見到他們，即刻喚他，「你可是到了。」

「你再要睡，排骨年糕就沒了。」他輕聲道。

大家看到傅侗文，不約而同靜了一瞬。

和圖書正要走前，守在門外頭的中年男人進來，和傅侗文耳語了兩句。傅侗文蹙起眉：「沒攔住？」「不敢硬攔著。」

沈奚坐下，一張張看著。

他們到時，傅家大爺被老輩人圍攏著。

「你們的婚事也該要提上日程了，」老夫人微微含笑，「侗文不提，我這個母親替他提。」

傅侗文沉默著，立身在窗前。

洗過澡，她在床上看書。

沈奚錯愕的一瞬，傅侗文在一旁微搖頭，暗示她先隱瞞已婚的事實。

「是要去了，」老夫人慢慢地說，「沈小姐一道去吧，難得再有機會見到傅家團聚了。」

譚慶項默了半晌，說：「那年侗汌一走，我只想著離開北京，隨便去一個地方都好，唯獨不能回倫敦。倫敦是我和侗汌認識的地方。」

這是句傻話，傅侗文微笑著，輕颳了下她的鼻樑。

「我母親來了，在門外，」他低聲說，「說是要見你。」

「你當初和四爺是同學吧？後來為什麼又去了耶魯？」

他們兩個和這裏的男人女人大不同，一個身著深色西裝的紳士和穿著連身裙的小姐，彷彿是在晚清畫卷里硬添了一筆亮色，十分突兀，不合襯。

慢慢地，就聊到過去傅家請過的洋先生。原本是打算讓先生教授少爺們學洋文，後來發現這群少爺既惹不起也管教不得，最後就成了傅家的一個活人擺設，偶爾被少爺們逗得說兩句洋文，被戲稱為「洋八哥」。傅侗文自幼和各國領事館的大人們來往多，學得早，後來四爺的洋文都是跟著他來學的，四爺走後，他又教五爺。

「在上海吃的最好的東西就是它了，」沈奚悄悄說，「樓下有時有賣宵夜的小販，炒的最好吃，比飯店裡的還要好。」

老夫人把自己手腕上的玉鐲子褪下，直接套到她的手腕上，全程動作都是面帶微笑，但雙手用了力，有著不准許她躲閃的堅持。

不曉得，心中唱得是哪一折。

他料想了所有的突髮狀況，沒想到母親會出面，帶沈奚去徐園。

這間卧房越來越像傅家老宅，萬安是個念舊的，自作主張地按著他的印象，今日換燈盞，明日換花瓶的，到如今，竟把床帳也都掛ｍ.hetｕboｏｋ.coｍ•ｃｏm上了……

今日的徐園被傅侗文全場包下，一整夜都不接散客，自然也沒了上次來的盛況。明明戲未開鑼，卻莫名給了沈奚一種笙歌闃寂、風流雲散的錯覺。

傅侗文一笑，輕敲她的額頭：「更巧了，他也如此說過。」

那時在馬車旁，二哥囑咐她不要哭鬧，還告訴她，從今往後她要獨自在世間生存，想家也要放在心裡，忘記自己的姓氏，忘記自己的家宅，忘記家裡的兄長和弟妹。

沈奚被老夫人握著手，挨著她坐下。

紅會為應對疫病，在上海周邊成立了臨時醫院。沈奚醫院的醫生們輪流前往，義診看病，沈奚也是此中一員，自然忙碌。

天黑后，她回到弄堂，看到公寓里只有廚房開著燈。

「我二哥也愛聽戲，」她看壁燈光下的他，「脾氣秉性和你很像。」

清風拂面，傅侗文是被她照顧得愈發愜意，十足是重茵而卧、列鼎而食的一個貴公子，倦懶地將手搭在她的大腿上，輕敲打著節拍。

通常她和傅侗文不在，譚慶項便將樓上的燈全滅了，帶培德周旋在爐灶、餐桌之間。萬安喜歡在白日里搬個小板凳，在天台上看著他晾曬的衣裳、被褥，天一黑就收拾好天台，他就會回到三樓自己的小屋子裡聽無線電，還不愛開燈。

譚慶項又說：「後來和侗文通信，知道他心臟不好，就想著還是要替侗汌照顧他，於是畢業后就回來了。」

兩人笑著聊著，分享這一份排骨年糕，等吃完，又相伴到洗手間去刷牙洗臉，彷彿一刻都捨不得再分開。到回來，傅侗文也沒睡的打算，和她一左一右地倚在床頭輕聲閑聊。

老夫人一走，立刻有人到傅侗文面前，低聲道：「三爺，是要封園子了嗎？」

時報載流感爆發的村子：「一村之中十室九家，一家之人，十人九死，貧苦戶最居多數，哭聲相應，慘不忍聞。」棺木銷售一空，待裝的屍體不計其數，只能暫放在家中。

後來每每想到那夜，她總想不透為何二哥明知大禍臨頭，卻不隨自己一同逃走？

在傅家人都聚齊在戲園時，他母親竟來到這個小弄堂，要見自己？沈奚理不清這個邏輯，但肯定不能和圖書躲開。傅侗文也知道躲不過了，讓人開門，他親自把老夫人扶進公寓。他囑所有下人在門外候著，把母親扶到一樓客廳的沙發上，等沈奚進屋后，他關了門。

傅侗文嘴角帶著笑，草草應付后，悠哉地將右手指樓梯，對人群中的傅大爺說：「大哥，你我兄弟樓上一敘。」

傅侗文父親是傅家族長，喪事是要大辦的，要日日唱戲，流水席不斷。

譚慶項似乎不願再談，起身穿上圍裙說：「給你留了晚飯，你收拾一下餐桌。」

既然傅侗文說她不宜去，那便有不好去的道理。但老夫人的話不管真假，起碼說出來的意思是為她好，想要她在傅家公開場合露面，給她一個名分。

突然，一道青白閃電撕裂烏雲，照亮了眼前的青石板路。

傅侗文一直沉默走著，到進入戲場前，抬眼看了眼天上。

吆喝由遠至近，再漸漸遠去。她回神時，傅侗文已經枕著她的掌心，合了眼眸。

她立刻抱住枕頭，就勢滑下身子，趴到床上裝睡。

客廳里剩下母子二人，反倒沒了交流。

老夫人搖頭：「沈小姐在母親的眼裡，已經是有名分的了。」

「就算是聽一夜戲，你也不要硬撐著，」她兩手合握著玻璃杯，抿口茶，伸手，自然地為他正了正領帶，「能偷著睡一會最好。」

沈奚去或不去，都不會有影響。

傅侗文輕輕地「哦？」了聲。

原來是因為四爺，她明了於心。

很快，傅侗文聽到了沈奚下樓的腳步聲，開門，喚丫鬟攙老夫人出門。

「放心去吧，」譚慶項在後頭說，「三少奶奶這裡有我呢。」

不過是聽場戲，有什麼不放心的。

父親去世后，傅家家主自然就該是傅家大爺的。所以傅侗文清楚，大哥今晚一定會出現在徐園。今夜他安排了壓軸大戲，等候大哥。

可後來傅侗文說，他和家中人並不親近，兩人婚事也沒公開，沈奚自然不能出現在這樣的場合。沈奚不覺他的話有什麼不妥，於是在這日，親自給他備好西裝襯衫。送他出門。

「排骨年糕……駱駝餛飩。」窗外賣宵夜的少年吆喝著，彷彿是為了應景，竟在今夜來了。她收了心，望一眼落地鍾，兩點了。

「好hｔtｐs://ｍ•ｈｅｔubｏｏk.ｃom•coｍ。」

但傅侗文總想要小心一些，能讓她避開這種場面最好。可母親太過堅持，理由又很充分，他若要一直爭論，反而會顯得心虛……

她被誇得臉紅：「我二哥常說，投至得雲路鵬程九萬里，先受了雪窗螢火二十年。」

一對母子心不連著心，久未見面也尋不到話題說。

「中文譯文？」沈奚英文在紐約學的，沒見過這種課本。

蚊子嗡嗡地叫。她聽了會兒，又怕蚊蟲咬他，匆忙找到摺扇，輕輕打開，往下扇著風。

傅侗文在一旁道：「母親若只是想見她，我可以在明日帶她去公館。今日是七七，傅家長輩也都聚在徐園，不好耽擱。」

她沒立場反駁，只好把話茬扔給他。

他點頭。

沈奚知他故作了冷淡，沒多話，上了樓。

「那就好，那就好。」

路上雷聲陣陣，是有雨的徵兆，可車隊到了徐園，也沒見半點雨滴。

「我稍後，要做什麼？說什麼嗎？」

「是年糕嗎？」這可是譚慶項最拿手的菜。

鼻端，有香氣飄來。

也只能讓她去了。

未幾，再道：「央央也爭氣，讀書用功，絕不比男兒遜色。」

廚房餐桌上鋪著兩張報紙，上頭扔著一疊解剖素描。

沈奚沒在意譚慶項的話，自然也沒留意到他們兩個的目光交流。

傅大爺是名分在的花架子，操辦喪事，出錢出力的都是傅家老三，這筆賬大家心裏明白。見到真正有權勢的傅三，自是熱絡，紛紛和他招呼。

歐洲心臟學發展最快，沒道理讀博士去美國的。

家裡的晚輩也全被催促著，上來和他這位三哥、三叔攀情分。

他搖頭，低聲道：「少說話，靜觀其變。」

傅侗文默了會，對沈奚冷漠吩咐說：「去換一身樸素的衣裳。跟著去就是，不要多話。」

到下旬，到了傅侗文父親的七七。

從此刻起，徐園磚牆外，每隔十米都會有青幫的人守夜，都帶著槍。無人能進出。

「是侗汌留下的，」譚慶項說，「他在英國時自己畫的。」

沈奚立刻睜眼，見他半蹲在床旁，右手裡端著一盤排骨年糕，驚喜之餘，馬上翻身坐直，接了他手裡的盤筷：「你特地去買的？」

「怎麼了？」沈奚不安地問。

「謝謝老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