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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匪2·離恨樓

作者:Prie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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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黃塵老盡英雄 第一章 三春客棧

卷三 黃塵老盡英雄

第一章 三春客棧

周翡被那動靜驚動,探頭一看,只見來人身材幹瘦,嘬腮尖下巴,一張雷公嘴,貼上毛就能出去耍猴,還穿了一身白衣裳,身後跟著一大幫披麻戴孝的人,活像剛哭完靈。那為首的瘦猴一腳里一腳外地跨在門檻上,將這小小的三春客棧上下打量一番,微微一笑,沖掌柜的抱拳拱手道:「大爺,兄弟們『升棺發材』,方才抬著三長兩短入陰宅,號了一路,賣了不少力氣,您討個吉利,賞兩杯茶水與我們吃吃吧。」
廚子緩緩地將兩臂上的套袖卷下來,放在一邊,抬起眼,看了一眼被九龍叟護在身後的小白臉,說道:「阿沛,冤有頭,債有主,不要連累不相干的人。」
而她轉眼已經到了門口。
「快替我吃了吧,」謝允抬起頭來沖她一笑,露出一個不仔細看瞧不出來的酒窩,像煞有介事地說道,「這種好醬滋味太足,不能抹在肉片上,不然又糟蹋醬,又糟蹋肉,跟唐突美人一樣罪大惡極。」
謝允雙臂抱在胸前,沒吭聲,倒先笑了起來。
那叫作「阿沛」的小白臉聽了,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好哇,這麼說你是出來還債的?」
謝允正色起來,對那廚子拱手道:「敢問前輩可是北刀傳人——紀雲沉紀大俠?」
「破雪刀」三字一出,九龍叟神色立刻變了,只見他手中短劍「咔」一聲轉了個角度,劍柄上一支小箭從一個十分隱蔽的角度飛向謝允,逼迫周翡不得不撤刀回救,她只得錯一步追上那支小箭,用刀尖挑了下來,九龍叟卻藉機運力于掌,一掌拍向她后心。
周翡心道:對啊,我外公沒的時候,我娘比現在的我也大不了多少,她那套破雪刀指不定學成了什麼熊樣呢。她說破雪刀就是「無堅不摧」,到底是祖傳的還是自己編的都不一定,我為什麼就奉為圭臬了?
周翡捏了一塊謝允買的糖,塞進嘴裏腮幫子鼓起好大一塊,半天才能嘗出一點發苦的甜味。她心想:這次回去,不好好閉關練個三五年,我就不隨便出來丟人現眼了。
要論打架,周翡從來都不看別人的動作,自己想出手就出手,當即抽刀迎了上去。
場中情形登時逆轉,胖掌柜一聲大喝,雙手一合,那對又白又嫩的手掌生生將九龍叟的短劍扣在了掌中,竟有些刀槍不入的意思,然後他一腳橫踢,正中九龍叟的側腰。所謂「女怕打胃,男怕打腰」,九龍叟挨了個正著,橫著便飛了出去,一頭撞在木階旁邊的立柱上。他倘若是個瓷人,此刻恐怕已經被踢碎了半邊。
那小白臉聽了,「撲哧」一聲笑出來:「那自然,要論武功,九龍叟未見得排得上,可要論起心狠手辣,他老人家可是罕逢敵手。別說你死一次,就是死一千次、一萬次,也不耽誤他老人家由著性子殺人!」
周翡正在焦躁,火氣本來就大,聽了這大而無當的一句話,心道:瞎扯什麼淡?
周翡剛開始覺得這個人一點精氣神都沒有,連累了這麼多人也沒什麼表示,便看他有點來氣,不想聽他嘮叨。可後來也不知是怎麼了,她居然莫名其妙地就聽進去了,及至聽到「無鋒」「無匹」那一段,周翡便覺得好像有一根楔子鑿開了她的腦殼,就算不是「醍醐灌頂」,起碼也能算是「芝麻油灌頂」。
窗邊坐著的正是周翡,衡山這一片是南北交界之處,打起來的時候,是兩邊都要爭,眼下暫時太平了,又成了兩邊都不管的地方,魚龍混雜,著實是亂。她跟謝允一路從華容奔南,不敢在北朝境內逗留,一口氣跑出了北朝管轄之外,才在這三不管的地方等段九娘。
周翡:「……」
說話間,他已經飛身上了二樓,還有暇回頭沖九龍叟齜牙一笑,然後縱身往九龍叟方才踩出來的洞口落去,只將九龍叟氣得七竅生煙,想也不想便追了上去。不料那胖掌柜正好在洞口底下等著,當即獰笑道:「你下來吧!」
深切地誤會了周翡的謝允笑眯眯地沖樓下拱手道:「這位兄台氣度不凡,一手『四冥鞭』使得出神入化,何必跟他一個眼瞎擋路的小孩子一般見識呢?」
這年月,出門在外的大多灰頭土臉,鮮少能見著這樣水靈的姑娘,掌柜的總是忍不住多看兩眼。他訓斥小夥計已經壓低了聲音,不料那姑娘耳音極靈,還是聽見了,偏過頭來看了一眼。
周翡一根手指卡在刀鞘上,正待出手,卻見那麵糰似的掌柜伸手一帶,便將那小白臉的胳膊別了過來。小白臉好像被什麼東西吸了上去似的,往前踉蹌幾步,頃刻受制於人。掌柜的扣住他半個臂膀,不知使了什麼手法,那小白臉疼得滿頭冷汗,而他居然也還算硬氣,悶哼一聲過後,愣是咬著牙沒再吭聲。
正說著,樓下突然傳來一陣重重的拍門聲。
那九龍叟悚然一驚,低喝一聲,短劍盪開周翡的刀,兩人電光石火間短兵相接了三四次。
謝允坐回來,先用熱水燙了筷子,把兩碗面放好,從周翡的碗里挑走了小半碗麵條,又把自己碗里的幾片肉撥給她。
九龍叟臉頰綳了綳,隨即皮笑肉不笑地道:「好,上天有路你不走,地府無門非闖進來,既然二位給臉不要——今日南北雙刀齊聚在此,我青龍一脈的要好好領教,請,請。」
謝允好整以暇地坐在數丈以外,乾脆蹺起了二郎腿,嘴裏還不肯閑著:「留神他劍柄里的乾坤。」
他話沒說完,地面突然無端震了起來。
周翡本想回一句「我當是何方妖孽,原來耗子也能成精」,結果話到嘴邊,沒說出來——謝允那廝不知道買的什麼破糖,把她的牙粘住了。
他這一聲令下,身後的活人死人山教眾立刻訓練有素地堵上了客棧的門,飛快地結了陣。
周翡不跟他多費口舌,只是問道:「行腳幫是什麼?」
周翡聞聲手腕一別,逆轉枯榮真氣,猛地將長刀往前一送,當場捅死了一個青龍教徒。隨後循著破雪刀「風」字一訣,眨眼工夫連出十四刀,將那人網逼退了一瞬。她驟然往上躥起,腳尖在一個青龍教徒肩上一點,攀上了二樓木階,掙脫了那糾纏不休的翻山倒海大陣。
那九龍叟的腳踝處竟然還有一處機簧,外力一拉一擰,一根巴掌長的小鐵箭便直衝著胖掌柜的面門飛去。胖掌柜再要躲已經來不及了,情急之下,他大喝一聲,將九龍叟一條腿生生撅折,然後抬手護在面門前,那小鐵箭正戳入他掌心中。
周翡心道:你叫我住手我就住手,你算哪根蔥?
「快吃飯,一會兒別涼了,聽人說話不佔你的嘴。」謝允屈指輕輕地敲了敲桌子,見她低頭扒了幾口面,才不慌不忙地接著道,「『車船店腳牙』說的大致是五種行當,駕車的、撐船的、開店的、行腳的、倒買倒賣的,這些人走南闖北,倒不一定壞,只是裡頭人多水深規矩大,不懂事的肥羊倘若撞進來,被人殺人越貨也只有自認倒霉。」
他一聲令下,一大幫「孝子賢孫」拿起送出殯的嗩吶銅鑼,一個個唱念做打俱佳地走了,落下一地紙錢。店小二見他們轉身,惡狠狠地啐了一口,叫掌柜的一巴掌扇在後腦勺上,罵道:「看什麼看,還不掃地去!」
整個翻山倒海陣被周翡這一衝一豁,開出了一個窟窿。
掌柜的點頭哈腰地說道:「區區茶錢,不成敬意,諸位兄弟進來歇個腳,墊一墊肚子好不好?」
九龍叟方才還說住了店的就得連坐,這會兒又變成了恩怨與她無關了。他聽見「破雪刀」三個字之後第一反應是殺人滅口,見一時半會兒殺不動,又變成了「不知姑娘是南刀後人」。而「嘿嘿」二字更是猥瑣無比,「朋友」兩字從他嘴裏吐出來,簡直是從「月」到「又」都被玷污了一遍,能一直羞辱到倉頡始造字時。
周翡忙道:「哎,不用……」
可是這會兒她一看,什麼青龍朱雀灰泥鰍煳家雀,鬧了半天都是一路貨色,她無端被「連坐」,冤得一肚子火,頓時將木小喬的仇一起記在了這夥人身上。周翡此時再一動手,僅僅是聲勢便與方才大有不同。
胖掌柜那雙刀www•hetubook.com•com槍不入的手彷彿一把抓在了烈火上,一陣灼痛瞬間卷上全身,血流出來就是黑的——那鐵箭上竟然有毒!
那小白臉狠狠地盯著周翡,目光中彷彿要噴出火來。
這會兒住店的客人已經紛紛起身了,正要三三兩兩地出來吃早點,一大清早碰見一幫披麻戴孝的堵門,臉色都不大好看。
從九龍叟暗算,到胖掌柜中箭斷腕,統共不過一息的光景,謝允連眼都沒來得及眨一下,已經呆了。半晌,他才低聲道:「花?難道是『芙蓉神掌』花正隆?」
這時,那紀雲沉突然開口說道:「姑娘,刀法一個套路是死的,人卻是活的,南刀是李前輩的刀,你是你,你太拘泥於前人絕學了。」
李徵交遊極廣,後來挑起四十八寨的大旗,更是舉世聞名。相比而言,那位關鋒關老前輩就不太愛問世事了。他比李徵還要年長十來歲,早年還有些傳說,自從舊都叛亂之後,他便再沒有入過關,逐漸成了個傳說。到如今,想必已經作為一個普通的牧羊老人終老荒原了。
他話音沒落,便只見店小二捧著個小錢袋上前,戰戰兢兢地遞給那幾個哭喪的。
住個店也能連坐,這他娘的招誰惹誰了?
他一邊嘴裏嘮叨著,一邊小心翼翼地往二樓臨街的窗邊瞄了一眼。那裡坐著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衣裳穿得很素凈,頭上卻系了一條紅綢子,少女自有一番眉目如畫,不必穿紅掛綠,也不必珠光寶氣,有這一點紅就夠畫龍點睛。
周翡小聲問道:「『白孔方』又是什麼玩意兒?」
謝允喝道:「都愣著幹什麼,陣已破,不足為懼,你們怎麼還不反擊?」
那兩人轉眼衝到了三春客棧門前,見那店小二傻乎乎地拎著掃帚不知躲閃,沾著碎肉末的鞭子劈頭便向他抽了過去。眼看店小二一顆腦袋要變成個爛西瓜,二樓突然落下兩根木筷,一根打偏了鞭梢,一根正戳在那持鞭人手腕上。
掌柜的忙拎著自家小夥計讓路,說道:「您請。」
方才被打鬥聲驚動,紛紛閉門關窗的商販與人家又重新把窗戶支了起來,往來過客沒事人似的重新走動。所有人似乎都習慣了這種場面,彷彿地面上那一攤不是人血,而是狗屎——除了小心別踩一腳,再沒有別的值得留意之處了。
他話音沒落,小白臉已經一臉惡毒地叫出聲來:「那你怎麼還不趕緊去死?這一客棧的人,今日在此喪命,都是受你牽連,你為什麼不死?」
周翡:「……」
謝允在桌上寫下的「青龍」二字水跡未乾,剩了寥寥數筆,組成了「月尤」,見她三言兩語間,好似執意要打架,只好暗自搖頭,心道:我剛還說她沉穩了不少,唉,真不禁誇。
紀雲沉替花掌柜止了血,嘆了口氣,回頭沖周翡一揖到地,又抬頭在客棧中環視一圈,沖眾人說道:「紀某人連累諸位了,實在百死莫贖。」
密封的客棧中好像無端捲來一陣秋風——謝公子就是那片隨風而動的落葉。
謝允也不生氣,乾脆收起兩條無處安放的大長腿,盤膝往地上一坐,神神道道地說道:「老人家,凡事太過,緣分必然早盡,您不勸勸自家人,反而聽之任之,為虎作倀,實在有失高人風範。」
說話間,只見一個三十七八歲的漢子緩緩從后廚走了出來,那人瘦高挑,身上掛著圍裙,兩肘往下套著兩個略帶油漬的套袖,是個廚子打扮。他露在外面的臉和手都洗得很乾凈,整個人卻依然顯得十分落魄,一點精神都沒有。
風塵僕僕趕路的,大多心情不會太好,店小二難得碰見這麼會說話的客人,樂出了一口裡出外進的齙牙:「給您盛了一大碗。」
活人死人山青龍座下一干教眾沖入客棧中,逮誰砍誰。
九龍叟目光閃動了片刻,從懷中摸出一面小旗,一抬手插在門口。
這時,突然有人揚聲道:「住手!」
掌柜的忽然開口道:「慢,慢動手,諸位大爺,勞駕,您看,我這小店裡就這麼一個廚子,您將他領走了,我上哪兒去再找一個來呢?」
那殺人的青年聽了,似乎頗不滿意,拉著臉,覷著老者只是冷笑。
然而蜉蝣陣千變萬化,以萬物為遮、萬物為擋。周翡去追那飛箭的時候,事先本能地伸腳一踢旁邊的長凳子,那長凳子跳了起來,正替她擋了一下。木凳隨即四分五裂,周翡只覺一股陰寒的掌力自她肩頸大穴湧入,掌力雖被凳子擋了一下,威力依然不容小覷。她內腑巨震,嗓子里頓時冒出了腥甜氣息,然而與此同時,她身上另一股內息突然自行流轉。
周翡當下躲也不躲,人依然坐在長板凳上,橫刀架住短劍,一伸腿將對面謝允連人帶長椅踹出了兩丈有餘,省得他礙事。她隨即手腕一翻,長刀噌的一聲亮了相,貼著那老者的手肘,自下而上掀了上去。
廚子臉色一變,沉聲道:「你們做什麼?」
胖掌柜低笑了一聲,沖那九龍叟道:「老哥,多行不義必自斃啊。」
周翡冷聲道:「知道就別礙事。」
周翡側頭看去,只見謝允三步並作兩步地跑上來,對她說道:「白先生護送著吳小姐一路過去,大概會走些偏路。吳小姐不耐勞頓,路上可能還得多歇幾天,肯定比咱們慢一些。我大概算算,這兩天大概能有信捎來。」
馬上那青年的面貌可謂是眉清目秀,只是眉目過分修長了些,眉梢收成細細的一線,幾乎掃入鬢角,看著十分陰柔。他下巴微尖,薄嘴唇,加上一雙好似帶了毒的眼,看誰都像是跟人家有殺父奪妻之恨,是典型的「天庭不飽滿,地閣不方圓」,彷彿是照著民間相書上「刻薄寡恩」的那一頁長的。
周翡從樓上往下看,覺得他那胖胖的背影很像集市上賣的「磕頭不倒翁」,忍不住惻然,感覺開店這行當,她這輩子是做不了的。她曾經感覺邁過了洗墨江就是天高地闊,沒什麼能難住她,如今才知道,以她這一點微末的資質,大約也就夠給人看門護院的,不要說大事業,「小事業」也是一團亂。
她在店裡已經住了三天,天剛一亮,她便會起身到窗邊坐著,像是在等什麼人。
她低頭一看,胖掌柜點了那小白臉的穴道,將他扔給紀雲沉看管,全力應對九龍叟。其他人全然是勉強掙扎,根本指望不上。
原來周翡雖然從段九娘那裡機緣巧合之下收了一股枯榮真氣,卻沒來得及學會如何自由使用。她身上兩股真氣雖然相安無事了,卻並未合而為一,有點各行其是的意思。這種古怪的情況,哪怕段九娘還在,恐怕也教不了她。而這股險些要了她小命的枯榮真氣一直沉在她的經脈中,方才卻意外被九龍叟一掌激發出來。
蜉蝣陣可以延展天地,也可以在方寸間走轉騰挪,周翡的身法叫人看得眼花繚亂,整個二樓頃刻間沒了人。
蜀中一年到頭連個雪渣都看不見,南刀卻是冰冷凜冽,有北風卷雪之勢;而塞外除了風沙就是牛羊,北刀的刀法卻極柔,人稱「斷水纏絲」。
不知什麼時候趕到的周翡微微一錯身,避開濺出老高的血跡,若不是她下刀及時,那老鬼不知又要出什麼幺蛾子。她皺著眉掃了謝允和紀雲沉一眼,真是不知道這倆嘴炮玩意兒到底有什麼用。
九龍叟暴喝一聲,加了十成力,仗著自己內力深厚,狠狠地壓住了周翡的刀背,兩人一時間僵持。這時,那廚子卻突然在旁邊輕輕地說道:「姑娘這難道是……破雪刀嗎?」
枯榮真氣和破雪刀曾經相爭相鬥,而後陰陽兩隔二十年,不料在她身上通而為一。
周翡親眼見了人間無數她想都想不到的艱辛,親身承擔過一點跟李瑾容當年比起來微不足道的責任和壓力,才知道李大當家其人,確乎是了不起的。而見識了活人死人山的大魔頭、北斗貪狼甚至枯榮手這樣的絕頂高手,周翡反倒覺得李瑾容的功夫雖然也屬於一流,但未必就能一枝獨秀。
只聽謝允大叫道:「上面!」
周翡不躲不閃地回視著那青www.hetubook.com.com年的目光,面無表情地把糖塊嚼了。
周翡心裏「咯噔」一下,一想到吳楚楚那千金大小姐在一個「殺人越貨」的人手裡,吃到嘴裏的東西就有點咽不下去。
周翡這段時間本就心有鬱結,乾脆縱身落到樓下,將長刀往地上一戳。
周翡這幾天連逃命帶趕路,大概明白了此人的脾氣——謝公子這一身上下,除了腿,也就只剩下一肚子歪理邪說了。他就是想跟你爭辯「太陽是打西邊升起來的」,也能往那兒一坐,滔滔不絕地白話一天,非得說得眾人心悅誠服,發自肺腑地認為太陽就是打西邊升起來的。
青龍主和那將屬下當羊放的朱雀主木小喬不同,不愛自己動手,最擅長群毆。他創了一種人多勢眾的「翻山倒海」大陣,打仗不見得行,對付落單的高手卻是極佳。
小客棧頗有些年頭了,木階走起來「嘎吱嘎吱」直響,一面臨街,一面種著一排百十來年的古樹。
謝允總覺得他臉上有種「活夠了」的氣色,懷疑他下一刻就會把那小箭往自己喉嚨里捅,忙道:「你就算死了,九龍叟也不會放過我們的,活人死人山何時講過道理?」
九龍叟一見謝允這小白臉,恨得心肝一起抽起筋來,只恨不能把他碎屍萬段、剁餡喂狗,登時一劍朝他刺去。謝允就像一片紙,幾乎不著力地從半空中落了下來,腳尖剛一沾上地面便順勢滑開。
周翡總算有了點精神,問道:「會有信嗎?怎麼送?」
旁邊沉默了半晌的那廚子卻開了口,說道:「既然九龍叟發了話,小姑娘,你們能走就走吧,你們本就是無端被我牽連,實在抱歉。」
謝允抽時間沖周翡擠了擠眼,比了個大拇指——你有三尺青鋒之利,我有三寸長舌之絕,天衣無縫,合作無間。
周翡一頭霧水地聽他吠了這許多廢話,愣是沒聽明白這小白臉是想要紀雲沉死還是想要他活。她懷疑活人死人山的人腦子都有問題——自己跟自己的主意都不能前後一致,沒事老是自己說嘴打臉玩!
那騎馬的人長鞭登時脫手,險惡的倒刺跟倒霉的店小二擦肩而過,差點頭面不保的店小二「撲通」一聲坐在地上,哆嗦成一片樹葉。
滑到盡頭,周翡手中刀鋒陡然一立,「破」字訣已經蓄勢待發,她面前的人來不及反應,已被那如毒蛇吐芯似的刀捅了個對穿。周翡一腳將那屍體從自己刀尖上踹了下去,隨後伸手一操,拎起屍體的領子,狠狠往前一撞,正要上前補陣的人頓時被撞飛了。
那九龍叟一聲令下之後,好似破罐破摔,抽出他那把亮著九個豁牙的短劍,徑直衝那小白臉胸口捅去。
周翡自從下山後,長的不光是心眼和見識。曾經,她將李瑾容當成自己做夢都想超越的目標。那時候,周翡一方面覺得李大當家也沒什麼了不起的,遲早會有那麼一天,她能毫不費力地奪下她娘手裡的長鞭。另一方面,她又隱隱地對李瑾容有種說不出的依賴,她潛意識裡相信,哪怕天塌下來,只要李大當家還在,四十八寨就不會被埋在裏面。因此大當家說的話一定是無可辯駁、無可爭議的,大當家教的功夫一定是最權威的,最正確的。
掌柜的卻彷彿並不想要這小白臉的命,當下便挾持著他往後退去。場中形勢驟然逆轉,變成了九龍叟要殺自己人,掌柜的玩命護著,還頗為束手束腳。小白臉自帶倒霉之氣,誰跟他一撥誰吃虧,胖掌柜雖然深藏不露,但是帶著這麼個大累贅,幾回合下來,也是左支右絀,好不狼狽。
九龍叟一條腿畸形地垂在一邊,差點疼暈過去,死狗似的在地上喘了片刻,混濁的雙眼中竟又清明起來,聞聽「花正隆」三個字,他目光閃爍,一隻手便要探入懷中。就在這時,他面前有雪亮的刀光一閃,九龍叟的瞳孔只來得及一縮,還沒縮到位,本人已經成了個「無頭叟」,大好頭顱嘰里咕嚕地滾了出去。
他一邊說,一邊湊到那小白臉面前作揖。
她撞開補陣人,不往前走,反而後退一步,手肘一弔,點在一個青龍教徒的下巴上。那人仰面倒下,旁邊的人忙要上前,一劍刺來。周翡用刀背一頂,順著他的力道側身掠出去,將密集的陣法豁開一條小口。
他說著,往下彎了彎腰,隨著他的動作,那小白臉臉都扭曲了,漲得紫紅。廚子面露不忍,上前一步,本想說什麼,卻又想起掌柜的這是為自己出頭,只好憋回去了。
謝允在旁邊深以為然地點點頭,說道:「我妹妹雖然沒大沒小,時常毆打兄長,但聽她說話還是很順耳的。」
紀雲沉轉過頭看著他,嘆道:「阿沛,你現在這樣,要是讓你雙親見了,心裏不知要怎麼難受,別再糟踐自己了。」
她話沒說完,已經縱身沖向九龍叟,長刀裹著風雷之聲便呼嘯而至。方才在樓上,她雖然和九龍叟動過手,但那時周翡不知對方深淺,也不知道他們大老遠跑來找事的來龍去脈,不好不由分說地大打出手,因此出手多有保留,基本只是招架。
圓滾滾的掌柜扯了一條抹布,抬手在打哈欠的小夥計後背上拍了一下,罵道:「懶骨頭,眼睛里沒活,還在這兒磨蹭!」
她飛身而下,將「風」一式發揮到了極致,生生將青龍教眾的大網撕開一條口子。然而幾次接近門口,卻總是被人海填回來。人網在她身後不住地收縮,周翡心裏發急,手上刀已經快成一道殘影,卻總覺得越反抗越無力。
周翡沒十分明白,問道:「什麼……什麼牙?」
小白臉笑道:「這個容易,我不要你的命,你先當著我的面,剁下自己一隻右手,再跪在地上給我磕上百八十個頭,叫我穿個三刀六洞,咱們以往的恩怨就算了!」
周翡一咬牙,心道:死馬當活馬醫吧。
紀雲沉的臉色陡然變了,驀地站了起來,卻見那胖掌柜滿頭冷汗地從旁邊撿起一把不知誰掉落的板斧,大喝一聲,將自己那隻中箭的右手齊腕剁了下去。
殊不知九龍叟也在暗自驚駭——周翡的手腕麻不麻他是不知道的,可這女孩子的刀法極凜冽,竟有幾分熟悉,而且步步緊逼,絲毫沒有少年人與人動手時的猶豫與遲疑。
大約是錢給夠了,那瘦猴掂了掂手中的錢袋子,神色也緩和了不少,點頭笑道:「不必,不早了,不耽誤你生意,走——」
周翡心說:呸。
他話沒說完,周翡已經一晃身到了他面前,抬手便抽了他一個大嘴巴。
廚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要怎麼樣,你說。」
周翡:「……」
那廚子沒料到竟然有小青年能一語道破他名姓,便微微一愣,隨即苦笑道:「慚愧,在下確實姓紀,如今已是廢人,不敢污了先師名聲,『北刀傳人』萬萬不敢領。」
那老者搖搖頭道:「主上有命,不可違,這位公子,姑娘,得罪。」
周翡筋骨稍顯細弱,不止一個人斷言她練破雪刀會事倍功半,可枯榮真氣卻又極暴虐,正好補了她的短。
紀雲沉低頭道:「不錯,我發過重誓,自廢了武功,終身不再使刀,也不再跟人動武。」
衡山腳下,方圓好幾十里,只有這麼一處能讓人落腳的客棧,雖說如今世道蕭條,但也頗為熱鬧。據說此地早年間也是個熱鬧地界,大小店鋪紛紛雜雜,後來都倒了,只剩這家名喚「三春」的客棧一枝獨秀。
可是此時,好像都反過來了。
誰知世事無常,轉眼她就孤立無援,一身心事。
白臉青年便跳著腳道:「你去不去!」
周翡一臉驚奇,有點沒明白,她好不容易把那塊糖漱下去了,忙問謝允道:「你看清楚了嗎?方才究竟是我打了他,還是他打了我?」
騎馬的人一把摘下頭上斗笠,惡狠狠地瞪向二樓木窗——原來這抬手便打殺人的惡徒竟是個二十齣頭的年輕人。
他說到這兒,三春客棧外面突然冒出來一大幫人,袖上一水兒地綉著張嘴欲噬人的惡龍。客棧中其他人見來者不善,紛紛退至牆角,硬是騰出了中間一塊空地。
那老人嘆了口氣,緩緩地從hetubook.com•com袖中抽出一把短劍——普通的短劍或輕或靈,乃刺客的愛寵,那老人手上的短劍劍柄卻十分厚重,手小的人恐怕都握不滿一圈,上面活靈活現地雕著幾條蟠龍,尾巴釘在劍柄上,張口欲噬人似的。
掌柜的也真是個人物,碰見這事,居然還能擠出笑容來,團團拜了一圈,口中和和氣氣地說道:「這個沒問題,小路子,拿些茶錢過來給『白孔方』的大哥們解渴!」
周翡「哦」了一聲,她原先還以為自己就算出身「黑道」,下山一趟才明白,四十八寨扯匪旗完全是為了噁心北朝皇帝的,出來逛一圈,人人都覺得她是名門正派中出身的小白花,還是在世外桃源長大的。
胖掌柜面色青白,人不由自主地哆嗦,兩排牙不住地往一起撞,卻還是從牙縫中擠出一句話:「還有人記得我這老東西,幸……幸甚。」
客棧中原來沒有招架之力的人一聽,立刻有怨報怨,有仇報仇,跟堵在門口的周翡兩面夾擊,這樣一來,那陣法真是不破也不行了。
此時,一干青龍教眾沒有了翻山倒海陣,成了一幫沒腦袋的烏合之眾,門口被周翡守得滴水不漏,裏面的人則已經被憤而反擊的住客們殺了個七七八八。
話音沒落,佝僂的老頭就好像自平地拔起,轉眼已經躥上了二樓,短劍出鞘聲如龍吟,直指周翡。這老頭子斷然不是什麼善茬兒,上一句話還說得客客氣氣,下一刻手裡短劍就如毒蛇出洞,根本不給人留反應的餘地。倘若周翡幾個月以前遇見他,恐怕甫一照面就已經蒙了。
其實翻山倒海陣沒破,只是周翡方才一番速度太快,將整個陣給牽制住了,乍一看好多人站錯了位,倘若真有人指揮得當,這陣眨眼就能歸位。可惜九龍叟正跟胖掌柜斗得難捨難分,無暇他顧。謝允這一句「惑眾妖言」當即落地生根,立竿見影地將青龍教的翻山倒海陣給「嚇」亂了。
九龍叟抽著氣無意中一抬頭,正跟吊在半空中、藏在木階夾縫裡的謝允目光撞上。
周翡眨眨眼。
周翡驚呆了,忍不住問道:「什麼時候都不跟人動武,那倘若別人要殺你呢?」
九龍叟凶名已久,內功自然不是一個初出茅廬的少女能比的。周翡的破雪刀雖冠絕天下,但幾次三番下來,手腕也不由得發麻。
謝允見她一雙眼睛睜得又圓又大,眼尾一小簇睫毛微微翹起,顯得十分可愛,賤人之心便又蠢蠢欲動,故意吊著她的胃口,大尾巴狼似的說道:「說句好聽的,我告訴你。」
這客棧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剛好讓這張「人網」給網得水泄不通。
周翡沒什麼胃口,但是見人家熱情,又不好意思拉著臉,便勉強笑了一下,說道:「沒什麼,有點吃不慣,隨便上吧。」
白臉青年氣得柳眉倒豎,頤指氣使地對身邊的老人說道:「給我把那臭丫頭捉下來!」
謝允驚奇地打量著她:「你腦袋不大,可還真能裝事。」
謝允接著說道:「這五種人統稱『行腳幫』,雖然不歸一個老大管,但是互相之間也都知道是怎麼回事。一條線路有一條線路的兄弟,做的買賣叫『一手黑一手白』。你要是懂行,是自己人,手裡有線,那麼放心,行腳幫的規矩大過天,無論你是送東西、送信,還是打聽事,都能辦得妥妥帖帖,很靠得住,這叫『做白生意』。『黑生意』我就不多說,你也想象得出來——白先生那個人你不用擔心,他是我一個堂弟的人,靠得住,手上有七八條行腳幫的線路,跟著他走,只要不兜頭遇上北朝鷹犬,去水匪寨子里都有人給你燒魚吃。」
九龍叟再要躲閃已經來不及了,胖掌柜一把抓住他的小腿,直接將他拽下來掄在了地上。
周翡不過稍一遲疑,便有七八把兵刃壓在了她的刀上,身後一邊兩個人立刻補上同伴的位置,分別從四個角度撲向她。
周翡一提刀柄敲在謝允肋下:「說不說?」
周翡低頭一看下面人數眾多的青龍教眾,頭皮有些發麻,眉頭不由得皺了起來。不料一回頭,卻見謝允那廝早早找了個「風水寶地」——木階懸在半空的一個夾縫裡,前後有木頭柱子擋著,可躲可藏,十分逍遙,當即忍不住翻了個白眼。謝允露出個頭來,對她齜牙一笑,說道:「破陣不難,你聽我說,先把門窗封住,不讓他們補人,然後記住『唯快不破』四個字,再密的網也怕火燒,不足為懼。」
廚子垂下眼,往前走了一步,那小白臉立刻退了一步。見狀,那廚子好似笑了笑,停下腳步,輕聲說道:「那倒也沒什麼,我同你回去,要殺要剮全看你,不要攪擾了人家。」
胖掌柜花正隆踉蹌著往旁邊一坐,紀雲沉連忙上前幫他止血包紮。
就在這時,客棧外面突然傳來幾聲慘叫,嗩吶和銅鑼的聲音戛然而止,整個客棧一靜,門口掃地的店小二睜大眼睛。周翡自二樓木窗往外張望,只見兩匹快馬氣勢洶洶地跑過長街,馬上的人頭戴斗笠,看不清臉孔,直接從「白孔方」那幫人中間闖了過去。騎馬的人手拿長鞭,兩下掀翻了一大幫吹拉彈唱的「孝子賢孫」,只見那鞭子上生著倒刺,沾上血肉就能撕下一層人皮。
倘若那小白臉的脖子再細一點,非得讓她這一巴掌將腦袋抽下來不可。那一邊白白凈凈的臉頓時腫起老高,細條瓜子臉成了一枚倒放的橡子!
紀雲沉眉梢微微動了一下,臉上帶著披塊白布就能哭靈號喪的愁苦,輕聲細語地對周翡說道:「讓他殺就是了。」
九龍叟一臉無奈,嘆道:「掌柜的真人不露相,一舉捉了我家少主。老朽束手無策,搶不回人,若是討要,掌柜的想必要提出老朽做不了主的事——要麼是看護不力,要麼是辦事不力,二者擇其一,老朽的罪名是必然落下了。依著我家主上的脾氣,我這老命也是必然保不住了,那麼掌柜也便是老朽的殺身仇人了。我一個老廢物,別的事辦不成,只好先給自己報個仇。諸位掏錢住店,是跟我的仇人做生意,這樣算來,連坐也沒什麼不妥當。」
天下陣法,雖然千差萬別,但有些道理是固定的。周翡雖然從未曾系統地學過,但對打架……特別是打群架一事天分極高,一套「蜉蝣」就已經足夠使她如虎添翼了。
「白先生以前出身『行腳幫』,手底下有些雜七雜八的門路……」謝允一句話沒說完,小二就端了早飯上來,謝允一躍而起,自己跑過去接過搖搖欲墜的水壺,「慢點慢點,我來。老闆娘調的醬還有嗎,今天給我盛了嗎?我看我臨走怎麼也得順一罐走,不然以後半年吃飯都沒味。」
周翡腳尖一點,上了桌子,那小箭擦著她的鞋底鑽進了木桌子里,一支不算,只聽「篤篤」幾聲,短箭接二連三地冒出來。
然而周翡已經見識了朱雀主、北斗,甚至枯榮手,她就像是一棵被無數絕代高手揠起來的苗,跟四十八寨中那個不知世事的鄉下丫頭早已不可同日而語。
謝允忙道:「不錯,這位兄台還是趕緊閉嘴吧,她真幹得出來!」
周大俠剛剛路見不平,拔了筷子,實在不便在眾目睽睽之下伸手摳牙,只好頗為隱晦地瞪了謝允一眼,高深莫測地端起旁邊的茶杯漱口。謝允不明所以,還當她是經歷了一番生死劫難后穩重了不少,心裏嘆道:多少人七老八十了都管不住自己的嘴,她小小年紀,口舌之快都能忍住不逞,著實不容易。
這位傳說中的北刀傳人不緊不慢地說道:「破雪刀共九式,從前往後,分別是『山』『海』『風』『破』『斷』『斬』『無匹』『無常』『無鋒』。我年幼的時候,有幸見過李前輩一面,以為他的刀,精華在『無鋒』。而破雪刀到了李大當家手上,我恰好也有幸見過一次,她的刀,精華在『無匹』。小姑娘,你既不是李前輩,也不是李大當家,你的刀落在哪一式呢?」
老人遲疑了一下。
此人全然是胡說八道——想要封住門窗,首先得有個人深入陣中,撕開一條長口子,在內外兩撥人夾擊時強行封門,隔和圖書開裡外兩伙青龍教眾,再和客棧里的人裡應外合才行。她當即氣不打一處來地怒道:「什麼餿主意,你行你上!」
紀雲沉說話有一點中氣不足,語氣卻非常平靜,好像旁邊這些大俠與魔頭將人腦袋打成狗腦袋,也動搖不了他這心如死灰的平靜。
她當即就要追上去,卻被不知什麼時候爬起來的謝允一把拉住。謝允小聲道:「英雄,你先歇歇,給人說兩句話的工夫。」
小白臉冷笑,橡子臉妨礙發揮,笑得嘴有點歪。然而此人真是個天生的賤骨頭,拼著受割舌之刑,也要說話討人嫌,仍不肯消停,他說道:「你們扣下我無所謂,我不過是青龍主座下一條會搖尾巴的狗,可你們殺他的九龍叟、破他的翻山倒海陣,公開打了他老人家的臉,此事可就不能善了了。今日在這兒的人,有一個算一個,誰也跑不了!」
二樓的小木窗一支,就有一大片濃郁的樹蔭鋪天蓋地地落下來,每日早上,雲霧尚未收入露水中,遠山近水氤氳繚繞,長街上人煙稀少,石板披霜,一眼能看見盡頭。
那青年卻看也不看他,翻身下了馬,將馬韁繩隨意一扔,身後的老人雙手接住,像個盡忠職守的家僕。青年旁若無人地走進客棧中,先是指著二樓的周翡說道:「我對女人向來網開一面,算你運氣好,待此間事了,下來給我磕個頭,我便不與你計較了。」
他話沒說完,雙手已經驟然發力,那倒霉的過路行商吱都沒吱一聲,頭一歪,沒了氣。
那跨在門檻上的瘦猴聽聞他一語道破自己來歷,便抬眼盯了掌柜的片刻,殭屍似的笑了一下,比畫了一個大拇指道:「掌柜的不愧是生意人,招子亮,有眼力見兒,懂事。」
那小白臉聽見「雙親」二字,簡直要當場犯病,一張臉登時漲得通紅,脖頸上的青筋暴起似乎有一寸高,倘若不是穴道被制,大約能跳起來咬人,大聲道:「你還有臉提我爹娘!你……」
周翡一時心情有些複雜。
那青年人一眼對上周翡的目光,見不過是個小姑娘,也沒太將她放在眼裡,氣焰囂張地喝罵道:「哪裡來的狗拿耗子?」
而方才被周翡一個人堵在客棧外面的青龍教眾終於破開木門,還沒來得及往裡沖,就跟九龍叟單飛的腦袋打了個照面,跑在最前面的一個不留神,讓門檻絆了個大馬趴,然後此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跳了起來,二話不說,轉身就跑。
一個老隨從,一個胖掌柜,各自客氣各自的,一個在馬上,一個在地上,互相「對不住」了半晌,直到旁邊青年人的馬不耐煩地打了個響鼻,那青年才冷冷地說道:「二位這堂還拜得完嗎?」
剛說完,只見那九龍叟手腕「嘎啦」一聲,擰成了一個頗為嚇人的角度,「咻咻」的聲音從大張著的龍口中掠過,劍柄上小龍口中突然射出了兩支巴掌長的小箭,一支射向周翡,一支射向那姓謝的支嘴驢。
小白臉冷笑一聲,伸手便向他胸口:「我管你……」
掌柜的長著一張又白又胖的臉,一笑起來就見牙不見眼,倘若將這人抻開壓平了放在紙面上,就是個正楷寫就的「恭喜發財」,看著就心寬。周翡見他實在討人喜歡,便忍不住跟著他笑了一笑。
她扭過頭去,懶得看這不要臉的東西手腳並用地扒在樓梯夾縫裡散德行。
掌柜的說道:「這不就行了嗎?姑娘等著啊,小人叫那偷懶的猢猻給您端熱的去。肚裏有食,心裏不慌嘞——」
有了這麼個帶頭的,門外的青龍教眾頓時作鳥獸散,轉眼間跑了個乾乾淨淨,徒留一片血跡,自三春客棧門口綿延到了長街上。
掌柜的擺了擺又白又胖的手掌,嘆了口氣。
周翡沒來得及問,便見那九龍叟突然出手,一把抓起了牆角一個住店的行商。那行商身邊跟著好幾個走鏢的護衛,愣是誰都沒來得及反應,眼睜睜地見他拎小雞似的拿了自家主人,紛紛拿起兵刃,卻誰也不敢先動。
住個店也能連坐,這他娘的招誰惹誰了?
周翡皮笑肉不笑地道:「謝大哥,我看你那輕功還得練,起碼得跟嘴賤差不多勤快,不然容易有血光之災。」
當下他閉口不言,抓緊時間把剩下的面扒進嘴裏,準備隨時捨命……給君子加油助威。
謝允一縮頭:「啊喲,大事不好,房子要倒!」
周翡想了想,又問道:「那我能請他們幫忙找人送信嗎?」
這胖子說話底氣十足,兩鬢斑白了,依然很有勁似的,將那抹布往肩頭一甩,哼著小曲就下樓去了。周翡聽見他剛走了沒幾步,就聲如洪鐘似的叫道:「喲,謝公子,您一大早出去啦?真早真早!」
客棧開門迎客,只要不打烊,大門都是敞開,來人卻非得敲門彰顯自己駕到。
謝允喃喃道:「大事不好。」
客棧外面圍的一大幫人聞言,立刻衝進了客棧,將這小小客棧連掌柜的帶住客一起圍住。
有五六個青龍教徒見狀,忙上前來截,周翡就像練了縮骨功一樣,從他們之間的縫隙中極靈巧地鑽了過去。她像一把抓不住的流水,「水」流了一半,她手中刀卻又驟然翻臉,回手下劈,那一刀之果決狠辣實在值得記下一筆。一個青龍教徒難當其銳,來不及回撤,後背上已經挨了一刀,他劇痛之下往前一撲,正好撲到幾個同伴的兵刃上,當場成了一塊被穿了好幾根簽子的臘肉。
那廚子沖掌柜的彎腰施禮道:「掌柜的,對不住,又給您惹麻煩了。」
九龍叟神色閃爍片刻,收了短劍,沖她拱拱手,客客氣氣地說道:「老朽不知姑娘是南刀後人,方才多有得罪。我等的恩怨既然與姑娘無關,那麼便多有打擾了。我們這裏大動干戈,這許多人,刀劍無眼,難免誤傷。姑娘可以帶著你的……嘿嘿,那位朋友先走一步,來日有緣再見,老朽再給你賠罪。」
周翡點點頭。
那九龍叟聽了這人出聲,臉色驟變,頓時顧不上周翡,連樓梯都來不及下,雙腳一跺,使了個破壞性極強的「千斤墜」,直接將二樓的木板踩碎,落到一樓,攔在那小白臉面前。
周翡當時沒細想,含怒回手一刀,這一刀是「破雪刀」中「山」一式,中正厚重,她以往使得中規中矩,此時卻不知為什麼,帶出了說不出的肅殺之氣,比平時生生快上了三分。
謝允被她敲得一彎腰,險些咬了自己的舌頭,見周翡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忙道:「說說說,英雄省點力氣——這小店不大,客人又多,平日里都是掌柜的當夥計使、夥計當驢使,你瞧那掌柜的,好幾次打烊后,清掃擦桌子之類的粗活都是他自己動手干。幹活的人掌心自然繭子摞繭子,你不覺得他那雙手皮肉太細了嗎?」
這一動手,她才發現這些人的棘手之處。這些青龍教眾明顯訓練有素,進退有度,像一張纏人的大網。破陣一般是逐個擊破,可是對上這些人,一旦深入一點,那「網」便會順著力道縮下去。殺一人,立刻有另一人補上,不多不少,有條不紊。客棧外面還等著不少人,隨時準備按順序入陣,他們個個武功庸常,可是湊在一起,便組成了一個「巨人」。每個人都只是巨人身上一根頭髮,死多少都不傷筋動骨。
謝允全無方才附和她要留下時的英雄氣概,當即一縮頭道:「我可不行。」
她手上不由得頓了一下,險些被包圍過來的青龍教眾堵在人群中。
「落葉」一邊翩翩起舞,一邊嘴上不歇氣地說道:「大伯,柿子不能光找軟的捏啊,多損您老人家的一世英名?」
九龍叟冷冷地看了那小白臉一眼,口中驀地發出一聲尖銳的號子,他身後的人陣驟然動了,撲向客棧中的眾人。
謝允道:「就是紙錢——原來有大戶人家出殯發喪講排場,怕家裡孝子賢孫不夠,請一幫人專門跟著哭靈操辦。現在兵荒馬亂的,怕是沒那麼多生意,倒做起吃拿卡要的買賣了。沒事,開店迎客的,應付地痞流氓是常事。」
既然有「朱雀」,想來也應當有「青龍」「白虎」「玄武」之流。樓下這青年人應該不是「青龍主」,否則不會讓她www.hetubook•com.com一根筷子打掉長鞭,但瞧他那神氣的樣子,想必在青龍座下也是個人物。
謝允搖頭晃腦地說道:「什麼是正事?凡人眉下一雙眼,有人看宏圖霸業是正事,我看哄小美人高興才是正事,有什麼高下之分?我覺得我更風雅一點。」
謝允慢慢悠悠地在她耳邊說道:「衡山腳下這三不管的鬼地方,什麼牛鬼蛇神都有,你當光是嘴甜就能混下去嗎?你瞧見那掌柜的一雙手了嗎?」
周翡莫名其妙地接過,打開一看,發現裏面是一包糖塊,不知是從哪裡買來的,恐怕是農家自製,切得粗枝大葉,一塊能噎死個把小孩子。她狐疑地看了看謝允:「我以為你一大早出去是有正事,鬧了半天是買糖去了?」
周翡不留情面地說道:「腿長在我身上,我願意來還是願意走,用不著蚯蚓來指揮。」
謝允目光一掃,忽然說道:「九龍叟一雙手上功夫天下無雙,什麼時候倒要對一位後輩言聽計從了?」
那角落裡被點了穴的小白臉見眾人都十分繁忙,沒人搭理他,便自冷笑一聲道:「芙蓉神掌,南刀……哈哈,真不愧是北刀傳人,哪怕成了個廢人,也有一幫狗腿子上趕著保你……」
馬上的青年眉頭一皺,剛要開口,旁邊他的同伴卻緩緩伸出一隻手,擋住了他。
罵完自己人,掌柜的很快又堆出一臉笑容,挨個兒給店裡的客人賠不是。倘有那好說話的,抱怨一聲就算了,也有不好說話的,須得掌柜再三作揖,吉利話說盡,嘴皮磨破一層才行。
周翡一頭霧水,便見謝允眼睛看著樓下,手指蘸著水,在桌上寫了「青龍」二字。她愣了愣——在山谷中,周翡偶遇沈天樞的時候,從對方嘴裏聽說過,活人死人山上有四個頭頭,分別以「四象」給自己臉上貼金,木小喬就是「朱雀」。
可是而今,三天期限已過,段九娘卻一點音信也沒有。
三春客棧的掌柜連忙三步並作兩步地從客棧中跑出來,雙手將店小二從地上拎了起來,一揖到地道:「不敢不敢,擋了尊駕的路,真是對不住。」
周翡挨個兒數:「我得先找王老夫人,不知道她怎麼樣了。先是我哥不告而別,現在我又找不著了,她回家沒法跟我娘交代,這會兒指不定得怎麼上火。再有晨飛師兄的事我也得告訴她……那邊叛變的暗樁,不知道牽扯了多少人,也得知會長輩一聲……」
周翡沒料到還有這種變故,一縮手,翹起來的刀鞘「吧嗒」一聲落了回去。
謝允一看,這死老頭好霸道,連看熱鬧的都打,猛地往旁邊挪了半尺,險而又險地避開了那支短箭,椅子卻失去了平衡,他直接坐在了地上。
那人緩緩摘下頭上斗笠,露出一張老態龍鍾的面孔,混濁的目光在周翡身上打了個轉,又落到謝允身上,聲音沙啞地說道:「我家少爺脾氣不好,趕路又急,多有得罪,給諸位賠不是了。」
謝允道:「丐幫網羅天下乞丐,裡頭有幫主有長老,按著地頭划片,各行其是,很講道義,裏面規矩也嚴,幾袋的長老幾袋的弟子一看便知,因此他們算是『白道』。行腳幫差不多,也是一幫落魄潦倒跑江湖的,不過有道是『車船店腳牙,無罪也該殺』,他們走的是『黑道』。」
一瞬間,九式破雪刀原有的框架彷彿突然在周翡心裏分崩離析,她想也不想,由著性子橫出刀背,壓住一個青龍教徒手中的兵刃。那人本能地用力往上頂,周翡順勢就著刀鋒滑了過去——像她無數次用一根柳條滑過牽機線一樣!
紀雲沉聽了,神色彷彿更黯淡了些,他緩緩彎下腰,從地上撿起被周翡擊落的小箭。
可是就在這時,「咔」一聲極輕的動靜響起,客棧太嘈雜了,連胖掌柜自己都沒聽見,紀雲沉和謝允卻同時抬起頭,異口同聲道:「小心!」
掌柜的忙親自上前,滿臉堆笑道:「周姑娘今日也早,早點想吃點什麼呢?我看昨天那盤小菜您沒怎麼動,是咸了淡了,還是東西不愛吃啊?」
周翡還真沒留意過,聞言一愣,她仔細看過去,只見掌柜的那雙手潔白如羊脂,掐著那小白臉的脖子,手背上連一條青筋也看不見,依然是不溫不火地笑道:「勞駕,勞駕,諸位堵著門,我這一大早沒法做生意,求大爺們體諒體諒小人,給您作揖了。」
謝允四下一看,頗有自知之明地說道:「這種場合我可不大擅長應對……」
姓謝的可真是個能屈能伸的人物。
九龍叟本就是欺負她年幼真氣淺薄,不料這一掌拍過去,非但沒能傷她,反而彷彿逼出了長刀的凶性。他愣是沒敢硬扛,倉皇退開兩步,手持短劍護在胸前,如臨大敵地盯著周翡。
滿大街支起的門窗就跟排練好了似的,齊刷刷地關了回去,方才還人來人往的街上眨眼就沒了人。
掌柜的覷了一眼她的神色,一團和氣地笑道:「姑娘啊,天塌下來,可也得吃飽了不是?大清早的,別的客人都沒起,您容小老兒我多兩句嘴,蹉跎到小人我這把年紀,您就知道了。再過不去的事,都有過去那一天,想家的,遲早您能回家,想人的,遲早您能再見著人。別著急,只要多活一天,就指不定能遇上什麼奇事呢,天天都有盼頭,不挺好嗎?」
那被胖掌柜挾持的小白臉卻在旁邊插嘴冷笑道:「可不是沒臉領,你且問問他,還敢不敢動刀?」
謝允將老闆娘釀的黃醬往面里一拌,說道:「知道丐幫嗎?」
周翡從未聽過一個人能在一句話里塞這麼多屁,一時間「嘆為觀止」,簡直不知該如何作答。
周翡卻不知厲害,她的心神被「南北雙刀」四個字佔去了大半,震驚地看了看圓滾滾的掌柜,又看了看一臉憔悴的廚子,不知道這個「北」指的是誰——當年南北雙刀並稱雙絕,南刀李徵在蜀,北刀關鋒在關外。
周翡不輕不重地說道:「再噴糞就割了你的舌頭。」
周翡自從見識了木小喬的所作所為,對活人死人山實在沒什麼好印象。她覺得這小白臉沿街傷人不說,看起來還格外討厭,連喘氣的姿勢都特別欠揍。李大當家說過,提刀不敢拔,不如給人家切瓜去。何況那九龍叟方才不由分說就動手,也不算與她毫無瓜葛。
周翡被他打斷思路,半死不活地沖他翻了個白眼,一時間愁眉不展,越發地想回家——在四十八寨的時候,她連跟李晟都懶得較勁,每天除了練功就是偶爾應付應付李妍,心裏什麼事都不裝,哪怕是剛下山那會兒,她也只想老老實實地給王老夫人當一個本分的跟班,連寨中的暗樁在什麼地方都不曾留意過。
南來北往的過路客,都得在這兒歇腳打尖,來的自然是什麼人都有,逞兇鬥狠的、不講道理的、特別難伺候的、怪癖一籮筐的……掌柜的全都給答對得順順噹噹,叫客人們平安來平安走,靠的就是一身「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真功夫。
謝允小聲嘆道:「原來那醬不是老闆娘釀的。」
謝允一挑眉:「嗯?」
他話音沒落,周翡已經會意地一揚袖子,堵在門口的一干青龍教眾聽了這等恐嚇,預感到有種見血封喉的邪物,不由得集體往後退了一步。周翡一刀將退得慢的人斬于刀下,隨即「哐」一聲甩上了客棧的門,回手長刀橫掃,逼退想要靠近門的青龍教眾,接著又自己將客棧木門拉開。門外方才上了當的一幫傻帽好不容易回過神來,正要往門裡撞,一下沒剎住,噹噹正正地撞在了迎面一招「不周風」上,血濺在門口,一下多了好幾具屍體,成了天然的門擋。
此言一出,客棧中不少人臉色都不對了,顧不上瞧熱鬧,紛紛悄無聲息地往旁邊撤。
說完,他大手一擰,便要將九龍叟的腳腕擰斷。
謝允想了想,突然從懷中摸出一個小紙包遞給她:「這個給你。」
九龍叟將屍體一扔:「青龍旗立在門口,此地便是只許進不許出,只留死人,不留活人,你們還等什麼?」
紀雲沉失聲道:「花兄!」
這時,只聽謝允一聲大叫道:「你的『銷骨散』呢?」
周翡將長刀在他嘴前入鞘,示意他閉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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