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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匪2·離恨樓

作者:Prie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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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黃塵老盡英雄 第五章 斬龍

卷三 黃塵老盡英雄

第五章 斬龍

他們兩人的對話聽得人云里霧裡,「收屍」「六個時辰」之類的,跟打啞謎差不多,叫人聽來一頭霧水。因此花掌柜突然掉頭就走,除了紀雲沉,其他人都沒反應過來。而紀雲沉手上大概也就剩下顛鍋的力氣了,哪裡抓得住他?
密道中又一道銅鑼聲響起,可是方才明明逼近的聲音卻又遠了,那些遊盪在地下的惡鬼與他們擦肩而過,岔到了另一條路上。此時聽在耳朵里,這鑼聲倒像是一句冷嘲熱諷的回答。
封閉的耳室中,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來。突然,一聲大笑傳遍了衡山腳下四通八達的密道,那人聲氣中灌注了內力,雖然遠,逐字逐句傳來,卻叫人聽得真真的。
紀雲沉的眼眶突然紅了。
花掌柜看著他搖搖頭:「我今日走了,何時能再回來給你收屍?」
劍尖彈在暮雲紗上,像是一道劃過夜空的旱天霹靂打碎了層層月色。
「說北刀已經廢了,」紀雲沉接道,「否則你這些年來又怎麼敢高枕無憂?」
吳楚楚何其聰明,尤其善於「聞弦音而知雅意」,一聽就明白謝允想幹什麼。見周翡看過來,她便往牆角一縮,靠著密道中的土牆抱著膝蓋蹲了下來,閉了嘴,眼神卻十分清楚明白——我就跟著你,別人信不過。
「文斗」,在外人看來,可謂是又平和又無聊,基本看不懂他們在比畫什麼,對刀法與劍招的要求卻更高。因為武鬥時,靈敏、力量、內外功夫,甚至心態都會有影響。但眼下紀雲沉坐在地上,周翡不可能圍著他上躥下跳,蜉蝣陣法首先使不出來,而對上斷水纏絲刀,那些個亂七八糟的小招數再拿出來,也未免貽笑大方。周翡不會丟人現眼地抖這種機靈,只能用破雪刀一招一式地與他你來我往。
可關鍵就是,此時她跟紀雲沉並不是真刀真槍地動手。
吳楚楚大大地鬆了口氣,一顆心幾乎跳碎了,將手心的冷汗抹在自己的腿上。
周翡一方面被殷沛三言兩語攪得疑竇叢生,一方面又大氣也不敢出地盯著紀雲沉手中詭異的銀針,正在全神貫注地一心二用,對方突然說話,她都沒反應過來:「……啊?」
他看似輕鬆不在意,其實用了暗勁,一掌挾著七八成的內力壓下,想出其不意地一下制住周翡。然而就在他手掌碰到那劍尖的時候,周翡手裡的佩劍卻十分狡黠地順著他的力道而下,竟在分毫間滑了出去。
謝允不慌不忙地笑道:「只是有一點我覺得很奇怪,殷家的東西既然都在你手裡,為什麼你沒有變成第二個山川劍?」
他依然落魄得連後背都挺不直,發梢乾枯,頭上卻微微有些油光,既不英俊,也不瀟洒,連眼神都透露出一種不知從何說起的憂鬱。
花掌柜怔了片刻,緩緩地鬆了手。
破雪——「破」字訣。
周翡必須得分出一多半的心神,才能小心翼翼地克制住自己快要從頭頂往外冒的殺氣,一時間便有些詞窮。青龍主卻以為她這沉默是羞怯,越發蹬鼻子上臉地猥瑣起來,往前一探手道:「這還有什麼好想的,過來,告訴我你叫什麼。」
謝允神神道道的,說話半清不楚、似假還真,青龍主到現在都沒摸清他的路數。
青龍主發現不對的時候,伸出去的爪子再要往回縮,卻是不行了。原來他這麼一扣一伸,那鑲金配玉的劍鞘支棱八叉地卡在了他手心裏,一時摳不下來。
周翡一不小心將劍柄上一顆鑲得不結實的寶石摳了下來。
周翡的茫然只存活了片刻,就被她當成破罐子給摔了。她心道:不行就不行,練了多少就是多少,反正要命一條。
周翡強行定了定神,重新回到紀雲沉對面,深吸一口氣:「好,再來。」
搜魂針的迴光返照本不該這麼短,可是眼下鄭羅生已死,撐著他的那一點精氣神也沒了。密道的震顫與雷聲混合在一起,須得極仔細,才能聽見其中的風雨聲。而漸漸地,風雨聲微弱了下去,紀雲沉知道,這並非雨過天晴,只是他的五官六感在衰弱。
周翡猶豫了一下,不知紀雲沉又鬧什麼妖,旁邊的殷沛卻又不甘寂寞地開了口。
咽喉乃要害。周翡再也顧不上去琢磨方才聽見的秘聞,忙後退一步,抬起胳膊一擋。她手臂這麼一抬,立刻便發現不對——這姿勢太彆扭了,她吃不住力。
周翡:「……」
她還有多長時間?
謝允臉色很不好看,靠在一邊的石壁上不出聲。
那芙蓉神掌只是輕描淡寫地一拂袖,輕易就將他的手從自己身上「摘」了下來,閃身而出。紀雲沉這回臉色真變了,三步並作兩步地追了出去,只見出了耳室,還有一道彎,前面登時多了四五條岔路,花掌柜敦實的身形早化入了黑黢黢的岔路中,蹤跡難覓。
花掌柜點點頭,說道:「這密道我不算很熟悉,好歹也算走過一兩遭。我替你引開他們一陣子,六個時辰恐怕辦不到,剩下的你要自己想辦法。」
「慚愧,」謝允半酸不辣地說道,「晚輩專精的只有一門,就是如何逃之夭夭。」
紀雲沉好像氣力不繼似的,緩緩說道:「我入關時,家師相贈兩顆九還丹,據說只要還有一口氣在,它就能生死肉骨。普通人吃了,有拓經脈、療舊傷之奇效。兩顆九還丹中的一顆,早年間為了救一個朋友,已經用了,只剩下一顆,是我給你留的。你自幼胎裡帶病,經脈先天不通,難以習武就算了,還身體虛弱,我想等你長大些,叫你吃下去,或能伐經洗髓。」
周翡本以為北刀險象環生的詭譎會像傳說中的「紫電青霜」一樣,可是紀雲沉手中的刀遠非她想象的那樣炫目。她甚至覺得紀雲沉手中一板一眼的刀法比他以指代刀比畫出的那幾招還不起眼。
青龍主不由得有些驚詫,這女孩是將劍當成了長刀使,而刀法竟然還在他預料之上!
紀雲沉驀地扭過頭去。
周翡從看見他開始就在火冒三丈,聽此人一開口,更是恨不能挖了這人的狗眼。
可是周圍幾個人誰也不捨得走,周翡幾乎目不轉睛地盯著傳說中的「斷水纏絲」。「雙刀一劍枯榮手」對她,乃至對整個中原武林來說,都像是淤泥中幾枝枯黃的殘荷根莖——確乎有,確乎繁盛過一夏,但事到如今,那時的風采卻已經是人云亦云的舊景了。
紀雲沉目光一閃,這一次,他竟然搶在周翡這小輩前面率先動了手,險惡重重的殺招以他蒼白皸裂的手指為托,化成逼人的戾氣撲向周翡。周翡依然以「風」字訣相對——這樣的試探她本來已經用過一次,「風」一式以快和詭譎著稱,和北刀有微妙的相似。但她在紀雲沉面前,經驗實在太有限,轉眼便被紀雲沉找出了破綻。
此時,她已經退回到耳室門口,背後是空蕩蕩的一片,地方大得足以讓她上躥下跳,而對手卻正好在密道拐彎處最窄的地方。
要是這會兒能有人出去看一眼,就會知道,天光已經大亮了。可密道中眾人或緊張,或焦躁,或沉浸,心神緊繃得像拉緊的弓,居然誰都沒有察覺到飛快奔涌過去的光陰。
然後他輕輕笑了一下,突然動了。最外圍的敲鑼人根本來不及反應,首當其衝落到了紀雲沉手中。那敲鑼人兵刃尚未舉起,整個人就好像個牽線木偶,自己撞在自己刀尖上抹了脖子。
山中晴雨莫測,忽然一陣風起,吹滅了天光,順著謝允第二次進來時沒有掩嚴實的密道出口鑽了進來,捲來一股濕漉漉的潮氣。耳室中的火把劇烈地跳了一下,數條人影泛起緊繃的漣漪。
紀雲沉將手中長刀輕輕一擺,臉色似乎有些疲憊,又不知對誰重複道:「快走吧。」
鄭羅生覺得自己腳下好像踩了什麼東西。
他本想說「回頭我再告訴你」,說了一半,想起周翡乾的那些讓他牙根癢的事,他便將自己的外衣扯下來,扔給滿身血道的周翡,同時睨了她一眼,話音一轉道:「就不告訴你。」
假石牆破碎的一剎那,周翡沒有從方才那種近乎玄妙的狀態里出來。對她來說,周遭所有聲音、變動,都層次分明起來。她手中的刀,面前的紀雲沉,以及身後炸開的銅鑼聲之間似乎有一根看不見的細線穿起來。周翡根本不必太費心思量,劍尖順著那條線走就無比舒服。
那屍體也是人高馬大,一臉是血地往他的前主子身上一撲,親親熱熱地在青龍主臉上親了一口。青龍主平白無故被一具屍體佔了便宜,驚詫之餘怒不可遏,一掌將那屍體拍進了窄道的土牆裡,四下里活似地震一般,塵土撲簌簌地下落。周翡手中長劍行雲流水似的轉過了半圈,方才黏黏糊糊的劍式陡然一變,衝著青龍主當頭砸下。
他嘴裏吹著牛皮,卻絲毫沒打算親自上陣,一揮手,身邊的敲鑼人便訓練有素地各自站位,像是擺了一個人數更少、更精的「翻山倒海」陣,準備仗著人多勢眾,一擁而上。紀雲沉輕輕一彈指,殷沛身上的繩子便不知怎麼繃開了,那小白臉三下五除二地扯下自己身上的繩子,神色複雜地望著他養父的背影。
謝允在她身後說道:「留神,他身上恐怕穿著貼身的護甲。」
青龍主他們還有多久能找到這兒來?
青龍主側身連退幾步,自肩頭至手腕處豁開了一條裂口,露出下面貼身的軟甲來。
「恕我不能奉陪武鬥。」紀雲沉一抬手,指著自己對面道,「請坐,你知道什麼叫『文斗』嗎?」
這時,那銅鑼響如催命追魂,「當」一聲,餘音冰涼,在密道中反覆回蕩,一聲響盡,花掌柜才略低了一下頭,面帶無奈道:「那我便不得不……」
周翡輕輕一抖手腕,甩了一下劍上的血珠,餘光往旁邊斜了一眼,先掃了一眼依然一動不動的紀雲沉,又發現了衝上來的謝允——謝允臉上掛著一點茫然。
紀雲沉沒理會,說道:「沒了這一點精氣神,管你是破雪還是斷和-圖-書水纏絲,都成了凡鐵蠢物,我就是前車之鑒。破雪刀有劈山撼海、橫切天河之勢。如今當斬之人近在咫尺,她殺心已起,此時你逼她退避,她這一輩子都會記得此時的無能為力與怯懦,那她縱然能活到七老八十,于刀法上的成就,恐怕也就止步於此了。」
但不知是不是被方才的那陣鑼聲影響了,周翡覺得自己格外不在狀態。她的破雪刀彷彿遇到了某種屏障,自己都覺得破綻百出。紀雲沉很多時候甚至不用出第二招,她便已經落敗。
青龍主冷笑一聲,一掌已經送到周翡面前,周翡將劍鞘往前一送,「咔」地卡在青龍主手掌心,隨後她面色一變——這聲音不對!
周翡一直以為「殺氣」便是要「騰騰」,直到此時,她才算見識到真正的殺氣——那是極幽微、極平淡的,不顯山不露水,卻又無所不在。
紀雲沉卻側過臉,手指斜斜地在空中一劃。
身邊最感激的人,居然是造成自己如今下場的源頭之一,好比紀雲沉之於殷沛,又好比花掌柜之於紀雲沉。殷沛覷著紀雲沉的臉色,忍不住無聲地大笑起來。
青龍主朗聲大笑,追擊而至,利刃劃過耳邊的聲音簡直讓人戰慄,而且時長時短,防不勝防。窄道中躲閃受限,周翡身上眨眼間便多了數道傷口,她好似已經無從招架,不住後退,轉眼已經退至耳室門口,礙於身後還有人,只好負隅頑抗。
可是謝允的話她已經聽進去了,再要從耳朵里挖出去是來不及了。
她略側了身,臉上或不耐煩或心不在焉的神色通通收斂了起來,無端露出某種能在千度浮華、萬般泥沼中巋然不動的穩重來。
周翡胸口發悶,可她別無選擇,只能承著千鈞的重壓杠上青龍主。她劍勢不減,胸口卻傳來尖銳的疼痛,應該是已經受了內傷。不過周翡從小被李瑾容一根鞭子抽到大,雖然未能長成一個滴溜亂轉的陀螺,卻遠比常人耐揍。她不但對痛苦的忍耐力非同一般,還十分豁得出去,不躲不閃地一劍壓上。
紀雲沉輕輕扣住了她的手腕,不由分說地把她推到一邊,笑了一下,低聲道:「怎麼,姑娘,你不知道何為搜魂針嗎?」
紀雲沉緩緩地說道:「我需要六個時辰,花兄拖不了他們那麼久,外面的遮擋也只能騙過他們一時,最後恐怕還是要勞駕姑娘你出手相助。此地細窄,他們人再多也難以一擁而上,這是我們的優勢。那青龍主最擅以強欺弱,見你一個年輕女孩,必然會親自動手。他內功積累遠在你之上,你所能依仗的,便只有絕代刀術。我讓你見一見無出其右的殺術,你用這一宿的時間,若能在此刀下走二十招——青龍主一時半會兒奈何不了你。」
周翡藉著敵人的光往前望去,劍尖輕輕地在古舊的牆面上擦了兩下,出聲道:「等你們一宿了。」
「紀大俠,你口中的『一時半會兒』到底要多久?」謝允不客氣地越過周翡,沖紀雲沉道,「一炷香,一盞茶,還是一個時辰?要真是一個時辰,我現在出去給大家買幾口棺材,大概還能便宜一點。」
他只是壓低聲音,一字一頓地對花掌柜說道:「躲躲閃閃的日子,我已經過夠了,你知道剛才我在想什麼?」
周翡一直以為「殺氣」便是要「騰騰」,直到此時,她才算見識到真正的殺氣——那是極幽微、極平淡的,不顯山不露水,卻又無所不在。當那憔悴落魄的廚子略微佝僂地站在那裡時,整個耳室都籠罩在他的刀鋒下,居然叫人升起某種無法言說的戰慄感。
她「等」字沒說完,密道這邊的出口陡然塌了,窄道本已經老舊,殷沛那一顆雷火彈更是成了最後一根稻草。
他難以置信地回過頭去,見那被他一掌打飛的殷沛居然沒死。
周翡的手一松,差點把謝允給她的那把佩劍掉在地上,瞳孔微縮。
周翡:「……」
然而就在這時,一隻布滿傷痕的手探出,像打蚊子一般輕鬆隨意,將那飛過去的東西接在手中——那是一枚尖銳的骨釘。
他話沒說完,已經一抬手扣住了紀雲沉的肩膀,打算把他強行帶走。紀雲沉沒有掙扎,被花掌柜白玉蒲扇似的大手帶得一個踉蹌,神色卻不動——通常只有不會武功的人才會下意識地反抗掙扎,像紀雲沉這樣的人,自然明白那些力氣是白費的。
火光下看醜人,能丑得人撕心裂肺,看美人,卻是別有風華。
周翡這會兒也顧不上跟他報揪辮子之仇,上前一步要扶起紀雲沉,飛快地說道:「前輩,那大鯰魚一身除了毒就是暗器,身上肯定有解藥,你等我來搜……」
他不笑的時候,臉色略顯憔悴,說話依然是平和克制,聽不出有多大火氣,只是眼睛里的光亮好像被一陣遮天蔽日的失望吞了,緩緩黯淡了下去。周翡一對上他的目光就覺得自己說錯話了,張了張嘴,不知從哪裡哄起。
北刀固然是傳奇,但是在敲鑼人心裏,青龍主這個能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暴君」還是更可怕。他一聲令下,幾個敲鑼人毫不遲疑,向紀雲沉一擁而上。
他這話出口,紀雲沉死氣沉沉的眉目終於非常輕地動了一下,好像從誰那裡傳染到了一絲活氣。
那銅鑼聲比方才好像又遠了,餘音一散,兵戈之聲就隱隱地傳了過來——要麼是青龍主觸動了密道機關,要麼是花掌柜跟他們遭遇上了!
畢竟是親手養大的,雖然是個白眼狼,但紀雲沉心裏還是狠狠地顫動了一下:「阿沛!」
紀雲沉將死人一推,提著奪過的長刀,漠然地望向青龍主。
而後兩人轉眼間過了十來招,就在周翡以為此人也有決一死戰的勇氣時,鄭羅生突然毫無預兆地伸手抓起自己一個手下,強買強賣似的塞給了紀雲沉,那動作和周翡往他手中塞劍鞘的動作一模一樣!
周翡卻順勢一轉身,噹噹正正地將手中屍體塞進了青龍主懷裡。
周翡:「……」
周翡目光掃過地上依然攤開的小布包,發現紀雲沉方才用過的牛毛小針既沒有放回去,也沒有被他扔在一邊,只是憑空不見了,便小聲問道:「怎麼……」
周翡手中的劍未出鞘,平平地從空中掃過,卻帶著與少女格格不入的厚重森嚴感,只一刀,便將紀雲沉那千奇百怪的起手式全部壓住。
他這邊狼狽,周翡卻不給他喘息的機會,藉著謝允的遮擋,一劍穿過謝允腋下,刁鑽無比地直指青龍主咽喉。
紀雲沉面不改色地將一根牛毛似的銀針往自己檀中大穴按去,有些氣力不繼似的開口道:「謝公子眼光老到,看得出精通不少兵刃,可曾專攻過刀法?」
紀雲沉漠然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周翡的心一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以為他要像花掌柜一樣斷腕求生。
青龍主卻彷彿已經不想同她周旋了,一掌使了十成力,迎面打來。周翡莫名有了秀山堂中被李瑾容一掌從木柱上拍下來的感覺——所謂「一力降十會」,在深厚的功力面前,悟性與機變有時候真的不值一提。
謝允猛地扭頭去看紀雲沉。
他話音沒落,場中便生了變化——被一幫人護在中間的青龍主鄭羅生是個不折不扣的小人,眼見不過眨眼間,他自己帶來的人便被紀雲沉一把刀殺了個七七八八,鄭羅生當即便決定祭出「好漢不吃眼前虧」的大招。
青龍主暴喝道:「還愣著幹什麼?都是死的嗎?」
看在這王八蛋方才擋刀的情分上,這一頓揍先欠著了。
「鄭羅生,你信不信報應?」
周翡以為她又要迎來一串連環掌,強提一口氣,還沒來得及出招,餘光便見那青龍主一揚手,手中亮光一閃。
這一次,紀雲沉終於有了點反應,淡淡地說道:「那又怎樣?」
鉤上居然有毒,而且比花掌柜被九龍叟所傷時中的毒只烈不弱!
紀雲沉雙拳緊握,不去理會他。
白衣的敲鑼人與她隔屍相望,一時弄不清是自己比較鬼氣森森,還是面前這突如其來的少女更可怖些,不知該進該退,僵在了那裡。
然而就在她一口氣還沒落地時,耳室背後的密道中突然傳來一聲巨響。謝允虛虛地堆在那裡的石頭瞬間倒塌,吳楚楚再也壓抑不住,驚叫了出來。
可是當他「憂鬱」地抬頭望向青龍主的時候,周翡卻見那大魔頭臉色變了,背在身後的手微微一招,他身邊狗腿紛紛趕來,擁堵在耳室門口——青龍主看似無所畏懼地邁進了耳室,其實是將一干狗腿招至眼前,將他本人團團圍在中間。
謝允邁開長腿,一步就蹦到了周翡身後:「有話好說,不要激動,『海天一色』這四個字哪個是你仇人?改天告訴我一聲,在下保證不提了。」
同時,她也明白了紀雲沉的意思——耳室前小小的窄道只能過一人,如果此時擋在這裏的是芙蓉神掌花掌柜,像青龍主這等好色又怕死的貨,絕不會親自上前。他手下那群敲鑼人不見得有多厲害,卻必定有不少陰損的招數——花掌柜很可能就是這麼著的道兒。
紀雲沉道:「快走吧。」
無論是周翡還是謝允,再要施援手都來不及了。
紀雲沉好像已經對外界失去了知覺,連氣息都微弱得叫人聽不見,臉上青紅二色退卻,竟浮起行將就木似的死灰來。
狹窄的密道中火把倏地一晃,幢幢的人影跟著抖動起來。
周翡捏緊了劍柄。
「美人恩……」紀雲沉低低地重複了一遍,突然一步上前。
紀雲沉的嘴角牽動了一下,似乎是想大笑一通,可惜笑容中途夭折。他靠在牆壁上,與鄭羅生的屍體大眼瞪小眼片刻,然後疲倦極了似的,微微閉上了眼睛。
那大鯰魚低頭舔了一下手心裏的血跡,險惡的小眼睛微微動了動,落到謝允身上:「你想說什麼?」
泥土中泛起陳舊的腥味,紀雲沉眼睫低垂,神色渙散,https://m.hetubook.com.com竟然在這個節骨眼上出起了神,然後目光微微動了動,落在殷沛身上。
紀雲沉沒跟他計較,極深地吸了口氣,眉心都在微微顫動,不知過了多久,才將那一口氣吐出來,氣若遊絲地說道:「謝公子,單刃為刀,雙刃為劍,刀……乃『百兵之膽』,因為有刃的一側永遠在前。」
周翡十分納悶,飛快地小聲問道:「你幹什麼?」
青龍主的眼角卻神經質般地抽動了兩下,隨後他竟然毫無預兆地無視了周翡,一探手抓向謝允。周翡原來指望謝允憑藉三寸不爛之舌能拖一段時間,不料此人不是出來幫忙的,是探頭作死的,非但毫無益處,還在雪上加了一把細霜!
紀雲沉已經解決了方才那倒霉的敲鑼人,眼見殷沛落在青龍主手上,頓時憤怒地咆哮了一聲,提刀轉身斬向青龍主的後背,青龍主驟然加速,並不十分在意——因為紀雲沉尚在兩步之外,他身上的暮雲紗足以應付。
謝允在她耳邊笑嘻嘻地說道:「我就知道他捨不得殺我,嘿嘿。」
周翡有生以來,一直都在偷別人的師,不料風水輪流轉,竟然也被別人學去一招——還是這麼不長臉的一招,一時目瞪口呆,不知做何評價。
紀雲沉回道:「六個時辰。」
周翡奇道:「幫我什麼?」
「你酒後失言,我剛好聽見?」殷沛笑了起來,因為怕把青龍主招來,他的笑聲壓得輕而急促,像個漏孔的風箱,不一會兒便上氣不接下氣起來,「紀雲沉,你是真缺心眼啊。是誰灌醉了你,誰引誘你說出來的?誰特意安排我聽見的?我既然聽見了,為何連與你對質一番都不肯,當場不告而別?你發現我不見了以後,是不是那女人還假惺惺地幫你一起找過?」
周翡問:「怎麼?」
這一根針下完,紀雲沉極沉極重地嘆了口氣,有氣無力地對周翡道:「姑娘,你既然看不上北刀,可否容我以『斷水纏絲』討教一二?」
紀雲沉一搖頭,隨後手勢倏地一變,陡然做下劈狀。
隨即她以劍為刀,雙手搭住劍柄,只一拉一壓,動作並不快,也不誇張,外人甚至看不出力度來。
謝允雖然知道讓鄭羅生跑了會很麻煩,但更知道「窮寇莫追」的道理。狗急了都跳牆,何況是青龍主?他情急之下手也快得很,缺德帶冒煙地一把抓住了周翡垂在身後的長辮子。
「鳴風樓?還是刺客!」周翡心裏驚疑不定,「不會和我們寨中的『鳴風派』有什麼關係吧?」
謝允又轉向周翡,感覺自己再勸下去,有喋喋不休之嫌。周翡這小丫頭片子,耐心約莫就兩張紙那麼厚,這會兒說不定心裏已經將他團成一團,一腳踹飛出二里地了。
周翡無數次在紀雲沉手中一刀落敗的時候,並非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招數中。她雖然沒有去學北刀,卻在潛移默化中從紀雲沉連綿不斷的殺招里悟到了「連綿」二字。
周翡的手指在劍柄上摩挲了片刻,將怒火強行壓下去,神色緊繃地問道:「花前輩呢?」
姓謝的就是在指桑罵槐!
殷沛趁他分神,往青龍主腳下扔了一顆雷火彈!
周翡十分茫然。
周翡睜大了眼睛:「謝……」
謝允輕聲道:「小心了。」
謝允似有意似無意地掃了他一眼,接著說道:「據我所知,這件暮雲紗乃山川劍殷聞嵐專門為其夫人定做的。閣下穿在身上,不覺得有點緊嗎?」
紀雲沉聽她出言不遜,卻也沒有生氣,只是愣了愣,隨即黯然道:「我的斷水纏絲,確實也不算什麼東西——不管怎麼樣,多謝你。」
周翡莫名其妙。
他在旁邊裝死倒還罷了,這一現身,立刻提醒了青龍主——鄭羅生這番大動干戈地搜山追人,還幾番犯險,可不就是為了這個小白臉?本以為中間殺出個斷水纏絲,他要功敗垂成,誰知這小子居然不自量力地自己撞上來了!
周翡驀地將佩劍提在手裡,略一思量便做了決定,打斷謝允道:「不用說了,你放心,我不會讓你死。」
周翡從未有過這麼大的挫敗感,這讓她越來越焦躁。方才噴出去的大話全都飛轉回來,沉甸甸地墜在她身上。越焦躁,她就越是覺得自己手中這把破劍不聽使喚——特別是那忽遠忽近的鑼聲重新有規律地響起來之後。
這斷然不是個好兆頭,花掌柜方才遭遇青龍主,第一時間開口,以聲示警。倘若青龍主真的被困住,他應該會再出一聲才對。周翡一口氣吊在喉嚨里,恨不能將耳朵貼在密道的土牆上,不甘心地聽了又聽,四下卻只有一片黑暗和寂靜。
青龍主「嘖」了一聲,渾似不著力,往後平移半尺,竟用手去捉周翡的劍尖,還笑道:「我就喜歡脾氣暴的。」
事已至此,周翡已經別無選擇,連謝允都閉了嘴。
店家附庸風雅,不知是從哪個粗製濫造的民間藝人手裡買的畫,畫工不值得細看,唯有角上掛了一首古人詞,紀雲沉沒讀過幾天書,已經記不全了,彷彿是什麼「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而今聽雨僧廬下……」
花掌柜的兩頰綳了起來。
紀雲沉吃了一驚,看不見的刀鋒彷彿已經被周翡打散。
他平生未曾開懷,經年日久,剩下滿面愁苦,即使笑起來,褶皺的眉宇間也好像欲說還休、心事重重,是說不出的鬱憤與孤苦。
他一生到死,就剩下這一點情與義了。
他有這麼高的武功,打架居然還要出陰招!太不要臉了!
「鳴風樓的刺客,只要接了單、收了錢,自己的親娘老子都能宰,你覺得她單純善良——紀雲沉,你是不是瞎?」殷沛滿懷惡意地笑道,「你後來把僅剩的一顆九還丹給了她,算是救了花正隆一命——紀大俠,你為什麼剛開始不肯給,後來又給了呢?」
謝允的佩劍可能是從趙明琛那兒蹭來的。作為這窮酸身上唯一值錢的貨,那用來裝飾的佩劍並不只有劍鞘珠光寶氣,出鞘時一聲短促的尖嘯,兩側血槽中有晦暗的流光閃過,幾乎能吹毛斷髮。
那畢竟只是個萍水相逢的女人,後來花掌柜也沒有同她在一起。她是好姑娘也好,是個刺客裝的好姑娘也罷,都與他並不相干。紀雲沉沒放在心上,拈起一根細細的銀針,拿在手裡仔細端詳了片刻,緩緩地從自己頭頂刺了下去。
殷沛聽見「迴光返照」四個字,整個人一僵,神色複雜地看向紀雲沉。紀雲沉想了想,似乎有千言萬語要說,然而臨到頭來,剩語寥寥,又覺得沒什麼好廢話的。紀雲沉便一笑,第三次低聲道:「走吧。」
殷沛被眾人集體晾在一邊,遭到了冷遇,卻也沒妨礙他的三寸不爛之舌發揮,依然自顧自地說道:「他救的女人,有個挺厲害的仇家,震傷了他的心脈,奄奄一息。那女人以前從花正隆嘴裏聽說你二人有交情,便跑來找你,想跟你討一顆『九還丹』救命。九還丹你還有一顆,但剛開始沒給她,只是每日用內力給昏迷不醒的花正隆續命。那女人乖巧得很,討不到葯,還是十分感激你,她看起來又單純又善良,對不對?你可知那單純又善良的小美人是誰?」
不待最上面的石塊落地,她已經從崩開的碎石中旋身而上。
謝允又道:「我以為一個人最難的,未必是有經天緯地之才,他首先得知道輕重緩急。什麼時候應當一往無前、什麼時候應當視死如歸,什麼時候該謹小慎微、什麼時候又要暫避鋒芒,心裏都得有數。當勇時優柔,當退時發瘋,不知是哪家君子不合時宜的道理?」
如果說周翡乍一動手時還有幾分生澀刻意,這會兒一口氣不停地與青龍主鬥了上百回合,不斷修修補補,硬是在生死一線間將她的刀法遛熟了,這會兒居然多出幾分狡黠和遊刃有餘來。
他身材高大,丑得「天賦異稟」,從窄道中這麼「呼啦」一下飄過來,帶來的壓迫感難以言喻,于青天白日下嚴重不少。倘若周翡還有路可退,這會兒必然已經膽怯了。可她剛被北刀不留情面地折磨了一宿,反覆自我懷疑後到了破罐破摔的地步,這會兒反而豁出去了——別說來了個青龍主,就算來了個索命閻王,她也將這條路攔定了。
謝允一邊催著吳楚楚快走,一邊沖周翡低聲道:「『搜孤魂上身,成野鬼而去』,搜魂針原名叫作『大還針』,是一種關外的秘法,能叫人一日千里,『死灰復燃』。無論多重的病,多要命的傷,都能蓋過,讓你覺得……似乎是丟了的舊時光上了身。」
紀雲沉道:「是我酒後失言……」
這念頭甫一冒出,便如春風掃過的雜草一樣,不過轉瞬,便鋪天蓋地地鬱鬱蔥蔥起來,瞬間佔領了她心神的空地。
青龍主端詳著周翡,說道:「我看你的刀法像蜀中一路,實在笨重得很,不適合美貌的小娘子——你是哪裡人?」
連外人如周翡也聽明白了,當年那個女刺客為了救花掌柜,設計了一個圈套,叫殷沛撞破養父的秘密,讓他們兩人反目成仇。殷沛或許是自己離開,或許是被她使了什麼手段逼走……除了當事人,也便不得而知了。九還丹自然順順利利地落到了花掌柜的肚子里,平平安安地保下花掌柜一命——那麼花掌柜後來知不知道這件事呢?
敲鑼人低眉順目地說道:「是。」
「我無所不知。」謝允停在周翡長劍阻擋的範圍內。
周翡:「……」
周翡下意識地站直了,外行人看的是熱鬧,內行人卻遠非如此。南北雙刀都是頂級的刀術,在她眼裡,那端坐不動的紀雲沉粗糙的手指好像突然化成一把詭譎的長刀,從一個她想都想不到的角度斜斜一掛,泛著寒光的刀尖自下而上地抵住了她的下巴。
花掌柜是不是已經死了?
密道外面「嘩啦」一聲,暴漲的天河像被什麼刺破,咆哮著傾倒入人間,大雨驟降。
他說到這裏和*圖*書,話音陡然一頓。
那好似一種古老而樸素的殺術,北刀傳人舉手投足間帶著某種強烈的韻律感,旁人圍追堵截也好,步步緊逼也好,都沒有什麼能破壞他固有的步調。那暗淡的刀光叫周翡無端想起洗墨江里細細的「牽機」,寬寬的刀背與修長的刀身似乎都是表象,他刀術中或有魂靈,而那魂靈只有狹窄的一線,流動的時候像千重的蛛網,停下來也只有非常不顯眼的一點血跡……和一條性命。
青龍主撐著顏面冷笑道:「關外北刀果然有兩把刷子,廢人都能重新站起來——好,正好,我正愁無緣見識『雙刀一劍』到底有多厲害,今天我倒要看看,我沒有長進,你這北刀能有多大長進。」
周翡一臉莫名其妙,不知道他好好地說著話,怎麼還詠起風物來了。
他無端想起當年初入關中時,偶然在一酒樓上見到一幅畫。
青龍主倒沒顧上對她趕盡殺絕,反而急切地要去抓謝允。
青龍主動動嘴也就算了,這一動手,周翡腦子裡那根岌岌可危的弦便一下綳斷了。她一把揪起地上的屍體,往自己面前一擋,讓青龍主摸了一手血,隨後拔劍自下而上,一劍彷彿自無端處突出,毒蛇似的撲向青龍主的咽喉。
化身廚子的北刀、只剩下一把劍鞘的山川劍,都叫人瞧著心生尷尬。
雙方你來我往,青龍主用暮雲紗撞開周翡的劍,一側身,正好能看見耳室中的場景。吳楚楚原本心驚膽戰地在旁邊觀戰,猝不及防對上那大鯰魚掃過來的眼神,被那眼神里的惡意驚得結結實實地打了個激靈。青龍主驀地目露凶光,他假裝去抓謝允後頸,在周翡拎著謝允後撤躲閃的一瞬,將手指間夾的一樣東西彈了出去,直衝著吳楚楚胸口!
紀雲沉在離他稍遠的地方坐下,從懷中摸出一個小包,最外層是防水的油紙,裡頭又裹了好幾層質地不同的布,層層打開后,布包中裹的是一把細密的銀針。
他猛地上前一步,聲勢浩大的一掌拍向紀雲沉頭頂,做出打算拚命的架勢。
紀雲沉和周翡卻好似全然不受影響,你來我往間剎那便走了七八招。周翡凝滯的刀驀地行雲流水起來,她好像找到了節奏,將九式的破雪刀串聯起來。
周翡見謝允又拉開長篇大忽悠的架勢,有意替她分散青龍主的注意力,忙略鬆了口氣,微微活動了一下手腕。她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這才彰顯出存在感,變本加厲地叫她遭起皮肉之苦來,倘若此地沒有外人,她大概要開始齜牙咧嘴了。
謝允緩緩地直起腰。
周翡那因為「毫無還手之力」而有些發飄的劍卻驟然凌厲起來,轉瞬間殺氣凜凜地遞出三劍,走轉間近乎無中生有,卻又招招致命。無論是剛開始調戲她,還是後來對她起了殺心,青龍主歸根到底還是輕視她的,完全沒料到這種情景。他手中可以伸長收縮的幾條利刃被周翡折斷了兩根,掌心處竟然多了一條醒目的傷口。
有些事,自己身在其中的時候,就雲里霧裡,若干年後被人簡簡單單提起,好多內情卻簡直是顯而易見的。
這一劍如蒼龍入海,呼嘯落下,隨即,周翡只覺得一股大力順著劍尖反彈了回來。端王爺這把寶劍指定比人金貴,這樣硬撞,竟然也沒碎,只是「嗡」一聲尖鳴,劍尖震顫不休。而與此同時,一縷頭髮從晦暗的密道中飄落——青龍主那跳大神的兜帽居然被她扯下來了,劍風還割斷了他的頭髮!
周翡好不容易集中的注意力便又渙散了,心道:對啊,這是為什麼?
在此之前,周翡從未懷疑過自己手中的刀,而突然間,一個念頭在她心裏破土,她想道:我是不是真的不太適合破雪刀?
他動作極慢,眉目微垂,動作非常鄭重,幾乎有點神神道道的意思,好像下一刻就有大仙上身似的。他下針比尋常針灸深上幾分,中間停頓了三四次,額角很快冒出一層冷汗,顯得非常痛苦。
那緊緊裹在他身上的軟甲驟然鬆懈滑落,鄭羅生後背頓失屏障,刀好像已經扎入了他後背里,他發了狠,一掌將殷沛摔了出去。那小白臉當即噴出一口血來,活像一碗打碎的紅湯,摔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了。
周翡眼角瞥見青龍主鼓起的袖中銀光一閃,心道:怪不得砍不動,還以為他刀槍不入呢。
青龍主端詳著紀雲沉,森然道:「我聽過一些流言蜚語……」
周翡踉蹌幾步,被謝允一把扶住。方才她站的位置數息間便已經被落下的沙石堵上,將北刀攔在了那一頭,而通道仍在不斷地動蕩。
花掌柜說完,扭頭就走。
周翡崩潰地想道:六個時辰還沒到嗎?他的「自有辦法」究竟是什麼辦法?在旁邊作法詛咒大鯰魚趕緊升天?
這時,他身後有人沉聲道:「退下。」
紀雲沉掃了一眼,說道:「鄭羅生,你這些年來毫無長進,也不是沒有緣故的。」
其實如果紀雲沉的武功沒有廢,周翡反而不至於在他手下沒有還手之力。她的功夫雜而不精——以她的年紀,實在也很難精什麼。但周翡向來頗有急智,與人動手時,常常能出其不意,前一招還是沛然中正,如黃鐘大呂,下一手指不定一個就地十八滾,使出刺客的近身小巧功夫,尤其從老道士那兒學了蜉蝣陣后,她這千變萬化的風格更是如虎添翼,即便真是對上青龍主,周旋幾圈也是不成問題的。
是了,周翡想道,他們倆是因為我一句吹牛才留下的。我就算再沒用,也得拚命試試,否則連累了他們,下輩子都還不清。
周翡激靈一下。
他叨叨到現在,只有這一句叫人聽著最順耳,周翡冷冷地笑道:「殺你,還用不著我十年八年。」
因為活人死人山這幫攪屎棍,一天到晚沒正事,除了害人就是瞎攪和,要是讓此人出去,往後必然得陰魂不散,糾纏個沒完沒了。周翡想也不想就要追上去。
青龍主以算計別人為生,多少年沒打過這麼憋屈的架了,被一個乳臭未乾的小丫頭逼到這份兒上,胸中怒火簡直能把整個衡山下鍋煮了!
一次出手驚艷四座,恐怕是運氣,連續兩招步步緊逼,那可能是狀態好,但周翡接二連三出人意料,及至這斷髮一刀,便足以叫青龍主不得不正視她了。青龍主上一次與她交手的時候,周翡還是個只會連蒙帶騙、虛晃一招逃跑的生手,此時卻已經有了令人刮目相看之處。
謝允忽然在旁邊說道:「除非與你對陣的人功力遠遜於你,否則你這一招變不過來,不是兵刃脫手,就是自己受傷。」
一直沒吭聲的殷沛握緊了拳。
青龍主自我感覺良好地說道:「我方才琢磨了一下,還是覺得殺了你很可惜。這樣吧,你要是願意跟著我走,以前幹了什麼,在我這兒都一筆勾銷。到我那裡,吃香的喝辣的,出來進去,有人像狗一樣伺候著你。你喜歡什麼有什麼,金玉珊瑚隨便戴,不比現在這寒酸樣強?」
紀雲沉卻又搖搖頭,收回了自己的手。
殷沛冷笑道:「那胖子竟然沒有自己跑,還真的去引開青龍主了。嘖,運氣不行,看來是已經折了。」
「不錯,」謝允冷冷地說道,「只要不是自己抹脖子。」
青龍主笑道:「可惜。」
和壞人比武功,或許能拖上一陣子,比誰不要臉,他們就毫無勝算了。
誰知紀雲沉卻忽然笑了。
謝允一眨眼的工夫就想好了說辭,他十分憂慮地看了周翡一眼,說道:「還有吳小姐,萬萬不能留在這兒,我要想辦法把她送走,她現在不肯,你來跟她說。」
紀雲沉並不像周翡那樣喜歡四處亂竄,他的腳步幾乎不離三尺之內,周遭好像有一個看不見的圓圈,他似乎懶洋洋的,不肯踏出那圈子半步,所有膽敢靠近的人都會被他一刀割喉。
而此時,銅鑼聲音越來越大,幾乎震耳欲聾起來。那些人好像已經找到了這耳室入口的窄道!
謝允在紀雲沉身邊,沖她搖了搖頭。
周翡雖然明知道他又在胡說八道,卻依然忍不住有點想聽他說下去,更不用說不知他深淺的青龍主。只見那謝允微微往前探了探身,輕輕地吐出四個字:「海天一色。」
耳室門口的通道只容得一人通過,走在先頭推開石堆的人是個墊背,一聲沒吭,便被周翡一劍穿心,立斃當場。寶劍切入骨肉中,好似薄刃入蠟,沒有一點凝滯。周翡回手一帶,將那屍體拉到身前,剛好卡住窄小的過道,也成了她的一面人形盾牌。
鄭羅生眼睛里垂死掙扎的光終於還是暗下去了。紀雲沉眼皮也不眨地盯著他瞳仁散開,然後沒有抽刀,鬆開了握刀的手。他踉蹌著往後退了幾步,好像想穩住身形似的,胡亂伸手在漸漸開裂的密道土牆上抓了幾把,到底還是狼狽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沙石傾盆似的落下,紀雲沉猛地將周翡往外一推。
青龍主好像玩出了樂趣,避開了周翡身上要害,貓逗耗子似的欣賞她左支右絀的掙扎,時不時在她身上添幾道傷口,繼而一把抓向她胸口。周翡往後一縮,好似已經走投無路,倉皇中將劍鞘往青龍主掌心一塞。青龍主一隻爪子百無禁忌,張手一扣便抓住了擋路的劍鞘,隨即他指縫間的利刃又伸長數寸,他獰笑著將劍鞘往前推去,眼看要抓住周翡。
紀雲沉正在憂心殷沛,見山川劍舊物飛來,本能地伸手接住。誰知剛一碰到,他掌心便是一片刺痛——那暮雲紗尾巴上竟有一串蝎尾似的小鉤子,將他扎了個正著,立刻見了血。流出來的血見風變黑,黑氣毒蛇似的,很快順著他粗糙的手掌攀了上去。
倘若能換一個年紀大一些、經驗豐富一些的女人在這兒,大概能有一千種花言巧語拖住青龍主。可是臉嫩的少女是做不到的——臉不那麼嫩的周翡更做不到,她不是那路人。
唯有周翡這麼一個少女孤零零地擋在這裏,能讓青龍主和圖書掉以輕心。
周翡不能任憑他真的作沒了小命,只好硬著頭皮提劍擋在兩人之間。
紀雲沉咳嗽了兩聲,身上的銀針不知是拔了還是怎樣,這會兒居然一根都看不見了。他低著頭,將手中的小釘翻來覆去地看了看,氣血兩虛似的咳嗽了幾聲,對吳楚楚說道:「姑娘,請你往裡邊去一點,不要誤傷。」
她方才兩招竟然都是虛晃!
青龍主人影一閃,幾個轉瞬便到了周翡近前。他混到如今這地步,多少靠真才實學,多少靠卑鄙無恥,這不好說,但必屬天下一流高手無疑。
說完,他便不看周翡,徑自走到一角坐下,神色寡淡地說道:「紀大俠的『搜魂針』兇險,我給你把關護法。」
外面緊接著又是一道閃電落下,漏進來的光照亮了紀雲沉的臉,密道中石頭沙礫撲簌簌地下落,劇烈的震動回蕩在整個密道中。
不知什麼時候走過來的花掌柜看向紀雲沉,問道:「你是瘋了嗎?」
倉皇逃竄的鄭羅生腳步一頓,轉頭沖紀雲沉冷笑道:「黃蜂尾后針,也叫『美人恩』,從來最難消受。紀大俠,滋味怎樣?」
鄭羅生早有防備,見他出手,立刻往後掠去。紀雲沉的刀緊追不捨,他手上的黑氣轉眼攀上了脖頸,繼而又瀰漫到了臉上,北刀那張本就憔悴的臉顯得像個死人。鄭羅生惜命得像抱金而死的守財奴,見這瘋子不顧中毒,找死似的越發來勁,覺得紀雲沉簡直不可理喻,當即惱羞成怒道:「好,既然你不怕死,我就成全……」
周翡:「等……」
青龍主既可以一掌拍過去碾壓周翡,又可以隨便弄點雞零狗碎的小手段幹掉她,可偏偏中間隔著一個謝允……不,一句語焉不詳的「海天一色」,青龍主百般投鼠忌器,居然淪落到要跟周翡拼劍招的地步。
吳楚楚在旁邊看得莫名其妙,她只看見紀雲沉對周翡隨便做了幾個奇怪的手勢,周翡的臉色就變了。殊不知在周翡眼裡,她方才已經被斷水纏絲「一刀兩斷」了一次。
周翡本來預備好讓他閉嘴一邊待著去,誰知謝允根本沒給她發揮的餘地。她一時被噎得有些詞窮,看了看謝允,又看了看吳楚楚。
紀雲沉立刻便感覺到了她的異常,問道:「姑娘,你怎麼了?」
他目光陰沉地在狹窄的過道中注視著周翡,低聲道:「我改主意了,小丫頭,你這樣的人,任誰見了都要毀掉,絕不能容你再練上十年八年的功夫。」
此人連招帶撩撥,弄得那青龍主看著他的眼神就像飢腸轆轆之人碰上了肉包子,幽幽地要冒出綠光來,偏偏夾著個周翡搗蛋,一柄長劍不遺餘力地從中作梗。
面容陰鬱的青年像條狗一樣蜷縮在牆角,撥開滿頭滿臉的血跡,咧開嘴沖他露出一個滿是惡意的微笑,殷沛無聲地動了動嘴唇:「你上路吧。」
謝允居然說到做到,真的給她擋刀!
這才是真正的殺人刀。
紀雲沉接道:「然後迴光返照,三刻而止……」
他一邊說著,一邊有意無意地往前走,快要走到耳室門口的時候,被周翡一橫劍,又給擋了回去。
謝允「噓」了一聲:「回頭我再……」
說話的人正是花掌柜,「鄭羅生」應該就是青龍主的大名。
吳楚楚率先開口道:「阿翡不走,我也不走。」
謝允好像自己被大鯰魚撓了一把似的,眼角難以抑制地抽動了一下。
紀雲沉說著,在花掌柜的手上拍了拍,又道:「花兄,要不是為了這麼一天,我這樣的廢人,何必苟延殘喘至今?為了了結這些事而苟延殘喘,也算有用。總有一天,我連這一點勇氣都沒有了,那就只剩下苟延殘喘了,這道理你明不明白?」
周翡其實還蠻好奇的,但她剛剛還對紀雲沉不假辭色,此時實在不好探頭瞎打聽,只好拉著一張冷臉,挽起袖子開始往耳室門口細窄的通道里堆石頭。謝允反正不會自己跑,閑著也是閑著,便也走過來,一邊動手幫她,一邊企圖用嚴峻的面部表情向周翡叫囂自己的憤怒。
謝允側耳聽了片刻,只覺得密道里的雜音越來越大,便用力一推周翡道:「這沒輕沒重的東西,我怕這密道要塌,先離開這裏!」
此事聽天由命,紀雲沉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誰?」青龍主眨眨眼,下一刻,他往後一仰,惺惺作態地笑道,「你說那皮薄餡大的胖子?哈哈,明知故問。」
青龍主怒道:「臭丫頭!」
周翡開始還跟著點頭,後來越聽越不對勁,懷疑謝允在指桑罵槐。
他話音未落,緊接著便運力于手臂,抬手架住周翡的劍,相接處「噹啷」一聲。周翡覺得自己砍中的是一根鐵棒,而非血肉之軀,硬得要命,生生將她手中寶劍崩出了兩寸。周翡好似猝不及防地踉蹌了半步,青龍主趁機一手探出,抓向她領口。
密道外面響起一聲平地炸雷,冷冷的電光甚至透入狹長的密道里。
周翡沉默了片刻,餘光往耳室里掃了一眼,紀雲沉似乎已經扎完了全部的針。不知謝允嘴裏的「搜魂針」是個什麼東西,總之眼下的北刀像個快要涅槃的刺蝟,臉上時青時紅,顯然是到了緊要關頭,不知能變成個什麼。
「有些膽色。」青龍主沒有急著動手,反而若有所思地盯著她一笑。
這時,被綁在牆角的殷沛忽然冷冷地哼了一聲:「我看你也不必太感動,你道那胖子這些年為你鞍前馬後、任勞任怨,難道沒有緣由嗎?」
周翡的視線完全被謝允擋住,足有數息回不過神來。她心口重重地一跳,好像從萬丈高處一腳踩空,手指差點鉤不住佩劍。
鄭羅生趁機人影一閃,便撲到了耳室那一頭的出口處,打算將自己一干敲鑼人手下都當成累贅扔在這裏,強行突圍!
豎著耳朵偷聽的周翡手一滑,差點將手裡的石頭掉地上砸了自己的腳,還好旁邊謝允眼明手快地接住了。
周翡稍稍有些遺憾——要不是那隱隱閃著銀光的護身甲,她方才的出其不意能將這老東西一條胳膊絞下來。
那一瞬間,周翡肩頭突然一沉,提刀好似只是徒勞地擋了一下,整個人卻微妙地調整了姿勢,下一刻,她手腕陡然一立——破雪刀第二式,分海!
紀雲沉微微一皺眉,直覺周翡不是這樣的資質,見她「黔驢技窮」,自己卻並未故技重施。他手腕一壓,舉重若輕地用「刀尖」一挑,指向周翡另一處破綻,逼她招數不老便撤回,自亂陣腳。
謝允像個天生沒脾氣的面人,又好說話又好欺負,這會兒突然冷淡下來,周翡便有些無措。她從小沒學會過認錯,踟躕半晌,不知從何說起。就在她猶豫間,原本好半天響一下的敲鑼聲突然密集了起來。
花掌柜問道:「你需要多久?」
周翡本不想笑,可惜憋了半天,終於還是沒忍住。她方才得罪過謝允,這一笑更是火上澆油。謝允面無表情地轉動目光,假裝此地沒她這麼個活物,不肯再跟她交流。
見他不聽也不回應,殷沛便自問自答道:「早年間天下最負盛名的刺客團名叫『鳴風樓』,那女人就是鳴風樓主的關門弟子。」
她只覺自己的經脈已經脹到了極致,隱隱泛起快要綳斷似的酸疼來。周翡踉蹌了一下,險些沒站穩,倉皇之間扭頭看去,紀雲沉依然沒動靜!
殷沛好整以暇地打量了一下他的臉色,說道:「那我就發發好心,告訴你吧。芙蓉神掌花正隆老是將你對他有救命之恩掛在嘴上,聽說他年少輕狂的時候,既不胖,也不醜,也算是個能看的男人。他路上英雄救美,不料蠢得把自己搭上了,受了重傷,命懸一線,當時是你出手救了他,大概有這事吧?」
誰知道這索命鉤沒鉤住周翡,謝允這礙手礙腳的東西居然突然衝上來。
如今看來,想必是知情的。
這念頭一過,周翡陡然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腦子裡「嗡」的一聲,炸成了一片白煙,一時像是被人施了定身法。
昏暗的耳室中,其他三個人聽得目瞪口呆,不知對這些破事做何評價。
青龍主這次終於避無可避,失聲慘叫起來。紀雲沉再不遲疑,一刀捅進他胸口,手腕陡然一轉,在他胸口豁開了一個血肉不相連的破洞。鄭羅生殺豬似的號叫戛然而止,他太怕死了,簡直不敢相信這個事實,一時瞪大了眼睛,幾乎露出些困惑相來。
他們兩人聯手,居然在「無恥」二字上勝過大魔頭一籌,亘古未有,堪稱奇迹。
青龍主神色漠然,十分大方地一擺手:「這算什麼,不值錢,要多少有多少,隨便殺。」
謝允:「……幫你。」
而密道外面的銅鑼響了一陣,又往遠處去了,好像是那假的死胡同騙過了敲鑼人。
周翡:「……」
誰能想到,「斷水纏絲」有一日竟能死而復生?
他站起來、接骨釘、殺人奪刀一氣呵成,眼神越來越平淡,好像一個與他錯失了二十年的幽魂正緩緩地在他身上蘇醒。周翡下意識地捏緊了手中的佩劍——有那麼一瞬間,她覺得這把沾了血的佩劍微微地戰慄了起來。
「斷水纏絲……一日不見,那個自身難保的廢物還臨時教了你兩招?」青龍主喃喃道。原來周翡方才一刺一躲,正合了斷水纏絲的纏綿泥濘之意,只可惜並不純熟。明眼人一看便知道她這兩招是倉促間才學來的,即便她聰明絕頂,有過目不忘之能,使出來也到底生硬了。
鄭羅生逃命途中竟然沒能躲開,他隨即悚然一驚——殷沛方才輕輕巧巧地這麼一拍,雖然不痛不癢,卻將他身上本就不太合身的暮雲紗解開了!
紀雲沉充耳不聞,權當他自己吠叫,只對周翡道:「可否先幫我將耳室前面的通道封上,多少能拖他們一會兒?」
周翡沒說什麼,卻將手中華而不實的佩劍換了手。
紀雲沉雙腿一陣劇痛,被巨石壓了個正著,他卻沒躲,只是悶哼一聲,覺得全身虛脫了似的,一點力氣都提不起來。
和_圖_書青龍主聞聽此言,神色大變,一掃方才猥瑣調笑的怪模怪樣,臉頰緊繃,乃至不由自主地壓低了聲音,問道:「你還知道什麼?」
曾經把周翡困得苦不堪言的陣法到了紀雲沉面前,好像成了一群可笑的牽線人偶。翻山倒海陣自稱遇強則強,任你是何方高手,一旦陷入其中,都如落泥沼。可眼下,這張大網卻被紀雲沉勾得團團轉,全然不見那天在客棧中抖威風時的遊刃有餘,敲鑼人根本不像包圍,倒像是排隊送菜!
「武鬥」是交手,「文斗」是過招,文斗中的人或者只是互相說解招式,或者在互相不接觸的情況下大概比畫幾下,誰也不傷誰,非常和平。
謝允略低了頭,牽動了一下嘴角,露出一個有點苦的微笑,說道:「我當你是平生知己,你當我怕死。」
與此同時,鄭羅生腳下也是一聲巨響,與隆隆的雷聲合為一體,整個密道都好似搖搖欲墜地晃動起來。
紀雲沉是北刀的集大成者,雖然武功已廢,但一點一動,俱是步步驚心,輕易便能將人帶入他那看不見的刀鋒中。周翡本以為就算自己破雪刀功夫不到家,憑她近日來對山、風與破字訣的領悟,在他手下走個十來二十招總是沒問題的,卻不料此時束手束腳,差距瞬間就出來了。她一直覺得自己好歹已經邁進門檻的破雪刀,在紀雲沉那裡幾乎不堪一擊!
她將心裏方才生出的恐慌和焦躁一併踩在了腳底下,將面前的紀雲沉與身後催命的鑼聲都忽略了,原地拄著劍,閉目思量片刻。方才所有的過招都化成實實在在的交鋒,從周翡腦子裡呼嘯而去,隨後招數漸漸淡去,她心裏只剩下兩條雪亮的刀刃——周翡驀地睜眼,以劍為刀,虛虛地提起,指向紀雲沉。
他雙臂抱在胸前,一板一眼地在昏暗的耳室中擺出他的矜持架勢,沖青龍主說道:「當年東海蓬萊有一巧匠,據說雙手可以點石成金,鍛造出無數神兵利器……除此以外,還有一件『暮雲紗』,據說此物通體皎潔,不沾煙火,放在暗處的時候,好似一片涌動的月色,入手極輕,穿在身上便能刀槍不入。」
怎麼連他都看得出來?
那卻是絲毫不摻假的破雪開山第一刀。
窄道中怕是連周翡這樣纖細的小姑娘行動都要受限,卻偏偏不是「斷水纏絲」的障礙,誰也沒料到,紀雲沉竟然拼著毒發也要殺青龍主。
周翡開山的一刀彷彿陷進了水裡,無論如何也擺脫不了對方輕鬆寫意的手指。她皺皺眉,當即手腕一轉,將手中劍一橫,切到了「不周風」。
周翡卻忽然笑了一下。
電光石火間,周翡彷彿聽見刀鋒相抵時尖銳的摩擦聲。
謝允道:「……擋刀。」
眼看索命鉤要掛上謝允,青龍主還沒從他嘴裏聽見「海天一色」的詳情,想到人弄死了就活不過來,忙一振長袖,親自打落了自己的暗器,居然有點手忙腳亂。
這是得來全不費工夫。鄭羅生哪裡會跟他客氣?一把便抓住了殷沛的領口,好似猛鷹撲兔似的將他拎在手中。
周翡毫不猶豫地便提劍而上。
謝允終於忍無可忍地沖了上來。
吳楚楚依然環抱著膝蓋坐在牆角,謝允垂著眼盯著紀雲沉小布包里剩下的一排銀針,不知在想什麼。
紀雲沉一震,手中牛毛小針險些下歪,被早有準備的謝允一把捉住手腕。
鬢已星星也。
謝允的臉色驟然難看起來。
她雖然不會花言巧語,卻無師自通了一點食肉猛獸捕獵時的技巧,會利用退讓甚至一點血來試探敵人古怪的兵刃,同時不斷降低對方的戒備之心,然後找準時機,一擊必殺!
周翡承認他說得對,她是親自領教過青龍主功力的。每每落到這種境遇里,周翡雖然不至於退縮,卻也時而生出「要是讓我回家好好再練幾年,你們都不在話下」的妄想來。她和青龍主的高下之分,與她和吳楚楚的差距差不多大,可是……
紀雲沉道:「快走吧,好自為之。」
他話音沒落,青龍主探路的銅鑼聲正好響了一下,聲音比方才又近了不少,彷彿距此地已經不到數丈。
鄭羅生一把將身上的暮雲紗扯了下來,抬手摔在紀雲沉臉上。
紀雲沉卻啞聲道:「再來,不要分心。」
軟語講道理必然行不通,態度強硬更不必說——那恐怕就不是在她心裏飛二里地了。
如果說剛開始的時候,周翡是心裏惦記著謝允他們,強令自己絕不能輸、絕不能退,那麼眼下在窄道與重壓之下,青龍主便是逼出了她遇強則強的本性。
吳楚楚下意識地用後背靠緊了牆壁,她倘若有毛,應該已經奓起來了。敲鑼人似乎有些不確定,鑼聲的節奏微微變了,一下之後又連著敲了數聲試探前路,像是在確定被謝允他們用石頭堵上的窄道是否通暢。
鑼聲與人聲嘈雜成一片,每個人都凝神拚命地聽。響了不知多久,那銅鑼突然被人一記重擊,好像一腳踩在了人心上,帶著顫音的巨響來回往複,什麼動靜都沒有了。
原來那青龍主袖子里別有乾坤——九龍叟果然「物似主人形」,在喜好暗箭傷人這一點上,青龍座下可謂是一脈相承——青龍主藉著自己深厚的掌力,從袖中甩出兩把小鉤子。那鉤子雖然只有指甲大,尖鉤上卻閃著鬼火似的光,像是淬過毒。
幾個人心裏同時叫了一聲「不好」。
殷沛卻古怪地笑了起來,他趁鄭羅生注意力全在身後,驀地出手如電,在鄭羅生肩頭某處連拍了好幾下。殷沛武功造詣實在有限,本來也不該有這樣的身手,可是這動作竟然像是他千錘百鍊過一樣,快得驚人,熟練得驚人。
殷沛冷笑道:「可是你沒想到突然東窗事發,讓我知道了殷家那件事的緣由,突然出走。你想不想問問,我究竟是怎麼知道的?」
紀雲沉的臉色像個虛脫的重病患者,神色卻近乎漠然,似乎根本沒有正眼看周翡劈下來的一刀。他雖然與周翡隔著五六步之遠,那抬起的手臂卻仿如與周翡的兵刃嚴絲合縫地粘在了一起。
紀雲沉低聲道:「我在想,我查了那麼多年才查到了一點蛛絲馬跡,知道了仇人姓甚名誰,如今他既然找上門來了,我為什麼不留在客棧里呢?我為什麼要跑?為什麼要漫山遍野地躲著他們?因為我打不過。遇到危險,掉頭就跑,乃人之常情,花兄,我變得貪生怕死了。我做夢都想手刃青龍主,而今人來了,我卻在躲著他,你想想這事情可笑不可笑?」
紀雲沉搖搖頭。
「猖狂太過!」青龍主暴喝一聲,一雙袖子突然鼓了起來,排山倒海似的一掌向周翡拍了過來。
說完,他小心戒備地盯著周翡,弓著腰,將銅鑼擋在身前,倒著退出窄小的過道,在拐角處沖外面的什麼人深施一禮。片刻后,頂著一張魚臉的青龍主背負雙手,緩緩走入窄道。他本來就長得不那麼盡如人意,又身在幽暗的密室中,火光忽明忽滅,映得他一張「獨樹一幟」的面孔光影紛呈,越發駭人了。
周翡在山間小路上第一次與青龍主狹路相逢時,便隱隱發現九式破雪刀中相通相連之處。一宿專註于刀法,她突然領悟了原本隱約看見輪廓的東西——每一式刀法中都包含著好幾招,每一刀里又有無數變化,只要稍做變通調整,立刻就能貼合成一個整體。這一點千變萬化的變通之道,卻恰好就是破雪刀「無常」一式。
周翡看得目不轉睛,謝允卻輕輕地嘆了口氣。
謝允放柔了聲音,說道:「吳小姐,木小喬什麼樣,你是親眼見過的。青龍主縱然不比木小喬強,也絕不會弱到哪裡去。而此人力壓一眾壞坯,位列四大魔頭之首,說明他除了武功之外,還有無數你想都想不到的手段。一旦他順著密道找過來,這裏沒有人攔得住他。落到青龍主手裡是個什麼下場,我不嚇唬你,你自己想。」
殷沛吃力地抬起頭望著他,笑道:「你們倆真有意思,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都是做了虧心事,不敢當著人面承認,做些多餘的事來,還自以為彌補,暗地裡被自己的俠肝義膽感動得一塌糊塗。」
紀雲沉卻倏地閉了眼,再不去看殷沛。接著,他伸手一攏,將五六根牛毛似的小針攏入手心裏,自頭頂「風府」逆行督脈直入氣海之間。他蒼白泛黃的臉色陡然紅了起來,卻是一種病態的嫣紅。他的氣息驟然加重,汗如雨下,哆嗦了半晌,驀地睜眼,將挾著兵戈之氣的目光射向周翡,伸出兩指,自下而上地輕輕往上一送,那角度分外詭異。
青龍主的手指突然暴長了數寸,十指間居然伸出好幾把長刀,一下越過周翡手中劍柄,鉤住了她的小臂!周翡反應夠快,然而撤手時到底來不及了,小臂上頓時多了幾道深可見骨的血道子。
謝允聽了這話,一點也不欣慰,反而定定地看了她一眼,說道:「我要只是怕死,早就離你遠遠的了。」
這一耽擱,青龍主眼看要跑,又一陣山風呼嘯著鑽進密道,流轉進九曲迴廊似的密道中,被無數逼仄的窄道變了調子,發出山鬼夜哭似的嗚咽聲。這時,殷沛突然腳下一動,擋在了門口。
周翡扯過段九娘的頭髮,不料如今也體會了一把自己被人揪辮子的滋味,頭皮劇痛,當場就要跳腳。謝允無辜地縮回作怪的狗爪,往身後一背,理直氣壯地回瞪過去。
青龍主單手扛住她的劍,接連拍出十三掌,正是他的成名絕技之一。周翡的蜉蝣陣縱然虛實相生,且戰且走,卻依然是險象環生,最後被他掌風掃了個邊,一側的肩膀登時脫開,軟軟地垂下來。
周翡的目光落到她堵在過道里的屍體身上:「這也能一筆勾銷?」
周翡一時躲閃不及。就在這時,有人突然從她身後帶了一把,隨後周翡眼前一黑,方才還在她身後礙手礙腳的人一遇到危險,頃刻間便躥到了她面前,以自己的後背為擋,一把抱住周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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