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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翡將望春山緊緊地扣在手心。

要是放在過去，周翡肯定聽不出他是什麼意思。可是下山大半年歸來后，她卻能在眨眼間便明白馬吉利的言外之意——殺人者很可能是四十八寨中自己人，而且沒有走遠。

李瑾容：「……什麼？」

李瑾容揚起眉，做出一個有些不耐煩的詢問神色。

謝允突然從懷中彈出一顆與他在衡山上引燃的那個如出一轍的煙花。

旁邊人尚未來得及答話，那人已經跑到了眼前，沖馬吉利深施一禮，自報家門道：「晚輩鳴風三代弟子……」

比如自蜀中往金陵方向有兩條線路，一條出蜀后落腳邵陽暗樁，另一條恰好是衡陽線路！沖雲子那封托周以棠轉交的來信恰好走了衡陽線，那麼李瑾容寫信給周以棠的時候，則會避開衡陽，改道邵陽，周以棠如果給她回信，那封她一直沒收到的信則會再一次卡在衡陽暗樁里。

周翡胸口一陣發疼。

在場的人除了吳楚楚，耳音都不弱，全都聽見了遠處傳來的雜亂的腳步聲。

那弟子道：「您快看看是誰來了！」

李瑾容對輕輕吁了口氣的李晟說道：「你跟我來，把路上的事仔細告訴我。」

周翡轉頭看著他。

煙花倏地躥上天，炸醒了四十八寨上空靜謐的月色。幾個隱藏在兩側樹梢上、幾乎與草木融為一體的人影也頓時無所遁形。原來他們是用一個人吸引注意力，真正的刺客早已經埋伏好了——怪不得幾個崗哨死得無聲無息。

李瑾容還在等著他回話，李晟一時有些不知從何說起，本能地找了印象最深的一件事，對李瑾容道：「您知道霍老堡主去世的事嗎？」

李瑾容一時失語，這些年來，她心裏裝的人和事都太多，四十八寨分去一大部分，周以棠分去一小部分，留給自家晚輩的，自然只剩下「嚴加管教」一條幹巴巴的準繩——對周翡當然更嚴苛一點。

衡山密道里，謝允也是氣急敗壞地催她快走，逃回她群山環繞的四十八寨里，繼續當她無憂無慮的小弟子，好好練功，下次再遇到這種事，能準備得好一點，不要這麼狼狽……可是既然不能萬事如意，又哪兒有那麼多充斥著血與火的夜色，等你慢慢準備好呢？

李晟隨手抹了一把，滿不在乎地道：「哦，沒事，摔了一下，擦破點皮，結的痂剛掉，過幾天就好了。」

霍老爺子與李徵交情甚篤，但霍連濤就比較不討人喜歡了。霍老爺子早就不管霍家堡的事了，對外一直稱病，當年的朋友便也漸漸都不再往霍家堡走動了。

但李瑾容知道，鳴風是特立獨行的——這是寨中的老規矩了。

李妍被夜風中的寒露一激，結結實實地打了個寒噤，後背冒出一層雞皮疙瘩，情不自禁地往後退了一步，正踩在一根樹杈上，「咔嚓」一聲。

四十八寨分佈在各地的暗樁，都是各門派分別派駐的，眾人不分彼此，因此暗樁的人手都是混著來的。

他就是靠這個，徹底甩脫了鳴風的刺客。

倘若不是齊門那老道士失心瘋了，這兩封信里必有一封有問題。

謝允嘴角一揚，又露出他慣常的、懶散而有些調侃的笑容：「這回我保證不多話，陪著你，不用謝，大不了以身相許嘛。」

李晟口中的「恍恍惚惚」是不是他正在恢復神志？

「霍家堡不是貪狼和武曲燒的，」李晟低聲道，他微微抬起一點頭，被夜色壓住的地平線遠在天邊，此時只能看見一點更深、更沉的影子。半晌，在李瑾容已經開始等得不耐煩的時候，他才接著說道，「霍連濤為了掩蓋自己的行蹤，將霍老爺子留下，火是他們自家人放的，我……我親眼看見的。」

「咱們寨中的暗樁位置，到什麼地方怎麼走，我都自以為弄清楚了，」李晟說道，「不料剛走就碰上了馬賊，中了暗算。」

「他這一笑，忽然就不痴也不傻了，一邊笑一邊搖頭，然後抬起頭看著我們藏身的方向。沖雲子前輩就現了身，兩個人一個在院里，一個在院外，這時屋子已經被燒著ｈｔｔｐs://wｗｗ.hｅtubｏｏk.ｃｏｍ.ｃｏｍ了，濃煙鋪天蓋地地涌過來了。我心裏著急，不知道他們倆在那兒大眼瞪小眼的是在相看什麼……然後霍老堡主對沖雲子前輩遙遙一抱拳，漸漸不笑了，又搖了搖頭。然後有個僕從大呼小叫地衝進來，想將他拉出院子，老堡主卻大笑三聲，抬一掌便將那人輕飄飄地甩出了小院，隨手摺了一枝新開的花，頭也不回地緩緩走進那著火的屋子裡，竟關緊了門窗……」

尚未成形的牽機網難當其銳，登時碎在了她的刀下。牽機線四散崩裂，竟將牽線人也綁了進來。李妍一把捂住眼睛，卻還是來不及了，近距離地看見兩顆腦袋飛了起來。而周翡手中破雪刀餘威未衰，直接抵在了那跑來吸引注意力的鳴風弟子喉嚨上。

李晟搖搖頭，沒忍心仔細描述：「可是沖雲子道長不知為什麼，總懷疑他是裝的，我只好陪他在霍家堡潛伏了好幾天。」

李瑾容不是不想改，可一來鳴風的人在外面都很孤僻，二來……儘管聽起來是十二分的莫名其妙，但這是老寨主李徵親自定的規矩。

馬吉利伸手一攔險些衝上去的周翡：「別冒失，小心點！」

李妍用力抽了口氣，顫聲道：「對……對不住……」

李瑾容隱約覺得自己可能遺漏了什麼，可她思前想後，發現整件事都籠著一層不祥的濃霧，而她始終抓不到那個頭緒。

李瑾容回過神來，聽到這兒，不由得有些疑惑——李晟這些年也算用功了，什麼馬賊能輕易劫走他的馬？

李瑾容猛地站了起來，她難得離開一回四十八寨，此番出門要重整暗樁，各派的精英人物都帶了不少……她在房中緩緩踱了幾步，抬起頭對一直在旁邊目瞪口呆的女弟子吩咐道：「去把人都叫起來，咱們立刻折返！」

自己的女兒自己知道，周翡不是李妍，從小喜靜，她干不出無緣無故自己亂跑的事。

久旱逢甘霖，久餓逢乾糧。李晟真是餓得狠了，感覺自己張嘴就能吞下一頭牛，即使被熱氣騰騰的包子餡燙了一下舌頭，他也依然英勇地「磨牙霍霍」，絕不退縮。一個包子下肚，就好像小石子墜入深淵，肚子里連聲響動都欠奉，李晟一連吃了五個巴掌大的包子，依然沒飽，但感覺自己心裏有了點底氣，好歹不會被一陣大風掀飛了。他便不再狼吞虎咽，消瘦的臉上展開一言難盡的心事重重。

馬吉利大驚道：「阿翡不可莽……」

「沖雲子前輩便將那句要轉述給您的話告訴了我，說這是一句很要緊的話，接著便打發我回蜀中。我這些日子承蒙前輩教導，受益匪淺，但見他們門內有要緊事的樣子，也不便打擾，第二天就收拾行李走人了。」李晟蒼白的嘴唇抿成了一條細細的線，「可是……我總覺得他那天送我上路時的表情和霍老堡主轉身走進大火中的表情一模一樣，走了一段，越想越不對勁，事後便掉頭去找……那小院里，卻已經人去樓空了。」

李晟說到這裏，停頓了一下。

此言一出，李妍大鬆一口氣，用力拍了拍胸口。眾人雖說都未放下戒備，卻也稍微放鬆下來，唯有馬吉利後背依然緊繃，手中緊扣著劍。

李晟渴得狠了，連聲「多謝」都沒顧上說，端起杯子便往自己嗓子眼裡潑了下去，不知怎麼扯到了嘴唇上的裂口，他臉上痛苦的神色一閃而過，卻並沒有聲張。李晟飛快喝完，將一滴不剩的空杯子放在一邊，說道：「阿翡沒跟我一起——此事說來話長了，姑姑，我長話短說，有一位名叫『沖雲子』的前輩托我帶一句話給您。」

「阿翡，」謝允道，「人這一輩子都在想著回家，我明白。」

而這本該是最幽微、最不可為人道的少年心事，此時李晟說來，卻是平平淡淡，彷彿說的是別人的故事。

鳴風……鳴風樓？

這回，李瑾容狠狠地吃了一驚：「……晟兒？」

李晟的喉嚨微微動了一下，隨後，他三言兩語先將自己一路想方設法脫離王老夫和_圖_書人的緣由和經過說了。

一瞬間，周翡無端想起衡山密道中殷沛口中的那個故事。她根本來不及思考這其中的聯繫，本能地提起瞭望春山。而與此同時，她眼角有銀光一閃，周翡一把推開旁邊的人，在眾人都沒反應過來的時候，「風」字訣已經卷了出去。

李瑾容點點頭：「貪狼與武曲在岳陽聯手火燒霍家堡，這事我知道。」

李晟一想到這個，有點得意，也有點慚愧——因為學藝不精，才非得耍這種小聰明。而就在他在「顯擺機智」和「少丟人現眼」之間來回搖擺的時候，李瑾容伸過來的手碰到了他的臉。李晟愕然一愣，李瑾容卻用指尖輕輕蹭了蹭他那塊蹭破過的皮肉，忽然說道：「吃了不少苦吧？」

李晟一口氣說到這裏，嗓子都劈了，他用力咳了兩下，幾乎嘗出一點血腥味來。

周翡倏地一震，幾乎猜得出謝允要說什麼，便半含諷刺地苦笑道：「怎麼，你又要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了？」

李晟沒理會她的沉吟不語，又飛快地接著說道：「還有一件事，姑姑，去時路上，鄧甄師兄曾經跟我細細講過寨中沿途暗樁所在。當時北斗在南北交界活動猖獗，我不得已避其鋒芒，繞路到南朝界內，在衡陽落腳。因為怕誤事，我當時本想寫一封信，通過衡陽暗樁傳給您，不料衡陽暗樁生了異心。我不知道是哪一方勢力、誰的人策反的，當時來不及深究，險些被他們扣住，好不容易逃出來，一路被人追殺到這裏——而且不是普通的追殺。您想，我就一個人，無拖無累，按理說隱於市還是隱於野都容易，本不該這樣狼狽，因此我懷疑他們出動的是真正的刺客。姑姑，衡陽暗樁里有沒有鳴風的人？」

只見一個人快步從她身後走出來，叫道：「姑姑！」

她早些年聽說過霍老堡主傻了的傳說，倒也沒太往心裏去。人老痴傻的不少，霍老爺子比李徵還大不少，年事已高，老糊塗了倒也不稀奇。可她聽李晟這麼三言兩語的描述，卻起了個可怕的推斷——霍老堡主到底是自己傻的，還是有人害他？

馬吉利帶人過去一看，只見第一道崗哨的鐵門看似合著，卻沒關嚴，一排崗哨弟子的屍體整整齊齊地排在門后，全是乾淨利落的一劍封喉。傷口除了致命，幾乎稱得上平平無奇，根本看不出是哪家的劍法。

四十八寨最精銳的人馬匆匆而行，馬蹄聲近乎是整肅的，李晟最後幾句話幾乎淹沒在馬蹄聲里，輕得像一聲嘆息。

李晟笑了一下——他用了一點小聰明和沖雲子道長教的巨石陣擋住了窮追不捨的刺客一陣子，之後沒有往蜀中的方向走，而是在追來的刺客眼皮底下混入了由北往南遷的流民中。

他整個人瘦了兩圈，個頭便無端顯得高出了一截。在家裡，李晟雖然稱不上驕縱，卻多少有點公子哥脾氣，衣服頭髮必然一絲不亂，往哪兒一站都是風度翩翩，恨不能將「李家大少爺」五個字頂在腦門上。可是此時站在李瑾容面前的這個年輕人卻比要飯花子強不到哪兒去。他臉瘦得只剩下一層皮，捉襟見肘地綳在顴骨上，臉頰上還有一塊黑，也不知是蹭的灰還是什麼傷口結痂后留下的痕迹，嘴唇裂了幾道口子，隱隱能看見其中開綻的血肉，唯有眼神堅定了不少，甚至敢跟李瑾容對視了，兩把短劍丟了一把半——統共就剩下一把沒有鞘的光桿鐵片，用草繩纏了幾圈。

眾人頓時戒備起來，馬吉利回身把李妍護在身後。就在這時，來人上氣不接下氣地現了形，出聲道：「來者何……何人？竟敢擅闖四十八寨……嗯？馬總管，您不是去金陵了嗎，怎麼這會兒就回來了？」

正當夜濃欲滴時，出門在外的李瑾容卻仍然沒有休息。她心裏想著事，手上有一搭沒一搭地翻著一本描寫舊都的遊記。

上前一步生，後退一步死，大不了將小命交待在那兒，也能算是壯烈……可是這裡是四十八寨，是她的家，是千山萬水的險惡中，支撐htｔｐs://wwｗ•heｔuｂｏｏｋ.cｏｍ.ｃｏｍ著她的一截脊樑。

流民也有領頭人，自己已經是人下人了，卻依然靠盤剝隊伍里的老弱病殘來維持自己「領頭羊」的地位。新來的想要受「領頭人」庇護，必須得足夠識相，交夠口糧才行。

「姑姑，」李晟微微有些赧然地說道，「有吃的嗎？那個……乾糧就行，我可以拿著，邊吃邊說。」

馬吉利面沉似水地上前一步，伸手在死人身上探了探，壓低聲音道：「沒有反抗，沒有其他傷，屍體還是熱的。」

眾弟子訓練有素地上前，各自散開又能守望相助地在原地搜索片刻，忽然有人叫道：「馬總管，你看！」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能讓她脫離長輩的視線？

「是朱雀主木小喬的人，」李晟解釋道，聽李瑾容微微抽了口氣，他臉上終於露出了一點少年人特有的笑容，好像得意于自己嚇唬人成功了，不過那一點笑容稍縱即逝。李晟很快沉下了臉色，接著說道，「木小喬脫離活人死人山之後，就成了霍連濤的打手，替他斂財搶馬。我當時被他們打暈丟在一邊，沒等他們回來滅口，就碰上正好路過的沖雲子前輩。」

馬吉利看著李妍嘆了口氣，神色一緩，繼而似乎猶豫了一下，他轉頭對周翡道：「我錯了，不該把她們帶來。阿翡，我給你幾個人，你帶著客人和你妹妹儘快躲遠一點，你能……」

李瑾容道：「齊門不問世事已久，沖雲子掌門為什麼在岳陽？」

周翡眯起眼望著這眼生的巡夜弟子，輕聲問道：「這是哪一派門下的？」

周翡手中的望春山隱隱勝了削金斷玉的牽機線一籌，硬是將牽機線壓變形了。而後她輕叱一聲，兩個「牽線」的人先後從樹上滾落。她一招得手，望春山在牽機線上重重滑過，竟悍然無畏地闖進了幾個鳴風殺手的牽機陣中，手中長刀再次變招，這回是「斬」！

李瑾容從十八九歲開始，就有了失眠的毛病，這些年，也曾經試著調理過幾次，都不見效。好在習武之人身體強健，實在睡不著，大不了打坐調息到天亮，第二天也不耽誤正事。此時，李瑾容已經帶人離開了蜀地，一路上不可避免地對新晉風雲人物周翡的「豐功偉績」有所耳聞。然而李大當家並不像周翡想象的那麼火冒三丈，反而有些憂慮。

李瑾容看了他一眼，無聲地追問。

他說著，謹慎地提長劍在手，沖其他人一使眼色。

「沖雲子前輩不讓我去救他，一直含著眼淚在旁邊看著，直到大火吞下了整個小院，馬上要掃過來了，我們才避開搜捕的北斗爪牙離開。沖雲子前輩知道我的師承，從岳陽離開后，他便沒有繼續走，反而找了個農家小院住了下來，還問我想不想學他們的奇門遁甲之術。我跟他學了兩個多月，然後另一個道士打扮的人找來了，那個人道號沖霄子，彬彬有禮，對沖雲子前輩也十分恭敬，以掌門相稱。」

如果是這樣，罪魁禍首是誰簡直昭然若揭。

馬吉利身後，所有人都被這兔起鶻落的三刀驚呆了。

「我不知道沖雲子前輩為什麼只身前來岳陽，他什麼都沒跟我說。」李晟接著說道，「我執意不肯回去，死皮賴臉要跟著他一起走……他便帶我一起去了霍家堡。我們偷偷潛入的時候，霍連濤已經不知從哪兒收到消息跑了，偌大一個霍家堡成了個空殼。我們沒費什麼力氣就找到了霍老堡主，可是他已經……」

而四十八寨來往的重要信件中，如果用上了暗語，為防被人截留破解，來往的信件通常不走一條線。

雖然叛將家眷少不了被北朝緝捕，但那不過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孤兒寡母而已，隨便幾個小兵殺他們也是易如反掌，用得著出動兩個北斗……甚至貪狼星親至嗎？

李瑾容握緊了馬韁繩，反覆思量沖雲子帶給她wｗw•ｈeｔｕbｏｏk•ｃoｍ•ｃｏm的那句話。

「撞」字尚未出口，便見周翡突然將手中長刀往下一壓，「風」幾乎毫無轉折地過渡到了「山」上。「嗡」一聲——此處的牽機線畢竟不是洗墨江中與巨石陣相勾連的那種，被她一刀壓彎了。

這會是……四十八寨的第二次內亂嗎？

望春山的刀背撞上了什麼東西，周翡散落耳鬢的一縷長發無端而折，熟悉的觸感讓周翡一瞬間知道了這是什麼——牽機線！

隨即他目光從周翡臉上轉開，不知對著她身後哪一處虛空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竟然毫無預兆地往前一撞——周翡再要收手已經來不及了，那刺客就這麼面帶笑容地撞死在了她的刀口上！

馬吉利被這動靜驚動，提劍的手微微一顫，轉頭看了李妍一眼。

那鳴風的刺客看了她一眼，低低地「啊」了一聲，嘆道：「居然是破雪刀，命也。」

「給他倒杯水來，」李瑾容匆忙吩咐了一聲，又連聲問他道，「你怎麼一個人在這兒？為什麼弄成這樣？阿翡呢？」

即使是個子長得格外晚的男孩，到了十七八歲的年紀，看起來也基本不會再有翻天覆地的變化了，可是李晟站在她面前的時候，李瑾容一時險些沒認出來。

尤其華容城中那一段故事，各種版本的傳說一段比一段吹得天花亂墜——在這裏頭，周翡怎麼從貪狼、祿存那兩尊殺神的眼皮底下順利逃出去的，並不重要。反正按照後續的故事來看，她逃得十分成功，沒缺胳膊也沒短腿。但讓李瑾容想不通的是，中原武林究竟還有什麼人，值得沈天樞與仇天璣兩個人合力圍捕？

齊門的沖雲子道長跟四十八寨早已經斷了聯繫，居然在數月間前後給她傳來兩封信。一封寫在紙上，托周以棠轉交，另一封卻是她從小帶大的親侄子口述的，而兩封信的內容居然自相矛盾、截然相反！

她將半天沒翻一頁的遊記放在一邊，用力掐了掐眉心……自己究竟遺漏了什麼？

幼時斷斷續續的記憶碎片忽然被接在眼前的火光與喊殺聲上，分外真實起來。

周翡一巴掌拍掉了他的狗爪子，將望春山收攏入鞘，正色對馬吉利道：「馬叔，當年老寨主過世的時候，大當家是怎麼把四十八寨撐起來的？」

就在這時，突然有人在外面叫道：「大當家！」

周翡輕輕一哆嗦，就在這時，一片比謝允放的煙花還要刺眼的火光從後山衝天而起。

馬吉利深吸一口氣，彷彿做了什麼極艱難的決定，對周翡道：「看來崗哨這邊只是嘍啰，洗墨江那裡才是大頭，那正好——阿翡，你的功夫已經足以自保了，帶上阿妍他們，怎麼來的怎麼下山，趁他們還沒發現，快走！」

李瑾容震驚道：「你當時在霍家堡？」

這個名字叫她不得不震驚，因為那封帶著水波紋又語焉不詳的信上，落款正是「沖雲子」——隱居的齊門掌門人，也是老寨主數十年的故交。

「齊門的位置早就暴露了，」李晟道，「沖雲子前輩一直跟忠武將軍有聯繫。吳將軍身邊有曹仲昆的眼線，他們害死吳將軍之後，順藤摸瓜地查出了齊門的位置，只是齊門外是里三層外三層的陣法，他們一時破不開。沖雲子前輩率眾弟子趁機脫逃，通過密道避走蝕陰山，不料遭人出賣，只好臨時換下道袍，裝作普通的販夫走卒，化整為零，這才脫困。」

李瑾容聽了好幾個版本的傳說，第一反應不是奇怪周翡那現學現賣的破雪刀是怎麼把人糊弄住的，而是周翡到底因為什麼才沒在王老夫人身邊的。

她尚未歇下，客房的門便也沒閂，從外面一推就開。李瑾容話音未落，替她打點雜事的那位女弟子便一臉匆忙地闖了進來——李瑾容脾氣臭不是一天兩天了，能跟在她身邊的弟子必定是十分機靈又有分寸，鮮有這麼冒失的。

在跋山涉水時跟一大夥刺客鬥智斗勇的李少俠頓時鼻子一酸，拼了小命才忍住了，眼圈沒紅。他將視線低垂，往後一仰，用力搓了搓自己的臉，若無其事地說道：「那有什麼，我看鳴風也不過如ｗwｗ•heｔuｂook.ｃom.ｃｏｍ此嘛……對了姑姑，我在路上聽見好多亂七八糟的傳說，阿翡他們那邊出什麼事了，人還沒回來嗎？」

周翡在外面的時候，也不知怎麼運氣那麼差，每天輾轉于各大高手之間好不狼狽，根本無暇得知她的破雪刀一日千里的進度。這會兒她也看不見身後眾人驚駭的表情，刀尖卡在那刺客喉嚨上，冷冷地說道：「你受誰指使？」

李瑾容當然聽說了，霍連濤扛著一大堆大義凜然的旗子，插在腦袋頂上的那面就是「害死老堡主之仇不共戴天」。眼下，他正在南朝四方遊說，幾乎恨不能將「報仇雪恨」四個字刻成一塊大匾，招攬一批人手，直接供其造反。

「正好看見霍家堡大火？」

這時，謝允伸出一隻手，輕輕地按住了周翡的肩頭。

李瑾容的神色卻越綳越緊。

如果真是衡陽暗樁出了問題，那……

李瑾容不動聲色地抽了一口氣，表情平靜，心裏卻幾乎炸開了鍋。

李瑾容瞬間將自己疲憊又茫然的表情收斂得一絲不剩，微一側頭，揚聲道：「進來。」

不知是誰大聲道：「洗墨江！那是洗墨江！」

李晟也不打擾她，安靜地走在一邊。這少年離家的時候還是個憤世嫉俗的半大孩子，轉眼一回來，卻儼然有了男人的模樣。李瑾容看了他一眼，伸手一點他臉上的那塊污跡，問道：「這又是怎麼弄的？」

周翡從越發沸沸揚揚的傳說中潛逃成功，卻不料還沒到家，便被當頭糊了一場更大的危機。

李瑾容又問道：「怎麼摔的？」

李晟點點頭：「姑姑一定奇怪，我和沖雲子前輩都在，既然看見了，為什麼沒把老堡主救出來。著火的時候，老堡主正在院子里澆花，他澆一會兒就發一會兒呆，那幾天一直是這樣，有時候就傻得很徹底，有時候就恍恍惚惚的，有時候水壺都空了，他還倒拎著壺獃獃地站在那兒。當時我聽見前院傳來騷動，有人大喊走水，整個霍家堡一片混亂，本想把他扛出來，沖雲子前輩卻按住了我，我看見……霍老堡主突然笑了。

那弟子應了一聲，撒腿就跑。

鳴風的刺客大概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們氣急敗壞地追著那狡猾的李家少爺一路往南的時候，那位再狼狽都沒掉過顏面的「少爺」其實就在路邊，被幾個窮凶極惡的流民頭頭按在地上「教訓」，臉在地上蹭出一條沾滿了灰塵的血道，一邊被破口大罵，一邊冷冷地透過無數條泥腿子看著追殺者們視而不見地往遠處跑去。

華容城中，她帶著吳楚楚東躲西藏，衡山密道里，她拿著一把不趁手的佩劍與青龍主狹路相逢——每一次她面對的都是強大得不可思議的敵人，可將那幾樁事加在一起，也沒有像這一刻，叫她茫然無措過。

他話還沒說完，李妍突然像只受驚的兔子一樣躥起來跑到了他身邊。

她竟然一直不知道李晟心裏是這麼想的。

「傻了。」李晟嘆了口氣，「什麼都不記得了，話也說不清，一日三餐都要人送到面前，一勺一勺喂下去，就這樣還是滿處撒，家人便在他脖子上圍了一個……」

謝允在不嬉皮笑臉的時候，就有種非常奇異的憂鬱氣質，像個國破家亡后的落寞貴族——即使他在金陵還有一座空曠無人的王府。

「他說這句話說給您聽，是以防萬一，要是您聽不懂，那是最好。」李晟明顯地皺了一下眉，好像至今不能理解老道士是什麼意思，「那句話是『年月不能倒流，人死不能復生，過去的事既然已經蓋棺論定，再挖墳掘墓將它翻出來的，必然不懷好意。大當家，無論別人跟你說什麼，都不要信，切記，不要追究』——師姐，勞駕再給我一杯水。」

謝允搖搖頭：「我今天不說這個。」

一群隱居深山、幾乎與世無爭的道士，到頭來保不住道觀就算了，居然連長袍拂塵都保不住。李瑾容本想唏噓，可心裏忽然隱隱一動，升起一腔酸苦的兔死狐悲來——齊門是這樣，現如今的四十八寨難道不是異曲同工？

李瑾容沒聽說過「沖霄子」的名號，便追問道：「怎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