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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之間，在場眾人都沉默不語。一個本無異心的大好青年，滿心歡喜談了一場戀愛，卻不過一個騙局，被鎮壓在暗無天日的高山之底，無數個日日夜夜。誰有資格讓他不要怨恨？誰有資格讓他「放下吧，看開點」？

「天琅君，蘇施主也許確實並非純善之人。她本是高高在上、被寄予厚望的下一任幻花宮之主。一開始，接近你也可能未曾懷有好心。可到後來，你們二人之間，究竟是你惡意蠱惑於她，還是她情不自禁？」

岳清源目光一沉，玄肅再次出鞘半寸！

真的是踹了出去……了出去……出去……去……

天琅君軀體殘缺，這樣勉力抬頭，還有血跡凝在唇邊，怔怔然的，竟有種說不出來的可憐。

現在收手，還不算太晚，如果天琅君繼續往心魔劍中輸送魔氣，就真的只有殺了他才能阻止合併了。怎麼說，沈清秋也並不特別希望天琅君真的去死。畢竟，談個戀愛談得成了這副模樣，實在是夠倒霉了。再要人家的命……沒有哪個BOSS這麼苦逼的！

他居然根本不管旁人是不是也是知情者，抓著人就問。岳清源無言以對，默然低頭，不知在思索些什麼。沈清秋再三思量，終是緩緩一點頭。

淵源深了去了。事態發展到今天這一步，跟這位有著莫大的關係。沈清秋正想說話，天琅君微微一揚下巴，對岳清源眯眼道：「我記得你。」

他伸出一手，直接握住玄肅劍鋒，恍如無知無覺，笑道：「但你為何不盡數拔出？只是這樣，還奈何不了我。」

岳清源指尖一彈，玄肅出鞘三寸，靈力暴漲。天琅君身上骨骼錯位般咯咯作響，「咦」了一聲，道：「果然是掌門。挺好，你師父本人不怎麼樣，挑徒弟和繼任者的眼光倒好。」

岳清源道：「閣下記性也是不錯。」

「老衲非是局中人，這些皆不得知。可我所見所知，卻是她拒絕聽從養育自己十幾年的師父的命令，在水牢受盡折磨也不肯鬆口，不願騙你害你——如果最後不是萬不得已，天下哪個母親會喝下那樣一碗毒藥？」

這樣把話說開，天琅君的心結固然是解了。可對洛冰河而言，殘忍程度分毫不減。

洛冰河終於出手了！

沈清秋總算知道尚清華剛才為什麼叫那麼慘了。

他苦笑道：「如果我說，白露山那副模樣，才是我的原身，沈仙師你有何想法？」

沈清秋還有點沒法接受。

洛冰河不依：「那是什麼問題？」

按照原先的設想，在到達這裏之前，應當先殺他個敵將八百，斬他個魔物一千，順便什麼毒蟲奇花都要過上一通，才能千辛萬苦來到最後關卡。

「她非是棄你不顧，而是和*圖*書萬般無奈，人世不憐，生生錯過了啊……」

生生毀了這許多人、許多年。

他輕輕地道：「……反正有的是再說的時間。」

眾人都能覺察到，四周陰陰簇簇的枝葉、及腰高的草叢，以及慘白的亂石堆縫隙間，潛藏著無數蠢蠢欲動的生物。瑩綠的眼睛和呼呼的低哮，如同微小的細浪，此起彼伏。

「應她所求，老衲護她避開幻花宮搜查巡捕的弟子，將她送到洛川上游。從此，再也不知所蹤。」

他都沒打幾下呢。這就完了？

沈清秋嘆道：「都變成這樣了。你何苦。」

「你是該叫人收手。只是，那個人卻不是我。」

無妄哼道：「你看看你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身邊一個嘍啰都沒有，還用得著那麼多人來嗎？」

這個時候，讓洛冰河走在最前的好處，就充分體現出來了。但凡是他對著走過去的方向，妖風立刻停歇，鴉雀無聲。潛伏的魔物們要麼成群結隊裝死，要麼簌簌狂退。

沈清秋也是心尖一顫。

竹枝郎一見沈清秋，黃澄澄的瞳孔閃過一絲清明，猛地剎步。導致身形不穩，踉蹌著險些栽倒，正要繞過沈清秋去助天琅君，倏地一道白光橫穿而來。竹枝郎背部重重撞上洞壁，被生生穿胸釘在了岩石之上。

天琅君笑著笑著，嘆了口氣。

沒錯他們的確是在群毆。可誰知道會變成這樣？BOSS實力和想象中的差太多了！

他合掌道：「可蘇施主不惜自服毒藥，也要去見你一面，你又怎能怪她欺騙了你？」

混戰之中，幾人中毒，幾人被爆炸的魔氣靈力震出洞外，身體飛入半空，下墜的途中翻上了飛劍，才穩住身形。尚清華偷偷摸摸往沈清秋那邊溜，竹枝郎正戰得血氣翻騰，驀地見一個鬼鬼祟祟的身影往外蹭，不假思索甩了兩條青蛇過去。沈清秋看得清楚，反手一翻，一枚青葉正要飛出，挽救飛機菊苣的生命，兩條青蛇突然被憑空凝結的一道銳利冰刺穿過。

洛冰河慢慢退開，微笑：「好。」

他拍尚清華：「……你不是說天琅君很難打嗎？」

怎麼，原來白露林那在地上爬爬爬的蛇男才是竹枝郎的原始形態嗎？！

沈清秋瞳孔驟縮，喝道：「別碰他他身上都是毒！」

天琅君轉頭，看向沈清秋和岳清源，索證般地問道：「真的？」

尚清華說：「……是很難啊。」

他胸口那半截修長的劍身，正是正陽。

接下來的十秒內，沈清秋算是見識了什麼叫做「暴打」……

……

天琅君微微一愣，抬起了頭。

天琅君像是忽然脫了力，重新躺了下去。

這副破破爛爛、油盡燈枯的模樣，可跟沈清秋想象中的最終和_圖_書BOSS不太一樣。

天琅君雖沒了一隻手，以一對多，風度仍分毫不墜，道：「唉，你們為何又這樣。以多對一，不覺得勝之不武有違道義？」

打完了？

笑聲在山洞和嶺中回蕩。他像是覺得十分滑稽，歪頭道：「沈峰主，你看，現在的我，甚至連竹枝郎的人形都維持不住了啊。」

洞外的天光投射進來，照亮了天琅君半邊身體。登時有人倒抽一口冷氣。

另一位贊同道：「最好先探一探虛實。」

自從知道公儀蕭為他所殺后，沈清秋心裏一直有個疙瘩，但這幅模樣，實在慘不忍睹，見者很難不同情。而且，雖然沈清秋被他詭異的報恩方式坑了無數次，可好歹竹枝郎從沒對他起過壞心思。

他望著天，悠悠地說：「人啊，總是相信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再親密的人，轉眼也可以欺騙於你。何況一直都只是你一廂情願地要報恩？你說再多，他也不懂你，只會厭煩不解。又何必多言？」

天琅君雖然面上笑容依舊一派優雅，卻因為小半張右臉盡皆成了腐爛的紫黑色，顯得這笑容極其恐怖。

也許老宮主或許本無污衊加害之心，但他見兩人情狀逐漸親密，卻一定會開始後悔放蘇夕顏去接近天琅君。

天琅君笑容未褪，突然，一道強勁的魔氣如斧砍刀劈般襲來。

他咬牙道：「君上給了我第一次為人的機會，沈仙師你則給了我第二次。或許對你們而言，不過舉手之勞，對我來說，卻是萬死莫敢不報……沈仙師問我『何苦』？你說我是何苦？」

死寂半晌，突然，洞中爆發出一聲慘叫：「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如果白霧繚繞之中，忽然有一個地方黑氣滾滾，直衝雲天，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來異常。

這句話他說的不快不慢，可進了沈清秋耳朵里，卻是一字一句，聽得他如墜冰窟，脖頸漸漸僵硬起來。

無塵大師這個人不會說謊，而他要說的版本，似乎和旁人所述所知的，不大一樣。

「老衲是在去白露山的路上遇到蘇施主的。她當時剛喝完那晚葯不久，周身是血，每走一步，血也流一步。我聽她斷續說了幾句，不忍欺瞞，如實告知天琅君已被永世鎮壓的消息，她才知道師父對她撒了一個彌天大謊。不但地點是錯的，時間也是錯的！」

洛冰河轉回身，滴血未沾，氣定神閑，問沈清秋：「要殺了他嗎？」

一樣都是被放棄的那一個。

無塵大師卻道：「若閣下當年真的無此意圖，聽信讒言，是我們的錯。今日之禍，躲不過，避不得。種惡因，得惡果，遲早都要償還。」

無非是從生父生母都厭棄的成果，變成了生父生母hetubook.com.com都放棄了的成果。

天琅君卻忽然撲哧一下，笑出了聲。

天琅君堪堪避過，轟隆陣陣，他身後洞壁被生生轟塌了半邊，開了一個大洞，外面便是高空，飛沙走石跌落，向下方墜去。寒氣霍的流卷而入，細碎的雪花漫空飛舞，迷人視線。百丈之下的冰面上，隱隱傳來一浪高過一浪的獸鳴和廝殺聲。第一波南疆魔族已經落地了。

尚清華：「再難打的BOSS，在男主面前也不要想浪得起來。這不是公認的邏輯嗎？」

「如果你們也被壓在一個黑黢黢的地方十幾年，不見天日，每天只能想些過往之事虛度光陰，也會像我一樣記性不錯的。」

「蘇施主喝了老宮主給的葯，一個人出發。可她不知道，老宮主將圍剿地點改在了你們往日相會的白露山。」

兩人環顧四周，來時有數十人，滿血狀態，到現在，站著的已經沒剩幾個了。沈清秋看著之前視作超難關卡BOSS的兩位。一個被釘在牆上，鮮血淋漓；一個正躺在地上，十分符合「飽受蹂躪、斷了線的破布娃娃」此類描述。

他剛說完，漠北君就一腳把尚清華踹了出去。

天琅君忽然嘆道：「傻孩子，你跟他說那麼多做什麼？」

這時候，沈清秋還沒覺察他話中的意思，只是隱隱覺得心中哪裡一跳。

天琅君道：「嘍啰嘛我這裏的確沒有，不過外甥倒有一個。」

就算沒這麼多道程序，衣服起碼要沾點血才對得起BOSS戰吧？！

沈清秋轉頭去看洛冰河。他從始至終聽著，卻聽若未聞，甚至「呵」的輕笑了一聲。

他嘆道：「好吧。好歹，總算有件不那麼糟糕的事。」

天琅君的嘴唇似乎輕微地顫了顫。

這對父子再次對上，這次，終於輪到天琅君毫無還手之力。

這麼簡單？

數十人分散開來，從各個角度抄了過去。無妄法杖揮得虎虎生風，剛猛十足，搶攻在最前。竹枝郎被玄肅逼得節節敗退，卻仍盡職盡責地吸引著大部分的火力。天琅君繼續坐在青石上，清閑得很，道：「當年我便記得，你拖到最後一刻才拔劍。今天也要這樣？」

話音未落，洞中閃過一道青影。竹枝郎無聲無息擋在了天琅君側前方。

竹枝郎咳出一口血沫，干啞地說：「變成這樣？」

沈清秋低聲說：「不是這個問題。」

洛冰河道：「那是一定。」

沈清秋忍不住留意洛冰河神色。只見他臉上是接近於木然的平靜，不知道是什麼滋味。

下一刻，他的腦袋猶如蒜瓣一般被拍得四分五裂，天琅君笑道：「其實我本來沒什麼不良的居心，也不覺得天下大亂多有趣。偶爾越界，來這邊唱唱曲，讀讀書，和*圖*書挺好。不過，既然都在白露山待了那麼多年，不真如你們所想做點什麼，還真是有點不甘心。」

岳清源不答話，正要一掌擊上竹枝郎胸口，另一名掌門搶先打了上去。竹枝郎不避不退，生生受了這一擊，可發出慘叫的卻是那名掌門。

他想了想，確定地說：「當時幻花宮那老兒要你助他偷襲，你沒理會。如今蒼穹山的掌門是你？倒還不錯。」

忽聽洛冰河涼涼地道：「他奈何不了你。我呢？」

他左邊袖子空蕩蕩的癟著。看來，那條總是掉下來的手臂，再也接不回去了。

心魔劍還在源源不斷散發著紫黑之氣，下方廝殺之聲越發清晰。恐怕埋骨嶺的下落仍在持續，不知距離洛川冰面，還有多少距離。岳清源朝插著心魔劍的岩壁走了幾步。沈清秋道：「事已至此。天琅君，你收手吧。」

他啞聲道：「沈仙師。」

沈清秋：「這贏的有邏輯嗎？」

他雖然躺著，卻躺的依舊很雍容，如果忽略掉被魔氣侵蝕的小半張臉，就更雍容了。

在沈清秋震驚萬分的目光中，尚清華連滾帶摔就飛進了山洞，「探一探虛實」去了。

竹枝郎這邊被漠北君狂毆不止，圍攻天琅君的火力陡然加大。

有此神助，找到目的地的時間比預想的要快很多。

岳清源不動聲色：「師弟，你和這位又有何淵源？」

這次沒人答他的話了。岳清源握住玄肅，連鞘帶劍打了出去。

「蘇施主是被老宮主強行押回幻花宮的。她執意不肯聽命，不肯將你騙去預先設好了幾十重陣法的圍剿地點。老宮主在水牢對她動刑之際，才發現她已有身孕。強行落胎恐會危及性命，蘇施主更是極力反抗。老宮主便給了她一碗毒藥，就是那碗對魔族致命的毒藥，告訴她只要她肯喝下去，就放她去見你。」

竹枝郎喘了一口氣，道：「我血統微賤，只因我父親是一條混沌巨蛇，母親生下我時，便是這半人半蛇的畸形模樣。一直長到十五歲，旁人皆棄我惡我，辱我驅我。若非君上助我化為人身，還肯提攜我，我便一生都是一隻蠕動在地的怪物。」

蘇夕顏脫離了掌控，和天琅君真的傾心相愛，甚至還有了洛冰河，這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老宮主才斷章取義，缺斤少兩，一番編排，生生把天琅君塑造成了意欲顛覆三界的絕世魔頭。

沈清秋回頭，洛冰河緩緩收手。天琅君平靜地站在他身後兩丈之外。

無塵大師道：「老衲敢以性命擔保，所言絕無半句虛假。」

只站了一會兒，他就姿勢優雅地倒了下去。

這山洞洞口掩映著層層厚重的綠葉，陰陰的甚是森然，站在洞口邊，一陣寒涼。眾人都停住了腳步，遲和*圖*書疑著。

一個轟天雷劈到沈清秋腦門頂上。

沈清秋豎起摺扇：「先解決眼下之事，之後再說。」

天琅君道：「我猜，一定又是百戰峰打頭陣。對不對？」

無塵大師道：「在昭華寺，因不想讓蘇施主身後遭受非議，也因為答應要保守秘密，老衲未能開口說出真相。」

他僅剩的那隻手脫臂而出，被狂風捲起，飛出洞外，直墜下埋骨嶺。

心魔劍插在山洞盡頭的岩縫之間。那黑氣紫煙便是從它劍鋒上溢出的。天琅君坐在一塊青石之上，尚清華就站在那塊青石前不遠處。

半點也沒有打完終極BOSS的酣暢淋漓之感，越看越覺得，這根本就是己方在欺負老弱病殘，仗著人多不要臉地群毆……

漠北君鬼影般出現在戰圈之中，拎起尚清華，扔小雞一樣扔到沈清秋那邊，一拳砸向竹枝郎。

他指的是天琅君。竹枝郎聞言，握住正陽劍身，奮力外拔。他脖子臉上鱗片似乎在混戰中被颳去不少，這時一陣一陣用力，血流如注。

天琅君慢條斯理道：「和你們鬥了這麼久，我這副身體，消耗不可謂不大。你以為，一直撐住心魔劍魔氣供給的，究竟是誰？」

他眼睫沾了一點雪花，隨之顫動。不知究竟是十幾年後落在眉間的第一場雪，還是凝結住的，沒有落下的淚水。

天琅君側了側頭，道：「來的比我想象的要少。我還以為，會像上次白露山那樣，數百名高手齊上陣呢。」

說難聽點，就跟避瘟神似的……

不知為什麼，這一對主從，都是一身狼狽。天琅君的露芝軀不適應魔氣，被腐蝕得坑坑窪窪，這可以理解。竹枝郎竟也瞳孔泛黃，脖子、臉頰、額頭，手臂，凡裸|露在外的地方，都爬著一塊一塊的鱗片，猙獰可怖，看上去和露芝洞里的半人半蛇形態十分接近。

洛冰河兩眼紅得刺目，緊繃著臉，出手狠戾，毫不容情。天琅君現在雙手皆斷，竟然有了左支右咄、應接不暇之態。竹枝郎好不容易才擺脫了漠北君，臉上身上已是血肉模糊，見主受困，像是殺昏了頭，橫衝直闖過去。恰好無妄被天琅君魔氣掃過，口噴鮮血，向後飛出，無塵大師迎身去接。眼看竹枝郎就要撞上他，沈清秋見勢不好，閃身擋在無塵身前。

一名掌門搶攻道：「對付你這種居心不良唯恐天下不亂的魔族妖人，還講什麼道義！」

沈清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抓了一把藤葉，剛隨眾人湧入洞中，就聽一個聲音傳來：「沈峰主，又見面啦。」

沈清秋道：「是我……你怎麼變成這樣了？」

半晌，他道：「……是嗎。」

說完這兩個字。他又問了一句：「真的？」

一位掌門道：「恐怕不能貿然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