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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胡馬

作者:赤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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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戰聲煙塵里 第十章 飽飯

第八卷 戰聲煙塵里

第十章 飽飯

楊清壓根兒就沒能反應過來,完全不明白他說的什麼,只是繼續呵斥那名青壯:「此處不需汝,去後面多領幾桿長矛及檑石過來。」
隨即便傳來那青壯的抽泣聲。老卒厭惡地斥責道:「男兒漢掉什麼湯汁?真正晦氣——離開遠些,休教汝的晦氣沾染我身!」
楊清眼角一瞥,就見旁邊西側第八段已有胡兵攀緣上來,躲過晉卒的長矛,揮刀便斫。三名晉卒相互配合,一人執矛格住來刀,一人將矛尖在那胡兵左側虛晃一下,迫其向右偏身,隨即另一側的晉兵挺矛直進,正中胡兵前胸……
說話間,又有數隊晉卒高舉著火把登上城頭,以替換下楊清等人。楊清一點數,除卻戰死、重傷者外,還少一個,左右一掃視,便問:「那識字會算賬的小子呢?」
旁邊有人插嘴道:「還用汝說,誰還沒有嘗過餓的滋味么?」
楊清才剛喘得一口氣,就聽那老卒笑道:「排長,汝適才也犯了大都督名諱啊!」
「其後大都督北伐,我贏糧從征,等入了關才做正兵……」
張參連聲道:「正是,正是,我雖願為大都督死,卻不願為這些不肯給我等加餐的廝……不為彼等死。除非彼等給我一餐管飽的再說!」
好在楊清正在全神戒備,匆忙一閃身,石頭擦肩而過。隨即身後傳來「哎呦」一聲,有人高叫:「仔細些!」楊清略略偏轉身體,朝身後的預備隊笑一笑,以致歉意,等他轉過頭來,卻大聲斥罵那青壯:「蠢賊!不曉事便看旁人如何動作,休要連累於我!」
楊清忿恚道:「汝果然是該……合當去死的老張,牙口甚毒,要咒但咒自己,休要將全排一併咒了!」
這年月可沒有什麼軍事法庭,隊長以下吏卒說殺也就殺了,是沒人會為他含冤的。
楊清為自己辯解道:「匆匆拼湊而成,我連人頭都識不全,如何號令、指揮?」那老卒道:「明日且警醒些,和*圖*書排長也不想左部第十四排又成空架子吧。」
這年月普通人習慣一日兩餐——其實也不是習慣,只是物資匱乏,不敷三餐之費——至於貴族,則想什麼時候吃就什麼時候吃,如裴該日常起居,往往五餐:早餐、午餐、下午茶、晚餐外加宵夜。裴軍中盡量供應士卒乾飯——尤其當作戰時——也只有兩餐而已,但若有夜間激斗,偶爾也會額外賞賜一頓加餐。
……
楊清道:「如此說來,倒與我彷彿,我原從『雷霆營』郭督,郭督投效大都督時,我因瘦弱,只做輔兵,也是入關了才升為正兵的。」
他正感驚慌,忽聽「嗖」的一聲,眼前的胡兵額頭中箭,仰面便倒。不等楊清補刀,旁邊兩名晉卒挺起矛來,將這胡兵兩肋齊穿。楊清匆匆轉頭,只見城樓之上,一將卓然而立,左手中猶自握著弓柄,正是自己的直屬上司,「厲風左營」左部督副。
楊清聞言倒不禁嚇了一跳,忙問:「聽說大都督便在淮陰起的兵,汝若是那時便隨了大都督,如何今日才是一個小小的伍長?」
楊清手挺長刀,發力衝去——他知道絕不能讓這傢伙在城上停留太長時間,否則對於城守兵的壓力將會增大,對於城下攻方,反倒成為一個很好的榜樣,足以鼓舞鬥志——看看臨近,那胡兵突然暴吼一聲,急前兩步,搶先揮刀朝他面門斫來。楊清橫刀一格,就覺膀臂酸麻——這賊人好大的力氣!
城上有樓,樓上設置有專門的瞭望手,瞧見胡軍靠近城壁,便即揚旗擂鼓。楊清也不轉頭,光是側耳傾聽,聽到鼓響,便即下令:「拋石!」
「我叫楊清,聽汝口音,是徐州人?」
楊清也覺不耐,卻又懶得斥罵那青壯,便開口對老卒道:「但知汝姓張,尚未問過名字……」老卒在黑暗中翻了個身,似乎在笑:「小人本沒有大名,行三,從軍后司馬給起了和圖書個名,就叫我張參啦——請教排長大名啊?」
兩人目光匆匆一交,左部督副便將視線移開了。楊清倒退兩步,距離城堞略遠一些,心道好險,可是他才剛轉過頭來,就見胡兵架梯之處,自己又有一名部下栽倒,便那老卒,肩頭貌似也帶上了傷。
張參道:「怪不得,我聽排長的口音,象是司州人氏……排長可怕死么?」
楊清拔刀在手,雙腿一前一後張開,隨時準備把重心后移,揮刀格擋來箭。然而拋射上城頭的箭支也並不多,抑且毫無準頭,大多越過他頭頂,射向後面的預備隊——當然啦,拋落下來的威力也並不強,幾乎無人負傷。
他領著殘餘士卒下得城來,忽然感覺胃部一陣不適——方才吃得少,這激戰數時,又覺餓了。可是他隨即本能地一偏頭,就見那老卒正在往嘴裏塞什麼東西……便問:「汝吃的什麼?」老卒一翻白眼,含含糊糊地回道:「日間自家存下的一口餅……」雙手一攤:「已吃盡了,卻也不飽。」
城上拋射第二輪箭的時候,站在楊清的位置、角度,已經基本上瞧不見沖城的胡兵了。不僅僅是他,城堞前的晉兵全都蹲下身來,不去看城下敵陣,只是朝著大致方向射擊——因為胡人的弓箭手,這會兒也已經可以射上城頭啦。
這「該死張」的嘴確實是毒的,翌日起身,楊清遣人去領糧秣,結果竟領來整整三斗半糙麥、兩缽腌菜,甚至還有一小塊臘肉!眾兵盡皆歡呼,張參也瞠目結舌地道:「啥意思,這是不打算過了么?」
老卒斥喝他:「既然身陷圍城,還想什麼娶親?守得住要守,守不住也要守!或者死在城上,或者胡兵破了城,多半也要滿城屠盡——汝還妄想活么?」
楊清心裏不禁「咯噔」一下,暗道不妙。軍中突然間額外放糧,只有兩種可能性,一是戰鬥烈度將會加大,二是不能留糧于敵——周https://m•hetubook•com•com督這是打算突圍而走了么?他會帶上哪些隊伍,會不會留一部斷後?老天保佑,可千萬要帶上自己啊!
話音才落,那名青壯便從他背後蹩將出來,苦著臉道:「小人……小人不知上何處去領長矛和檑石……」楊清怒不可遏,抬起腳來,狠狠踢了他一個跟頭:「分明怯懦偷避,還敢狡辯!」當下就想將這廝綁起來一刀砍了,以正軍法,只可惜左右瞧瞧,視野範圍內就不見任何一級司馬,這才強壓怒火,暫且放過那傢伙一條小命。
張參搖頭說:「未必啊,如我昔日的東家,陳氏兄弟,生下來便有良田百頃,父祖積下無窮財貨,是斷然不知餓是什麼滋味的。真想讓他們也餓上幾頓,可惜,老大中一箭便死了,老二去投了胡……還是羯來著?估計仍然餓他不著。我唯入選正兵,才得幾頓飽飯,覺得這輩子都值了,既是大都督賞我飽飯吃,我便為大都督死了,也是該……應當的。」
那名青壯才剛離開城堞,便又有胡兵躍上。此賊狡譎,竟然從木梯上斜向而躍,距離楊清將近五步之遙,幾名晉卒挺矛抵禦,卻被那胡兵手起刀落,當即劈翻一人。楊清忙著應對下一名胡兵,不及往救,甚至於只能用眼角瞟著,就聽老卒叫道:「排長退後些,我等尚未死絕,汝上來做甚啊?!」
可他就這麼一讓的功夫,果然第三名胡兵也躥了上來。楊清拋了長刀,一把奪過那名青壯手中長矛,呵斥道:「看好了,該當如何殺賊!」他和那名老卒兩相配合,瞬間便將第三名胡兵也捅落下城,只可惜才剛奪過矛來,抓握得不甚緊,加之一個不慎,矛刺過深,難以抽拔,乾脆只好撒手——胡兵帶矛而墮。
話音剛落,忽見一點盔纓驟現於城堞之上,楊清當即大叫:「來了!」那老卒反應最快,立刻挺起長矛來,矛尖朝前,就等在堞上,待得盔纓下胡兵和_圖_書的獰惡面孔才一顯露,雙膀奮力,便即一矛捅去。那胡兵面門中矛,「啊呀」一聲慘叫,便不見了。
胡軍當天的這最後一次進攻,來得快,去得也快——主要是夕陽忽為烏雲所蔽,天色瞬間就暗了下來,胡營中被迫鳴金收兵。
楊清撿起自己拋落的長刀,格了新躥上來的胡兵一招,旁邊老卒和另一名晉卒合力將敵捅翻。隨即楊清趁著間隙朝後便退,另喚一名部下來補全位置,再轉眼時,那前一名躥上來的胡兵又已劈翻了己排的一名晉卒。
他愈感疲累,便愈感飢餓,卻又餓得睡不著,就此陷入惡性循環……耳聽那名青壯壓低聲音問老卒:「這城……這城可能守得住么?我尚未娶親,實不想就死……」
楊清聽得對面鑼響,不禁長出了一口氣,這才感覺四肢皆軟。跑過去查看自家部下,二十六卒,死了四個,重創二人,超過一半也都挂彩。楊清心說還好我沒有負傷……可是不想還則罷了,這一想起來,背上的創口猛然間一陣抽痛,彷彿特意要提醒他似的。
楊清舔舔嘴唇:「不知今日有否加餐……」
張參笑道:「死有什麼可怕?我也活了四十多年啦,妻子餓死,足足二十春秋,偏我命硬,餓也不死,但餓的滋味可真不好受……」
楊清不悅道:「我正餓著,休要提飯!」
士卒們搬起身邊預先準備好的石塊來——多數也就甜瓜大小——置於城堞之上,然後推搡下去。那名賬房出身的青壯缺乏經驗,竟然雙手高舉起石塊來向下拋擲,本能地就把身子略略朝起一仰。旁邊兒那老卒急忙斥喝道:「不要命了!」一扯那青壯的膀子。青壯身子一歪,幾乎同時,一支羽箭從城下射上,擦著他的脖子而過。那青壯嚇得一個哆嗦,仰面摔倒,檑石脫手,竟然直奔楊清面門而來……
但可惜今日這最後一仗廝殺時間並不甚久,軍吏就沒打算給士卒加餐,楊清等人無奈之https://m•hetubook•com.com下,只好勒緊褲腰帶,和衣而卧。倘是平常日子,他說不得要潛將出去尋覓些吃食,然而正當戰時,軍法格外森嚴,真不敢隨便亂走,若被誤會成姦細,必餐項上一刀啊!
楊清見勢不妙——這傢伙若是讓開位置,那第三個也會很快躥上來啊——臨戰之時,性命相搏,什麼小心思都來不及泛起了,當即挺刀朝前便躥。那胡兵正待躍過城堞,被楊清長刀當面一晃,被迫臨時轉換方向,旁邊兒的老卒奮起一矛,正中其臂,朝後便倒。
楊清不禁開口大叫道:「撓鉤,撓鉤在誰手中?速速推拒賊梯呀!」
張參點點頭:「不錯,小人家在淮陰。」
張參苦笑道:「時運不濟罷了。我本與大戶為佃,東家姓陳,兄弟二人,其兄為大都督所殺,其弟叛國投了胡了,連累這一塢堡都受冷遇。加之大都督初徵兵時,只收有家室的,我是鰥夫,歲數又大了,只能做屯民……
眼神才剛瞟回來,就見自己這裏第二名胡兵已然登堞。這胡兵身輕體健,來得好快,幾乎是四尺多高直躥而上的,未等晉卒反應過來,一腳便已然踏上了城頭。三名晉卒挺矛往刺——這本來是軍中配合之技,練熟了的項目,但可惜楊清這一排本是臨時拼湊而成,其中還雜了好幾名城中青壯,配合度就相當之差——胡兵將身略閃,便已讓過兩矛,隨即揮刀格開第三柄矛,第二隻腳也落在了城堞之上。
他突然間轉換話題,這麼一問,楊清促起不防,囁嚅了一下才說:「死誰人不怕?但我是斷然不肯做逃兵的……」
那老卒傷在肩頭,倒不甚深,自己按照條例取水來清洗了,再請同袍幫忙裹創。楊清問他:「如何不敷藥?」老卒撇撇嘴:「入肉不足兩分,敷什麼葯啊……」抬起頭來瞥楊清一眼,壓低聲音說:「排長,幸虧天黑得早,胡寇退得快,若在日間時,恐怕我等都將死盡……」那意思,你指揮得可實在不怎麼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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