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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好似無心的親朋間的低聲議論，卻足以讓殿中人聽得清清楚楚。

渭水北岸，長安城郊，又一次的送別。

我忽然覺得高高在上的玄宗是孤獨的，他的心是封閉的，所謂高處不勝寒吧，也許正是因為人人都嚮往那個權力之巔，所以身處其間的帝王才會是永遠警惕而不得片刻放鬆的吧。

許合子俯身跪拜剛待謝恩，只聽貴妃又說道：「你如此誇讚茉莉花，本宮倒是孤陋得很，不知道這茉莉花長得什麼樣？你倒說說看，它比牡丹、梅花、芙蓉又如何？」

「是，」藤原徑一答道，「每年一過二月，扶桑花便由南部九州開至最北端的北海道，王室、貴族和普通百姓們都會湧向奈良的吉野山賞花。孝謙天皇陛下曾下詔，將扶桑花名改為『櫻花』，定為國花。」

氣氛越來越緊張，這許合子怎麼這麼弱，真是給穿越的人丟臉，一點兒招架之力都沒有還來趟宮中這潭混水，真有些恨鐵不成鋼，但是同道之人我又不能不施以援手，於是把心一橫，輕聲笑道：「這許娘子，雖然繡口蘭心卻是膽小得很。」李豫先是一驚，隨即狠狠瞪了我一眼。

日本使節都是精通漢語之人，所以聽聞之後，紛紛舉起酒杯一飲而盡，並叩謝皇恩。

許合子眼波流轉，稍加掙扎之後，終於輕輕點頭。

果然，貴妃美目一閃，身子微微斜在座上，輕啟朱唇，字字珠璣：「許合子，歌當樂坊第一。」

一曲終了，震撼四座。

「陛下有如此玄孫，真是可喜。」一陣嬌俏的聲音，此時在殿上不做第二人想，定是貴妃。我舉目望去，正是她。

原來，那老者就是大名鼎鼎的晁衡，我不由把目光再次投向他。只見他揖手答道：「請皇玄孫賜教。」

按品正妝，不敢有絲豪怠慢，我領著適兒跟在李ｗwｗ•hetubｏｏｋ.ｃｏm•ｃoｍ豫身後走進大殿，在宮人的引領下落座，環顧殿內，三品以上大臣、聖寵正隆的皇親以及各方使節分區而坐，人聲鼎沸，好不熱鬧。在皇親最顯赫的位置中，依舊是三國夫人和她們的女兒。當教坊樂工們奏起百鳥朝鳳，高力士那蒼老又尖銳的聲音唱念「萬歲升座！」

如今，揮手送去的仍然是一襲紅衣，仍然是英資颯爽的俏麗佳人，唯一的不同，塔娜是回歸魂牽夢縈的故土，那裡有她追逐的愛，有她心中一直牽挂的人。

又一次舉起杯中酒自斟自飲，忽的被一雙手奪去了酒杯，李豫似乎在一旁輕聲低喝，而我已有些醺醺然，茫然間什麼也聽不清。

「哈哈，」玄宗擺手免禮，「你們東瀛的國花真有如此美麗？」

「好！」玄宗毫不掩飾的讚賞，一雙充滿探究的眼睛緊緊盯著歌者，口中卻向高力士問道：「力士，歌者何人？」

龍袍在身的玄宗和盛妝華服的貴妃在樂聲之中坐在殿中的龍椅鳳坐之上，百官皇親及殿內所有眾人三呼萬歲，行叩拜之禮。

這自然沒有逃過天子的眼睛。玄宗問道：「晁愛卿，你與使節在談些什麼？」

一切重又歸於浮華，大殿之內百官及各方使節，何止千人，絲竹管弦，祝酒歡歌，一時之間好不熱鬧，然而卻略顯嘈雜，這樣的環境中我總是很難怡然自處，看著身邊的眾人，紛紛擾擾有如浮華亂世的一個縮影，而我就是在這時空中迷路的過客，想要走卻不知道方向。

宮女為我們斟滿柏葉酒，我與李豫相視一笑，又衝著崔芙蓉一舉杯，做了個敬酒的示意，然後淺嘗了一口。

「哈哈，」玄宗連連點頭，「諸子百孫中，適兒最得朕心。」適兒忙又叩謝皇恩，玄宗擺了擺手，歌舞宴會和-圖-書正式開始。

「小姑姑，這柏葉可以驅邪益壽。以柏葉浸酒，新年飲用，取其長壽之意。」適兒答道。我還未及誇讚，只聽殿中龍座之上的玄宗說道：「晁愛卿，讓朕的玄孫李適代你回答可好？」

「免！」玄宗的聲音雄渾而高昂，我悄悄舉目望去，雖然聲音和氣度猶在，但是這位開創大唐盛世的天子分明已經開始有了衰老的跡象，而坐在他身旁的貴妃玉環，則仍然如同正值花期的牡丹，嬌艷而奪目。

貴妃玉環微一側身，「陛下，可否問問日本使節，這曲、這詞可符中意？」

「此女歌值千金。」玄宗大加讚賞，看到龍座邊上貴妃的一臉漠然，我心中暗暗擔心，這個一鳴驚人實在危險。

「今日是新年的第一天，各方使節來我大唐朝賀，朕心甚悅，特備了柏葉酒，眾卿同飲吧！」玄宗今天興緻很高。

「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芬芳嬌艷滿枝丫，又香又白人人誇。」

「既是國花，定有與眾不同之處！」貴妃接道，「扶桑花也罷、櫻花也好，你倒說說看，它貴在何處？」

適兒和李琛已經看傻了，適兒輕輕拉著我衣袖：「娘，你怎麼了？」

貴妃玉環盯著我，眼中儘是探究之色，我盡量讓自己一臉坦然，沖她笑顏微展。

「免了。」貴妃注視著我，眼中充滿疑問，又有些暗示，我不能全部讀出她的意思，此時我想做的就是替許合子解開這個局。

只見使節席中一個中等身材、面色黝黑、鬍鬚濃密的武士裝扮的中年男子起身出列，「大唐皇帝陛下，外邦遣唐使藤原徑一參見陛下。」

「回稟大唐皇帝陛下，此曲悠揚婉轉，猶如天籟，歌詞更是美妙絕倫，外幫小臣深感皇帝陛下的垂憐厚愛！」藤原徑一又再行跪拜。

忽然，一陣悠揚、清涼、高亢www.hetubook.com.com的歌聲蕩漾在上空，大殿之上一下子就寂靜下來，這是一個極富穿透力的女子的歌聲，生動活潑的江南民歌曲調與典雅莊重的宮廷音樂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天寶十二年大年初一，與往常的新年宴賀不同，這次，大唐帝國的皇帝玄宗要在大明宮含元殿宴請群臣的時候接見日本孝謙天皇派出的日本使者。

玄宗面上緩了又緩，盯著殿中的兩個女子，一個似蓮花的出塵脫俗，一個如丹桂的嬌艷嫵媚，再看看身旁如牡丹般雍容華貴、艷麗絕倫的貴妃玉環，不由心中暗嘆，他又想起了那個才華橫溢、纖細高潔的梅妃江采萍，一時間有些興緻索然。

晁衡有些意外，連稱：「哪裡，皇玄孫過謙了。」

「沈麗儀何出此言？」貴妃果然牢牢抓住此語。

「東瀛使臣，剛才宮中樂人所唱的曲子，詞意你們可明白？」玄宗笑而問道，應該說朝堂之上的皇帝是充滿風度和個人魅力的，不論他是不是已經霜染兩鬢，那份氣宇軒昂、那份通達睿智，真的不是常人所能及的。

「國人很愛櫻花，不光是欣賞它的美麗，而且讚賞它燦爛中凋落時，輕盈洒脫的性格，因為櫻花的花期很短，盛開時像煙花般絢麗，然只有短短十幾天就凋零了。」藤原徑一操著有些生硬的漢語一口氣說完。

「此語可是沈麗儀所言？」座上貴妃已然洞悉。

玄宗把手搭在貴妃的如藕玉手上，輕輕拍了拍，笑著問道：「晁愛卿，這次的正使可是藤原將軍？」

「糟了！」我心中暗暗擔心，茉莉原產自印度，在這八世紀的大唐，到底有沒有還是一回事呢。況且楊妃一向自比牡丹，梅花定是暗指玄宗以前的寵妃梅妃，真不知道這許合子能不能應付。

我聞聲走出座席，步入殿中，在許合子側前方向御座ｈtｔps://m.ｈetｕbｏｏk.cｏｍ.ｃｏｍ盈盈一拜。

「對呀，適兒，柏葉酒可有什麼典故？」李豫的幼妹，鄰坐的郡主李琛也歪著臉湊過來問。

「是的，」我看了一眼許合子，雖然她臉上一片茫然和不解，我卻仍然一臉親近，「許娘子可還記得，有一日我曾向你請教這首曲子。」

那一年，送走一襲紅衣、颯颯風姿的獨孤敏，經此一別，又一位風華絕代的大唐公主一縷香魂永留大漠，讓我在無數夜晚獨自憑弔。

只見許合子跪在殿中，低頭不語。一時間氣氛有些凝重，貴妃是一臉的冷漠，玄宗的臉色也越來越陰沉，皇親大臣心中略有分寸，只是一副事不關己看戲的姿態，而那些外幫使臣更是不知所云，與禮部接待的官員紛紛輕聲詢問。

「好了。」玄宗安撫著貴妃，「玉環的好奇心可是滿足了？」

適兒走近日本使節座席，朗聲說道：「柏樹凌霜傲雪，堅毅挺拔，人有此精神，則延年益壽。陛下賜飲柏葉酒，是賜福增壽之意，在我大唐，對百官而言能飲此酒是莫大的榮寵。」

忽然對面傳來一陣喧嘩，眾人目光掃去原來是使節所坐之處，第一次來唐的日本使節正在與一位身穿大唐官服的老者說著什麼。很奇怪那個官員好像是在用日語和他們交談。

塔娜走了，了卻我一樁心事。也埋藏了所有關於葛勒的記憶，那個有著天空般眼眸的異族男子，厚實的布滿薄繭的大手，爽朗的笑聲，豪情萬丈的氣度，種種，都塵封起來，不再想起。

我心中激動不已，根本顧不上他們，一雙眼睛緊緊盯著殿中央的那個女子，她很年輕，此時心無旁騖毫無掛礙的只是專註于自己的演唱。我細細打量，她身材高挑，面容白皙，一頭烏黑的髮髻如雲霧般高高束起，髮髻上沒有複雜的釵頭簪花點綴，僅一支玉蝴蝶掩映其中，雪膚ｍ.hｅｔｕｂooｋ.cｏm•cｏｍ細腰，紅裙紗衣，說不出的雅緻。

還好，不算太傻，我繼續說道：「許娘子的這首曲子，就是為了今日在大殿之上為天朝迎接東瀛使臣所作。在東瀛有一種花，他們稱為國花，又叫扶桑花，但是扶桑二字與曲子不符，唱起來也很繞口，而我們又未曾見過扶桑花，只是想著能被東瀛人稱為國花，定是美麗的，所以取了諧音，稱之為茉莉。當時臣妾對於許娘子的蘭心蕙質很是欽佩，實在沒想到，她才思敏捷，歌聲動聽，卻是個膽怯之人，面對貴妃娘娘的威儀，竟然不知如何對答，這才失言戲噱了。」

晁衡起身回奏：「正是。」

貴妃笑而不答。隨即一揮手，歌舞聲又起。那個許合子在一鳴驚人之後，彷彿被眾人所遺忘了，不知道躲到哪裡去了，正如她的出現一樣是個謎。

「哦。」玄宗若有所思，笑而不語。

高力士答道：「稟陛下，此乃教坊中新進的樂人，許合子。」

她的美麗和豐腴襯出了他的消瘦和嶙峋，她的年輕和絕代風華更顯出他的垂暮與孤寂。

那官員立即出列，跪在殿中，「啟奏萬歲，遣唐使藤原徑一問下官，這陛下所賜的是什麼酒，有些什麼典故，他們要一一記錄。」

適兒看了我一眼，我給了他一個笑臉，那是信任和鼓勵，我知道適兒定不會讓我失望。只見適兒起身走到殿中，先向玄宗行禮叩拜，又向晁衡深施一揖：「適兒魯莽，如有答得不妥之處還望老大人指正。」

「貴妃有所不知，教坊三四臨水，每日清晨都有樂者練唱，歌聲縹緲而傳送四方，所以臣妾曾經有幸聽過此曲。」

「哦？」貴妃有些意外，「你聽過？」

我的天，居然是《茉莉花》，我驚呼了出來，李豫緊緊拉著我，否則下一秒我定是要衝到殿中央，能唱出這首歌的一定是同路人，我的眼淚奪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