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以為自己麻木疲憊到極點的徐西臨突然就忍不住了，聲也沒吭，三步並兩步地跑到樓上，一頭鑽進自己的卧室。

兀的不困殺人也么哥，兀的不困殺人也么哥。

「叔叔好。」徐西臨這會還沒忘了禮貌，「我媽在哪呢？怎麼樣了？」

外婆回答：「就是以後都不來了。」

外婆說：「死掉了呀。」

徐西臨這輩子去醫院的經驗不超過十次，基本全都集中在十歲以前。他茫然而慌亂地趕到醫院時，已經是深夜了，秋風毫無惻隱之心地刺穿了他的外套，徐西臨站在醫院門口，結結實實地打了個寒戰，發現沒有常識的自己根本不知道該去哪找人。

徐外婆要仰起頭，才能看見她外孫的臉。

徐家徹夜燈火通明，杜阿姨兩眼通紅地在院門口等著，看見徐西臨的瞬間，她「哇」一聲哭了。女人的哭聲刺痛了徐西臨麻木的神經，巨大的恐慌與近乎無助的憤怒一股腦地回過神來，徐西臨猛地甩開竇尋，大步往家裡跑去。

來時日，聚時日，多一天就是賺一天，隨時能戛然而止……只是凡人大都不能接受這個事實，他們總覺得自己是「失去」了什麼。

「不用看，它沒病。」外婆說，「就是老了。」

竇尋一把摟過他的肩膀，把他按進自己懷裡。

整天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祝小程來了，竇俊梁也露了面，宋連元……徐進以前接觸過的各種三教九流的人都來了，鄭碩專程從國外趕了回來——他只能暫住酒店，徐外婆實在不待見他和圖書。

趙律師艱難地抿了一下嘴唇，像是被問住了似的，盯著徐西臨足足有半分鐘。

這時，一個一直在醫院門口徘徊的男人看見他們，大步走了過來，他鼻尖發紅，不知是不是在外面凍的。

接著，他不由分說地把徐外婆推進了卧室，替她脫掉鞋和外衣，蓋好被子，然後出來聽家裡的客人們每個人說了一次節哀，招呼杜阿姨給客人端茶倒水，凌晨時分，才把大家都送到門口。

她剛想起身叫助理幫她買雙鞋回來，一下起來猛了，眼前驟然一黑——

每一個字都是耳語的音量，但是每一個字都是一根鐵釘，徐西臨說完，就把一身鐵甲釘在了自己身上。

這兩句話像是一隻揠苗助長的手，輕柔地掠過他的耳朵，然後兇狠地揪住了他那十七歲男孩的魂魄，一瞬間將他拉長、淬鍊成了二十七……三十七。

「這個小惠啊，」徐外婆說到這，喘了一口猶如到不了頭的氣，像個在台上忘了詞的老伶人，沉默了良久良久，才無助續上自己的話音，「哪能事事隨了她爸爸呢？」

那天徐西臨剛走，徐進就被一個電話叫出了門。

徐西臨第一次知道什麼叫「死亡」，是很小的時候跟外婆一起聽「薛家將」的評書，三四歲的孩子聽不太懂，裏面大多數人物也都不知道誰是誰，只喜歡三爺白文豹，因為「八卦梅花亮銀錘」聽起來就特別炫酷。

而今，幾十年過去，又一摔，剩下的依然是孤兒寡母。

徐西臨吐出最hetubook.com.com後一口少年的氣息，把後背提前拉成成人的尺寸，上前扶起徐外婆，對她說：「太晚了，您先去休息，還有我呢，沒事。」

電話還沒撥出去，她一低頭，發現自己的鞋帶斷了。

「小貓小狗么，就是這樣的。」外婆幾不可聞地說，「你是個小寧（人），它是個小狗，它跟著你一起長，等你長大成人了，它也就一聲『去也』了。」

可是他還什麼都沒來得及做，就聽見外婆幽幽地嘆了口氣。

後面的幾天，就是辦理後事、處理徐進的財產與公司股權，葬禮，接待一批又一批不知道跟徐進什麼關係的來客，即便有她生前的同事們各種幫襯，還是瑣碎得讓人心神俱疲，徐西臨不敢讓外婆多費神，杜阿姨又什麼都不懂，好在身邊有個竇尋，凡事能商量一二，不算完全的孤助無援。

就是以後都不來了。

離家兩個多月的徐進沙發還沒坐熱，就往腳上重新貼了兩張創可貼，踩著她十公分的高蹺牌皮鞋跑到公司主持大局。

他那滿頭白髮、但無論何時何地都儀容整潔的外婆端正地坐在客廳里，徐西臨與她對視的一瞬間，他那條只有十七歲靈魂就掙脫了一切自我保護的束縛。

要說那天是什麼感受，徐西臨其實記不清了，特別像做夢，連旁邊的人都面孔模糊這個特點都和做夢一模一樣，徐進多年攢下的班底都來了，他們讓他幹什麼他就幹什麼，竇尋領著他到哪他就到哪，至於整件事的來龍ｈｔｔps://m•ｈeｔuｂook.cｏｍ.ｃｏｍ去脈是怎麼樣的，他全都沒往心裏去。

替他整理房間的竇尋驚愕地抬起頭來，徐西臨被他看了一眼，只來得及把身後的門拍上，缺勤了數日的眼淚就下來了。

徐西臨問：「什麼叫死掉了？」

徐西臨愣了一下，豆豆狗是他很小的時候來的，那時徐進萬事開頭難，忙得焦頭爛額，手頭也很拮据，聽說兒子想要一條小狗，她也買不起賽級的純種名犬，只能起了個大早，帶著小孩去了烏煙瘴氣的狗市，買回了這條越長越不招人待見的小雜種。

「我媽留下很多事，我沒接觸過，都不太懂，過兩天可能還要麻煩哥哥姐姐們幫忙，我先謝謝你們。」徐西臨自行給自己長了個輩分，把「叔叔阿姨」統統變成了「哥哥姐姐」，頓了一下，他又補充說，「以後大家也都給我留個聯繫方式吧，別因為我媽不在了就斷了聯繫，有什麼用得著我的地方，我隨叫隨到。」

借問靈山多少路？有十萬八千有餘零。

竇尋默不作聲地拉住他的手。

深夜的路燈光在薄霧中彼此藕斷絲連，排著隊地逐個往後飛掠而去，徐西臨透過車窗往外看了一眼，心口忽然一陣劇烈驚悸，他方才有了一點感覺，心想：「我剛才幹什麼去了？」

徐外婆聽祝小程哭訴婚姻多艱會掉眼淚，聽白娘子與許相公生離死別會掉眼淚，看三打白骨精的大聖被師父趕走也會掉眼淚……她演過很多台戲，在別人的故事里哭了一輩子，這會兒，卻一滴眼淚都沒掉https://ｗww•ｈetuｂook•coｍ•ｃｏm，只是輕輕緩緩地扶了一下如雪的鬢角，對徐西臨說：「你還沒出生的時候啊，你外公就是這麼走的，他覺得自己身體老好的，有一天坐下要起來，突然就摔倒了，留下我們孤兒寡母。我幫伊講過很多次，不好長太胖，不好吃那麼多油膩……」

注：「借問靈山多少路？有十萬八千有餘零。」——思凡

塵世間悲恨歡喜，從今往後，都沒了瓜葛。

徐西臨就彎下腰抱了她一下，觸手是一把憔悴蒼老的骨頭，摸起來像個被蟲蛀空的舊門框。他在她耳邊輕聲說：「小惠不在了，我也照顧得了您，嗯？」

竇尋先一步感覺到了什麼，攥著徐西臨的手陡然一緊。

「孩子，」他哆哆嗦嗦地嘆了口氣，有點語無倫次地說，「孩子啊……」

徐西臨把這一干人等都招待好了，推拒了鄭碩「想聊一聊」的邀約——好在鄭碩沒有逼迫他，非常理解地接受了他「以後再說」的搪塞，然後跟眾人一起，送走了徐進。

他本能地想對徐外婆大吵大鬧地發泄一番。他想驚慌失措地大喊「他們說我媽沒了，他們放屁」，又想像個小男孩那樣，倉皇地躲在外婆身後，等著大人們處理裁決掉所有的事。

徐進嘆了口氣，蹲下查看了一下斷口，心想：「流年不利。」

聽到白文豹死在薛平手上，小小的徐西臨茫然不解，聽見外婆唏噓，就追著問：「他怎麼了？」

「這狗這兩天沒人管，是不是病了？」徐西臨沒話找話地對外婆說，「要不然我帶它去寵物醫院看hetubook.com.com看？」

「小臨嗎？」那個人說，「我是剛才給你打電話的趙叔叔。」

她到了公司，先開了一輪電視電話會，眼看是要連夜出方案的節奏，徐進沒辦法，只好捏著越來越暈的太陽穴走到茶水間里給杜阿姨打電話。

竇尋跟學校請了假，白天幫他跑腿，應付各種事，晚上就陪徐西臨擠在他那個單人床上——兩個人居然也能睡得開，因為徐西臨基本睡不著，整個晚上都老老實實地躺著不動，只佔一小條的地方。

人與人之間，好似浮萍與轉蓬，緣聚緣散、緣起緣滅，都是無常事，父母兄弟也好，愛侶故舊也罷，說起所謂「天長地久」，其實不過是麻痹大意的子虛烏有。

有個法盲大金主好多年以前在海外設的特殊目的公司境內手續不全，這個歷史遺留問題不知怎麼被境外投資人翻了出來，那邊在沸反盈天地質疑其合法性，戰略投資人全在危機公關，境內幾個負責擦屁股的團隊忙了個人仰馬翻。

流年就戛然而止了。

一開始，有徐進的女同事哭哭啼啼地想抱他一把，都被竇尋禮貌而不由分說地推拒了。竇尋以一種超乎常人的敏銳感覺到了籠罩在徐西臨身上的「白日夢」，並且本能地把它保護起來，懵懂而艱難地伸出他不善於與人交流的觸角，替徐西臨應付來往的人。

諸事完畢，徐西臨累成了一個空殼，仰面躺在客廳的沙發上，落地窗外一片燦爛陽光，天高地迥，秋色正好，豆豆蔫耷耷地趴在窗台上懨懨地睡。

處理完醫院的事，兩個年輕律師送他們倆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