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我就試試，」他想，「我陪他走下去，像竇俊梁說的那樣，準備一份體面，讓他願意怎麼樣就怎麼樣，將來他要是有受不了的委屈、過不了的檻，我都替他兜著。」

徐西臨搬著椅子靠近她床邊：「我剛才給小尋打電話了，他一會就過來，我們倆輪流陪著您，還有護工，躺一躺就好了……您也是，比劃比劃就行了唄，又不上台，教那麼賣力幹嘛？」

外婆似乎是斟酌良久，才慢慢地吐出一句：「你和小尋，不要在一起了吧。」

醫生都笑了：「那就別放了唄，您這歲數拄拐多正常啊，怎麼，以後還打算要跑馬拉松啊？」

然後他看見竇尋的表情，發現竇尋認真地認為換個專業和吃飯喝水一樣簡單。

她以前從不肯承認自己老，這是第一次當著他面說這種話，徐西臨：「您說什麼呢！」

他渾渾噩噩地飄回家裡，在玄關換完鞋站起來的一瞬間，眼前突然一黑，隨手抓了個什麼東西，「咣當」一聲，連獨立衣架一起拽倒了。

徐西臨十分無奈，竇尋該敏銳的時候總是反應遲鈍，不該敏銳的時候倒是明察秋毫。

徐西臨不知道竇尋這麼不假思索地做出決策，將來會不會後悔——竇尋不是那種能默默受委屈的性格，他能忍耐多久？能接受自己泯然眾人的角色嗎？

徐外婆在旁邊聽見，小聲地抗議：「我不要那個，那個拿起來就不好放下了。」

徐西臨心力交瘁地跑了一個多月，挖空心思，依然沒能止住頹勢。

竇尋一手插兜：「我認識一個選修課老師，本科學物理，碩士念了莎士比亞文學，博士轉了國際貿易，現在在教商務英語……」

一段感情是不能有太多磨難的，否則即便勉強成就，將來也未免生出怨憤。

然後竇尋想都不想就往外走去，在醫院大廳里徘徊了半個多小時，才給徐西臨打了電話：「我到醫院了，哪個病房來著？」

竇尋暴跳如雷：「他憑什麼找你，找得上你嗎？輪得著他在我面前裝老子嗎？」

徐西臨愣了愣——考試周持續了十多天，這門課是最早考的，可能成績已經出來了。

家裡沒人，灰鸚鵡嚇得炸起了毛，飛到玄關的小吊燈上低頭看著他。

他忽然有點明白徐外婆當年為什麼想賣房子了——不完全是錢的問題，他們家實在太大了，有熱熱鬧鬧的一家人時，這家大得溫馨富貴，如今空蕩蕩的，沒有人氣，她一個老太太每天在這樣大的房子里，大概聽見樓上樓下一聲異動，都要心驚膽戰半https://m.hetubook.com.com天吧。

徐外婆就悶悶地不吭聲了。

放下電話，徐西臨心裏忽然浮現了一個念頭，他想：「維生素我撐不下去了。」

徐西臨渴望成功的心前所未有地鼓噪起來。

他們確實都對竇尋有更高的期許，期許他不是個「小時了了，大未必佳」的傷仲永。他從小到大沒有平凡過，到了現在強行讓他回到平凡人的生活里，未免太殘酷了。

教育超市那邊也三天兩頭沒事找事，姓王的把徐西臨當成了他自己的小碎催，時不常地把他宣過去一次，不是吩咐他做海報，就是讓他找人幫忙發傳單……這還是好得，姓王的賤人沒事總說教育超市的銷售渠道受到「不正當競爭」，一再要求徐西臨把其他家水果也提價。

徐西臨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嘴角不由得繃緊了。

「長久」是他敢想不敢宣之於口的，人能離群索居、偷偷摸摸一輩子嗎？

徐外婆難掩蒼老的臉上露出一點憂色，拍著徐西臨的手說：「我不該啰嗦，我年輕的時候，也不耐煩聽老人家講話，我忍了好久，可是摔倒的時候，我就想，這下完了，看不見小臨大學畢業了……所以剛才躺在這，還是覺得有話要早講出來才好——你們倆太難了，以後我走了都不放心，還是……算了吧。」

竇尋短暫地一愣之後，立刻反應過來：「竇俊梁找你了？」

徐西臨一把按住他的胸口，把他往後推了幾步：「你什麼時候能不跟個火藥桶似的一點就著！」

徐西臨一看就知道，他這是「要麼聽我的要麼滾」的唯我獨尊病又犯了，只好無奈地退了一步：「行吧，你要是真想轉專業也行，就正經八百地去讀，把你那荒唐的醫託辭了。」

竇尋轉頭瞥向窗外，不吭聲了。

如果說竇俊梁一開始的語言陷阱徐西臨還能招架，那他最後一番話就完全戳中了徐西臨的心事。

輔導員那邊嘆了口氣：「這樣吧，明天你到學校來一趟，我帶你去跟周老師吃頓飯，不能掛科的，你知道嗎？」

徐西臨：「然後呢，砸他家玻璃？」

徐西臨心力交瘁，沒注意到竇尋的異狀，交代了一聲就回家取換洗衣服。

兩難，真是進退維谷。

就算他有，等將來少年容色不再，年輕的激|情也一去不返，等他們都慢慢變成「在外舌燦生花，在家一言不發」的乏味中年男人，竇尋會不會覺得自己為了這麼一段感情放棄他本來應該有的一切很不值？

徐西臨ｈttｐs://m•ｈｅtｕbｏｏｋ.ｃom.cｏｍ安撫了她幾句，給她辦各種手續，還請好了護工，足足半天，才算都辦妥當，完事，他一屁股坐在一邊的椅子上，累得麻木了。

徐西臨勉強笑了一下：「過去的人壽命短，您怎麼也得活到一百一才對得起二十一世紀啊……誰還沒摔過？竇尋還一天到晚在拳館里摔得跟個西瓜皮似的，不也活蹦亂跳的么，您這就是趕上寸勁了，怎麼還說起喪氣話了？」

徐西臨開了個半酸不甜的玩笑，本想略微緩解一下氣氛，可是竇尋用一種難以言喻的眼神深深地看著他。漸漸的，徐西臨就笑不出了，他看懂了竇尋的言外之意——竇尋確實是那麼想的，他虎視眈眈地守在徐西臨身邊，做夢都要牽著他一根手指，生怕自己一錯眼，人就不是他的了。

兩邊不是人的維生素一個月的營銷額跌了四成，到後來，連在留言板上罵他的都少了。

他只好擠出時間，跟罹患拖延症晚期的網癮少年們一起住進了通宵自習教室，開始了一天學習「二十個小時，一個學期學習倆禮拜」的臨時抱佛腳。

徐西臨：「說有個教授看上你了，上趕著給你獎學金，你給推了。」

難怪她從前總是在家，現在總往外跑。

自從教育超市加入維生素供貨商之後，後續的事端奇多。

徐西臨：「……」

「哎呀，孩子啊，你快過來一趟吧，你姥姥今天在活動中心這教他們走步，不小心摔了……」

竇尋放下電話，彷彿了了一段心事似的，心情不錯地湊過來：「你買了什麼好吃的？」

徐西臨只好洗耳恭聽。

可是輔導員的語氣卻不怎麼輕鬆，她上來就說：「你覺得自己信號與系統考得怎麼樣？」

指關節「嘎啦」響了一聲，徐西臨強行咽下了那口能把他噎死的氣，靠在門上沖竇尋張開手，低聲說：「咱們好好說事行嗎？我愛你。」

徐西臨在臨近考試周的時候才心煩意亂地翻開嶄新的課本，震驚地發現自己這一個學期都在無事忙，居然沒正經念過幾天書！

徐西臨腦子裡「嗡」一聲，漂浮的腳步陡然落了地，放下電話就跑了。

竇俊梁有點意外，沒料到徐西臨比他想象中的還不好對付，他眯著眼打量了徐西臨一番，感覺這孩子以後說不準是個人物……如果不是他自己執意要走歪路。

徐西臨一手背在身後，拇指狠狠地把其他手指的關節挨個掐了一遍。他壓力太大了，像一個行將滿溢的桶，一片樹葉飄上去，都能讓裏面的情緒源源不斷地灑www.hetubook.com.com出來。

竇俊梁也沒逼他，點點頭：「有道理，不過我之所以找你不找他，不是因為我惹不起竇尋，是因為跟他說不明白，那孩子覺得自己天下第一，心裏沒成算，我跟他說也是白說。眼下你們倆打敗了我這個大反派，捍衛感情，聽著是感天動地，但是往後不用長，十年，等你們三十來歲的時候，竇尋就是反應再慢，他也能琢磨過味來了，到時候他就明白自己放棄了什麼，得到了什麼，你覺得你們倆十年以後還能這麼好么？」

竇俊梁說得對，跟這貨說不明白。

竇尋頓時慌了，緊張地去扳他的肩，被徐西臨避開，竇尋脫口說：「你說過不和我生氣的！」

徐西臨僵持半晌沒吭聲，竇俊梁也不催他，好整以暇地在旁邊等。

竇尋像被擼了逆鱗的龍，一下火了，轉身就走，徐西臨一把堵住門：「你幹什麼去？」

「竇俊梁讓我為你前途考慮，」徐西臨努力想跟他溝通，「我考慮了，但是不能替你做主，想問問你是怎麼想的。」

徐外婆孤獨地躺在病床上，穿著病號服，頭髮散亂，首飾都摘了，臉色蒼白，掛滿了皺紋，沖他招招手：「來。」

而期末考試卻不管學生們被什麼絆住了腳步，依然隨著隆冬降臨一同逼近。

徐西臨苦笑了一下。

「人不能久留的。」外婆說，「我爸爸活了六十歲，媽媽活了七十一歲，我都超過他們了。」

先是有些用戶疑神疑鬼——水果這東西，一棵樹上長出來的味道也不盡相同，以前沒人提，現在只要味道有一點不盡如人意，留言板上就會出現懷疑論者，認為維生素是用教育超市的貨源以次充好。

他每天在通宵自習教室里待著，困得受不了就趴下眯一覺，第二天六點半回他沒正經住過幾天的寢室洗漱，出來吃個早飯，接著又紮根在自習教室里，這麼沒白天沒黑夜地熬了大半個月，熬完了喪心病狂的考試周，徐西臨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被掏空了，他累得走路發飄，正想打輛車回家，忽然接了個陌生電話。

「扯淡，」竇尋抓了一把自己的頭髮，「竇俊梁放什麼屁你都信——我就不明白了，你們是不是都覺得我將來得當國家主席啊？」

「老了呀。」徐外婆跟著他的話音說，然後她抬起手，比劃了一下自己的太陽穴，「黃土埋到這裏了。」

徐西臨的心剎那就凝固了，竇俊梁說一千道一萬，沒有外婆一句輕輕的分量重。

現在電話一響他就緊張，接起來發現是輔導員，徐西臨才大大鬆了口氣和圖書。

竇尋一下從狂躁狀態里鎮定下來了，僵硬地站了一會，不情不願地上前拍了一下徐西臨的掌心：「竇俊梁還跟你說什麼了？」

徐西臨成績可以稀鬆平常一些，反正他綜合素質得分已經滿了，拿獎學金沒什麼問題。但他不能掛科，學校有規定，掛一門課，取消當年所有評優資格和獎學金資格。

電話里有個耳朵不太好的老大爺衝著聽筒嚷嚷：「哎……你是那個蘇文婉的孫子嗎？」

她知道！她什麼時候知道的？

他確實聰明，有本錢從頭再來，可他順風順水慣了，有那個韌勁嗎？

足足有四五分鐘，徐西臨才攢夠了爬起來的力氣，他慢吞吞地把衣架扶起來，手機又響了。

徐西臨沒吭聲，遞給他一個眼神上了樓，竇尋見他臉色不對，不明所以地跟上去：「怎麼了？」

心靈雞湯里說「當你渴望成功的心像溺水的人渴望空氣一樣，就會成功」……不過到了徐西臨這裏，好像不太准。

徐西臨：「對對，我是，您好。」

徐西臨沉默了一會，對竇俊梁說：「叔叔，人只能對自己的事說了算，不能連著別人的份一起越俎代庖，前途都是個人的選擇，親生父母管得多了，將來都未免會受埋怨，何況是我呢？他值不值，我說了都不算，您應該去跟竇尋聊。」

竇尋用肢體語言完成了他執拗的拒絕——我不。

徐西臨嘴上說一句「我不能越俎代庖」，是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可他心裏不可能這麼瀟洒乾脆，情到濃時，一切皆是身外之物，徐西臨願意起早貪黑，願意妥協退讓，只要能給竇尋更好的，唯獨擔不起「耽誤了他」這四個字。

徐西臨回家的時候，竇尋正在打電話，他聽見竇尋說：「嗯，謝謝……隨時可以……唔，今年內一個禮拜四天沒問題。」

竇尋胸口不住地起伏，去掰徐西臨的手：「你讓開！」

所謂「分歧」，其實歸根到底，不就是因為他不夠強大嗎？

竇俊梁贏了他半招，不顯得意，站起來親切地拍了拍徐西臨的肩膀：「叔是個生意人，給你一點生意人的建議，這個世界上，什麼都變得很快，你以前不敢想的，可能一夜就發生了，將來或許指不定哪天，連銀行和國家都能破產，你能一夜赤貧，也能一步登天——財產都這樣瞬息萬變，何況人和人之間沒有合約、沒有章程的感情呢？」

竇尋臉色難看極了。

徐西臨：「行了！」

匆匆趕來的竇尋急剎車在病房門口，被裡面飄出來的對話兜頭撞了個魂飛魄散。

「噯，」外婆擺擺手，www.hetubook.com.com「不喪氣，壽數是定的，我曉得的。外婆有句話想幫你講啊。」

徐西臨說不出話來。

徐西臨心頭一悸，忽然心疼得難以自抑，於是扣住竇尋的手，單方面地結束了爭吵。

「你想擺脫竇俊梁，我理解，不想用我，我……我也……」徐西臨說到這有些傷心，心累得要命，「嫌國內沒有獎學金、時間又長，我也同意，你可以出國申獎學金，四五年、頂多六七年……還能怎麼樣，到時候是你秦香蓮了還是我陳世美了？條條大路，為什麼你非要往不靠譜的死胡同里鑽？」

徐西臨啞口無言。

外婆沉默良久，臉上的笑容漸漸消散了。

徐西臨有點懵，心裏納悶：「蘇文婉是誰？」

徐西臨無可奈何地打斷他：「真巧啊我也認識一個老師，光博士就念了仨，現在照樣什麼都不是，連個像樣的職稱都沒混上，學校給他解決了戶口就不管他了，天天窮得在外面接私活，有時候要自負路費，他連個打下手的研究生都不捨得帶……豆餡兒，很多事不是你想的那樣！」

徐西臨緩緩地靠在書桌上，半晌，他似笑非笑地彎了一下嘴角。

徐西臨覺得整個天花板都在轉，爬了兩次沒爬起來，只好順勢往冰涼的地板上一躺。

他匆匆趕往醫院，看見一大幫老頭老太太正圍著徐外婆轉，見他來，都七嘴八舌地跟他說話，吵得他頭昏腦漲，所幸被護士一股腦地趕了出去，這才從醫生嘴裏聽明白——老人骨頭脆了，摔一跤了不得，骨折了。

說完，竇俊梁大大方方地結了賬，另外點了一盒軟和好消化的點心打包交給徐西臨：「老太太牙口不好，這個好咬，你拿回去給她解個悶。」

「這裏還長了骨刺，」醫生拿著片子指給他看，「做手術也可以，但是以後可能還會長，病人年紀太大了，最好還是保守治療，以後別讓老人走太遠的路，回去給她置備個柺杖之類的……」

徐西臨上了樓，把屋門一關，手按在門板上，低頭深吸了口氣，用自己最平靜的語氣說：「你是不是拒了學校保研？」

下一刻，他驀地反應過來，以前在外婆的身份證上看見過這個名字。

「哦……」他微微低下頭，「原來你是這麼想的。」

徐西臨壓下去的火「蹭蹭」地往上冒：「你畢業論文都寫完了，現在跟我說要轉行？真不喜歡這專業，你早幹什麼去了？轉專業是那麼容易的事嗎？」

竇尋滿不在乎地回答：「我打算轉行。」

竇尋：「你別管，我去找竇俊梁。」

徐西臨只聽了個尾音，心就緩緩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