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蔥花
第七章 舊坎
正月初三，徐西臨準時來報道，期間閑得沒事，給老成半死不活的花店做了個新的策劃，讓他把「姥爺」那不倫不類的名字換了，走文藝深情路線。
徐西臨微微一動，身上搭的衣服就掉下去了，他一把接住，把那條大衣抱在懷裡，沖竇尋迷迷糊糊地一笑。
等徐西臨一覺醒過來，竇尋跟中介已經聊完了，正在翻看租房合同。
這時，徐西臨兜里的手機又在響，徐總日理萬機，這一早起來也不知道是第幾個電話了。
那封沒有迴音的郵件是竇尋「老死不相往來」的作證，徐西臨每天風雨無阻地圍著竇尋轉，一會試探一會示好，一刻也不閑著，但不是不擔心的。因為總覺得竇尋下一刻就會把「從今往後，咱倆恩斷義絕，什麼關係都沒有了」想起來，冷冷地打斷他一廂情願的妄想。
這次換成我來讓你、我來道歉、我去敲你的門。
「感情不是成績，不是事業，不是你硬著頭皮、努力拚了就會有結果的事，它是兩個人之間相互作用的結果，你一門心思地陷在其中，即使感情再深，必然也是被動的。因為人和人之間，情侶也好，親人也好，甚至是同學同事、合作夥伴，都是需要與被需要的關係，只不過有些是精神需要，有些是物質需要——你越在意對方的感受，看似是付出得多，其實主動性也就越強，不安和焦慮就越少。」
徐西臨似笑非笑地說：「不會的，我沒有更重要的事。」
這時，徐西臨醒過盹來，伸了個懶腰，僵硬的身體「嘎巴」響了一聲，他很過意不去的走過來把外套還給竇尋，自嘲說：「坐著都能睡著，看來是老了……」
有個人剛睡醒就又想起勾引他。
他覺得對不起一直到走都掛心著他的外婆，因為放不下。
然後他訂好房，以自己累了為借口，讓徐西臨開車送他回了老葉花店，不由分說地要把徐西臨趕回去休息。
老成徹底被他的不要臉ｈｔｔｐs://m.hｅｔubｏok•coｍ•ｃｏm驚呆了。
竇尋想：「他到底沒跟我提明天的事。」
不過一命二運三風水，現在說過去的事都沒什麼意義。
徐西臨沉默了一會，在墓碑上拍了兩下，扶著冰冷的石板站起來：「以後我再待他來看您，我保證。」
徐西臨攤在外面的駕照不見了，竇尋一眼瞥見，忍不住多問了一句。
竇尋：「……」
別在竇尋身上的花有點卷邊了，竇尋找了個小花瓶裝了清水，想留它兩天，但是那花枝被徐西臨辣手摧殘，一時美感十足，已經短得吸不上水了，還是勢不可擋地枯萎了下去。
照片換成了外公和外婆年輕時候的合影，徐西臨把墓碑擦了一遍，跟從來沒見過的外公打了招呼，把花放下了。
可是徐西臨撩了他一句，偏不說了。
中介：「剛才跟您說的這套房的優點是……」
「不接單就收起來了。」徐西臨說著，幫正在系安全帶的竇尋掖了一下大衣下擺，沖他彎了一下眼睛，「以後不給別人坐了。」
結果兩個小時以後，徐西臨再回來，從窗帘、新的床單被罩到掛在客廳里的靜物畫像和可旋轉的數架……事無巨細，都給他置辦全了，指揮著安裝工人風捲殘雲似的裝好，把鑰匙丟給鐘點工打掃衛生，帶竇尋出去吃飯。
好在，竇尋沉澱多年，雖然本質是狗改不了吃屎，但表面上起碼已經能壓下來，會控制自己的節奏，讓人看不出端倪了。
他看見一個人從他的車後面繞出來，默默地來到他面前。
他本來以為自己這麼多年早就鑽到了錢眼裡，對誰都提不起什麼興趣，可是等那個人回來他才發現，原來是舊時留下的灰佔了他胸口的地方，佔了好多年沒掃乾淨，一夜之間就死灰復燃了。
傍晚，徐西臨對著竇尋的門牌號拍了張照片，沖他晃晃手機，回花店接兒子去了。
當時他們倆正好碰見有一家租房中介過年hetubook.com.com不休，中介唾沫橫飛地拿著圖冊給竇尋介紹，哪個都想帶他看一看，講了一半，竇尋無意中看了徐西臨一眼，發現他正一手撐著頭，保持著思考者一樣深沉的坐姿，已經在旁邊的小沙發上睡著了。
他還是愛竇尋。
徐西臨低頭把自己從頭到尾打量了一遍，摸了一把自己的頭髮，非常騷包地挑了挑眉，露出一個有點意味深長的笑容：「幹嘛這麼看我？」
竇尋全盤的計劃又被打亂了，他面無表情地坐在平穩行駛的車上，內心很想簡單粗暴地撲過去，想得心浮氣躁，接連變換了幾個坐姿。
可惜不是。
真是有點奇異的體驗。
墓地是雙人的，徐西臨外公過世的時候給蘇文婉女士留了個地方，徐進還在世的時候給墓地續過費，保證過了二十年的產權期后，他們兩個人還有機會搬到一起住。
初五清晨，徐西臨起了個大早，在遛鳥的老大爺才剛出門的時候，就頂著一聲冰冷的晨露來到了墓園。
竇尋深深地看著他。
徐西臨二話沒有，果然就乖乖走了，竇尋一直在窗戶旁邊看著他把車開走，才摸摸灰鸚鵡的頭，鸚鵡刑期未滿，提不起戰鬥的興緻，被他摸了一下，沒精打采地回頭咬它的玩具。
「不是時候，」竇尋在心裏按捺住自己，「等一等，還有時間，不要急躁。」
竇尋輕輕地站起來，把外衣搭在了徐西臨身上，中介的小夥子這才發現那位先生居然睡著了——睡姿端正，也是功夫了得。
少年人在一起很簡單，那時他都能搞砸，更不用說成年人之間需要彼此磨合適應的複雜生活了，竇尋在徐西臨企圖把過去翻篇重新開始的時候，心裏默默拉了一張長長的清單——裏面列滿了他們兩個人之前的歷史遺留問題。
他說完，裹緊了外衣，往停車場走去。
竇尋伸出一根手指，若有若無地從他眼睛下面掃過。
他見過徐西臨慫的時候、消沉的時ｈttps://ｍ.ｈeｔubook•ｃｏｍ•cｏｍ候、撒嬌的時候、甚至暴跳如雷的時候，心裏知道這都是障眼法，非但沒什麼觸動，反而有點焦慮。
徐西臨漸漸修鍊出金剛不壞的麵皮，屬於心裏充滿了傻氣，表面上也絕不露怯的人，從竇尋的角度來看，他照顧起人來有種手到擒來的面面舉到，他太知道進退，太有分寸，時而讓人隱約有種被他碰到手心的錯覺，又小心地不讓人覺得有壓力。
「這種，是村委會歡迎下鄉文藝演出時候用的道具。」徐西臨指指桌上狼藉的一灘，也不去看竇尋，一本正經地教育目瞪口呆的老成說，「這種從心上人心尖上摘下來的花瓣，壓制加工成標本——也就是現在流行的『永生花』，封存鑲嵌，就叫『文藝深情』路線。」
徐西臨逆風闖蕩多年，看起來春風得意，其實受的罪和得的正果不匹配，那些年他身邊除了同樣困頓的宋連元之外，但凡有一個知冷知熱的人，都不會讓他頭破血流地把那條路走下去。
「豆餡兒回來了。」徐西臨小聲跟外婆說，「我……」
「我們重新開始吧」這句話整整齊齊地排在了竇尋的舌尖。
竇尋突然一抬手打斷了他。
徐西臨連看都沒看，把手機一扣，鈴聲一關，直接扔到了車後座。
何況是竇尋。
竇尋愣了愣，見徐西臨手扶住副駕駛的車後座，用這個像是要把坐在副駕駛上的人圈在懷裡的動作熟練地回頭倒車，話也不說清楚——「以後不給別人坐了」，後面是不是還應該有一句以「只給」為開頭的？
隔著幾米遠，徐西臨摸出鑰匙打開鎖，前後車燈如夢方醒似的亮了幾下，徐西臨的腳步陡然頓住。
竇尋最痛苦、最舊情難放下的時候，曾經去找過諮詢師，諮詢師是個胖乎乎慈眉善目的老太太，聽完了他磕磕絆絆的回憶、憎恨與依然濃烈的愛情，問他：「你說了很多自己的感受，但是知道對方的感受嗎？」
竇尋：「……」
那一瞬間，竇尋有種奇怪的感覺，彷彿這麼多年錯過的歲月、兩廂的蹉跎，都是一場夢。
於是跟徐西臨出去，對於竇尋來說是一種痛並快樂的折磨。
午後睡醒，他深深愛過的少年沒有走遠，也沒有染上一身紅塵，外表和內心一樣柔軟，他就在他近在咫尺的地方，懶散地從被子里鑽出來，閉著眼胡亂抓起他的手蹭一蹭……
竇尋說：「別掛，萬一有事呢？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徐西臨腳步瞬間銹住了，呼吸一頓。
他說著，把老成擺著當樣品的花束拿下來拆了，嚴肅地把裏面每一朵花都拎出來比較一番，經過一番大動干戈，最後留下了一朵，用小剪子細緻修剪好，噴上新鮮的水，轉手插在了竇尋領口，然後又輕飄飄地從上面拉了一片花瓣下來，從桌上拿了張頗有木頭紋理質感的禮品卡夾住，揣進他馬甲胸口的小兜里。
正月初四，竇尋要搬家，徐西臨比他去得還早，任勞任怨地幫他搬了一天家。中途，徐西臨出去了一會，竇尋以為他公司有什麼事要處理。
這次我不會再逼迫你，不會貪得無厭地從你身上索取安全感，不會再在別人面前做讓你不快的事。
約會後來沒去成，因為徐西臨從年前開始，就馬不停蹄地兩地跑，回來又不正常地亢奮了好幾天，頭天晚上從老成那回到家已經接近半夜，他又在網上查了半宿租金和路線——竇尋牌興奮劑過了勁，剛過中午，超長待機的徐西臨就沒電了。
竇尋緩緩地嘆了口氣，這麼多年的分別，不敢奢望徐西臨對他還有什麼放不下的感情，對方可能只是正好空窗，閑著也是閑著，這都是碰見舊情人的自然反應而已。當年徐外婆過世時，徐西臨深更半夜發郵件給他，卻再沒有收到回復……竇尋不知道徐西臨心裏會有多深的芥蒂，反正他以己度人，覺得如果易地而處，自己恐怕和圖書是會如鯁在喉一輩子的。
老成懶得搭理他：「我一個賣烤串出身的，不懂什麼叫文藝深情。」
竇尋沒有碰到他，但是人的面目深井何其敏感，碰不到也會自行腦補。竇尋淡淡地說：「回去照照鏡子，再累成這樣就不用來了。」
初五是外婆的忌日，徐西臨小心地跟竇尋繞開了這個話題，這是現階段他不想跟竇尋提及的，有些飯一次沒做熟，再回鍋，味道總會有些不對。徐西臨雖然很想把一切推翻重來，但理智上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只好儘可能地往前看。
他皺了一下眉，早晨沒顧上吃早飯，被酒泡壞了的胃開始隱約地抗議起來，徐西臨嘆了口氣，一手按住隱隱作痛的地方，像個孩子似的蹲下來，低頭對外婆輕聲說：「我對不起您。」
徐西臨就把他店裡禮品花那銷魂的塑料紙和緞帶包裝臭批了一通：「我真是看不下去。」
竇尋遲鈍的神經總算在一片曖昧的空氣里反應過來，用異樣的目光看了看徐西臨，頭天晚上在夢裡攪了他一宿睡眠的人好像在泡他！
高嵐第一次接觸徐西臨，就覺得這年輕人像個甜蜜的花|花|公|子，彷彿一塊色香味俱全的甜點，看著就美好得不行，但是一口下去搞不好得傷筋動骨地胖十斤，不如全麥的黑臉宋連元吃著踏實。
不是好像，徐西臨就是那個意思！
也對不起竇尋，因為即使放不下，也沒能走到最後。
徐西臨才不肯走：「我走了你們晚上又吃剩飯，還有我兒子……」
竇尋。
竇尋臉上卻沒有什麼喜色，他記得徐外婆當年就是正月初五沒的，算來，馬上就是她的忌日，竇尋不知道徐西臨會怎麼和他說這件事。
假如竇尋第一天認識徐西臨，大概不會有一丁點的不適，搞不好早被他哄得暈頭轉向了。
竇尋被他刻意壓低的聲音激起一身戰慄，同時把心裏的渴望強行咽了下去。
蔡敬看了看人形道具竇尋胸口的花，又看了看若無其事走開的徐西臨，總感覺這裏頭有什麼事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