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景七卻看著他笑起來，悄無聲息地，眉眼舒展開來，眼先彎，嘴唇才慢慢翹起來，眼睛里似乎有水光似的，然而仔細一看，又不見了。

燈火暗了下去，萬籟俱寂。

那個六歲被他父王買進來，一輩子從生到死都跟著他的平安。少年的眼眶紅紅的，此刻不過十三四歲的年紀，還是個半大孩子，強壓著眼淚，眼底浮著一層黑，衣服都像是大了一圈。

這哪是孩子的笑法？平安嚇了一跳，以為是他燒糊塗了，伸手去探景七的額頭：「主子，可是哪裡不舒服？要麼……再叫太醫來看看？」

他終於記起了自己的名字，景北淵。

不時有人在他身邊走來走去，聲音一會近一會遠，還有人掰開他的嘴，往他口中灌入湯藥，也不知道是哪個二愣子灌的，灌馬似的一股腦的往裡塞，那味覺乍一恢復，苦味直衝頭頂，一時不提防，被滾入喉中的湯藥嗆住了，咳嗽起來，又是一陣兵荒馬亂。

景七費力地抬起手，這身體比做遊魂的時候重了幾百倍似的，然後壓下平安亂搖的手，說不出話來，就只是半閉了眼，輕輕搖搖頭，平安總算有了點眼力見兒，忙起身倒了一杯水，小心翼翼地伺候他喝下去。

不大一會工夫，太醫來了，把了脈，從頭到尾檢查一番，背了一通醫術，以顯示他比較可靠，又說了一堆「吉人自有天相」的廢話，大意就是人沒什麼毛病，只要調養就好了。

只見他家小王爺仰面躺在床上，一雙眼睛輕輕地合著，低聲說道：「平安，沒事的，有我呢。」

平安見他獃獃的，只道他是病得糊塗了，嚇壞了，搖晃搖晃他：「主子，主子您可別嚇唬人，這是怎麼的？太醫怎麼還不來，太醫——」www.hetubook.com.com

平安見他看著自己走神，以為他是大病初愈精力不濟，便輕聲道：「主子，點著燈睡不好，不必怕黑的，奴才就在外間，有事叫奴才起來就是。」

「平……」景七張開嘴，嗓子卻乾澀難受得很，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他以為幾百年了，早就把什麼都忘了，卻在見到這少年的那一刻起，褪了色的回憶像是潮水一般，洶湧而來。

景七這才隨口似的問：「你剛說我昏睡兩天，那父王的頭七，就是明日吧？」

人心又不是石頭做的，蒙了塵用清水沖洗一遭，就乾淨如初。

後世傳說里有千重萬重面孔的南寧王景北淵，曾經一輩子只為一個人活的景北淵，三十二歲那年，心如死灰地葬送于那人之手的景北淵。

平安覺得他看著自己輕輕笑起來的模樣，竟和那知天命之年的老管家有幾分相像，那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又有些心不在焉，像是一瞬間想起了很多事情，有些無奈，又有些欣慰似的。

他不明白白無常做了什麼，可這麼想來，勾魂使給他的最後的溫度，和那低低的言語，竟隱隱的，都帶了那麼一股子決絕的味道。

景七努力地用那麥稈一樣的小胳膊把自己從床上撐起來，靠在一邊，用一種近乎貪婪的目光看著這屋子，看著平安。

只見那少年猛地抽了一下鼻子，低頭對他說道：「主子，老王爺已經去了，您若是再有什麼三長兩短，可叫我們指望誰去？」

除了赫連翊，三百年前，他一直覺得，赫連翊是這世上自己唯一的念想，像是溺水者的一根浮木似的，非得抓住了——生如此，死相隨。

再重新來一次，發生過的事，就能像桌www.hetubook.com.com子上的塵埃似的，一塊破布就抹去了么？

不知道是不是昏睡得太久，景七靜靜地躺在床上，只是睡不著，藉著窗外透進來的一點微光，對著床帳發獃，片刻不到，外屋便傳來了平安這豬玀娃子的鼾聲，景七忍不住笑起來。

景七立刻覺得，還是讓自己燒成爐灰吧……

他想起了白無常，心裏那點新奇卻又淡了下去。

算起來，這時候平安也快十四了，身量長了起來，卻還是一張圓乎乎的娃娃臉，肉鼻子肉眼，憨憨厚厚的模樣，這孩子像是天生少了根筋，手長腳長，卻老是協調不到一處去，一輩子都沒個伶俐氣。

景七的目光再一次落在自己的手上，身上雖然乏力沉重得很，卻帶著一點新奇的感覺。走過了那麼多次輪迴，竟又重新回到原點，真是……叫人百感交集。

景七點點頭，看著帳子頂發了一陣呆，就在平安要滅燈的時候，突然轉過頭去：「先別。」

這整天一副懶得活著模樣的老頭在他十歲的時候，終於得償所願蹬腿去了，把那十歲的孩子和空曠寂寞的王府拋在人世間。

這是平安……

原來……是他十歲那年，父王剛剛去世的時候。

視線模模糊糊的，用力眨巴了幾下才清楚起來，他正被一個少年抱在懷裡喂著葯，少年見他嗆咳睜眼，忙放下藥碗，一邊拍打著他的後背，一邊叫道：「快請太醫過來，小王爺醒了。」

輪迴七世，足夠他想通很多很多的事情，比如赫連翊，比如平安，比如這偌大風光、卻冷冷清清的南寧王府。

為了讓他把那孽緣興起的一世重新過一遭？

景七這才能嘶啞地說出些話來：「什麼時辰了？」一張嘴，他自己也怔了怔，那聲音和*圖*書雖然嘶啞，卻不難聽出未變過聲的稚童的味道，還帶著點奶氣。他低頭去看自己的手，小而且瘦，帶著點病中氣血不濟的青黃色。

他迷迷糊糊地想，這又是何必呢？

景七這才看清這少年的臉，一時竟呆住了。

忽然間就明白了勾魂使那句「還你一頭青絲」是什麼意思，景七不知道自己為他多事之舉，是該哭還是該笑。

他聲音很小很輕，糯糯的，用那童音說出來，像撒嬌一樣，可是看著他的表情，平安卻忍不住鼻子一酸。

平安把閑雜人等都請了出去，伺候他躺好。

平安給他掖好了被子，才要起身，卻被一雙小小的手抓住。

都是一輩子眼中只放一個人，其他再不過心思，儘管去寒心。

平安說話的時候總是帶一點鼻音，他小時候極愛哭，淚包似的，小圓臉兒上總帶著那麼點委委屈屈的意思。卻是在這一年，要被迫和自己一同撐起南寧王府的時候，好像一夜之間就長成了個大小夥子。老王爺頭七過後，景七被皇上接到宮裡養著，老管家年紀也大了，王府里大大小小里裡外外的那點事，幾乎都是平安一人打理。

他想起最後見到的那張白無常的臉，冰冷、木訥，像是罩了一層殼子，叫人看不清，可點在他眉間的手指卻莫名的讓他感到暖意。

逆轉時空——縱然他不明就裡，心裏也多少清楚，那勾魂使者必定付出了極大的代價，是為了補償他？

平安愣了片刻，這才反應過來自己被打趣了，臉紅了紅，囁嚅道：「好歹奴才也是個會喘氣的……」

「我有那麼大的本事，能把死豬叫活？」

景七笑了笑，翻過身去：「早些歇著吧。」

景七搖搖頭，垂下眼睛收斂了情緒，任平安扶著自己躺下和圖書。

平安一愣，以為他不放心，便道：「主子放心，王爺的後事是皇上親自著人操辦的，皇上昨兒個晚上還親自過來看過您，囑咐說讓您好好歇著，別的事情不用多費心。」

「申時了，主子，您自打在靈堂暈過去，已經燒了兩天了，怎麼叫都叫不醒。」平安抿抿嘴，低頭把眼角流出來的眼淚偷偷擦去，「王妃走得早，老王爺……老王爺忒狠心，就這麼去了，您現在可是我們一家子的主心骨，萬一有點什麼，奴才還是跟您一起去了吧。」

為什麼那時執著于赫連翊？

意識再一次迷茫起來，怎麼也睜不開眼，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才有了身體手腳的感覺。算來他也有六十多年來未曾有過身體的感覺了，乍一清醒，只覺得沉重不已，腦子裡針扎似的疼。

平安手上的動作頓了頓，有些疑惑地轉過頭看著他。

景七隻覺得一陣天昏地暗，混沌中好像什麼都清楚，又好像什麼都隔著一層紗似的，看不分明，身上倦倦的，一閃神就能睡過去似的。

自來聽說黃泉路，鬼門關，都是極陰的地方，老人走的時候都要給自己做上一床棉被，景七知道來往鬼差都如冰塊似的，走近三尺都能感到寒意。

朦朧中一聲脆響，像是什麼人又把什麼東西碰碎了，景七混沌的意識被驚醒，懶洋洋地沒睜眼，知道平安這笨孩子，一天要不摔打些東西，就不能安生過去。

景七任由平安一邊絮叨一邊笨手笨腳地扶著他躺好，暗中嘆了口氣，心想怪不得這勾魂使大人看著冷冰冰的，不大願意多話，原來是有點缺心眼兒。

可是景七想，這傻孩子卻是為數不多的，真心待過自己的。

那名璉宇字明哲的老王爺也是個糊塗的，他自己的性子直隨www.hetubook.com.com了那死鬼老頭去，眼大無用，黑白分明，該看清的看不清，不該看清得卻又偏偏要看得清。

這一鬧騰，卻讓他有了些力氣，勉強睜開了眼睛——

他想不明白很多年，卻在剛剛睜眼的時候，驀地就明白了。

景七看著這少年，心想，其實是平安把一輩子都獻給了王府，才撐起了這個人丁稀少的家，那麼難，末了卻叫自己敗得那麼大方。

死心眼程度和景璉宇如出一轍，二百五水準和白無常殊途同歸。

也不知亂七八糟地思量了多久，景七才迷迷糊糊地再次睡去，睡上一會，醒上一會，覺得身上再次不舒服起來，像是被架在爐子上烤似的，骨頭縫裡都冒著酸水。他知道這是又燒起來了，不過心裡有數，熬過了這一宿，差不多也就快好了，懶得叫平安，把自己往被子里縮了縮，忍著熱發汗。

方才咳嗽一番，又被這少年沒輕沒重地拍打，景七怨念地想，這小兔崽子是他仇家派來整人的么？

然而此時，一隻涼涼的手搭在他的額頭上，舒服極了，然後他聽到一個人帶著點怒意的聲音說：「人都燒成這樣了，你怎麼伺候的？還不去叫太醫——」

景七在三生石邊一坐六七十年，這些耐心自然是有的，不惱不鬧地任一幫人例行公事似的擺布一番，灌了湯藥，折騰下來，就已經到了後半夜。

天大地大，卻沒有一個叫做家的地方。

認準了這麼一個，其他的，朋友也好，平安也罷，竟全沒在意過。景七聽著平安平緩的鼾聲，突然覺得自己原來是天下第一白眼狼，原來那幾世受的苦，都是報應么？

世人都說老王爺痴情，自王妃去了以後，便失了魂魄一般，還是皇上體恤他這異姓的兄弟，將世子景北淵接到宮中，和皇子們一處養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