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平日里不同的宗教派系，當然也會互相攻訐，乃至刀兵相見。但面對武士階級的壓力，也會有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的同理心。雖然這點同理心，也僅限於吶喊助威，發表一些不費皮毛的「精神支持」，遠沒有達到要幫忙出錢出人幫忙作戰的程度。

足利義昭威名有餘，實力卻不足，自身的權柄，其實也未必有多穩固紮實。但一眾幕臣更是除了個名門的牌匾外什麼都拿不出來了，他們的存亡榮辱，卻是全維繫于義昭之手，生殺予奪不過如此。

然而他正要踏出步子去，卻驟然瞥見，門口衝進來一個華服長發的俊美少年來。

至少在那幾秒鐘裏面，伊勢貞興確實是挺感動的。

身為某團體的最高層人員之一，卻被團體的領袖排除在了內部核心會議之外，任是誰遇到了這種待遇，都不會有心思去賞什麼花的。

堂堂的政所執事，理論上當今幕府排前三號的大人物，一旦失了寵，也立即岌岌可危。伊勢貞興在院子里苦等了許久，仍舊未得到召見，心下自然是已經涼透了。

但只要不是傻子的人，都能看出來，在這個「緊要關頭」，被公方大人招過去喝茶唱詩，顯然是得到了信任的表現。而主動跑上門參見，卻被拒之門外的伊勢貞興，那肯定是惹惱了主上唄。

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不過如此。

甚至連風吹樹葉的聲響里，都能聽出幸災樂禍的味道。

要說幕臣內部，比他更不像樣的也不是沒有。比如明智光秀基本已經以織田家臣自居了，細川藤孝也跟他沆瀣一氣。但公開當了二五仔之後，彼此間就疏遠了，也不被認為是「自己人」了。那兩人早已被排除在幕府決策機構之外，更無所謂信任不信任的問題了。

雖然和圖書依然存在「損公濟私」的嫌疑，但倘若——並非有意如此，只是順時而動——那麼也算不上什麼奸臣吧？

所謂「法難」，顧名思義，即是「佛法的災難」。近畿的宗教界，用了這個詞彙，來定義和泉國內近來的事件。這個措辭足以說明態度。

於是，堂堂的政所執事，居然就這麼突然變成了失寵的邊緣人物。

然後又等到第二個稍微高級些的僕人，傳過來的依然是同樣的話語：「公方大人另有要事脫不開身，還請伊勢殿下先回您的府邸吧！」

他當然也無心賞花。

「外寬內忌，遷怒於人」這幾個字在喉嚨里打了個轉，險些就要當場脫口而出了——真要被當場的侍衛們聽見，他就可以老老實實整好行囊出奔了，倒也不用再為前途問題憂心了……

這座城，並非是為了防備敵人而修建的邊陲要塞，更不是商賈聚集自然形成的貿易町市，而是出於政治原因，給征夷大將軍及幕府眾臣居住的場所。與其說它是座堅城，不如說是個略帶防衛功能的大型宅邸。

「總有人說我對織田家『曲意逢迎』嗎？殊不知老夫之所以『曲意逢迎』，乃是在為幕府爭取餘地罷了。老夫雖然遭受譏諷，但卻毫無棄足利投織田之意，故而問心無愧。」

雖然貴為征夷大將軍，但並未獲得與名分相稱的實權。此番獲得和泉一國的守護權力，乃是籌劃多年，才僥倖得之（實際是平手汎秀從中推動）。而整肅和泉，又只不過是恢復幕府權威的第一步而已，這要是第一步就服軟，豈非又成了「政令不出山城國」的局面了嗎？

仔細想的話，平手汎秀那封信的語氣確實是有些問題，看起來是好心的警告，但總有種居高臨下的意和_圖_書思，對於幕府不乏蔑視、揶揄與譏諷。

如此一來，他倒是生出一點陰暗的心思來，希望「鷹派」的家臣們能在和泉吃上個大虧。

這就當真讓人心裏滴血了。

情真意切，擲地有聲，令人動容。

他老人家對於伊勢貞興的不滿，歸根結底，還是源於後者對織田家太過綏靖了。

而伊勢貞興，目前暫時還屬於被足利義昭寄予厚望的「自己人」，他的立場動搖，是尤其令人「痛惜」和「震驚」的。

當然，一向御下寬容的足利義昭，這麼做也不會是沒原因的。當今公方雖然未必是頂天立地的豪傑，但也絕不至於是喜怒無常，動輒得咎的「昏君」。

如此一番舉措下來，幕府的「鷹派」家臣們紛紛趕到人心振奮，幹勁十足，而「鴿派」們不免戰戰兢兢，忐忑不安。

儘管明面上，足利義昭只是找了三淵藤英、一色藤長、真木島昭光等人進行一些連歌、茶會之類的文藝活動而已，並沒有公開去打壓伊勢貞興的地位。

事情雖然令人不滿，卻還不至於讓他有背叛之意。只是「政所執事」的權柄來之不易，還是要想別的辦法拿回來。

呆得久了，漸漸他覺得，那些一向恭恭敬敬，不敢有半點違逆的下仆們，今天似乎全都是表面上恭順，內里卻藏著嘲諷的意思。

過了一個多時辰，才有足利家的一個下仆出來傳話，說是「公方大人另有要事脫不開身，還請伊勢殿下先回您的府邸吧！」

——除非是足利義昭另外設有不為人知的秘密機構……

在這胡思亂想的一瞬間，只見那無名小姓仗著受寵，推開了侍衛，一路小跑進了內院，口中還高呼著：「公方大人，不得了啦！和泉的禿賊們，竟然勾結紀伊雜賀黨，反https://m.hetubook.com.com攻了守護代的居城！」

直到夜色初起，足利義昭才終於派僕人過來，奉上差點酒水，接引他到內院書房去等候。

那少年他是認識的，乃足利義昭身邊受寵的小姓。只是才具十分普通，並未得以重用，只委派了些傳遞信件、管理衣飾的工作，故而不記得名字。

這個想法在伊勢貞興心裏一閃而過，隨即又立即被屏除掉。

伊勢貞興自認為是出於公心才提醒幾句，沒想到卻遭受了不公平的待遇，自然是覺得冤枉。

思前想後，義昭不僅沒有軟處理的意思，反倒是命令家臣們整軍備戰，做出「隨時可以支援」的強硬姿態。他也知道幕府直屬軍戰力並不強，但這個態度總是要有的。

身為「幕後黑手」的足利義昭，對此多少也有些始料未及，乃至心下也責怪御木益景、飯尾真遙這兩個新代官太過急切。但站在足利家的立場上，此處也沒有後退服軟的餘裕。

作為一個「聰明人」，伊勢貞興當然能想到無數種損公肥私，養寇自重之類的手段；但另一方面，作為一個不到二十歲的青年，他的節操尚未消失殆盡，暫時還沒有做好成為「奸臣」的思想準備。

伊勢貞興聽得一愣，抬起來的左腳都忘了放下去。

期間平手汎秀來了封書信，談到了和泉最近的一些不安定因素，對此表示了一定的擔心，並且特意提到「倘若不滿的寺社雇傭外地浪人惡黨前來作亂，事情將不可收拾」，繼而建議幕府轉告新任代官，放寬政策，勿復過嚴。

只是，能想什麼辦法呢？

只是這傢伙權力極有限，所負責的都是些雞毛蒜皮的細微末節，大事又怎麼會讓他知道呢？

當時伊勢貞興對此沒做太多想法——作為一個實用主義者和*圖*書，對這些細微末節的東西他並不放在心上。更何況，像這種書信，都是出自佑筆們之手，名義上的作者不過是署個名而已。想來平手汎秀這等人物，也沒必要對足利家故意折辱。

伊勢貞興在庭院里足足等了兩個多時辰，從艷陽當空到薄暮之時，飢腸轆轆，滴水未盡，卻也始終沒見到「日理萬機」的公方大人。

所以他是毫不猶豫地向足利義昭勸諫說，平手汎秀的警告，一定要充分重視。

這麼想的話，就越發覺得委屈了——只不過是附和平手汎秀的意見，勸幕府行事穩健一些，不要激起「僧憤」，完全是不帶任何惡意的進言，怎麼就讓公方大人如此氣惱了呢？這跟預料的情況可不太一樣啊！

尤其是御館外面的小花園裡，還栽種了許多櫻花樹，在暮春時節，紛紛綻放開來，幽香寥然，落英繽紛，足以令人短暫忘記外面世界的刀兵和鮮血。

伊勢貞興孤零零地坐在二條城的庭院里，心中自然是充滿了不忿。

這麼一點微不足道的恩惠，壓制住了伊勢貞興好不容易升起來的鬱憤。他照例向僕人打賞了一枚小碎銀子，強打起精神，恢復了恭恭敬敬的態度。

他的臉上也同日光一樣，越來越陰沉下去。

身為家臣，被訓斥幾句，本是常事。只是足利義昭這個人，在伊勢貞興心目中，並不是一個令人信服的領導。

——事實上，公方大人原話就是用了這兩個詞，來形容伊勢貞興在「和泉法難」事情上的態度。

當年他接任「政所執事」的時候，前任的老前輩攝津晴門是這麼說的——

更別提他身為「政所執事」，上任以來最大的「政績」，就是大大拉攏了與平手汎秀的友誼關係。

不知這份諫言里，是哪個字眼觸動了公方大人的逆鱗和*圖*書，他老人家對此是大發雷霆了，表示出了嚴重的「震驚」和「痛惜」之情，質問伊勢貞興的立場是否有所動搖。

這幾年下來，足利義昭也算是接受了對織田妥協的事實，但面對區區一小國內的寺社勢力，總不至於像信長那廝一樣難對付吧！

回想起來，也許正是這種細微末節的地方，引得表面上海納百川的足利義昭勃然大怒——但他並不肯（或者說不敢）因此就直接與平手汎秀交惡，只能遷怒於與平手關係密切的伊勢貞興。

不過，堂堂的幕府新任政所執事伊勢貞興，今天來到這院子里，卻不是為了賞花的。

此時這位記不清名字的小姓，卻是如臨大敵，一臉惶恐，彷彿出了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

悄然之間，他心底下所剩不多的節操值，又減少了一點。

所以城內也是風景秀麗，宜人適居，完全不像一般城砦那樣透著寒冷苦寂的味道。

京都的二條城，格局是與別處不同的。

「鷹派」們搞出了事端來，當然就顯得「鴿派」們有遠見了嘛。這可是奪回話語權的大好機會。

他自然是不肯就這麼走了。

素來對詩詞和歌不怎麼感興趣的伊勢貞興，突然就有點理解，為什麼扶桑歷史上的文人們，創作過那麼多憂傷抑鬱的作品了。

其中首當其衝的，便是政所執事伊勢貞興。這人雖也是名門之後，但性格卻十分務實，所以他並不怎麼看好足利義昭的智慧，反倒對平手汎秀的判斷力深信不疑。

這個自然是被足利義昭無視了，他雖然很重視平手汎秀的意見，但還沒重視到那種程度。

出於本能，他與周遭的同僚們一樣，既驚且怒，而後又懼。

然則，驚完，怒完，懼完，伊勢貞興突然又高興地發現，自己的「職業生涯」，突然有出現的新的轉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