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德川家康立即收拾情緒，莊重正色施禮道：「參見織田彈正。」

斷斷續續地說出這麼一句話來，他彷彿用了很大的力氣，撫著胸口深深呼吸了幾下。

但實際上，隔著小花園，還未見到真身，卻先聽到了能劇歌舞的聲音。

不過，曲直瀨道三利用自己的財富和政治影響力，開設學院，廣收門徒，著述立傳，培養了許多優秀的醫術接班人，這又在永田德本之上了。

見面前的「醫二代」氣質脫俗，不卑不亢，看上去十分靠譜，德川與平手兩人稍作回禮，表現出對專業技術人才的尊重。

「詳談一番……恐怕很難。」曲直瀨玄朔恭敬但堅決地做了否定答覆，「情況實在不太妙，家父也想不出逆轉乾坤的辦法，只能長期調養才行。現在彈正大人需少言，少食，少動，更不可有過分的喜怒哀樂，二位最好只用紙筆與他交流，而且不宜超過半個時辰。」

然而，德川家康卻是第一次見到被刺傷后的信長，忍不住輕輕「噫」了一聲，表達內心的複雜感慨。

「紙筆交談，半個時辰，這確實是無法理事了啊……」德川家康喃喃自語，臉上呈現出黯淡之色。

就算是拖延，總也聊勝於無啊……

平手汎秀內心深處，對十六世紀的醫學水平並沒什麼信心，可是沒有其他選擇，既然眼下最好的醫生就是這家人了，也就只能姑且聽之。

德川家康點了點頭，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又說：「有些無知之輩，說平手中務趁織田家危難之際，轉仕到幕府去，對此我是嗤之以鼻的。我十分能理解您的選擇！事實上這個時候，您對織田家顯得越忠誠，織田家和圖書反而會越危險。」

進入院子門之前，平手汎秀萬萬沒有想到，跟著德川家康一道來探望的時候，看到的竟然是這幅景象。

「正是！」面對這麼冠冕堂皇的話，平手汎秀唯有煞有介事地點點頭，雖然語氣頗言不由衷。

繼而由官階和地位稍高一點的德川開口說話：「玄朔先生嗎？辛苦你了。若是條件允許的話，我們希望能有機會與織田彈正詳談一番才好。」

短期之內，平手汎秀依然需要把這個左右逢源的生意做下去。

「又開始咳嗽了嗎？兩位大人，看來今日的交談無法繼續下去了。」

兩人各自的立場有所區別，語言風格也不同，意思卻很統一，就是暗示說要站出來維護足利與織田之間的平衡，不至於讓情況失控。

此時正好一曲戲演完，兩人穿過小庭院，登上廊道，轉了個彎，便能隔著門口的珠簾，隱約看到有人側卧在屋子裡休息，看身形當是信長無疑。

所以汎秀以眼神對德川示意，一半同意了曲直瀨玄朔的話：「我們只需要同織田彈正說上幾句話而已，絕不至於耽誤很久。但會不會有過分的喜怒哀樂，這個實在難以保證。」

帘子後面的織田信長閉著眼睛思索了半天，並不答話。

不僅不答話，反而是搖了搖頭。

昔年織田信長佔優，常要勸阻他行事需緩。信長雖然暴躁但很理智，總能聽取合理勸諫。現在足利義昭，看似溫和，其實相處起來發現並沒有那麼理智……

「唉……」曲直瀨玄朔遺憾地點點頭，「各位都是關乎天下安危的人，確實不能以凡常病人視之……只能希望彈正大人吉人和-圖-書天相吧！」

「曲直瀨玄朔？」平手汎秀疑道，「敢問您與道三先生如何稱呼？」

信長這才睜開雙目，沒精打采地揮手攔住，面無表情地輕聲開口了：

「子孫……若賢，今日失去，早晚奪回；子孫若……不肖，今日保住，早晚……失去。我所——所能做的，無非——拖延而已。」

可是——

平手汎秀亦補充道：「如今織田家的穩定與否，關係到許多大人物的安危，只是其中某一部分人認識不到這一點……或是過高估計了自身化解危機的能力。」

「現在已經很危險了……」在德川家康這個「至誠君子」面前，總是很難說些玄乎的場面話，平手汎秀乾脆也開誠布公，「雖然答應了公方大人的要求，但這段時間的作為難免讓他起疑，也許該趁著這個機會……」

德川這番話略有點彎繞，為尊者諱，沒有說的很明白，但信長眼珠一轉，就立即明白過來，輕舒了口氣，反問到：「奇妙……奇妙丸……被排擠了嗎？」

足利義昭依靠「管領」的職位，名正言順地幽禁了織田信長，但同時也不得不給予相應的尊重才是。歷史上呼風喚雨的管領可實在太多了，甚至經常能把將軍給架空的。

不管怎麼說，今天已經同德川家康一起走到這裏來了，後悔也來不及了。

平手汎秀不置可否：「希望如此吧……唉，今日可能要被公方大人記恨上了。」

「全都瞞不過您啊！」德川家康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公方大人目前似乎十分看重淺井家，同時還拉攏柴田、瀧川兩位，暗示會讓他們擔任先鋒，提供建功立業的機會，卻絲和圖書毫不給織田左近（信忠）留個位置……德川家也許過不了多久就會跟武田敵對，此時尾張的平靜對於我三河實在很重要，所以在下無法坐視不管。」

否則，岩成友通、安宅信康這等人物是那麼好收服的嗎？長宗我部元親又怎麼會甘為馬前卒？

但他話未曾說完，便只見信長閉上眼睛無力躺倒，臉上浮現出痛苦的表情，同時揮手示意兩人離去。

大致掃了一眼，加之悠揚空靈的歌樂聲傳到耳邊，平手汎秀立即判斷出來：「正在演的是世阿彌先生根據《源氏物語》改變的名作，接下來的曲目，大概是織田彈正最喜歡的《敦盛》了。」

這句話說得急，越發不流暢了，最終忍不住重重咳嗽起來。

但他作為一個傳統的東國武士，並未多做糾結，而是立即問到正題：「目前畿內眾人聯合起來討伐朝倉，正為了布陣而爭執不休，既然織田彈正已經擔任幕府管領，於是我們就需要前來詢問一下您的看法了。」

信長輕輕招了招手，讓兩人走上前去。

「在下曲直瀨玄朔，受公方大人之命，前來為織田彈正看診，見過德川左京大人與平手中務大人！聽說二位是要來與織田彈正談些正事的？」

曲直瀨玄朔的語氣依然還是那麼不容置疑。

「正是家父。」那年輕人略有些汗顏地低下頭，「說是我為織田彈正看診，其實多半只是記錄下情況，送回去讓他老人家拿主意。」

他好像很享受躺著聽能劇的日子，也不怎麼在意胸口的傷痛了。

「噢……」德川家康對這種貴族化的文藝缺乏了解，勉強知道《源氏物語》，並不聞世阿彌先生是何人，m.hetubook.com.com於是也接不上去，岔開話題說：「織田彈正真是大將之風，身逢變亂卻毫不慌張，依然有觀賞戲劇的心境，這樣我也能放心了。」

——平手汎秀正想這麼說，突然又看到前方有了舉止。

作為一個胸肺受損的傷員，信長說話很短促，發音時明顯還有一些不適，但已經不至於像以前那樣不住地咳嗽了，也許是病情轉好？

兩人閑聊幾句，耽擱了幾秒鐘的功夫，正好看到一個衣飾比雜役們稍微高檔一些的年輕文士從屋子裡走出來，到跟前躬身打了招呼。

平手汎秀落後半步，隨之屈身行禮。

德川家康的說法很聰明。並沒講什麼官話大話，而是從自身利益出發，所以就顯得更為可信。

「既然如此，玄朔先生，少陪了。」德川家康作為剛正樸實的東國武士，毫無廢話寒暄的意思，拉著平手汎秀就大步往裡走。

平手汎秀心中難得地油然升起真誠的敬佩之情——這幅胸襟，可真不是凡人能比的。

「令奇妙丸以……以我之名，賜刀于柴……柴田、瀧……咳咳咳」

靜止片刻之後，一陣輕輕響動，接著有雜役收起帘子。

同時，門外的醫師急匆匆趕來過來。

再往前走幾步，發覺信長的這處居所，似乎臨時變成了表演的舞台，屋檐下的開闊地有兩個演員正在飆戲，角落裡吹拉彈唱四人伴奏組兢兢業業全情投入，下手一道簡單的帘子擋著，又有兩個候補登場的演員捏著面具緊急補妝……

隨即低聲耳語道：

只要信長能在中樞稍微說上幾句話，織田信忠再爭點氣，總不至於被人欺負得太狠。

「彈正大人……」德川家康有點慌神，作勢https://m.hetubook.com.com要繼續向前走。

好在正事也算談完了，平手汎秀和德川家康老老實實起身告辭。

「何……事？」

依信長現在的情況，坐在御所里看能劇就算是好事了嗎？可真未必呀。

其實這個生意越來越不好做了。

身旁的貼身雜役連忙起身，一路小跑去後面的房間倒茶。

原來以為，信長應該是纏綿病榻，痛苦不堪，抑或遷怒於人，衝冠眥裂，再不就是意氣消沉，萬念俱灰……

行至門口，出了御所，德川家康舒了口氣：「不愧是彈正大人！身在病榻也能給出妙計，先按此施行，搞得宏大一點，應該可以穩定織田家的人心。」

此處所說的道三先生，便是指的杏林之中極有地位的曲直瀨道三。他師從上代「醫聖」田代三喜齋，又青出於藍，曾經給足利義輝、細川晴元、三好長慶等人診治病情，醫術自是不凡，但也有人譏他攀附權貴，熱衷名利，仁心遠不如「十六文先生」永田德本。

伴隨著這嘶啞的嗓音，是信長清瘦了許多卻十分鬆弛的身形，以及略顯疲憊但並不沮喪的臉。

德川家康眼前一亮：「這倒真是……」

「原來是名門之後，幸會幸會！」

整體氣色，比上次看到的時候好了太多。

他說的又要更高明一籌了，話語中其實是在隱喻當年三好三人眾弒殺足利義輝之事。

德川的想法且不論，平手汎秀過去幾年能從一個知行萬石的家臣躥升為守護淡路、和泉兩國，領土十幾萬石的諸侯，固然是依靠自我奮鬥，也是因為能在兩邊左右逢源。其他丹羽、柴田、瀧川各自也有了勢力範圍但缺乏足夠的名分，而幕府的家臣空具名分卻並無足以維護實權的兵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