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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偏這個時候，理論上已經親政實際上啥都掌握不了的三好長治，自以為看到了拉攏人心的大好機會。

潰堤這種事情，十幾年都一定有一遇。

他在代替戰死的三好義賢掌權之初，就公開宣布過：「有關治水的事情，需要立即稟報，即使是在軍陣當中也是一樣！」

即便不是當面，直呼同僚姓名仍是非常不禮貌的事，如此遣詞造句說明七條兼仲對這件事情的不滿程度已經非常高了。

三好家的現任家督，名義上的最高領導人，偷偷寫了幾封書狀，給矢野國村和森村春授予了一些亂七八糟的特權。

筱原長房面上終於稍稍露出欣慰之色。

矢野國村和森村春都是三好家譜代重臣，都是有資歷，有能力，有人脈，有實力，偏偏沒有太多敬業精神和操守的人。

這也是外界說他「任人唯親」的原因之一。

時間還是在半夜。

好說歹說，矢野國村和森村春兩人，才肯做出讓步，承認這個減免期限僅限三年。

七條兼仲深覺驚訝，同時也很感動。於是臉色不像剛剛進來時候那麼難看了。

身心俱疲已然不足形容，油盡燈枯也許更合適一點。

「七條殿所說的事，我好好考慮過了。」筱原長房沉思良久，最終是做出了十分親切以至於略有些討好的姿態，「您的難處大家都知道，但治水之事，實乃阿波贊岐兩國第一要務，萬萬不可耽誤。不如這樣——明天新春時，我私底下補貼您三百貫銀錢如何？此事請勿外傳……」

姑且還足以令平手汎秀感到警惕。

面前這人自幼生得人高馬大，虎背熊腰，乃是怪力無雙的豪傑猛士，今年五六月討伐叛臣香川之景與織田家贊岐守將蜂須賀正勝，七月份又與土佐野心之輩長宗我部元親作戰，一番轉戰當中，七條兼仲屢建功勛。

「今年的合戰當中，我家領民受損十分嚴重，秋收后恐怕如約無法負擔足夠的民夫來參与堤壩修築了，能否請求右京殿稍加減免？」

更何況當事人根本不是正統的家督，m.hetubook.com.com也沒了代替幼主攝政的名分，只是以筆頭家老之身，團結了諸奉行眾和評定眾之後，才強行成為決策人的。

這個年輕人，到底是為了什麼在解題發揮呢？

不是說三百貫不夠，這不是錢的問題。

縱觀青史，此舉就算不是鳳毛麟角，也比鳳毛麟角差不了多少了。

但人們也不可能搬遷到遠處去。阿波、贊岐兩國的所有的水田，要麼在吉野川的沿岸，要麼就在吉野川支流的沿岸。水田能種稻穀，伺候得當時，每反可得玄米一石二斗，若是老天眼開眼賞賜風調雨順，甚至有望收穫一石五斗之多；沒有水源的旱田就只能種雜谷，再怎麼細心照料，雜谷產量也很難突破每反一石。

想那對岸平手軍中的山內一豐，也不過歷次合戰討取了二三名將領，論質量還不如上面那幾個，便得到從一百石升到五百石的飛躍。

堤壩渠道工程不僅有助於促進生產，確保稅收，也能聚攏民心，積攢人望。稍微有點腦子的統治者都知道水利是阿波、贊岐兩國的命脈，更何況當今的實際話事人筱原長房精明強幹得很，遠遠不止「稍微有點腦子」。

面對七條兼仲的借題發揮，筱原長房只覺得頭疼欲裂。

他雖大權在握，卻一直沒有半點篡權的跡象，甚至還力主讓三好長治娶了信長的養女。眾人都能看出來，阿波、贊岐兩國始終是姓三好的，筱原只是一介家臣。

當年的聚光院（三好長慶），妙國院（三好義賢）是如何垂拱而治，令家臣們上下一心，令行禁止的呢？

面對筱原長房的行為，七條兼仲不以為意地搖搖頭，開啟了另一個話題：「既然治水之事，萬萬不可耽誤，那請問……矢野國村和森村春這兩人，為什麼就能以承受兵災的理由，免去今年維修堤壩的勞役呢？」

三百貫，說多不多，說少不少。

也不是故意打壓新貴。這幾仗只是收復失地不是擴張，沒有多出來的領地可以授予。而金錢和_圖_書方面——三好長逸霸佔了聚光院（三好長慶）遺留的金庫並全部用在近畿來搞事了，阿波勝瑞城的府庫此時空空如也，已經捉襟見肘寅吃卯糧了，擠出三十五兩黃金實屬不易。想起這個筱原長房對已經死掉的三好長逸又是一肚子怨恨，但現在需要恨的人太多了，只能先放一放。

除了和稀泥沒有別的辦法，至少挺過這一次平手入侵。

都這樣了，還能怎麼辦？

現在能怎麼辦呢？

今日前來，不是為了獲取補償，而是為了討個公道。

而且，前者才是而立之年，後者卻已接近花甲了。

然後，筱原長房總共給他加贈了不到一百石的土地，還分三批賜下了三十五兩黃金。

他自己不覺得，但年邁的身軀已經開始搖搖晃晃站不穩了。

筱原長房聽說了此事，急得鞋都沒穿，就從家裡蹦出門，一路跑到勝瑞城本丸，把三好長治怒斥了一頓，還緊急制定了一項新的口頭協定：「日後凡是軍役、諸役、錢稅的減免，皆需家主、家老眾、評定眾一致署名，方可生效。」

七條兼仲有理由對此生氣。

其中就包括「考慮多年合戰的損失，免除冬季維修堤壩的勞役」。

更別提雜谷的口感和營養價值都遠不如水稻，價格要打個對摺。

他們七條家的土地確實遭了一點兵災，但絕不至於無法負擔這點勞役了。

這個衝擊，如今的阿波、贊岐承擔不起。

但筱原長房現在是打算用私房錢來給公家補窟窿了。

最容易聯想到的，就是近幾個月以來，諸次作戰的封賞問題了吧？

果然還是我器量過於不足了，我真的有能力幫助妙國院的子嗣保住家業嗎？我敵得過平手汎秀這樣的梟雄嗎？——一念至此，筱原長房開始覺得心裏發寒，嘴中苦澀，眼皮有些沉重，身前的景象也略微恍惚，真恨不得索性就這麼倒下睡過去，長眠不醒罷了。

沒想到，適逢與平手軍對陣，居然真的有人，拿治水的事情，前來求見了。

如果是從公家挪到私庫，那隻能算微不足m.hetubook.com.com道的一點小油水。

但筱原長房的煩惱還沒有完。

這才是正題。

天地的造物，令人既畏懼又離不開，治水自然就成為頭等大事。

連矢野國村和森村春他們本人都是比較服氣的。被人抓了現行，鐵證如山，還有什麼好說的？只是趕出評定眾，未施加別的懲罰，就已經是看在二人家門面子上法外開恩了。

回到眼前的話題。

三好長治畢竟是已經親政的正式家督，矢野國村和森村春又是譜代重臣。否定正式家督發給譜代重臣的書狀，會對正統性和凝聚力產生不小的衝擊。

當初那麼處理封賞方案，不是沒想到功臣心裏會有意見，只是沒想到矛盾激化得這麼快。

這兩年以來，筱原長房要處理三好長逸搞事情的後遺症，要盯住三好長治這熊孩子盡量不惹事，要安撫打了敗仗的家臣和國人地侍，要部署反攻的軍事安排，要與大友、浦上保持外交聯繫……

真實情況當然不能公布出來。此前想過好幾套說辭，自以為勉強還能圓得過去，實際到了對質的時候才知道，根本沒法開口。

怒氣沖沖而來的七條兼仲，中途變成冷靜的質問，而現在已經是同情和敬佩居多。

當然，這隻是個態度罷了。宣布歸宣布，實際上治水是個非常重要但又並不急迫的工作，除了是潰堤之外，就沒什麼值得立即稟報的事情了。

（注：1反為992平方米，約是一畝半；1石摺合130公斤；每反一石二斗，相當於畝產兩百斤，在16世紀是非常值得高興的數字了。）

吉野川發源自四國島中部瓶之森山，自西向東流入紀伊水道，全程蜿蜒五十里。（約196公里）並不甚長，然而水面頗寬，支流極繁，往來湍急，波濤澎湃。它給島上居民帶來了珍貴的淡水資源，同時也帶來了令人聞之色變的洪災。

最終筱原長房稍微整頓了精神，以略帶哀求的態度開了口：「七條殿啊……一切都留在日後再說如何呢？目前我們要做的，是全神貫注到此戰當中https://m.hetubook.com.com。還望您不計前嫌，努力作戰。」

不過再怎麼補救，發出去的書狀是沒法追回的。

他見此形狀，長嘆一聲，拜了一拜，承諾道：「屬下一定會盡我所能。」

那麼七條兼仲就敢趁著軍功在身，徑直跑到了代理總大將的帳子里提出質問。

筱原長房也承擔不起。

這條江河位列日本三大暴川之一，自然不是浪得虛名的。四國島是經常降雨的氣候，每年到了夏季，吉野川的水位便會急漲，輕則淹沒房屋莊稼，重則引發山洪泥石流。就像個喜怒無常的君主一樣，每隔上三五個年頭，總要鬧騰一次才肯罷休。

到此為止事情並沒有什麼問題。

唯一能感到的只有深深的無力。

七條兼仲的忠心很明顯不太足——至少是遠遠趕不上筱原長房的，但也沒有到全然冷血的程度。

「盡我所能」可能是目前大部分家臣的心態。雖然有不滿，有疑惑，但姑且還願意各司其職，姑且還維持著正常的軍容。

五個莊子年產共計約有一千五百石，按規矩，要在每年秋收之後，春耕之前，無償提供三十名壯丁來協助水利工程，這是明文寫入了《諸役狀》的封建義務。

五百八十個民夫的減免名額，只能硬著頭皮認了。

筱原長房作為一個領導者是有所欠缺的，手腕不足也就算了，偏偏又良心有餘。

不僅無言以對，而且面紅耳赤，無地自容。

他問了一個不好回答的問題。

這幾個月來，長宗我部元親固然是夜以繼日寢食難安，筱原長房卻也是夙興夜寐宵衣旰食。

起身，轉向，邁步，掀開帘子，遠去，一氣呵成，動作的敏捷度與粗壯的身體形成鮮明對比。

於是筱原長房就找了一些貪腐和瀆職的確鑿證據，將兩個傢伙踢出了「評定眾」的行列，讓他們離開勝瑞城，回老家當土霸王去。

但這並沒有解決本質矛盾。

大戰在即，肯定不能現在去斥責軍中頭號猛將。一時也確實拿不出任何資源來加以安撫了。

筱原長房盯著正坐於前方的七條兼仲看了一會兒，從對www.hetubook.com.com方眼神和臉色中，很輕易就看出來，所謂「無法負擔民夫」只是託詞。

平手汎秀一萬九千人就在對岸守著，長宗我部的小股精兵在後蠢蠢欲動，壓力已然讓人走到崩潰的邊緣，然而三好軍的代理總大將，卻還不得不分出精力，考慮戰場以外的事情。

令無言以對的正題。

事實上筱原長房跟所有務實肯乾的武士普遍都關係不錯，但眼裡完全容不得尸位素餐和上下其手的行為。

矢野國村和森村春這兩個混蛋居然也老實不客氣地接受了。他們兩人家大業大，加起來共擔負了民夫五百八十人，占工程總人數的十二分之一。

顯然此事令其他家臣們感到十分不公，出離憤怒。這要放在以前也就罷了，領導偶爾照顧一兩個關係戶，底下的人只能幹瞪眼。但筱原長房兩年前才頒布了《新加制式》，特意規定家臣們無論身份高低親緣遠近都要承擔對等權責，突然無故免去特定人的勞役，完全是自己打自己的臉。

這當然也算是跟治水有關的事情，符合「立即稟報」的標準。

明正家法的益處是實實在在的，有效約束了家臣們的行為，維持了自上而下的執行力。但同時，頂層亦不可肆意妄為，任何疏漏也會被指摘出來，成為難以自圓其說的把柄。（這便是信長厭惡法度的原因）

香川家陣代河田七郎兵衛，蜂須賀家先鋒稻田左馬，長宗我部家譜代浜田善左，三個敵將的首級都是此人拿下的，功勞著實不小。

而筱原長房一點辦法都沒有。

奉行們已經盡了最大努力。

出言者，乃是阿波國板野郡的地侍，名喚七條兼仲，還不滿二十，尚未娶妻生子，卻已從亡父手裡繼承了五個莊子的領地。

平手家的虎狼之師就在河對岸，身為代理總大將，不好好布置一番，怎麼睡得著覺呢？

那就很令人頭疼了……

說完，七條兼仲不願再呆下去了。

他甚至連事情的原委都沒辦法告知與眾，因為那會讓所有人都知道，我們名義上的家主腦子很有問題，而且與實際執政的筆頭家老有激烈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