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鎖金甌

作者: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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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無傍

第十三章 無傍

漸漸離宮門近了,城牆厚,門洞也幽深。從這頭進去,到另一邊有禁軍把守的地方少說也有二十步。他轉回頭看她,看不清臉,只有那個熟悉的刻進心裏的輪廓。她走得踉踉蹌蹌,門洞里的穿堂風掃過來,廣袖鼓漲,翩然欲飛。
她到底放聲大笑,笑得花搖柳顫。他被她嘲弄得發窘,擺出個正經臉子道:「不許笑!」
彌生斟酌了好久才囁嚅道:「六王的意思是他替我頂罪,事後我得嫁給他報恩。」
他重新回到她唇瓣上,舔舐,吮吸,把她的話都堵回去。現在什麼都別說,他什麼都不要聽。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他只是情不自禁,也許明天就好了,眼下胸口疼痛,她是藥引子,唯有她能醫治。
往後相處大約會變得彆扭了,他們這算什麼呢?
彌生再次訝異,「石蘭是女人的名字。」
話音甫落,門外慕容琤拎了兩隻瓦罐進來,罐口上的紅紙封了蠟,看樣子是剛出窖的花雕。跨進門檻時似乎大吃一驚,擱下手裡的東西過來問話。彌生獃獃的,看見他反而不知怎麼開口。還是慕容珩這般那般細細說與他聽,他越聽眉頭皺得越緊。回身瞧那頭待要打起來的兄弟倆,慕容琮腿傷還沒好利索,若是真動手勢必吃虧。
慕容珩在邊上喃喃:「眼看著要開宴,你這會兒走了,母親問起來……」
無冬縮著脖兒覥臉笑,「小人是殿下肚子里的蛔蟲,上回聽無夏說女郎給殿下買了麈尾,跟那店主充了半天男人,臨要成交給晉陽王殿下壞了事。好在最後是買成了的,只是多了那一番周折,這份情義殿下肯定要領。女郎是謝家的女公子,要星星都能摘下來,尋常物件斷看不上。還是那兔子好,養著也稀罕。」
他鄙薄地皺眉,「我不是慕容琤,別對我自稱什麼學生!」
他倚著抱柱,極有耐心地等她。等她散學了告訴她常山王下獄的事,她泄了憤,一定很歡喜。他低下頭看腰上的蹀躞帶,撥了撥垂掛的金奔馬,這個同她也是一對的。他覺得自己有點可笑,總是悄悄做些幼稚的事情。彷彿這些細碎的東西彙集起來,最後可以形成一個魔咒,把她的心永遠禁錮在他身邊。
彌生年紀小,闖了大禍不知怎麼料理,慘白著一張臉,帶著壯士斷腕的決心咬牙道:「我去向皇後殿下請罪。」
他氣息不穩,原來如此,這是她的味道,甜的,蜜一樣,世間難尋。他收緊手臂,他的彌生,他的細腰!他一個人的!想起慕容玦他便恨,最心愛的東西被褻瀆,那種仇怨刻肌刻骨。他事事有把握,這次是個意外。他沒想到自己沉淪得這樣快,半個月前他還可以收放自如,但是僅僅這幾天時間,他居然成了這副模樣。愛情不知不覺發酵,等他意識到時已經晚了,來不及了。
慕容玦沒料到他是這樣的態度,立時四肢百骸都冷透了,死死瞪著他,心頭恨出血來。
叱奴明明是極可愛的名字,誰知語言一換,立時變成另一種殺氣騰騰的意思。彌生有些失望,「那其他兩位王呢?他們叫什麼奴?」
彌生不明白他指的「火」是什麼,只知道和陌生人接觸讓她極其排斥。她可不怕觸怒他,把吃奶的勁兒都使出來了,又踢又蹬,想把他從身上剝下來。可是常山王是行伍出身,哪裡那麼容易對付!她折騰半天都是無用功,喊又不敢喊出聲來,只得漲紅了臉,憋了滿眼的淚,不屈地瞪著他。
慕容琤不理會他,對大王作揖道:「大兄明察,我再不想蹚這潭渾水了。到頭來落不著好,連自己的名聲都搭進去。我是一心做學問的,府里連個儀衛都沒有,比不得六兄兵權在握。這麼頂大帽子扣下來,我生受不住,還是回阿耶跟前告個假,稱病退出的好。」言罷也不等慕容琮發話,自顧自斂著廣袖出了大理寺的牢房。
夾道里總有宮人擦身而過,或作揖或納福,他連看都不看一眼。彌生無比沮喪,這趟進宮就是場噩夢,留下的都是不好的記憶。以後打死都不來了,想是她和這浩浩殿堂八字犯沖,赴個宴險些連小命都丟了。看來她還是適合坐在街邊的小店裡吃雜食,同這些貴胄相處有困難,不如聽跑堂的夥計談《山海經》來得自在。
彌生惶駭地審視他,求他?然後呢?
彌生傻愣愣沒動作,他自發挪到她身側,攬過她,讓她停在他臂彎里。他吻她的額頭,呼吸裡帶著顫抖,「細腰,你不要怪夫子。」
她意外地回過身來,哎了聲,快步向他走來。
他笑了笑,那倒不妨事,宮裡自然要問個明白的,有晉陽王在,什麼事情都捂不住。他必定添油加醋地一通指證,再加上上次遇襲的事收羅到的諸多人證物證,宮宴過後必定會有大行動。六王玦想翻身,這輩子也不能夠了。他不必動手,只要作壁上觀,緊要關頭踩上一腳,也夠替她報仇雪恨的了。只是……
他擺擺手沿街往前去,到了個胭脂水粉的世界。壟道兩側是一個接著一個的攤子,花紅柳綠地擺滿各式女孩用的東西m.hetubook.com.com。菱花鏡、香囊麝串、金玉玳瑁首飾……那些小販見有人來便熱情地招呼:「貴人看看我的東西,選中了給家下娘子帶幾件回去。野店裡的首飾雖不及銀樓金貴,但自有野趣。貴人只管挑,挑好了咱們再議價錢。」
魏斯道:「官署這裏倒無事,不過晉陽王先前打發人給彌生送東西來了。」
「夫子……」
夜色昏暗,沒有月亮,寥寥幾顆星鑲在天幕上,一點微光連閃爍起來都顯得吃力。宮城夾道上高高挑著綃紗燈籠,漾得久了,燈火儼然吃進了兩面牆頭,一眼望過去無盡的紅。
她仰起頭,嫣紅的嘴唇離他不過三寸,絮絮叨叨地說:「夫子脈跳急促,屬數脈。照面上看,邪氣亢盛,氣血充盈,脈快有力,是實熱。夫子,您要瀉火才行啊,否則氣衝上頂,要作病的。」
她聽他說自己老可是萬萬不依的,「夫子春秋鼎盛,正是如日方中。真要是老了,應當是虛熱才對……」
他的手指捏著她的腕子,彌生有些吃痛,輕輕抽了口冷氣。他覺察了,拖到亮處查看。她是極嫩的皮膚,稍不留神便會留下觸目驚心的淤青。他細細地端詳,蹙起眉問:「是六王做的好事?」
彌生徹底亂了方寸。她來背這個黑鍋已經夠冤枉了,還要搭上整個謝家嗎?她沒了依傍,本能地想找夫子,可是夫子不在。她怕得心肝都要裂了,瑟縮道:「那依殿下的意思,學生怎麼料理方好?」
慕容珩不理會那邊的唇槍舌劍,扶她轉過地罩,到胡榻上坐定,吩咐人上茶湯,邊道:「他約我同大王到這裏來聚,可我們進了殿並未見到他,大約是被什麼事打岔耽擱了。你等著,我這就打發人去找他。」
他看著那唇一開一合,溫熱的氣息幾乎和他相接。他難掩心中的渴望,順勢啄一口,細細的滿足,細細的喜悅。半晌才道:「嘴唇別人碰不得,知道嗎?」
彌生被他斥得噎住了,如今人在矮檐下,沒計奈何,只得低頭道:「是我大意了,請殿下恕罪。可是這琴真不是我碰掉的,我也不知怎麼的,還沒靠近它就倒下來了。」
他猶豫著對大王道:「總算兄弟一場,阿兄是不是再命大理寺核查一下,萬一有人從中使手腳,豈不誤傷了六郎的性命?」
他有意迴避那些姊妹,閃身進了邊上書房裡。她抬起頭來尋他,沒找到,明顯一怔,急急地奔出來四下里看,半晌無果,滿臉失落的神氣。他原本打算逗弄她,可是終究沒耐住,半遮半掩地叫了聲「細腰」。
彌生猜不透夫子要做什麼,饒是她再木訥,也知道他們現在做的事超出了師徒的範疇。不光今天,昨天也是,她那時居然會傻乎乎地信他的話,現在想來真是笨死了。夫子喜歡她,喜歡她才吻她。這種喜歡和別的不一樣,這是私密的,兩個人都不願為外人道的。
彌生含糊應了聲,抱著胳膊倚在坐墊一角思量。今天的事都太奇異,先是六王演的那出鬧劇,然後是夫子莫名其妙的吻……她臉上火辣一片,抬起手摸了摸,手心卻是冰冷的。躲在暗處看他,他垂著眼睫不知在想什麼。她鼓了幾次勇氣試圖問出個所以然來,可是話在舌頭上打個滾,又囫圇吞了回去。到底不好意思,大姑娘家的,有些東西真的問不出口。難道問他為什麼要親她嗎?如果夫子又找出些稀奇古怪的理由來怎麼辦?再如果,夫子說喜歡她,又怎麼辦?
慕容玦憤怒地低吼:「大兄平素壓我一頭倒罷了,這趟卻憑什麼?要算賬只管來,我倒不知我虧欠了大兄什麼,哪個地方需要償還的。」
這把箜篌是皇后的寶貝,這下怎麼辦才好?她嚇得夠嗆,倉皇站起來,看著地上的鳳首欲哭無淚。東西壞了,她在邊上,滿身長嘴也撇不清。要說拿去修,斷然修不起來。那曲木不僅僅是裝飾,更是緊弦用的軫。軫斷了,整架琴就散了。不管以前如何清音撼世,眼下再也沒有價值,成了一堆廢物。
彌生已經成了失舵之舟,現在唯一能仰仗的就只有夫子了。她想著就要朝外去,「我找我家夫子討主意……」
大王的話水分固然大,卻堅決地表明了態度。二王鬧個沒趣,那大理寺卿在眾王跟前和地上的塵土沒區別。慕容珩轉過臉看看他,暗自一嘆,再看看慕容琤,「九郎,你別悶著,好歹說句話。」
又過半盞茶工夫她們方結束課業,他看著她慢吞吞地收拾几上紙筆。想是故意要顯得鎮定老成,動作越發遲緩。
她飛紅了臉,夫子這樣看顧她,她算是知足了。摸到他的手指,往上一些,扣住他的脈搏,她又發現點小小的樂趣。夫子心跳很快,原來緊張的不只是她。
其實他看錯了人,最該托賴的應該是二王才對。二王雖庸碌,官職卻不低,尚書令兼中書監,論職權比慕容琤還正統些。二王又是念舊情的,儘管這個阿弟常年挑釁他,不把他放在眼裡,他卻還想著網開一面。
慕容琮啐了聲,「你這和圖書做派,和外頭混賬行子有什麼區別?你只當他謝家是好相與的?迎娶她,且看你有沒有這造化!」
剛從暗處出來,外頭陽光照得人眼暈。拿手擋在眉上遠眺,樹都發了新芽,廟宇樓台掩映在湖光中,別有一番曼妙姿態。
慕容琤邊行邊看,到底太粗鄙,沒有什麼能入眼的。後面無冬趕上來,指著道旁的竹簍子道:「殿下瞧那頭,有個胡人賣兔子。據說那兔子長不大,個頭如碩鼠。要是買了送女郎,女郎定然極高興。姑娘家最愛貓兒狗兒,送個活物,豈不比那些世俗玩意兒強些嘛。」
可是才走了兩步就被他拽住了手腕,「找他?他可是孔夫子托生的,滿嘴大道理,遇著事就怕受拖累。你與其去求他,倒不如求求我這眼前人。」
慕容琤乜了眼,看他這虎視眈眈的模樣,若是這趟不斬草除根,出來便是個大麻煩。於是掉轉了話頭又道:「依我說,大兄即便不追究,六兄這趟的罪責也難逃。還有謀逆一宗,不是連通天冠都搜出來了嗎?若是替他脫罪,陛下面前也不好交代。」
慕容珩把她擋在身後,扭頭看了她一眼,「還好嗎?沒事吧?」
「怎麼不許?」彌生邊笑邊拭淚,「皇後殿下這麼叫你的,又不是我給你取的綽號。你別忙賴,我說錯了嗎?」
大王的辦事效率一向很高,尤其剷除異己方面更是不遺餘力。六王在昨天的爭鬥中沒有落著好,第二天大將軍的京機駐軍便闖進常山王府,變戲法一樣搜出了告天的銘文和十二章平冕服。再加上大王遇刺前後收集的證據,林林總總羅列好,廟堂之上恭呈御覽。幾乎不費吹灰之力的,常山王包藏禍心、圖謀不軌的罪名坐實了,當即便被革除爵位下了大獄。
魏斯說在女學,話還沒收住聲,他已經振袖去遠了。
慕容琤嘴角微抽,「這回說對了,為師近來確實虛火盛行。想是老了,不中用了。」
「欺負我不懂事嗎?我如今大了,其實什麼都懂。」
唇齒相依,繾綣悱惻。他撫她的耳垂,和她額頭抵著額頭。彼此都不說話,這樣靜靜的就很好。等到稍平了心緒方牽她走,車輦在御道旁候著,來時是兩架,這會兒也顧不得了,先登了車再探身拉她。彌生順從地坐進車廂里,車門合上了,車棚子上弔著燈,橘黃的光透過門上直欞照進來,幽幽的一縷,點亮了他的眼睛。
「怎麼?不願意?」他挑釁地睨著她,另一隻手順著她的肩頭一路捋下去,停在那腰臀之間來回撫摩。一面俯身耳語:「別亂動,仔細引出本王的火來。屆時不管你答不答應,可都要指婚給我了。」
慕容琤面上一沉,「大兄二兄可看見?他得了失心瘋,滿嘴的瘋話。這事我不管了,免得招怨恨。只是一句,猛獸安可出籠?大兄瞧著辦就是了。」
彌生怕透了,反而平靜下來。她瞪著大大的眼睛望著他,緩了口氣道:「我和殿下沒有交情,殿下替我擔責,我也過意不去。殿下好意我心領了,一人做事一人當,是殺是剮,我絕不推託。」
他竊笑,「哪裡壞了?」
「夫子……」她喚他,聲音軟得像一蓬煙。她迷醉了,醉在他鋪天蓋地的溫情里。
慕容玦嗤地一聲,「請罪?當年聖人攻打斛律氏,一半是為了江山,另一半就是為了這琴。它不是單獨的一把,你仔細看看,這是凰。還有一把鳳,高掛在聖人寢宮的牆頭上呢!你去請罪,我看你們謝氏父子十幾顆腦袋都不夠砍的。」
他夷然笑著,神神秘秘的樣子,「不可說,說破了就沒意思了。」
一般說自己什麼都懂的人,其實什麼都不懂的。他愉悅地揚起聲調哦了聲,「當真什麼都懂?那過幾日帶你去看場好戲,若是連那個都見識過,我才信了你的話。」
慕容玦是硬茬子,決計不肯讓半步。惹怒了他,天王老子也不在眼裡。果然揎拳捋袖,打算撲將上去。慕容琤快步過去擋住了,冷著臉道:「六兄未免太不給我面子,我帶來的人,阿兄若喜歡,大可以到母親跟前請旨。挑了好日子,再三媒六聘上謝家求親去。如今這樣,鬧的是哪出?好在大兄和二兄及時趕到了,倘或再晚些,在母親宮裡出了事,不說我難向謝家交代,連母親臉上也不光鮮。」
彌生提起六王就抵觸,又屈又憤地申訴:「那把箜篌不是我弄壞的,他偏說是我的錯,告到皇後跟前要問謝家滿門的罪。」
慕容珩認出她是上回在晉陽王府給他套暖兜的女子,眼下拔刀相助義不容辭。這裏正打算救人,不想身還未動,被後面的人一下撅到了邊上。
她意外低呼,然後他的手指在黑暗裡捏住她的下巴,在她驚訝的當口俯身來吻她,帶著滿腔不得疏解的壓抑。
彌生措手不及,心要從嗓子眼裡蹦出來。她緊緊攀附他,避無可避。夫子是溫潤的人啊,從來沒想到他居然這樣具有侵略性。和昨晚不同,昨晚是泓靜靜流淌的水,今晚便是熊熊燃燒的烈焰。她幾乎要化了,腦子裡亂成了一鍋粥。m.hetubook.com.com只知道夫子的吻那麼新奇,和她舌尖相纏,無止無盡。
一個戰功赫赫的王,最後落個鋃鐺入獄的下場著實令人唏噓。聖人是殺伐決斷的人,有時甚至殘酷。功過不能相抵,他可以給愛子殊榮,可一旦發現誰敢撼動他拿命開創的基業,立刻就變得六親不認。因此六王下獄后絕不親審,全都交給大王和大理寺卿主持。慕容琤官拜司徒又兼著太尉,這等朝野震動的大事,總免不了要參与。
「那又如何?」慕容玦捺著性子聽她申辯完了,臉上帶著嘲諷的神氣,「你在跟前,不是你也是你。你去問問這殿里站規矩的人,誰能出來替你作證?若不是你,就是她們。這種性命攸關的事,你覺得她們能夠為你主持公道嗎?」
她是孩子心性,一聽有新式東西可看,轉頭就來了興緻,「是什麼?夫子快說與我聽。」
慕容玦眼高於頂,素來是不聽人勸的。他反手把慕容琤推開,哼道:「這裏沒有你說話的地方!我怕什麼?鬧開了也無妨,大不了給她個正頭的名分,迎回府去就是了。」
她似乎察覺到了,轉過臉朝他這裏看。然後揚起一點柔艷的笑,像花瓣落在水面上盪起的漣漪。
慕容琤拿手上的扇子敲他腦袋,「殺才,敢揣摩起我的心思來。」
他多想去牽她的手,可是宮裡太多雙眼睛。他只有加緊腳步,快點出鳳陽門。這裏不是他主宰,進了皇城就像被拗斷了四肢,除了一顆心還在腔子里跳,餘下的只有一個軀幹,半條魂魄。人就是奇怪,一面厭惡著,一面又不屈,征服欲碩大無朋。他心高,不甘於屈就在那三尺案几上。書讀夠了,盼望有更大的舞台發揮他的專長。慾壑難填,這就是男人。
她抬起眼,晶瑩的一雙眸子,「可是這麼甩手走了,回頭聖人和皇後殿下問起來,夫子怎麼交代?」
「石蘭在鮮卑語里是獅子的意思。」他苦悶地點她腦門子,「你不能長進一些嗎?傻成這樣,將來怎麼辦?」
她靠在他懷裡連神魂都要幻滅了,這麼一次又一次,當真羞死人!她掩住臉,聲音從指縫中發出來,平添了嬌糯之氣,「夫子真壞!」
慕容玦突然一笑,「我的混賬事辦得多,再添上一宗也沒什麼。這個罪名我替你擔下來,事成之後你怎麼報答我?」
「這樣子還吃什麼席面,橫豎二兄替我周全吧!」言罷他一甩袖子,領著她朝宮門上去了。
事倒沒事,好也好不了。姑娘家沒見過這陣仗,真是嚇壞了,到現在小腿肚還直打哆嗦。
彌生被扣著嘴說不了話,只好用眼神求救。二王平常缺乏威信,兄弟間沒人拿他當回事,在目空一切的六王這裏更是個微不足道的小角色。因此他連頭都沒回一下,只道:「二兄別多管閑事,快回你王妃那裡去吧!」
「不是你?它自己掉下來了?」慕容玦踢了踢琴架,「這是名琴,早年西域進貢入漢庭的,是皇後殿下心愛之物。如今毀在你手裡,謝彌生,你該當何罪!」
慕容玦沒有太多耐心和她玩欲拒還迎的把戲,於他來說娶誰做主婦並不重要。既然跟前有現成的,加之長相不錯,門第風骨也高,最要緊的是在政途上能助他一臂之力,這樣有百利無一害的良配,迎過門也可以將就。不過她的小脾氣不討人喜歡,怕成那樣還裝清高,沒有一點弱者該有的覺悟。
慕容琤好笑起來,這丫頭真是少根筋的,這時候還不忘了自娛自樂。
他命無冬去施捨五銖錢,倒也沒有別的意思,但卻聽到無冬一一和那些乞丐介紹著:「這是我們樂陵王殿下,心腸最好的大善人。」然後所有人都跟風,朝他遙遙稽首,「樂陵王殿下是菩薩轉世,好人有好報」云云。
「委屈你了。」他低聲道,「我沒想到六王竟然如此呆蠢……不該讓你一個人的。」
晉陽王的腿將養了半個來月恢復了七八成,雖然還跛,走路倒沒有大問題了。看見慕容玦敢用強,再想想自己兩次對她都是客客氣氣的,憑什麼他認真對待的人,到這裏卻要受到這廝的侮辱?當下氣紅了眼,這趟是新仇舊恨一併算,咬著后槽牙上來就是一拳。
彌生沒遇見過這麼說話不拐彎的,直截了當要她做妃,就像街市上買菜那麼簡單。她錯愕地看著他,「殿下未免太過無禮了。」
她如今不戴小冠了,也和宗族女子一樣垂髮。鬆鬆的一把攏在身後,更顯出典雅端莊。他就這樣遠觀著,心裏安定下來。手指撫撫兔子的小腦袋,開始設想她見到這小玩意兒時的笑模樣。只是太多無奈,如果沒有那些外在因素,單純這樣靜靜的學院時光,該有多愜意舒心。
魏斯見他面色難看嚇得一凜,忙道:「我看了眼,不是什麼貴重東西,不過是些書和文房。」
她永遠遲鈍的樣子,因為不了解,所以也不會付出。女人的身體,孩子的心。如果她一直留在陽夏,姊妹間說話少不得談及男人,時間一長不懂也懂了。可憐她在太學的三年多,從來沒有人教會她男女之間的www•hetubook•com•com情事。
他們兄弟爭鬥,彌生抽身揪著領口退開老遠。心裏還撲騰著,慶幸著總算安全了,真是老天有眼!
晉陽王斜了他一眼,「由頭至尾都是我親自督辦,你所說的借刀殺人,指的不是為兄吧!我何嘗不知道手足情深,想咱們是一道長大的,這些年腥風血雨里打滾,我自問未曾虧待過諸位兄弟。可我萬萬沒想到,如今有人恨我至此,要取我的命。既然你不仁就休怪我不義,不嚴辦這廝,難解我心頭之恨。」
「你冷嗎?」他說,「過來。」
他抿起唇,臉上帶了薄怒。穿過迴廊朝官署去,走了兩步又頓下來,「她這會兒在女學還是在耳房?」
「我是傻。」她頹喪地點點頭,似乎認命了,「我阿娘說傻人有傻福,想的事情少,人就受用許多。」
「是那把鳳首?區區一架琴,也值當他小題大做?定是還有別的什麼,你說。」他按捺著,「說出來,我替你做主。」
彌生勉力站起來,搖搖欲墜。他狠了心別過臉去不看,沖慕容琮作了一揖,「我先出宮,餘下的大兄處置吧,別鬧大了才好。」
「六郎,你這是做什麼?」那是廣寧王慕容珩,看到此情此景也著了慌。
風裡有了隱約的暖意,春日靜好,一切都是簇新的。他生出點閑庭信步的雅興,這裏離百尺樓不遠,走回去不過兩炷香。他背著手慢慢地踱,街市上人多,他這一身緋衣在人堆中尤其扎眼。他是高貴的出身,銅駝街上多的是平民乞丐,一些衣衫襤褸的孩子托著碗乞討,看見他卻不敢近身來,只遠遠立著,瑟縮著。他感到辛酸,大鄴立國后等級空前森嚴,富的更富,窮的更窮。這些底層的人碰見做官的便害怕,大理寺有專管這一項的衙門,衝撞了朝廷命官,要挨鞭子甚至是笞杖。
慕容玦何等的力氣,癲狂地撼動木柵,把頂上青磚都要搖下來。一頭作困獸斗,一頭扯著嗓子叫罵:「叱奴,舉頭三尺有神明!你打壓手足,天也不饒你!」
他三緘其口,她便有些怏怏的。突然想起皇后喚他乳名,禁不住哧哧地笑。他盤問她,她磨蹭了一會兒才道:「那天的雞血石印章還沒來得及刻呢,明日我回了太學,夫子有空便教我吧!橫豎無咎的模子打好了,那我刻的那方印上寫什麼?」她帶笑看他,「寫叱奴嗎?」
慕容琤對插著袖子,臉上表情千年不變,「二兄叫我說什麼?我心裏再痛惜也無法,兩個都是兄長,大兄的傷勢你我都看見了,只差半分腿就廢了,好歹總要有個說法。目下所有證據都指向六兄,這件事對大兄是切身的傷害,二兄要求情也當同大兄說。該如何決斷悉聽大兄的意思,我不過是個陪審,無權置喙。」
慕容琤抿起唇,眼裡笑意一閃而過。他遠遠招呼彌生道:「起來,咱們回去。」
慕容琮看了彌生一眼,頷首道:「我省得。」
「你替為師診脈嗎?如何,辨出什麼來了?」
「二王殿下,我家夫子呢?」她上下牙磕得咔咔響,眼神顫巍巍地巡視著殿內,「我家夫子在哪裡,殿下看見了嗎?」
他嗯了聲,「這半日可有人來找過我?」
到了紅門上魏斯迎上來,滿滿作了一揖。見左右無人,悄聲問:「夫子,六王那事可辦妥了嗎?」
她忐忑不已,他是遙遙若高山的師尊,如今這樣,豈不是大大辱沒了他!
兔子在他掌心裏,熱熱的、小小的一團。兔毛太過柔軟,他每每擔心不留神會把它掐死,只敢小心翼翼虛攏著拳頭。過了垂花門朝學里去,院子一頭有淙淙琴音,另一頭靜悄悄的。他站在廊廡下觀望,龐囂在多寶槅前踱著方步教學,簾櫳上的褐紗微漾著,竹篾帘子卷得高低錯落。學堂里光線不甚亮,瞧上去霧蒙蒙的。整塊的席墊上縱橫各擺三張撇腿案,不過九個人,他僅憑直覺,一眼就能找到她。
彌生艱難地跟在他身後,他在光影里穿行,走得很快,身上的玉色地白柳條襕袍也沾了水汽,看起來孤高而哀艷。他似乎很惱悶,究竟為什麼她不知道。反正彌生覺得她才是受害者,他要是和她動怒就太不應該了。
終於聽見外面有腳步聲,她這裏也被他上下其手佔了很多便宜。仔細分辨了聲音,像是大王慕容琮。她失望之尤,料著今天是死期到了。慕容玦捂住她的嘴不叫她喊人,肩頭死死杵著她,巨大的壓迫感幾乎要把她的骨頭碾碎。彌生疼得直抽泣,突然眼前一亮,厚氈被人撩起來,地罩後面探出一張驚訝的臉。
彌生抬頭,看見他折返向她走來,料著他大約改主意了。到底宗親都在,單單他缺席了不好。她也準備硬著頭皮跟他回去,可是沒想到他一把便將她摟進懷裡,強悍的,不容反抗。
彌生側過身,把肩靠在車圍子上。先前的事真的嚇著她了,不過好在有驚無險,現在回想起來也慶幸,「多虧了晉陽王和廣寧王,下回見著他們要好好答謝他們。夫子也別自責,我沒什麼事,都過去了,就別再多想了。」
他怎麼能不多想,簡直讓人後和*圖*書怕。他嘴裏喃喃著:「是我失策,辦事欠考慮了。應當讓你帶上皓月和皎月,有她們在,這些事就不會發生。」
他發狠吻那紅唇,怎麼都不夠。她傻傻的,不懂回應。他聽到她低低的吟哦,只消一聲輕嘆都能讓他崩潰。他沿著纖細的頸項纏綿吻下來,嘴唇碰到搏動的血管,她的香氣隨著每一次脈動擴散。
他用力抓住她的腕子,她掙了幾下掙不脫。大概惹怒了他,發狠把她拖到幔子後面去,朝牆上一摁。像拿捏住了一隻垂死掙扎的蝴蝶,只差用針釘住翅膀。
外面駕轅的無冬沒耐住,噗地一笑,忙咳嗽著掩飾了過去。
慕容琤聽他這通賣弄,想想也有幾分道理,因掖著袖子轉到籠前,問了價,挑了只通體雪白的托在掌上。那兔子濕漉漉的鼻子和三瓣嘴在他虎口上來回嗅,他不由笑起來——怎麼,聞著血腥味兒了?這兔子倒比人還聰明些。廣袖一掩,把它罩在瀾邊下,一路搖搖曳曳朝太學而去。
夫子白了她一眼,「只有我一個人帶了奴字,大王的小字叫祁連,二王叫石蘭。」
他調過視線來,「送了什麼?」
「你再鬧,非鬧出一天星斗來?」他壓低了嗓子恫嚇,「還不給我識相些,仔細一會兒人來了,你逃不過罪責。」
那個乳名是當年外祖父取的,拓跋鮮卑里的叱奴自有他的含義。他捋捋她的發,「你別笑,叱奴在鮮卑語里的意思是狼。祁人和鮮卑人的理解有歧義,聽見個奴字就要笑嗎?虧你在我門下三年多,胡書算是白學了。」
慕容玦吊起一邊嘴角,直直望進她心裏去,「你倒大方得很,自己豁出去,一門老小也不顧了?」話鋒一轉又道:「你放心,我幫了你,不要你為我上刀山下油鍋。我如今缺個內當家,你給我做王妃如何?我也是堂堂的王,配你謝家女不算高攀吧?」
六王和大王一向烏眼雞似的,即便滿心的冤屈也不會向他告饒,倒是對他這個最年幼的弟弟還存著三分指望。好歹是一母的同胞,平時關係雖談不上好,也不見得壞。像這種性命攸關的當口,死馬也要當作活馬醫了。
他用全部的生命擁抱她,這是他看著長大的孩子,從她垂髫之年開始就在他身邊。他看著她一點點拔高,看著她一天美似一天……他心裏的憐惜不比她的父母少。其實在他眼裡,她早就是他身體的一部分。不管將來事態怎樣發展,她只能屬於他一個人。
他虎口上使了勁,這麼細的手腕,怕是再用點力就要斷了。他有種想把她撕碎的衝動,低頭掃了眼,才發現她身條真不錯。隱約蘭胸,楊柳細腰,再加上這鮮花一樣動人的面孔,的確有讓男人癲狂的本錢。他傾身把她壓在牆上,可以憑感覺描繪出那玲瓏的體態。她羞憤交加,扭著身子試圖擺脫他,在他看來簡直幼稚得可笑。
慕容玦沒提防,一下子被打倒在席墊上。兩臂橫掃過矮几,几上的花瓶擺設乒乒乓乓滾了滿地。戰場上拼殺的將領,受了這等屈辱哪裡肯罷休,掙著要起來反擊。慕容琮瞅准了時機又補了個窩心腳,指著鼻子罵道:「褐燭渾,你果然好興緻!我還未同你算賬,倒叫你得意起來!」
慕容琤心裏說不出是種什麼滋味,彷徨、愁苦、鬱結、憤怒……他知道登極沒有坦途,他的序齒那麼吃虧,空有滿腔抱負也是無用。以前心無旁騖地朝著一個目標進發,可是時間久了,各式各樣的阻礙層出不窮。比如她,如果油滑一點,奸詐一點,他在她身上打算盤,即使費些腦子,還不至於感到痛苦。可是她這麼單純無害,對任何人都不設防。他不敢想象她落到別人手上會是怎麼樣一種境況,如果再有六王這等莽夫,計劃好的東西出了紕漏,她一個人怎麼應對?
他聽了嘆息,但願她可以一直這樣下去,兩下里都省力。可是他能夠安排她的生活,卻阻止不了她長大。他帶著痛惜的口吻告訴她:「你母親說得對,以後不論遇到什麼事都要看淡一些。縱然不順遂,睜眼閉眼地也就過去了。你記著,就算天塌下來了,還有我替你扛著。」
牢里的慕容玦終於咆哮起來:「枉我待你親厚,這會兒竟落井下石!我算瞧出來了,你素來不哼不哈,諸王之中最有野心的其實便是你!你整治死了我,接下來鯨吞蠶食,哪個不是你的盤中餐?慕容琮,你莫得意,且有你哭的時候!你這好兄弟,將來必在黃泉路上送你一程!」
慕容琤怒極反笑,「這個殺才,當真是什麼都能說出口。」他在她肩上按了一下道:「你放心,他猖狂不了幾日,這個公道我一定替你討回來。」
那常山王的聲氣很不好,背著兩手站在她面前,她原就窩在席墊上,加上他身量恨不得比夫子還高,這麼一來恍惚像座山,要壓得人喘不上氣來。彌生早就聽說了他的大名,戰功赫赫的厲害角色。他的面相還真同幾個見過的王不大一樣,大王再不濟,好歹五官很儒雅。這位六王眉眼不賴,可是滿臉的肅殺之氣,讓她想起了廟裡猙獰的銅人羅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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