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鎖金甌

作者: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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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死憂

第十六章 死憂

她的手撐在隱囊上,他戰戰兢兢撫摸她的手指,用哀懇的聲音喚她:「細腰……」
她垂頭喪氣,近來煩惱接踵而至,果然年紀增加了,心思就變得重了。她皺著眉頭,一隻手無意識地來回撫摩他的指甲,隔了陣子似乎下定了決心,語氣變得鏗鏘,「我知道我孩子氣,考慮事情也欠周到。我不說別的,只要夫子記得,夫子曾教我恪守閨範,不論將來嫁了誰,三從四德決不會忘。若是有幸能和夫子結連理,我肝腦塗地輔佐夫子。但若是與夫子無緣,彌生自有要效忠的夫主。日後相見,除了師徒情分,便再不會有其他了。」
就要看,看到最後少不得殺人頭點地,到時候非得嚇破膽。他有些無奈,又捨不得太過苛責,只道:「你聽話些,若是不聽話,回頭禁你的足!」
慕容琤不言聲,卻品出了二王話里的味道。絕不是單純的道謝,隱含更多的是深深的怨怪和恨意,他認為是大王把這毒瘤逼到明面上。有些人的思想和別人不同,看待問題的角度也不同。其實二王情願遮掩著,也不願拼得這樣魚死網破。
彌生道是,「夫子今日宴請大殿下,我就跟著一道來了,沒想到碰上這樣的事……」
她心裏有了主意,也不急於一時,點頭道:「我有成算,這事暫且不提。」拍了拍二王,「你起來,不是你的錯,用不著你來賠罪。日後自省些,什麼都夠了。」
大王的意思再明白不過,她雖然木訥,這點覺悟還是有的。可是二王卻叫她不解,他是文質的性子,對誰都客客氣氣,對她和對別人並沒有什麼不同。她惶惑地望著他,他說無法與他們抗衡,叫她莫名辛酸。他在她眼裡是至高無上的,是無所不能的。他生來就該站在權力頂峰俯視眾人,他不該屈居人下。
王氏昂起腦袋,什麼都豁出去了,挺著雪白的胸脯道:「小郎是有學問的人,阿嫂袒胸露腹,你倒是可以平心靜氣地旁觀,可見面上道貌岸然,少不得滿肚子男盜女娼。」
二王珩微弓著腰道:「大兄教訓得是,怪只怪我婦人之仁,總瞧著和她的結髮之情,沒想到她不知感恩,反倒變本加厲。」他略抬了下眼,又對彌生道:「今日唐突,叫女郎見笑了。」
二王趕到的時候,藇福里早清了場子。他踏進園子,臉上帶著驚恐和惶駭。彌生從來沒有見過一個男人面色能灰敗成這樣,真的是遭受了無比的打擊,紅著眼,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
他把嘴唇印在那片皮膚上,她縮了縮脖子,低低咕噥著:「別這樣。」
皎月唔了聲,「昨兒聽晏無思說王家女郎到了城內,嘴上宣稱入太學念書,實則是春選到了,備著候選指婚的。」
她笑了笑,「我一切都聽夫子的安排。」
兩個手拿白綾的人到她面前,毫不留情地在她脖子上套了一圈,打個活扣。她驚駭地瞪大眼,想求饒、求救。她看到父親老淚縱橫,大王踅身出門前對她父親哂笑,「王閣老心疼便在這裏候著,若是實在不舍,追隨令愛而去,也未嘗不可。」
二王一再被挑釁,卻看不出憤怒失控,不過臉色越來越蒼白,到最後幾乎成了一張麻紙。恨到極處平靜下來,他把刀擲在他們跟前,緩了聲氣道:「你是嫡妃,我素來敬重你。可惜你不懂惜福,錯把敬重當懼怕。既然到了今天這步,你也怨不得我。讓你活命是不能夠了,但是念在六七年夫妻的情分,我可以留你全屍,讓你父親領你回去發送。」
這是一定的,因為師徒的名分在那裡。他沉默了下來,頓了頓道:「容我再想想法子,實在不成,我去同皇后說。」
她也說不清自己現在的想法,儼然是被遺棄后的恨海難填。所以他靠近時,她很有些排斥。
彌生吃了一驚,她沒想到他會說這樣的話。她是他最愛的人嗎?她簡直有點不敢相信。他一向都雅,如今逼得他耍肉麻,她愧怍之下又覺得難為情。只是太快樂,這樣簡單的一句,於她來說已經足夠支撐好久了。她心軟,固執起來雖然也放刁,愛無理取鬧,但大多數時候也曉得深明大義。他越是這樣,越是對比出她的狹隘來。
「你還要去瞧她不成?」大王抬高了嗓門,「兩個光膀子綁在一處,你拿什麼臉去瞧?」
她是嬌嬌糯糯的樣子,和王氏的污穢骯髒天差地別。這種情形下的一點寬宥像濁地里的清流,益發讓人暖心。慕容珩深深看她一眼,垂著肩喃喃:「叫我說什麼好……我現在是顏面盡失了。」hetubook.com.com
「你是榆木腦袋。」他說,「我對你好不好,你自己感覺不到嗎?」
「這趟郎主的婚事九成要定下來了。」皓月回頭望望上房方向,低聲道:「瞧這不哭不鬧的樣子,想來也不是拈酸吃醋。橫豎留神別在她跟前露口風,咱們只管好好伺候,餘下的再聽郎主吩咐就是了。」
彌生心口一撞,突然有些想哭。這個念頭來得沒道理,轉瞬竟然真的落下淚來。這一傷感就沒完沒了了,她肩頭聳動著,背過身裹著袖子擦臉。
大王預感不妙,目光像箭矢一樣在彌生和二王之間穿梭,「我看還是先放一放的好,剛死了王妃立刻又娶,叫人說成薄情寡義,議論起來更難聽。」
大王怎麼瞧她都是喜歡的,倒像大人對孩子,無條件地寬容,笑道:「由她去,原就不是百無一用的嬌小姐!」把她往身邊一拖,頗豪氣地挺胸,「有本王在,還怕唬著嗎!」
一個剛才還親昵糾纏的人以這樣可怕的方式死在她身邊。他的喉管被割斷了,噴涌的血如同綻放的禮花,潑潑洒洒刺傷她的靈魂。她感受到瀕死的恐懼,發不出聲音,倒在地上渾身抽搐。
「是嗎?」他說,索性靠過去,肩頭和她的肩頭挨著。再覷了覷,一把將她摟在懷裡,「快說實話,否則我可要親你了。」
慕容琤不言聲,心頭卻狠狠跳了下。他什麼都算到了,也知道這個走向是必然,可是皇後果然動了念頭,他又難免後悔起來。他看著彌生,這是他的孩子,帶在身邊一心一意等她長大。等著等著自己失了魂,僅有的愛人的能力通通用在她身上。如果真有一天要把她拱手讓人,大概要掏出他的整副心肝給她做陪嫁了。
他聽了不太高興,「為什麼?」
可憐天下父母心,王矻風聞要殺女兒,幾乎失聲號哭起來。他膝行著抱住二王的腿,哀聲乞求:「殿下您是活菩薩,是天底下最大的大善人哪!一夜夫妻百日恩,好歹顧念過去的情誼。阿難千宗不是,總還有一宗好。她是殿下的枕邊人,求殿下寬宏,饒了她這一遭吧!」
二王並不管他的責難,咬著牙問:「那賤人在哪裡?」
皓月提著桶往石鼎里的燈座上添油蠟,撥了撥燈芯道:「莫不是覺察了什麼,怎麼一下子弄得像冤家似的。」
慕容琤拉二王坐下,悲天憫人式地安撫:「二兄別著急,咱們再從長計議。依著大兄的意思,接下來怎麼處置?」
拓跋皇后輕車簡從,到底不光鮮,驚動的人自然越少越好。她進門摘了風帽,臉上神色也不大好看。
慕容珩半是愁苦半是委屈,先頭驚魂未定,現在見了母親就再也忍不住了,咚的一聲跪在皇後面前,俯首抽泣著,「都叫我殺了,這會兒王矻在後園子里收屍。是兒不孝,出了這樣的醜事驚動母親,兒罪業深重。」
彌生忙擺手,「殿下言重,學生只是替殿下懊惱。眼下事情過去了,就當做了場噩夢,都煙消雲散了吧!殿下還有花團錦簇的人生,不要為這一時的困頓失了鬥志。」
他動作一頓,彼此間的空氣變得緊張起來。他往後靠,脊背頂在圍子的棱木上,「這話你不該問,問了我會生氣。」
「我沒有要逼你的意思。」她期期艾艾地說,「我只是不願意你娶別人。」
皇后突然叫她,她抬起眼來,很快哎了一聲,想想又不對,重新欠身行禮,「彌生在,殿下有何吩咐?」
她心裏裝了事,回去的路上人沉寂下來,坐在車裡木木的。扭頭看著窗外,那點疏離的樣子,彷彿憑空在兩人之間劃了道鴻溝。
皎月拿瓢兒舀了水潑泥地,惋惜道:「其實謝家女郎真不錯,樣貌生得美,人也溫和有禮,迎來做主婦,再好也沒有……」
慕容琤在一旁寬慰著:「阿娘看開些,事情出都出了,吩咐經手的人看緊嘴巴就是了。園子里的老闆和夥計知道得太多,一併下獄,或殺或流放再做定奪。沒有人往外宣揚,這事尚且還能捂住。」
王矻暗罵她到如今還沒看清形勢,捶胸頓足道:「我撕了你的嘴!還不向殿下討饒,求殿下開恩留你一條活路!」
王氏猛看見他變了臉色,心裏著實害怕。可是他一張嘴,他還是他,即便是控訴,仍舊沒有半點威懾的氣勢。多少年來習慣成自然,她有經驗。他就是個軟柿子,你索性凶過了頭,他便會偃旗息鼓,再大的狠勁都發作不出來了。
晉陽王頗為鄙薄,「如今你王府里可算乾淨了,這樣的人和圖書做當家主母,早晚要帶壞底下的姬妾。後頭再娶可要仔細,不是我說,你的夫綱是要振一振的,夫主便要有個夫主的樣子。失了體統,時候一長再想扳回可就難了。」
彌生不知道他是真不明白,還是在裝糊塗。她回過臉凄然看著他,「夫子,你對我有幾分真心?」
他顯然是被驚著了,到底是通透的人,她心裏的顧忌他也能猜著七八分。眼下看來,這點野心就像過重的家累一樣纏在身上,纏得他不耐煩,真恨不得能拋開,拿他的立地成佛來安慰她。可是過了今天還有明天,明天他只怕沒有信心再說同樣的話,所以還是繞開的好。
他盯著她看了半日,不由得惱羞成怒,「我知道你有氣性,眼下保證能迎娶你似乎言之過早,且走且看吧!若是有緣分,天也拆不散我們。若是情深緣淺……你只管自保,我是死是活不用你來顧念。」
慕容琤早就發現了,依然試圖拉她的手。她讓了讓,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樣子。他甚感不悅,皺著眉頭道:「這是做什麼?哪裡不滿意說就是了,何苦這樣!」
慕容琤瞟了二王一眼,「王矻人還沒到?這事聽他有什麼說法。」
慕容琮哂笑,「王矻,老而不死是為賊!你這偷奸耍滑的佞臣,那賤人栽下了馬,你也少不得連坐!」他拔了腰刀扔給二王,聲色俱厲道:「你的臉面算是糟蹋盡了,如今要爭氣只有一條,去殺了那對姦夫淫|婦,用他們的血來洗刷你的恥辱!」
彷彿吃了敗仗鎩羽而歸,挪到前院時眾人都沉默。彌生因為被大王遮擋了視線,並沒有看到那些恐怖的場景,只聞見空氣里濃得化不開的血腥氣。她知道有人死了,單是想象也足夠令人驚惶。
慕容琮哼道:「廣寧王府對外宣稱王妃暴斃,能遮掩一時是一時,實在瞞不住就聽天由命吧!橫豎石蘭的名聲也叫那賤人毀得差不多了,索性也沒什麼可迴避的。就叫他們戳脊梁骨去,忍得一時,過去了也就太平了。」
眾人都追趕上去,王氏和倉頭反綁著,縮在榻前。還知道羞恥,見了二王連正眼都不敢瞧,一味地躲閃迴避。彌生先前早就看過他倆赤條條的醜樣,目下也不覺得害臊,探頭探腦只顧往裡面擠,卻被夫子結結實實擋在了身後。
慕容琤這才回過眼,似乎有些漫不經心,「大兄做壽,沒有不出席的道理,屆時我和二兄一道來。」
可是夫子不看她,她連討個主意都沒有路道,總覺得腳下懸著,踮不著地,暗地裡猶疑,面上卻要裝作從容。他們帝王家的家事真的太複雜,她摻和得不情不願,卻又因為他的緣故掙脫不出來。
彌生點點頭,偷覷夫子一眼。慕容琤不再說什麼,別過臉微蹙起眉頭,上了心,已然不大高興。
他靜靜看著她,「再做聖賢,連最愛的人都要弄丟了。」
那怯怯的小模樣實在可人疼,他稀罕著,卻不敢有半點不尊重。想想也好笑,他一個大將軍王,從來就不懂得什麼是憐香惜玉,如今過了而立,竟生出少年郎才有的柔情蜜意來,簡直是中了邪了。不過邪行得也蠻不錯,至少她是值得的。他略頷首,「沒有就好,免得污了你的眼。隔兩日是我的生辰,我不請外頭人,自己兄弟姊妹聚聚。你同你家夫子一道過我府第來,上回說的雜耍班子還在,叫他們拿出看家本事來招待你。」
他掩藏起心裏的得意,這個二王沒有讓他失望。如此可行的一張底牌,日後自有用武之地。
她噘起嘴,「就要看。」
「姑娘家,不知道自矜些!」慕容琤低頭斥她。
慕容珩不由得汗涔涔的。消息這麼快便傳入鄴宮,傳進了拓跋皇后的耳朵里。他知道母親向來嫌他軟弱,這趟終於把事情鬧大了。他自覺臉上無光,簡直羞愧欲死。
她耍嘴皮子功夫,姓盧的倉頭是識時務的,早就嚇得失了人色。人沒有衣裳做遮擋,連最後一點尊嚴都挽留不住。他知道這回在劫難逃,果然王侯的女人玩不得,這個臭毛病一直改不了,到臨了真的死在這上頭了。
這一驚非同小可,諸王面面相覷,忙肅容出門接駕。
慕容琮往後一仰,掀起帘子角朝外吼:「叫傳那殺才,死了不成!」
「我聽見這消息,哪裡還坐得住!」皇後進了堂內落座,打量二王一眼道:「人呢?眼下怎麼處置?」
她真的好怕,探手去抓,可是他們離得太遠,她夠不著。父親踉踉蹌蹌地出去了,沒有再看她一眼。然後二王背過身,跨出門檻后m.hetubook.com.com輕巧做了個手勢。門嘭的一聲關上了,一切不潔和罪業也隨之結束了。
皇后正惱悶,聽了大王的話更來氣,「這是熬過一時就能作罷的嗎?一輩子不光彩,想想都叫人窩火。」邊說邊調過視線來,在彌生身上溜溜轉了一圈,「我看只有儘快覓了好人家的女郎,風風光光迎娶過門,紅事蓋過白事,這晦氣才能抵消過去。」
他說話的時候面無表情,王氏看著他,幾乎懷疑自己是不是產生幻覺聽錯了。他要她的命,還以那樣無關痛癢的語氣!她目瞪口呆,失魂的當口他給邊上人使眼色。一個甲胄傍身的禁軍大步流星過來,猛然揚手揮刀。她來不及驚呼,一股溫熱的液體濺得她滿身滿臉。她抽口氣,看著盧充像攤爛泥一樣栽倒下去。無數猩紅的血塗滿她的世界,她才意識到二王這回是來真的,她跋扈的人生走到了頭。
「既然事情處置了,誰還有理由來說嘴。」慕容琤道,「明天回明了母親,再覓個繼妃就是了。」
慕容珩早就委頓欲死,坐在那裡垮著雙肩。慕容琮見了越發厭惡,男人做到這份上,真不如死了乾淨!他氣憤難當,「如今說什麼都晚了!二王是你家郎子,郎子不好訓誡岳丈,可你這做岳丈的委實倚老賣老。這事不是出了一天兩天,你早幹什麼去了?外頭謠言漫天的時候你裝聾作啞,等釀成了大禍來告饒,可是覺得咱們姓慕容的好欺負?」
彌生腦子裡轟然一炸,別的話也聽不進去了,車軲轆似的來回盤算,人也獃獃的沒了方向。
二王給人當頭棒喝,獃滯的樣子像雷雨天里的蛤蟆,看著面前的匕首,一副驚恐萬狀的無措模樣。
慕容琮別過臉一哼,「問我的意思?我能有什麼法子?又不是我府里的事!橫豎一句話,要瞞是瞞不過去的,宮裡這會兒說不定已經知道了。這麼一樁天大的醜聞,還是搜城的當口叫禁軍發現的。怎麼處?讓他自己看著辦!」
隱約聽見前院高呼來了,太子洗馬連滾帶爬地進了屋子,嚇得面如土色,倒地便磕頭,「殿下恕罪,那賤婢無狀,做出這樣的事來。我沒臉見殿下,沒臉見聖人……怪我家教不嚴,叫殿下白璧蒙塵。王矻罪孽深重,萬死難辭其咎!」
二王看著那兩個人,又氣又恨,篩糠似的抖起來。他往前挪兩步,顫著手指責王氏:「阿難,我對你不好嗎?你為什麼要這樣作踐自己?」
卬否的院門半開半合,她匆匆地進來,伸手去插門閂。門臼寬拓,撞在檻上轟然一聲響,驚動了檐下繡花的皎月。皎月把花綳往篾簍里一扔,快步迎上來,見她臉色不佳便追問:「女郎怎麼了?遇著不痛快的事了?」
彌生不吃他那套,抗拒地推開他。她心裏實在堵憋得難受,不知道他是什麼想法,也不好意思開口問,只有自己生悶氣。
她低著頭,長長的束髮垂在另一側胸前,露出這半邊白膩的頸項。他管不住自己,已然習慣了親昵的碰觸,簡直就像上了癮,彷彿她是他身體的一部分,他們是擁有兩個思想的共同體。
皎月不服氣地嘟囔一聲,暗道裡頭緣故好猜得緊,就是魚與熊掌想要兼得。這會兒機關算盡,等將來再懊惱,只怕世上沒有後悔葯賣。
她一直是溫馴沒有脾氣的,現在這樣抵觸,讓他恍惚生出不祥的預感來。他想她真的是長大了,懂得分析了。今天的經歷對她造成了衝擊,是他做得太明顯,傷了她的心嗎?不管怎樣都不是他的本意,他要怎麼樣壓抑自己,才能裝出他慣有的清正平和來?她不懂他,也不能理解他。也許她覺得大王二王都是善性的人,只有他心機深沉,工於算計。其實不是,他們的嗜殺不在她面前展現,因為慕容家的男人都有兩張面孔,她所看到的,僅僅是她喜聞樂見的。直率也好,儒雅也好,如果他是淺愛,完全可以像他們一樣偽裝。正因為愛得深,愛到骨子裡,才願意敞開胸懷讓她看見真實的他。
皇后凝眉瞪著他,暗裡也鬱結,緩了半天才道:「正月底進宮就不成話,我原說要找你問個明白,前陣子六郎的事一耽擱就忘了,誰知道鬧得這麼個結局。外頭怎麼議論?咱們慕容家幾百年的大族,到你這裏臉面都丟盡了!我是念佛的人,本來人死債銷,可那賤人委實可恨!這是打我們慕容氏的臉哪,這下子可怎麼好?」
慕容珩僵硬地轉過臉來,看了彌生一眼,羞愧不已,「家門不幸,出了這樣丟人的事……」他突然跳起來www•hetubook.com•com,撩高袍角就朝外去,站在園子里目眥欲裂,「賤人在哪裡?在哪裡?」見一處房前守衛眾多,悶著頭就過去,一腳踹開房門進了單間,提刀的模樣儼然是個活閻王。
皇后臉上有了笑模樣,招手喚她過去。她挨到皇後身旁,和二王離得很近,視線迎頭撞上,他有些羞慚,怏怏別過了臉。
皇后感到悵然,前不久才經歷了六王的事,還沒緩過勁來,接著二王妃又弄出這麼一套幺蛾子。今年可是流年不利,背運到了極點。她垂手撫撫跪在她腿邊的二王,手心手背都是肉,他再不濟也是她懷胎十月生出來的。他現下失了主心骨,日後一切少不得多為他考慮。四個兒子如今等於只剩三個,再損失不起了。石蘭可憐見的,從小便懦弱,後來娶的王妃又是這模樣,她再不護著他,他豈不是要凄苦死了!
她長長嘆了口氣,「不是好不好的問題,咱們……」她忖了一會兒,想找出個恰當的比喻,可是心緒亂成了麻,完全找不到切入點。她艱難地比個手勢,「才剛皇后說了要我的庚帖,要給咱們各自指婚。我很擔心,唯恐旨意出來了,咱們少不得南轅北轍。」
彌生心情煩躁,也憎恨這惱人的噪音。她捂著耳朵進了屋子,氣咻咻脫下罩衣,跳上四合床,被子一翻就把自己整個蓋住了。
二王起身應個是,又問:「這消息阿耶可曾聽說了?」
她囁嚅,「叫殿下擋住了,什麼都沒瞧見。」
皇后長嘆道:「我這裏得知了,哪裡能少了他那裡。他恨透了,說要問王矻的罪,只差將他滿門抄斬。我前思後想,也像大郎說的那樣,先穩住了局勢要緊。倘或大動干戈,難免不叫人疑心。等過陣子再罷了他的官,遠遠打發到邊關去。這是插在肉里的刺,離了眼前也就慢慢淡忘了。」
「彌生。」
她望望廣寧王,又望望夫子,怯怯地問大王:「是誰死了?」
諸王諾諾稱是,彌生縮在人後只顧發怔,忽而又感嘆起來,人命算個什麼?不過兩三個時辰,先前還活蹦亂跳的,眨眼間死的死,傷神的傷神。她一向活得輕鬆自在,也認為那些鉤心鬥角離她很遠。可是漸漸不是那麼回事了,她像到了風暴的中心地帶,感受到一種切身的損害。
話音才落,前院大門上進來三個人,著右衽,戴漆籠冠,手裡執著拂塵,是宮內當值的宦官。為首的快步上前長揖,「奴婢給列位殿下見禮!中宮從御道過來了,殿下們快快迎接吧!」
女人可恨起來簡直該殺,慕容琤是雄辯之才,居然也叫她呲得張口結舌。
高輦停穩后他照例先下車,回身去接應她時她沒有領他的情,提著裙裾從車轅另一邊跳下來,眨眼就奔進了王府大門。他的手停在半空中忘了收回,晚風吹動廣袖,他怔怔站在那裡,臉上是凄涼憔悴的神情,但是沒有人看見。
大王嘆息,「死法不一樣,但是都死了。」
她的話簡直令他錯愕,他沒想到她會有這樣決絕的態度,一時竟不知該怎麼回答。她頭一回讓他感到棘手,她的審慎是掣肘的挑釁,讓他心裏愁腸百結。他何嘗想把她拱手讓人?可是所有計劃一環套著一環,已然開始按序實施,臨時再想改變,哪裡那麼容易?
這通沒頭沒腦的話,面上看著有點莫名,如果不仔細聽,甚至誤以為是要把他們兩人湊成雙。可是不對,既然說明了「各自」,那就表示要斷了念想,她和夫子是不可能的。
「少廢話!我目下還是你的王妃,叫這麼多人瞧見我赤身裸體的模樣,到底是誰在作踐誰?」她掃了慕容琮一眼,用命令式的口吻對二王發話:「還不快放開我,你這樣呆蠢,別人拿你尋開心你都不知道!我有再大的罪過,宮裡沒廢我,憑什麼不許我穿衣裳,還要把我綁起來?枉你們慕容氏是天下第一家,何不拖我去遊街,越性兒丟盡你們慕容家的臉倒解氣!」
大王斜著眼瞥二王,真恨不得公然說他無能。大丈夫何患無妻,瞧他蔫頭耷腦的模樣,倒像沒了老婆就活不成似的。再掉過頭來看彌生,只消一眼,怒氣全消。先前的強硬到她這裏就提不起來了,她是個通透的孩子,纖塵不染。粗聲大氣的喉嚨唯恐驚壞了她,他換了個和煦的笑容,「剛才的場面你沒有看到吧?嚇著了嗎?」
彌生挨在夫子身邊,看那廣寧王實在可憐得緊。他是無爭的人,先前糊塗過,如今再掩不住了,東窗事發,狠狠扇了他一記耳光。男人大丈夫,頭可斷血可流,唯獨不能忍www.hetubook•com.com受後院失火。暗裡不管他們怎麼鬧騰,眼下攤到檯面上來,想躲也躲不過去了。
皓月皺眉叱道:「快夾緊你的嘴!郎主什麼樣謀划你還不知道嗎?多幹活少說話,小心駛得萬年船吧!」
已經到了日暮,輦車裡的光線黯淡。她的臉隱藏在陰影里,他看不清,非得要眯起眼來。他有隱憂,也感到陌生的恐懼。探前身子再次去攀她,又不敢造次,彼此間忽然起了一堵高牆,不像先前那樣親密無間了。
皇后坐在松木雕蓮花的胡榻上,她沒敢直視,只垂眼看腳下的青磚。日影從窗口擠進來,斜斜一條光柱落在她的雲頭履上,黑底鑲紅緞緄邊,富貴已極,卻禁不住地有凄涼之景。
那大王是風度翩翩的男人,比起夫子來更顯得成熟老練。他這樣刻意討好,彌生不是傻子,總有些察覺,心裏便惶惑起來。
彌生氣鼓鼓地瞪著他,「你生氣又怎麼樣!你生氣,難道我就高興?」
廣寧王又恢復了往日的溫懦,嗓音很孱弱,對大王拱手作揖,「這趟要多謝大兄,要不是大兄叫我下了決心,我不知還要被那賤婢糊弄到什麼時候。」
按理說這麼大的女孩已經不該帶在身邊了,皇后輕飄飄瞥了那頭的兩兄弟一眼,不動聲色,只是笑問:「可唬著了?那麼晦氣的事體,沾染上什麼就不好了。回去命人煮桃葉水,你和你家夫子都要盥洗。身上衣裳不能再留,都扔了。王府沒主母,你帶個話囑咐下頭人。」她稍稍沉默了一會兒又道:「這麼下去不成,我打量一個兩個都不讓人省心。出了王氏的事情,我心裏簡直熬出血來。再三再四地想,你家夫子的婚事也該論了。你這孩子我瞧著也合眼緣,等回頭同你爺娘要了庚帖,將來各自讓聖人指婚吧!」
可是他分明憋得胸口生疼,回答仍舊是按照設定有條不紊地進行的。他做小伏低地應:「阿娘說得是,再選妃,定是要慎之又慎的。」
彌生本來就不是個強硬的人,歪著腦袋磕在車圍子上,鬱郁道:「學生不敢有什麼不滿意,夫子別多心。」
相愛的兩個人一旦鬧起意見來,說的話句句都捅人心窩子。彌生佝僂在那裡,一股熱氣衝上來,熏濕了眼睛。她扭過身去,固執地仰起臉,然而眼淚順著臉頰淌下來,淌進領口裡去。前途渺茫,她幾乎灰了心。是她要求太高讓他為難了嗎?她愛慕他,想和他長相廝守,這點期望過分嗎?不能保證娶她,卻口口聲聲說愛她,他存的到底是什麼心!
他淡淡地笑,「我知道,所以為了你,要我放棄登極之志也無不可。」他捋捋她的發,「我唯一怕的是保護不了你,大王對你有意,還有二王……將來不管誰繼承大統,我都無法與之抗衡。百無一用是書生,說得一點都沒錯。」
大王啐了口,「尋常人家揉揉鼻子尚能將就,咱們是什麼身份?這是有礙國體的大事,今日不辦,留到明早便是朝野上下的笑柄!」
王氏很不屑,「阿耶太給他長臉子了,我若道出原委,只怕他更下不來台。」
她立在青石甬道上,不邁腿也不說話。天邊有繾綣的流雲,進了暖春的節令,太陽下山時把穹隆半邊染得橙黃。京機四圍有百余座寺廟,到了這個時辰就開始鳴晚鍾。先是一個打頭,不多時各處都響應起來,鄴城的傍晚便籠罩在緩慢綿長的鐘聲里。
眾人行了禮,慕容琮上去攙扶,道:「母親怎麼來了?下道懿旨傳兒子們進宮就是了,何必親自跑一趟?」
他這麼一表態,彌生反倒有所顧忌了,「夫子是聖賢,我不能帶累你的前程。」
皎月立在床前無可奈何,看樣子大概又同郎主吵嘴了。皓月進來打探,她攤了攤手,著實是沒辦法,便退出去拉上了直欞門。
慕容琤掖著兩手保持緘默,半晌才幽幽道:「二兄,茲事體大,還是三思而行吧。」
大王瞧不上他,「女人都死絕了,你做這腔調免得叫我罵!縱得她成了這浪蕩樣兒,我要是你,早把頭塞到褲襠里去了。一個王,連自己的女人都看不住,你吃的什麼乾飯!」
慕容珩竟被她兩句話說得噎在那兒。慕容琤瞧在眼裡,他那麼好的容忍性,也有點按捺不住了,冷冷哼了聲,「死到臨頭還不知天高地厚!你做了這樣的好事,有臉承認自己是廣寧王妃嗎?不打量自己的處境,和外頭的暗門子有什麼區別?也敢覥著臉在這裏叫囂!」
那王矻唬得肝膽俱裂,磕頭如搗蒜,「臣不敢,臣惶恐……」
皇后把她拉在跟前,關切地問:「你也一直在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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