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鎖金甌

作者: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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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摧折

第三十四章 摧折

她攏起眉,「既然如此,你為什麼還要嫁他?」
那頭謝家姊妹聚在一起說私房話,蓮生和道生都許了人家,一個配給弘農楊氏,一個配了譙郡桓氏。嬸娘們說起來似乎有不足,終究沒和慕容氏結親,都是勉強下嫁。彌生倚著佛生苦笑,「嫁進帝王家有什麼好的,看看咱們,黃連似的。」
王宓意外地看著她,沒想到她這麼不帶拐彎的。再想想也不賴,與其不死不活地吊著,還不如來個痛快。因點頭道:「殿下是爽快人,如此甚好。」
王潛慌張地對謝大婦拱手,「夫人息怒,臣下疏於管教,讓舍妹做出這樣的事來。」又領著一干王氏子弟跪下磕頭,「請太后千歲開恩。」
於是她有意對壘,做出不屑的神氣來,乾笑了兩聲道:「你何必這樣,有什麼呢,不過是個男人。如今就算罵我也改變不了什麼,有本事你也去引誘他,算你的本事。」她又如夢初醒似的拍拍邊上的勾片欄杆,「我想起來了,你都做了那樣的犧牲,他也還是沒什麼反應。怎麼辦呢?看來是沒救了。」
彌生緘默著,反倒助長了王宓的氣焰,縱得她越發口無遮攔了。彌生沉下臉來打量她,「王氏,你好大的膽子。單憑你這句話,我就可以掌你的嘴,殺你的頭。只不過瞧你可憐,不同你一般見識。你最好給我收斂些,」餘光掃見立在屋角的慕容琤,她終於冷冷哼笑了聲,「否則我倒沒什麼,只怕有人不肯饒你。」
謝允在前面引道,眾人簇擁著彌生往花廳去。她貼在佛生耳畔道:「我昨日聽說六兄遭彈劾,今早著急出宮,也沒來得及問聖人,眼下怎麼樣?」
彌生委實受不了她這副顛倒黑白的勁頭,「如今到底是誰在自毀名聲?你鬧得盡人皆知,我倒要問你,你這麼做是為了報復我?還是在蓄意報復他?」
彌生憤恨至極,瞪著他的手叫他放開。他並不聽,一味抓著她試圖解釋。她怒上心頭,反手就是一耳光,似乎打得不比王宓輕,自己掌心也辣辣痛起來。沒錯,她心裏潛伏著洶湧翻滾的怨氣,她無處紓解。一切惡果皆因他而起,不打他打誰?打的就是他這黑了心肝的渾蛋!
彌生一直低著頭,聽了他的話方抬起眼來。目光微微顫動了下,卻毫無溫度,復又轉到別處去了。
王宓果然氣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王潛大驚失色,膝行幾步道:「太后……求太后開恩,好歹念在先君的面上從寬發落吧!王氏這樣大的重擔壓在臣肩上,臣確實管教無方。今日舍妹犯下大罪,過錯都在臣。臣不能替舍妹周全,死了也沒臉下去見先君。臣願領回舍妹,從此嚴加管束,求太后留她性命。」語罷泥首在地,已然淚不能抑。
王潛無話可說,唯有嘆息。太后駕前內侍鬆開王宓,她也是嬌小姐出身,沒有當眾丟過這麼大的臉,拽下嘴裏的帕子狠狠呸了口,「人在做天在看,我願你們一世能稱心如意。別說叫我思過,就是判我做尼姑我都認了。今日這巴掌我還是賺到的,慕容琤,也叫你嘗嘗錐心之痛!」
彌生訝然,這話他從來沒有對她透露過,她一直以為他就是想死死抓住王謝,可原來不是。這麼算來他那時候已經有了足夠的把握,抑或僅僅是欲拒還迎的伎倆?
鬧劇鳴金,這場滿月酒辦得並不叫人沮喪。賓客們重新回去看他們的變文雜耍,謝家人惱怒之餘,對處理結果也算滿意。
道生聽不清她在說什麼,待得湊近一點,發現她噤了聲,正扭身看廊廡底下的人。道生瞥了眼,是樂陵王妃王氏。她心裏嘀咕著,先前看著就不大對勁,今天大約要借勢清算了吧!
這消息對於王宓是晴天霹靂,謝彌生現在一副勝利者的姿態,得意地、趾高氣揚地來折辱她、取笑她。她腦子嗡的一聲炸了,入了魔,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她要發泄,哪怕立時死了,也要給這可恨的女人一點教訓。
王潛原本謝了恩站起來掖袖子,聽他這話悚然望過去。他皺著眉,臉上是不耐的神氣,「王氏身上戾氣太重,就是發還了娘家,也要攪得闔家不太平。其實說活罪,尚且算不上。不過叫她到庵堂里過上一陣子,修身養性,也是對她的恩澤。」
王妃命婦們都很有共鳴,紛紛附和著,開始數落郎君們的不是。女人聚在一起,少不得滿腹牢騷,不過也就一說,沒有誰認真計較。一頓飯在吃喝調侃中過去了,飯罷有僕婢呈點戲的牌名來,無非是《寶積經變》《法華變》《彌勒變》這些佛教故事。彌生沒什麼挑揀,把帖子遞給了幾個妯娌。自己百無聊賴,便拉著道生到外面去看雪景。
沛夫人看在眼裡,什麼都明白了。不可能是王宓,王宓大不了乘著東風推波助瀾,真正的始作俑者應該是他。他考慮得很周密,只要不怕毀了m.hetubook.com.com自己的名聲,這就是個一石三鳥的好計策。有了休妻的由頭,再栽贓彈劾爾朱太傅,最後連彌生也在他的算盤裡。太后和輔政王爺一搭一唱,下面的官員更不敢說公道話了。至於琅琊王氏,以前或許要倚仗他們,如今局勢不同了,他變得足夠強大,並且先帝極力提拔謝氏,王氏只能作為後備。現在明著打壓也沒有大礙,他們這百年大族想要屹立下去,最後必然向他屈服。玩弄權術的人都深有感觸,挾制的感覺可比托賴美好多了。
「確實是最後一次,因為再也沒有以後了!」她霍地站起來,「你要利用我到什麼時候才算完?分明早來了,卻眼睜睜看著我挨打。你要的就是個結果,我的想法我的臉面全然不在你考量之中。」
王宓漲紅了臉申辯:「別的且不論,頭一條無子我就不服。大可以叫醫婆來驗,我大婚半年還是處|子,叫我如何能有子嗣!」
他也執拗,可又不得不放手,臉上出現一種難堪的欲罷不能的神氣。猶豫之際被她掙脫了,再想去夠,她已經提著拖裙下了台階,沒有一點留戀,大步地往前走。飄帶逶迤,邁過門檻,一旋身就不見了蹤影。
倒像是兩口子鬧彆扭,沛夫人夾在他們中間委實難做,嘆了口氣對他道:「她的脾氣你是知道的,千萬別見怪才好。她在氣頭上,強留她越發叫她惱火。還是讓她回去冷靜一下,剩下的事以後慢慢再議。」
彌生懶得和她玩虛的,只問她:「我和他的事,你是怎麼知道的?他同你說的嗎?」
「我是不要緊的,點什麼看什麼,請阿姊們拿主意吧。」彌生性格遲遲的,習慣隨波逐流。似乎和年初在家過年時沒什麼不同,但是左右宮婢上來伺候她披鶴氅,一溜銷金提爐在前面開道,赫赫揚揚間又覺得到底和以往天差地別了。
不過王宓這模樣真的叫她吃不下飯,她是成心硌硬她,拉著同案的簡平王妃竊竊私語不算,時不時地乜她一眼,就是個傻子也能猜出她話里的內容。彌生越發惱火,她背地裡有怨言,她能理解她心頭苦悶需要排解。可是她這樣明目張胆,也太不把她放在眼裡了。她深吸一口氣,索性點了她們的名頭,笑道:「兩位聊得這麼高興,何不說出來大家同樂?」
夫子拋不開名利,她漸漸冷了心。先帝言猶在耳,他大概等不及了,不久之後定會取百年而代之。她沒有能力阻止,到時又拿什麼態度來面對他呢?
慕容琤撩了袍襦快步往池邊去,他不得已也跟了上去。場面當真是混亂,炸了鍋似的。樂陵王妃掌摑了當朝太后,多麼令人震驚的消息!尤其這裡是謝府,她在人家的宅邸打人家的女兒。還有九王,他和太后既然有那層關係,能輕易放過她才見鬼了。
王宓已經到了這地步,樣樣都豁得出去,邊上有內侍羈押著,她掙不脫,便大聲高呼:「阿兄何苦求她,她難道不該打嗎?真真做了至尊,干那些雞鳴狗盜的事也要叫人忍著不成!」
謝大婦暴跳如雷,指著王宓的鼻尖罵:「咱們以前瞧在樂陵王面上不同你計較,這倒好,越發上頭上臉了。你是什麼身份,她是什麼身份,你自己可曾掂量過?今天這一巴掌,若是輕易放過你,太后的威嚴就叫你糟蹋透了。」她憤然左右張望,「樂陵王人在何處?叫他來處置,家規國法拿出來論,少了半分我也不能依!」
彌生有點哭笑不得,她穿的料子是素錦加寬鑲緄,並沒有綉活在上面。她們聊綉功,聊得上嗎?她卻配合地點點頭,「我這是雲綉,不見針腳的,是上品。」
佛生低低寬慰她:「別看腳下的方寸之地,眼光放遠些。廟堂風雲瞬息萬變,誰知道接下來會怎麼樣?你的路還長著呢。」
沛夫人對插著袖子走到他身旁,「這回是傷心大發了,要痊癒,怕是要經歷一番波折。」
他眼裡黯然,隱忍著轉過另一邊臉道:「只要能讓你泄憤,你儘管打。」
「我以為只要抓住了名分,時間久了總有轉圜的餘地。這世上的郎君,有幾個是能坐懷不亂的呢?我自問姿容過得去,不至於遭受冷遇。況且他是諸王里唯一沒有成過婚的,不嫁他,難道嫁那死了元妃的二王嗎?」她說完喲了一聲,復又乾笑道:「對不住,我對先帝大不敬了,請太後殿下恕罪。」
王宓來了,臉上有傲性的神情,稍欠了欠身,一副輕薄的聲口,「殿下同我真是心意相通,我正打算尋殿下呢,殿下就差人來傳我了。」
乞旨賜婚,把她弄了個措手不及,這倒罷了,彌生不怨恨嫁了珩。可是有些事……比方槐花林的那晚,外頭說她如何她認了,但掃了君王的臉面,卻是大大的不應該。她望著王宓,「我只問你,外頭的傳聞是你散播出和圖書去的嗎?」
慕容琤哀哀向沛夫人求助,嘴唇翕動著叫了聲:「大人……」
她擺了擺手,對王潛道:「你起來,我還念著咱們祖輩上的交情,不會做趕盡殺絕的事。你領她回去吧,好好找一門婚另嫁了,別委屈了她。」
大鄴貴族流行服散並不是奇事,行散期間每每也會遇到這種問題。郎君們都有些尷尬,通病嘛,有什麼可計較的。
翻起再大的浪花,僅僅是為了要這樣一個結果,局內人都心知肚明。只不過彌生付出的代價慘重,她是金枝玉葉,從小到大被捧在手掌心裏,爺娘捨不得碰她一指頭。現在倒好,被個不相干的人打了去,別人不心疼,沛夫人是肝腸寸斷的。可又礙於彌生赦免了王宓,她也不好多說什麼,站在彌生身旁,只是斜著眼睛看慕容琤。
宮人們垂首而立不敢正視,沛夫人在一旁傻了眼,見她又要抬手,忙不迭拉住了,「成了,氣也撒了,他遞臉上來你還真打嗎?好歹顧念大家的體面,底下人都看著呢!」
她聲淚俱下,跺腳道:「留在這裏幹什麼?給人做笑柄嗎?」高聲喊元香和眉壽,「我的氅衣呢?快拿來!」
「罷了,事情到了這地步還管什麼誰是誰非。」她比彌生閱歷廣,眼下審時度勢很重要,忙圓融著開解:「有話好好說,急赤白臉的不頂用。以後日子長著呢,活得那麼仔細可是要累死人的。」
彌生從頭到腳仔細審視了她一遍,對她怨毒的目光視若無睹,「其實夫子喜歡瘦一些的,倒不是說你不好,就是胖得有點緊張。你看你連腰身都顯不出來,還有這臀……」她嘖嘖一嘆,「太大了,大了難免呆蠢。你曉得他平日里怎麼稱呼我嗎?他管我叫細腰。我也不知道他做什麼這樣叫,現在想來,大約就是愛這一捻柳腰吧。」
沛夫人皺著眉看他一眼,「我的彌生從小到大都善性,從來不會傷害任何人。倘或要殺王宓,剛才一聲令下就能做到。既然饒恕她,就說明她不願意追究。叫她傷心的遠不止這些,到底是什麼,殿下比我更清楚。」她有些哽咽,「她小小的人兒,如今坐在太后的位置上,我想來就心疼。太后再高的銜兒,終究不過是個寡婦。我的孩子,她過年才十六歲。這樣大好的青春,就這麼浪費在冰冷的長信殿里……」
彌生搖搖頭,人像被掏空了一樣愣愣的。目的達到了,然後呢?突然覺得很委屈,她扭身抱住母親失聲痛哭起來。
慕容琤最懂得快刀斬亂麻,稽首道:「為免偏袒,臣今日休妻。太後殿下信得過臣,臣定嚴懲王氏,以正視聽。」
一個傻子總能找到另一個談得攏的獃子,簡平王妃訕笑,「太后別多心,咱們是說太后雜裾的料子,是蜀錦的吧?哎,這綉功真好,好得很哪!」
彌生也動了氣,王宓越罵越不堪,簡直像市井裡的潑皮。她年輕氣盛,哪裡還顧得上身份。橫豎也沒外人在場,傷人自然要往痛處戳,便盯著她道:「你只管罵,罵完了我自有法子收拾你。再告訴你一件事,你只當我和他是在槐花林里有的頭一次嗎?你自詡聰明,竟被瞞騙到這個時候。我若是你,不如死了乾淨。你註定就是個棄婦,永遠要被我踩在腳底下!」
慕容琤厭惡至極,「看來你沒有細研究過三不去,你守喪未滿三年,這條保不住你。況且你我義絕,你今日犯下滔天大罪,還有什麼可說的?」他凝眉看從方,「等什麼?叫她繼續撒潑說無賴話嗎?還不堵上她的嘴,打入大牢去!」
「咱們王謝的淵源頗深,祖輩上屢屢結姻,鬧到現在這地步,說起來很叫人心寒。」她把臉色正了正,「其實兩家交戰,到最後少不得兩敗俱傷。咱們私下有什麼恩怨,面對面解決,不要牽搭宗親,就不會有眼下的窘境。」
他垂著頭,半帶彷徨半帶愧怍,不回答她的話。
他喃喃:「她若是不能解氣,我可以把王宓抓來任她處置。」
這是一石激起千層浪,朝中親貴都在場,聽了這話驚訝莫名,紛紛轉頭看九王如何應對。
彌生直起腰,曼聲道:「其實有些事悶在肚子里,大家都不好受。索性敞開了說,恨也好,怨也罷,就是死也死個明白,對不對?」
她一面想,一面小心地覷那邊屋角。覷過一眼不由苦笑,他仍舊按兵不動,看王謝兩家纏鬥是這個態度,現在看她和王宓爭執,他也還是這個態度。她的心涼到了腳後跟,他愛她?愛她才怪!不過是利用,一直都是。他最愛的是他自己,是聽政殿御案上的那方傳國玉璽。彌生突然自暴自棄,她倒要看看他能夠堅持到什麼時候。
王宓把臉縮進毛領里,眯著眼看她,「你是他的心肝寶貝,他怎麼可能會陷你于不義?才開始我的確沒想到是你,是他受傷那回,我和_圖_書過府探望,見只有你一人在跟前伺候。女人的直覺一向很準的,就算他掩飾得再好,從眼神和語氣里也能看出端倪來。我自知不妙,進宮面見了太皇太后,太皇太后也唯恐你們亂了章程,第二天便頒下給你指婚的敕令。我那時沾沾自喜,琢磨著你既然擬嫁先帝,你們再深的感情也應該斷了,誰知……」她頓了頓,臉上憤然,「誰知我遇上的是個情種,大婚之夜竟撂下我獨守空房,人都跑得沒了蹤影!」
花廳後窗外是開鑿出來的湖,和卬否後面一樣,用來養荷花。夏日里蓮葉接天很好看,到了冬季滿湖唯剩枯藤敗葉在水面上勉強支撐著。雪片子大了,絮絮飄墜下來,落進蕭索之中,無聲無息。
彌生已經不知道說她什麼好了,她一心要嫁親貴,不就是為了富貴權勢嗎?既然路是她自己選的,就應該做好最壞的思想準備。她一直愧對她,覺得自己和慕容琤糾纏不清耽誤了她。如今她這番話叫她豁然開朗,原來她的顧忌是多餘的,大家都在算計,只不過王宓技不如人,算空了而已。
他這麼輕描淡寫地糊弄過去,居然沒有招人恥笑?王宓咬牙切齒,「大王只知七出,不知三不去嗎?與更三年喪便不能休棄,大王又怎麼說?」
他知道她怨他袖手旁觀,可這也是情勢所逼,是無可奈何的事。他只有好言開解她:「你先消消氣,聽我同你說。我是很早就來了,之所以沒有立時過去,是因為時機不成熟。你們兩個不過你一言我一語地爭執,我來了又怎麼樣?頂多責怪她兩句,她沒有大過錯,想和離都沒有借口。」
眾人的注意力重又回到彌生身上來,如今王宓是死是活就看她一句話了。她慢慢放下手,一邊臉頰上指印分明。王潛看了心驚肉跳,唬得俯首在地,再不敢抬起頭來,暗忖著這趟怕是不妙了。宓兒下手太狠,那種肉皮等閑碰不得,經受她這一巴掌,明天大約少不了要留下淤青了。
彌生知道阿娘向著他,先帝留下的浮華都靠不住,只有抓住活人才是最實際的。她撫撫臉,可惜這一巴掌打醒了她,才看清原來構建在他身上的夢想是虛的,這輩子都不能成真。
他長長揖下去,回身出門,又是那種心懷天下的昂然姿態。沛夫人望著他的背影嗟嘆,有些人是註定的皇帝命,九五之尊的派勢長在骨頭裡,臣服他是順應天意。如今只求彌生別那麼死心眼,大好的日子不要過,別鑽進那窄處,一條道走到黑了。
他點到即止,沛夫人心裏有了底,頷首道:「你放心,我年下要送東西進宮,到時候再好好同她說。」
彌生不說話,一味仔細地打量王宓。她被堵住了嘴,除了成串的鼻音,什麼聲兒都發不出來。看她髮髻散亂滿臉淚痕,彌生其實打心眼裡可憐她。她也不容易,走到今天,除了女人的一點虛榮心,沒有別的大錯。禍根還是在慕容琤,她真的愛他,他卻耽誤了她。現在再為此要她的命,未免太不近人情了。
「哎,下得不大,但是很密。」他臉上笑得暖融融的,對彌生道:「人都來得差不多了,家家在小花廳里設了飯局,請殿下移駕,叫眾位姊妹作陪。用過了飯,下半晌有戲班唱變文,演雜耍。還有西域的番人跳胡騰,看殿下喜歡什麼再另吩咐。」
「是不是又怎麼樣?如今計較的不是這些,有句話叫好女不二嫁,太后可聽說過?」王宓扯了扯嘴角,「你既然跟了先帝,就應當恪守本分,為什麼還要惦記著別人的夫主?我是說太后多情好呢?還是水性楊花好?」
王潛這樣大的個子也要被她摧垮了,蹣跚著上去拉她,「你好歹識相些,撿了一條命就少說幾句吧!你要是繼續鬧下去,這事我也不管了,橫豎別來指著我給你收屍。」說著憤然甩了她的手,自顧自向上長揖,帶著王家人轉身便朝外走。王宓哎了聲,沒法子,只得銜淚去了。
他倒很坦然,慢吞吞道:「臣好服五石散,五石散過量,但凡男人都知道,脾腎不足,瘀血閉郁,肝氣不疏……」他摸了摸鼻子,「舉而不堅。因此房事上不足,沒有什麼好奇怪的。」
「我還有什麼體面?都是他!都怪他!」她叫囂著,「我再也不要見到他,惹不起我還躲不起嗎?我走!」
過上一陣子,究竟過多久,是三五天還是三五年,全然沒說。諸王子弟心裏惶惶然,已經做了最大的爭取,若還是留不住,那只有棄車保帥了。
慕容琤會意,適時道:「依臣的意思,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言下之意就是等她挨打嗎?她怒極反笑,「你果然有成算,這下子逮到了好借口,休了她,連帶著把我的名節也糟蹋盡了,我真要多謝你呢!我對你太失望了,你口蜜腹劍,到底哪句話才是可信的?我若是再信你,https://www.hetubook.com.com連我自己都要瞧不起自己。我問你,槐花林的消息究竟是誰散播出去的?是王宓還是另有其人?」
她苦笑,一切都在別人掌握之中,可不是叫你生就生,叫你死就死。她倚在欄杆上遠眺,青灰濕冷的天直要壓下來似的,連呼出來的氣都是倉皇急迫的。
慕容琤冷冷瞧著她,外面傳他涼薄,他也承認。他只要對得起彌生,別人怎麼樣,根本不在他的考慮範圍內。因為從來不覺得愧對王宓,打擊起來也不遺餘力,「無子、善妒、口多言。」
遮掩總會吧!看戲的人們興緻高昂,巴巴兒等待下文。誰知他往上作揖,「稟太后,臣無能。」
王宓呵呵冷笑起來,「大王要休我,我犯了七出的哪一條?」
慕容琤排開眾人上前作揖,「臣治家不嚴,甘願受罰。」再看彌生一眼,雖然拿帕子捂著臉,邊緣露出來的地方仍舊赤紅一片。他心痛難當,掉過頭來望王宓,恨不得活撕了她。
她突然轉過臉來問道生:「阿姊聽說過我和樂陵王的事嗎?」
啪的一聲脆響,彌生狠狠挨了她一個耳光。她是運足了力的,把彌生打得眼冒金星,腳下不穩,幾乎要跌下來。耳朵里是亂鬨哄的人聲,分散出去的宮婢和內侍紛紛上來攙她,總管高聲呵斥:「賤婢放肆!來人把她叉起來,膽敢以下犯上,橫是不要命了!」
謝大婦是一等聰明的人,這樣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不善加利用天理也不容。因介面道:「殿下是掌刑獄的,如此便請殿下主持公道。咱們謝氏一門都看著,看著殿下究竟是秉公執法,還是徇私情包庇王妃。若是不能從嚴處置,咱們就到聖人跟前討說法去。聖人至孝,定不會就這麼罷休的。」
沛夫人也禁不住抽泣,「這是作的什麼孽,受這冤枉氣。好了好了,都過去了,往後就太平了。」
王潛亂了方寸,本想和他求情,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全然沒指望了,他等的不就是這刻嗎?只怪宓兒沉不住氣,在這節骨眼上發傻。人家正愁揪不住她小辮子打發她,她自己倒送上門去。離皇后之位僅一步之遙了,如今什麼都完了,毀的不單是她自己,更要連累整個王氏。
果然彌生吩咐邊上女官:「去請樂陵王妃來說話。」又笑著看她,「阿姊猜猜,若是我和王氏起了衝突,他究竟站在哪一邊?」
「我這陣子忙,不能進宮去。請大人幫我一把,替我好好開解她。」他澀然道,「眼下已經鬧成這樣,萬一再有些什麼,她更不能原諒我。所以求大人先替我吹吹風,他日我定不忘大人的恩德。」
在場的人都被這出人意料的一巴掌打蒙了,沛夫人目瞪口呆,隱隱擔心慕容琤要惱羞成怒。待要責怪彌生,卻看她奮力地掙扎,叱道:「放開,再不放開我還打你!」
慕容琤手足無措,想抱她在懷裡安慰,無奈謝大婦在場,不好太過逾越。他繞到她身邊查看,心虛地囁嚅:「我對不住你,這是最後一次……」
慕容琤見勢不妙也管不了那麼多了,上去扯住她道:「你聽我說,我……」
王宓像聽了笑話似的大笑起來,「我以為殿下至少良心上會不安,誰知竟沒有半點嗎?還要掌我的嘴?罷,你是太后,你要打,我沒法子抵擋。只求你睜眼看看,如今你也是個金貴的人,哪怕再年輕,身份在那裡擺著,好歹給自己留些面子。大家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你毀了譽不打緊,別阻礙我們大王的前程便好。」
沛夫人訝然,「這就走嗎?」
說實話他把彌生害得這樣,她這個做母親的有理由去憎惡他。可是再轉念一想,正因為他的不擇手段才有今天的成就。帝王之術,向來沒有心存善念這一說。如果他是個瞻前顧後的性子,怎麼殺出重圍,從嫡子的最末一位走到離御座一步之遙的高台上?
彌生被她罵得發矇,看來她是豁出去了,既然這樣,還要替她留什麼後路?
彌生對元香遞個眼色,元香會意了,把人都遣到別處候著。自己退回門掖旁,不動聲色地拐個彎往前廳去了。
彌生捺得住性子,仍舊說說笑笑沒太上心的樣兒。和人聊鱧魚脯的做法,又說起北軍一個中尉,軍務之餘釣魚做成魚乾捎給家鄉的妻子,話里滿是艷羡的味道。
「咱們這些人,一輩子都不能有這樣的際遇了。」敬懷王妃不無遺憾地搖頭,「我家大王每日朝中回來就是四仰八叉地躺著,除非是想起來又要造什麼兵器,否則絕不下床來。哪裡像人家,一個小小的中尉,比這些龍子龍孫會過日子,懂得討家下主婦的歡心。」
她有一陣沒回話,抿著嘴,眼裡荒寒起來,半晌才道:「你要我顧念他,可他顧念我了嗎?他從未把我當三媒六聘來的妻子看待,我想好好同他過日子,可是一次次向他示好,他總是拉著一張臉對我冷若https://m•hetubook.com•com冰霜。有時我在想,我是不是上輩子欠了他什麼,所以他會這樣對我?我也有自尊,他看不見我心裏在淌血,我卻要裝起笑臉來粉飾太平。」她一頭說,一頭掩袖哽咽,「他的心太狠,不管我怎麼討好他,甚至我光著身子站在他面前,他照樣沒有一點反應。所以他說他有隱疾,我信他的話,即便再苦再屈我也不和別人說起。可是有一天叫我發現他在城南置宅子,槐花林?景緻倒好得很。如果沒有你的出現,他就算是常住在那裡我也沒什麼難過。可惜……」她挺直了脊樑乜斜她,每一字每一句都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你就是個不安於室的賤人,憑著美色蠱惑人心,應該把你剝光了示眾,以解我心頭之恨!」
她長長嘆息,仰起臉,又是冬雪紛飛時,漫天潑潑洒洒的雪末子橫掃進游廊,瞬間眯了眼。小花廳在園子東南,斜插過去不算遠。進門時食案都鋪排好了,火爐燒得旺旺的,屋子裡很暖和。有了品級的命婦都來了,彌生自己能覺察,她們之中少不得有議論她是非的。嘴長在別人身上,她想管也管不著,聽之任之罷了。
屋裡只剩下幾個當事人,謝大婦先頭氣壞了,到現在才想起吩咐下人拿葯來。藥膏子左一層右一層地往彌生臉上抹,沛夫人輕聲道:「這是清火消腫的,過會兒就好了。還疼嗎?」
她轉身叫從方:「我乏了,回宮去吧。」
佛生搖頭,「還沒說法。其實並不是大事,官場上誰沒個門客私交?掩著鼻子矇著眼,說起來是慣例,可叫人拿著把柄擺到明面上,難免要吃虧。你能和九王說上話,私底下求個情,請他幫襯吧。」
王潛簡直要被她的愚蠢氣死,她不圖自己,竟不知道言語過激會拖垮整個王氏嗎?因白著臉壓低嗓子喝她:「你給我閉嘴,死到臨頭還不知悔改!」
那邊亂了套,慕容琤負手站著,感到一種奇異的解脫。事情開了個絕佳的頭,接下去就好辦多了。只是委屈彌生,王宓那一巴掌恍如打在他心上,打得他人都木了。他氣急敗壞,又要強裝鎮定。這出鬧劇發展到現在,王潛由頭至尾都看在眼裡。他大概也沒料到王宓會那麼做,當時倒吸了口冷氣,半天沒有吐出來。
「別指著他,謝家遇著的一連串事都是王家挑起來的。這些日子來他坐山觀虎鬥,無非是要給聖人出難題。想來別人靠不上,到底還是要靠自己。倘或定要斗,我奈何不了慕容琤,就先挖了王宓那顆毒瘤。沒了根,看他王氏從哪裡發芽。」
「殿下未免想得太簡單了,你我身後就是兩大世家。牽一髮動全身,豈是隨意敷衍兩句就能帶過的?我這半年多來受的委屈,殿下過得這樣滋潤,一定沒法子體會。」王宓幽幽地笑道:「明人跟前不說暗話,我也不避諱你。我頭一回見九王是在齊斗樓,那時家兄接了朝廷旨意送我進京來參選,太皇太后親見了我,當日便傳了九王。你是曉得的,憑他的人才名聲,還有什麼可挑剔的?我也不怕你笑話,就是一見傾心。後來太皇太后命他送我進女學,他一路上都沒同我說話,我心裏想,他是方正君子,少言寡語也是有的。可是進了女學,他在雙橋那裡直接就告訴我,他心裏有人,便是和我成親,前路如何也不敢保證……」
慕容琤鐵青著臉看他,「你都瞧見了,這回誰也救不了她了。」
邊上道生看了一眼,「果然了得,不單沒針腳,連綉線都看不出。宮裡的綉工都是神仙,不知道織造署哪裡找來的?」
大家都有些傻眼,什麼無能?彌生也愕然,大庭廣眾下說自己無能,他是瘋了不成!
道生略一怔,「這事恐怕已經無人不知了,我倒好奇,年頭上回來還沒什麼的,怎麼一年之間發生了這麼多事呢!」
正說著,謝允從門外進來,頭上肩上還有細碎的雪珠。曇生往窗戶上看看,「下雪了啊!」
他像丟了魂,追上去兩步又停下來。他不明白,為什麼掃除了王宓那個大障礙,沒有讓她有半分的慶幸。那一耳光折損了她的威嚴,他也願意十倍百倍地補償她。將來登了大寶,她自然是他的可賀敦,是這天底下最尊崇的女人。兩代君王的皇后,也不能彌補她受的窩囊氣嗎?
他深知道自己欠她,欠得太多,幾乎清算不過來。但是用不了多久了,馬上就能終結這種可惡的生活了。一旦可以名正言順地在一起,他有信心可以挽回她。
王宓怒極了,臉色發青。女人最受不得別人用挑剔的口吻對自己品頭論足,尤其這個人還是你的情敵。「以色侍人而已,看把你得意的!再過十年還剩下什麼?虧你還在我跟前顯擺,換了我,早縮起頭,找個地方拿鍋灰抹臉了!」
簡平王妃一聽不對勁,笑容凝固在臉上,一下子僵住了頰。她忙低頭吃她的武昌魚,再不敢言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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