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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花紅

作者: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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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目極傷心 第七節

第十章 目極傷心

第七節

順子應道:「是,奴才見著錦姑娘了,她在值房裡給鳥餵食,教小宮女兒打絡子。」
李玉貴一跌聲地應了,送庄親王出了乾清門,忙又回殿里。隔著五綵線絡盤花簾看過去,皇帝仍舊在窗前站著,腰杆子挺得筆直,那是他一貫的氣度,可松垮的肩膀帶出個落寞的弧度,連他這個平生不懂情滋味的人也跟著揪緊了心。
庄親王哽了一下,知道他哥哥心裏搓火,他也不介意當回出氣筒,叫他冷嘲熱諷一番,岔開了他胸口的鬱結,興許就天下太平了。他咧著嘴角笑,「您別這麼說嘛,您能者多勞,我頭頂上有您這千古一帝把門兒,可不哪兒涼快哪兒待著去嗎!」
庄親王聽了這話愈發摸不著邊兒了,幹了什麼?怎麼就沒臉見了?做皇帝的是大拇哥上挑的,就是殺了她也沒什麼可露怯,今兒這是出了什麼天大的事兒了?
庄親王摸摸後腦勺,覺得還挺棘手。這裏頭的結得靠他們自己解,外人插不上手去。他費心張羅的勾當得停一停了,眼下不是把人往「又日新」送的時候。皇帝生了一百個心眼子,卻唯獨缺了含糊這一竅,就算給錦書下了春|葯,把人脫|光了送到龍床上,要叫他不管不顧的成事,只怕也甚難。
庄親王把他安置在炕上,拿引枕墊在他腰后,仔細看他的臉色,一看之下庄王爺背上冷汗涔涔而下。他從沒見過皇帝這番光景,虛弱到了極點,九死一生戰場上回來的模樣。臉也青了,眼也直了,無聲無息仰頭倒在那裡,說句大逆不道的話,就和死了沒什麼區別。庄親王心裏抽抽著,扒拉過他的手來請脈,脈象虛而浮細,典型的衛氣之虛,這回是傷心大發了!
「萬歲爺,好哥哥,您把心胸放寬泛些,世上沒有過不去的坎。」庄親王趴在炕沿上勸慰,「您心裏有什麼想法兒,想幹什麼,都和兄弟說,兄弟替您辦妥了,成不成?」
皇帝合上了眼皮。還能妥嗎?說什麼都晚了,天底下最苦的情,誰也沒轍,束手無策。
皇帝擺了擺手,「別叫他來,朕煩見他。」
庄王爺很想開解他「這世上就沒您不該的,她本來就是個奴才」,後來一琢磨還是算了,錦書是他心尖上的肉,誰www.hetubook.com.com敢說半個不字,他非和人拚命不可。
庄親王心想,這彆扭勁兒喲!都到了這步田地還窩著呢,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監!他又招長滿壽來,打了軟簾小聲叮囑,「你使了順子往慈寧宮去,叫他只裝不知道,找錦書閑聊聊,看那邊是怎麼個光景。」
庄親王心裏惱太子,好好的把他親爹氣成這樣,他這太子是不想當了還是怎麼的?這大侄兒是他瞧著長大的,打小兒捧在肩頭上在南苑城池根下溜達,就和自己的親兒子一樣。如今糊塗了,辦了不孝的事兒,怎麼辦呢?要怪罪也怪罪不上啊,小子大了,心裏藏了人,這原本就無可厚非,慕容錦書不是皇帝房裡的人,他們倆好上了也沒什麼。要怪就怪爺倆都好那一口吧,明知道燙手的山芋不好接,卻都有迎難而上的勇氣。
李玉貴早嚇破了膽兒,他瑟縮著回話,「太子爺上南書房去了,萬歲爺有上諭,下午由太子爺進日講。」
倒霉催的!庄王爺覺得喪氣,他喟然一嘆,頗有些英雄惜英雄的味道。想當年他也曾為個女人要死要活的,沒辦法,宇文家的男人都有這個宿命,一輩子總能遇見一個叫他把心碾成灰的人。後來那女人嫁了別人,他親手把她送上了花轎,自那以後他再也不能對誰動情了。和死了的嫡王妃過日子沒什麼大愛,也就是兩將就,所以他不願意再續弦了,弄個填房回來還是大眼瞪小眼地耗,還不如自在地過他的鰥夫日子。
庄親王搖了搖頭,目光獃滯。他說:「心病還須心藥醫,這會子就是華佗再世也不頂事兒。萬歲爺心裏煩悶,把我都給轟出來了,你們當差留神,要是有什麼動靜趕緊來我府里報信兒,聽見沒有?」
馬六兒擦著汗說:「是景陽宮的董主子。」
皇帝聽了這話恍惚起來,哭過了?當真是往心裏去了。是啊,他說了這樣傷人的話,還指望她無動於衷嗎?他失魂落魄地拿手支著頭,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憎惡過自己。他的確是個冷酷的人,對待敵人可以下死手,對待所愛照樣可以把話說得尖刀般鋒利。
也是在「勤政親賢」,她病後初癒,在迎春花旁俏生生站著。才m.hetubook.com.com吃過葯,鬢角微微的濡濕,上前來揭伏虎硯上的楠木蓋子,淡薄的香氣便在舉手投足間從袖籠里氤氳飄蕩。他那時只顧側眼打量她,她看著那方端硯,眼裡是忍不住的驚艷之色,他才發現她和後宮的妃嬪們大大的不同,也頭一回對明治皇帝有了不同以往的看法。再無道,終歸教出個好女兒,或者這就是慕容高鞏一生唯一值得讚頌的了。
他蘸了硃砂的筆尚未收回,外面傳來粉底靴踩踏在金磚上的聲音,撩眼皮子看過去,順子佝僂著背從門上進來了,垂手在地上一叩打了個滿千兒,「回萬歲爺,奴才回來複命了。」
馬六兒出來大大鬆了口氣兒,李玉貴立馬迎了上來,正看見他給馱宮太監遞牌子,忙問:「今兒是誰進幸?」
馬六兒諾諾稱是,咕咚咽了口唾沫,提著心肝的托高了銀盤進西暖閣里。皇帝連晚膳也沒用,怏怏歪在彩綉雲龍靠背上。馬六兒在門前跪下來,膝行至皇帝御座前,顫著聲照慣例號一嗓子,「恭請萬歲爺御覽。」
庄親王轉臉氣急敗壞地問門口侍立的李玉貴:「太子哪裡去了?他闖的禍不來料理,就這麼撂著他皇父不管了?」
皇帝吃吃地笑起來,越笑心頭越是苦澀。怎麼辦?推得太遠了,還能尋回來嗎?他的視線落在花梨炕幾迂迴的紋路上,深沉的木色鋪天蓋地把他困住了。他空洞的睜著眼,一滴水珠落下來,在平滑的表面四散濺開。他猛地一驚,竟發現眼角微涼,把他駭得無以復加。
「萬歲爺,您先用點東西墊吧墊吧,臣弟這就叫人過慈寧宮去,先瞧瞧錦書怎麼樣了,等有了回信兒再計較,成不成?」庄親王幾乎是在用哄孩子的方法規勸皇帝,「別的先別想,填飽了肚子才是正經。」
皇帝抬了抬手,算是把他給打發了。庄王爺垂頭喪氣地從「勤政親賢」裡頭出來,進了養心殿,後面李玉貴趕了上來,哈著腰問:「王爺,您瞧萬歲爺怎麼樣?要不要奴才傳太醫?」
順子想了想,臉色真不太好,便老老實實說:「回主子話,奴才看錦姑娘哭過,兩個眼睛有點兒腫,不過氣色倒還好,看見奴才還隨口聊了兩句。」
皇帝搖頭hetubook.com.com,到了這份上哪裡還有心思吃東西!他蹙眉道:「出去。」
他以為他想要的都能信手拈來,也錯把她看得太簡單了。如今怎麼樣呢?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同樣姓宇文,她的心裏裝得滿滿都是太子,竟容不下他哪怕是一根頭髮絲兒。
庄親王張了張嘴,想再勸兩句,一瞧他那樣又把話咽了回去,嘆著氣的甩袖打了個千兒,「那您歇會子吧,臣弟告退了。」
皇帝連頭都沒回一下,只道:「擱著吧,朕不餓。」
長滿壽「嗻」了一聲,麻利兒就去辦了。庄王爺笑了笑,故作輕鬆地對皇帝道:「您什麼時候愛養鳥了?體仁閣里做文章我不成,可要說到養鳥,那咱就是行家裡手了,要不臣弟教您兩招?」
庄親王沖李玉貴使了個眼色,李玉貴甩袖行跪安,卻行退出了暖閣,只在穿堂里待命靜候。
他慌亂地用手蓋住,指尖觸碰到的是無盡的寒意。怎麼就到了這個地步?他蜷起手指狠狠砸向炕桌,砰的一聲,桌上的文房彈落了一地。御前的人跪在地上簌簌發抖,他們給嚇破了膽,沒有一個人敢上來規勸,滿室寂靜,只聽見皇帝急促的低喘。
李玉貴兜天一個白眼,捏著嗓子說:「你問我,我問誰去?萬歲爺叫不叫去誰說得准?你只管呈上去就是了,他老人家有雅興就翻,沒雅興就撂,咱們把值當好嘍,多早晚也不落埋怨不是?」
皇帝見庄親王一頭霧水,便勉強支著肘歪在炕桌上,把經過原原本本說了一遍,說完了懊悔地喃喃,「朕不該啊!」
皇帝抬起手撫了撫額頭,「你倒是看開了,如今成了這模樣。朕要是和你一樣,那這泱泱大英怎麼辦?後世怎麼斷我這承德帝?說我是糊塗蟲?」
「萬歲爺,容臣弟斗膽說一句,十步之內必有芳草,您這麼掏心挖肺的待人家,人家又不領情,何必呢!」庄親王退到圈椅里坐下,眼巴巴地看著皇帝,「您瞧您,現在都成了什麼樣了!人家不心疼您,我這個做弟弟的心疼。您以往多決斷,怎麼遇著個丫頭就打嗑唄兒了?不大點事兒,話說了就說了,要收也收不回來了。眼睛長在前頭就是朝前看的,您老回頭瞅怎麼成……」他看見皇帝不耐的皺m.hetubook.com.com起了眉,又自說自話道,「我說的大實話,您別不愛聽。您這樣的遭遇我遇見過,我和云然的事您也知道,最後又怎麼樣?我知道她活著,她男人對她好,也盡夠了。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看開了就好了。」
皇帝無奈地調開了視線,庄王爺見天兒在在北京城裡悠閑自得地游來盪去,結交的都是同一類的損友。在外頭和賣涼茶的逗咳嗽,進了大內找太監們嘮,滿嘴的片兒湯話,沒一句正經的。不過叫他這麼一打岔,自己又有了還陽的感覺。
庄親王抽身到門前,囑咐李玉貴送點吃食過來。做皇帝的辛苦,每天寅時起身,朝服朝帽一一打點好,湊合喝一碗酥酪,就要上輦奔太和殿升座叫起,十來年的天天如此。加上今天散了朝要陪著太皇太后和姑奶奶們游海子,在船上又惦記著宮裡的心上人兒,哪裡還有閑工夫進膳啊,八成是餓著肚子到現在吧!
敬事房御前傳牌子的馬六兒來時天都擦黑了,在正門口遇見才掌燈出來的李總管,看著東一個西一個跪得滿地都是的宮女太監,心裏不由怯起來,托著大銀盤裹足不前,小聲拉過李玉貴道:「大總管,備幸的綠頭牌都齊了,萬歲爺今兒晚上翻牌子嗎?」
皇帝又閉上了眼,他調勻了呼吸才說:「朕待見她,她未必待見朕。你別傳她來,朕……沒臉子見她。」
「臉色呢?臉色瞧著怎麼樣?」
皇帝轉臉來看,本想說「去」,卻瞧見托盤最下邊一排的角落裡有塊綠頭牌,上頭赫然寫著「答應董氏」。他怔怔看著那塊牌子發愣,然後伸手捻起來背面朝上的翻轉,復又看著燭火出神。那十六盞通臂巨燭照得暖閣煌煌如白晝,卻照不亮他心中一隅。
李玉貴哦了一聲,暗道果然猜得沒錯,今晚上又夠寶答應喝一壺的了。既然牌子翻了,那就去辦吧!他悄悄讓跪了大半天的宮女太監都起來,各處分派好差使就站在雕龍柱下眯眼看。
東一長街的梆子響了,到了下鑰的時候。廊子下掛上了一溜宮燈,露水下得大,滴水下的青磚上斑斑駁駁暈濕了。
窗下的日影移過去,漸漸成了狹長的一線。皇帝動了動僵硬的身子轉回炕上盤腿坐下,炕桌上是御用的文房,狼毫、筆和圖書架、硃砂墨塊,還有臨行前批了一半的外埠摺子。他竭力靜下心,挽了袖子量水研墨,飽滿的紅一點點擴散開來,恍惚又想起錦書伺候筆墨時的情景。
他下了炕,暖閣地上還鋪著厚氈子,腳踩在軟軟的細絨上,慢慢踱到窗前,又看著鳥籠子愣神。這隻鳥和錦書那兒那只是一窩的,他真是用盡了心思了,多少還有點孩子氣,和她養一樣的鳥都叫他覺得安慰似的。
皇帝滿腹心事,庄親王在耳朵邊上聒噪叫他愈發的心煩,他淡淡道:「長亭,朕的頭有點疼,你跪安吧。」
「大哥哥,臣弟叫人把錦書姑娘請來吧,你有話就和她說,當著面兒地說,總憋在肚子里也不是個事兒。」庄親王留神皇帝的表情,他看見痛苦佔據了那張雋秀的臉,他有點慌神,又道,「萬歲爺待見她是她的造化,您有什麼可憂心的?這後宮里的宮女兒,哪個是您要不得的?何必忌諱那些個,苦了自己,我都替您委屈。」
皇帝擱下了筆,心潮澎湃,急切道:「見著她了嗎?」
庄親王忙道:「大哥哥,您這會子還沒用膳吧?臣弟讓人送碗奶|子進來,您先墊墊胃,有什麼不痛快的咱們回頭再說,好不好?」?
他果然和高皇帝一樣,千般好萬般好,拉下臉子還是依著自己的意思辦。皇考皇貴妃是怎麼死的?二十三歲的年紀,花兒似的年華,心胸開闊,平時也沒有病痛,怎麼說去就去了?還不是被高皇帝氣死的!現在他走上皇父的老路了,他雖沒有把錦書當成敦敬皇貴妃,卻也覺得她們是密不可分的,錦書於他來說就像當年的嫡母。他那樣愛她,愛得神思昏聵,愛得無藥可救。可後來做了些什麼?從牙縫裡擠出了奴才兩個字罷了。
御膳房的蒸籠里有現成的點心,火上供的粥品、大補藥膳也一應俱全。還沒到傳膳的時候,這會兒上的是小食,用不著侍膳太監。李玉貴托著膳盤進來,炕前有宮女抬來的洋漆描金小几,上了一碟藕粉桂糖糕、一碟棗泥餡山藥糕、並一盅建蓮紅棗湯,斜眼瞄了瞄庄親王,悶聲不響地退了出去。
李總管吐了口氣,今兒真是不平靜的一天啊,現下只盼著寶答應能叫萬歲爺消火吧,要不然見天兒過這種日子,憑誰也受不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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