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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花紅

作者: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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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手種紅葯 第一節

第十四章 手種紅葯

第一節

長滿壽邊走邊搖頭,「主子問了,奴才不敢隱瞞。貴主兒是酉時薨的,爺從那會兒起就沒用過膳,只吃了一塊棗泥糕,任人怎麼勸都不肯動筷子,逼得急了就拍桌子,嚇得御前的人氣也不敢喘。眼下您來了正好,就手兒勸著吃點兒,奴才已經備下小食兒了,立時傳人送進三希堂去。主子您說一句,頂得上奴才們千言萬語,你開開金口,算幫了奴才大忙了。」
錦書不太樂意,嘟囔著,「回了毓慶宮我非得做雙拖履穿。」
錦書被他看得發虛,抽冷子紅了臉,照規矩肅了肅道:「奴才給主子請安。」
真正叫他心煩意亂的是眼前人!將來他晏駕,身邊的位置一定是要留給錦書的,可她能願意嗎?她會不會恨他活著束縛她,死了還要霸住不放?
皇帝看她眉舒目展的,心裏的陰霾消退了好些,點頭道:「吃飽了。」
錦書笑了笑便轉身出了偏殿,才走到廊子下就聽裏面酸腔酸調地說:「你們瞧,逃宮還逃出功勞來了,非但沒有開發,還晉了位份!到底人家出身高,咱們倒成了那泥豬癩狗了。」
錦書把勺子擱在盅蓋邊上,瞥他一眼,他吃得極斯文,小口小口的像個大家閨秀,不由想發笑,忙拿帕子掩了口起身,踱到窗前,捲起半垂的帘子朝外瞧。
妃嬪們吃吃地笑起來,「瞧你平日不哼不哈的,還挺愛打聽!沒聽說臨幸,可那位在御前伺候了那幾天,怕是早八百年就吊了膀子了。」
長滿壽迎上來虛打一打千兒,討好道:「謹主子來了?快請。」
脆脆也道:「奴才們先頭的主子定妃娘娘,是天上地下第一好打聽的主兒,您和萬歲爺的事兒咱們也知道個大概。和-圖-書那麼多的磨難,好容易到了這一步,您是出了閣的人了。咱們不知道您開沒開臉,就知道您往後不姓慕容,您進了玉牒,就是宇文家的人,前塵往事丟開手吧!奴才們求您了,別難為自個兒,奴才們心疼您。」
然後是亂鬨哄的附和聲,惠妃的嗓門兒尖,一下就能聽出來,她哼了一聲道:「不過依仗著年輕,過陣子你們再看,憑她什麼帝姬都不中用!男人,哪個不是吃著碗里的望著鍋里的?咱們爺對她也是圖一時半會的新鮮,等後勁兒一過,早晚也是要撂開手的。」
皇帝正盤腿坐在炕上看書,身上是玄色團龍褂,頭髮拿一根攢珠銀帶束著,松垮垮搭在肩頭,烏髮如墨,襯著雪白的面孔,愈發眉目清朗。聽見腳步聲抬起頭,下地接她手裡的東西放在炕桌上,才轉過身來定定的瞧她。
「話是沒錯兒,可萬歲爺如今誰的牌子都不翻,沒了恩澤,原說菩薩前頭求個一兒半女的想頭也掐了,還指著什麼?」有人長吁短嘆。
錦書皺起了眉頭,「哪天我歿了,您也這麼的……」她的聲音低下去,「我就足了。」
皇帝這會兒腦子裡像一團亂麻,千頭萬緒的沒有主張。慧賢皇貴妃的梓宮回頭要往孝陵里去,孝陵有妃嬪墓,她的墓葬規格可以最高,卻不能進皇帝陵寢從葬。為這事二皇子又來哭過一回,皇帝的意思很明確,皇貴妃單入地宮,不必再議。
她站起來施施然蹲了蹲,「對不住諸位娘娘了,老祖宗那兒傳呢,我先過去了,回頭咱們再聚。」
「哪裡能勞動主子娘娘!」脆脆笑道,「您的用度自然交給我們操持,您得了閑兒,還是給萬和-圖-書歲爺做吧!」
春桃和脆脆左右扶著她下台階,晉了嬪位穿戴上變了,腳上再不|穿青口鞋了,換上了顯身份的花盆底兒,只是起坐都要人搭手,非常麻煩。
錦書又臊又恨,漲紅了臉,脆脆看見了忙來寬慰,「主子彆氣,理她們幹什麼!虧得都是有品級的命婦,我打量倒像外頭的混賬老婆,大嘴叉子一張,整天的嚼舌頭!她們是眼紅,死介掰咧地糟踐你,你要是給氣著了,那不著了她們的道兒?」
皇帝心不在焉的慢慢嚼,雲里霧裡的有點摸不著邊,想撂下碗問她剛才的話是什麼意思,又開不了口,一時兩個人都緘默下來。
錦書停下步子在風口上站了會兒,腦子清醒了些,心道就過去瞧一眼吧,還不知他現在怎麼樣了,瞧過一眼才能放心。
春桃進來蹲個福道:「主子,太皇太后打發人來傳話來,說看看這兒祭拜完了沒有,要是完了,太皇太後有事兒吩咐,叫主子回慈寧宮去呢!」這本來就是錦書事先安排好的,讓春桃瞅准了時候來喊人,辭出去有了由頭,也不至於落人口實。
東西十二宮愁雲慘霧,皇貴妃以下品階的妃嬪按制著素服,摘了頭上絡子,不乘肩輿,步行從四面八方湧進建福宮。磕頭、拈香,不論是真傷心也好,假難過也好,一個個在重重帳幔底下俯地趴著。和尚道士的誦經聲,混著木魚聲、如潮的哭靈聲,聒噪得人難耐。
皇帝為難地看她,餓過了性兒真不想吃了,可又不好拂了她的好意,就攥著筷子夾了個小包子,在筷頭上顛來倒去地看了半天,就是不往嘴裏送。
春桃故意逗她,斜著眼道:「奴才們孥鈍,敢問主子嘴裏的hetubook•com.com『他』是誰?」
實在是無淚可流,只好跟著邊上幾位妃嬪乾號,再不然就趴著數磚頭縫兒。好容易熬到她們這起兒人盡完了孝道,大家跪得腿肚子直抽筋,身邊伺候的丫頭來扶了,紛紛退到配殿里去歇著,吃了些供果湯餅,就聚在一處逗咳嗽閑談。
皇帝倒沒看見,她心裏記掛著,又不能抽身出來,只聽見院里堆放的紙馬紙轎,金庫銀庫被風一吹,嘩啦啦的直響。
錦書幽幽一嘆,「回毓慶宮吧!」
貴妃薨,上慟,晉皇貴妃,輟朝三日,以示榮寵。定謚號曰∶慧賢純恭哲憫顯承慶皇貴妃。
進養心門過木影壁,風吹動了殿門游廊下的雨搭,一片鮮亮明艷的紅。稱著黃琉璃瓦頂和壟子里鬱鬱蔥蔥的草木,煞是靈動出挑。
她道是,「老祖宗惦念您,使了奴才來侍奉左右。」看他的氣色真不好,便道,「貴主兒薨逝您難過是有的,可是自己的身子還是要多仔細。我聽說您昨兒起就沒進東西,那怎麼成呢?沒的餓壞了!」
「免了。」他抬手託了托,臉上恍惚有了一絲笑意,「老祖宗跟前不要伺候了?」
屋裡沉寂了一會兒,又有愛挑事兒的問:「位份是晉了,開臉了沒有?」
錦書跨進明間朝西邊去,一面謙道:「諳達快別抬舉我了,我值個什麼,不過儘力一試罷了。」說著接過暖閣門前太監手裡的洋漆鑲金托盤,旁邊侍立的宮女打起帘子,她邁步進了書齋里。
錦書道:「勞煩諳達通傳,說奴才來給主子請安了。」
長滿壽連連擺手,「不用不用,主子爺啊……」他掩著嘴竊笑,「早就盼長了脖子。知道您要來連摺子也不看了,叫奴才在門上候和_圖_書著,說來了就請進去。」
錦書嘟著嘴紅了臉,不知怎麼,昨兒回來老想起他憔悴的樣子,想一回疼一回。這人雖可恨,可前陣子也把他折騰得盡夠了。那天在泰陵里冷不丁的一瞧,鬍子拉碴的,兩眼通紅。他手底下的那幫子臣工八成沒見過他那模樣,皇帝金尊玉貴,一片肉皮兒、一根頭髮絲,都有專門伺候的人打點,從來都是乾淨利索無可挑剔的。她出逃之前還是芝蘭玉樹的尊容,兩天沒見就弄得活像個囚犯,那時候她除了對他突然出現的震驚,心裏也說不清道不明的隱隱作痛。可惜他後來做了這樣的事,狠狠把她打進了地獄,倘或換種法子,也許這會兒兩個人就能好好的處了……
天暖和起來了,石榴樹抽了新芽,綠油油的成片,艷紅的花苞三三兩兩掩映其間,看上去賞心悅目。眼看著端午將至,皇帝的千秋要到了,正想著要送些什麼敬賀才好,聽見皇帝放下筷子的聲音,回頭看,他拿巾櫛掖嘴,淡淡笑道:「我吃完了。」
錦書臉上掛不住,忙作勢咳了一聲,伸出蔥白似的手指又推那掐絲琺琅萬壽無疆碟盞,「快吃吧,我瞧著您吃。」
春桃嚇了一跳,眼淚汪汪的央求,「好主子,我可再不敢了,您別惱。奴才都打聽好了,萬歲爺這會兒在養心殿三希堂里呢!奴才和李總管知會過了,說主子一會兒就要過去的,恐怕李總管已經回稟萬歲爺了。萬歲爺盼著,您又不去……奴才難交代。」
皇帝看著近在咫尺的紅唇開合,不禁有些心猿意馬,又怕自己失了態,忙別過臉去回座兒上坐下,嘴裏隨口應道:「我不餓,事兒多,壓根兒顧不上吃飯。」
皇帝怔愣著抬眼,心頭狠狠m.hetubook.com.com一撞。
「那也不成。」錦書怪他孩子似的不讓人省心,徑自去擺布托盤裡的吃食,打開了八寶小食盒,原來是五六個豆腐皮包子,和一盅花糖蒸乳酪。她朝他面前推了推,「您和貴主兒起小兒在一處,感情深我知道。您這麼不吃不喝也不是個事兒,那樣多的家國大事等著您拿主意,您要是傷了身子,那可不是玩兒的。」
「可不,她們抽她們的瘧疾,您樂意就聽,不樂意,只當她們拔塞子。」
立馬又是一屋子的酸氣衝天。
三個人出了建福宮上甬道,錦書轉臉問:「他這會子在哪兒?」
錦書淺淺一笑,問:「今兒膳進得好不好?香不香?」
她轉回來在炕桌另一邊坐下,問:「可吃飽了?」
惠妃道:「喲,那你快去,指定是有什麼要緊的差事。咱們姊妹有的是聚的時候,老祖宗那兒可要仔細的。」
脆脆急了,趕忙請了雙安道:「主子別和春桃一般見識。」對春桃啐道,「你作死么?叫老祖宗知道,看不活扒了你的皮!」
錦書在兩廊下跪著,抬眼瞧,二皇子在供桌旁給前來祭拜的族裡長輩答禮。銀盆里不停燒化著冥帛紙錢,他離火近,叫火一烤,兩頰潮|紅,兩個眼睛腫得胡桃似的。
錦書新晉的位份,前陣子又鬧了大動靜,人人都知道她是被皇帝扛回養心殿的,目下一氣兒晉成嬪位,聖眷隆厚可想而知。人到了高處就有人覥臉巴結,幾位前頭指著她罵的貴人來套近乎,一口一個謹姐姐,什麼一家子,什麼大人大量,好話連成了串兒,說起來就跟唱歌似的叫人受用。錦書性子淡,也知道她們裡頭沒幾個是真正待見她的,隨意應承了兩聲就作罷了,只倚在圈椅里篤悠悠地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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