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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花紅

作者: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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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綉被春寒 第三節

第十六章 綉被春寒

第三節

「嗻。」馬蹄袖甩得一片山響,眾人打千兒卻行,「臣等告退。」一溜紛紛退出了養心殿。
錦書不接腔,讓小蘇拉請剪子來絞燈花,扣上了紗罩子才說:「往後別老呲達人家,和氣些好,和氣生財嘛!聖眷隆厚也有枯竭的一天,我前頭說過,我這兒的恩澤算是到頭了。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東西十二宮多少人恨我恨得牙根痒痒,我這會子卸了擔子,你們好生警醒些,別叫人做了筏子才好。」
太皇太后後天進清漪園避暑,這樣算來明天的晨昏定省就是好機會。錦書使了脆脆上慈寧宮找崔貴祥去,請他傳個話給太子,讓他請過了安在咸若館前的抱廈里等她,有幾句要緊的話要說。
昆和台和壽國方互換眼色,皇帝何等聰敏之人,前頭的事並沒有要他們參与,眼下布置妥當才召見臣工們,這寓意不言自明。他心下有計較,知會下頭不過是行公事,於國於家也有他的權衡。皇帝鐵腕,豈是人臣能左右的?太子踏錯了這一步,只怕后話大不妙了。
隔了一會兒得勝帶著芍藥兒回來了,芍藥近前打千兒道:「給謹主子請安了。可巧,您打發勝子來找奴才,奴才正往景仁宮去,在門上碰見了,就一道兒過來了。您找奴才有事兒?」
盧綽噘嘴縮腮,操著一口寧波腔,硬起頭皮說:「回萬歲爺話,那倒不是,不傷大雅的小事情上搗搗糨糊是有的,大事情上,臣等還是拎得清的。」
脆脆應個是,拾了紙正待送回去,西屋裡的蔡嬤嬤在門上笑問:「謹主子在不在?」
脆脆哼道:「什麼奏性!頭回侍寢得瑟成這樣,唯恐這兒沒聽見,還特地的進來顯擺。論聖眷,對門還早八百年呢,跟誰唱高調兒?要不是您和萬歲爺鬧了彆扭,多早晚輪到她去?撿人家吃剩的,得意個什麼勁兒!」
皇帝在月下漫步,李玉貴亦步亦趨地跟著,斟酌了片刻方道:「萬歲爺,才剛得勝另外回了一樁事兒,謹https://www.hetubook•com.com主子打發丫頭尋了太子爺身邊的人,明兒在慈寧宮花園的咸若館里約見太子爺。」
芍藥兒一看架勢不對,忙斂了嬉皮笑臉的神情,道:「這是怎麼話說的?弄得我怪瘮得慌……」
李玉貴蝦腰上前來回話兒,「稟主子爺,容主子已經到了燕禧堂,正備著侍候聖駕呢!」
錦書擰眉想了一陣,這件事本身就是個大忌諱,叫人悸慄得不敢開口,提及一個字都是殺頭的死罪似的。
罷了,她也學一學梅嬪百鍊成鋼,有聖眷時固然榮耀,沒了恩澤也不打緊,胡吃悶頭睡的,日子也過得。經歷得多了由不得你不看開,無情則不傷,滿腦子裝著他,到最後豈不要憋死自己!
錦書指了指椅子,「別拘著,坐下好說話。」說完朝底下站著的人看了一眼,蟈蟈兒會意,比個手勢把人都支了出去。
昆和台哈腰回話,「啟奏萬歲,奴才們在上書房裡參贊機樞,理的是國事。如今太子爺有異動,尚未實行就叫萬歲爺拿住,要細究,實則是家事。我主聖明,教化萬方,奴才們請主子示下,莫敢不從。」
芍藥兒一哂,「太子爺到底太年輕,想事兒也簡單。論謀略,萬歲爺是祖宗,他能從南苑橫跨整個大鄴攻進紫禁城,是簡單人物嗎?憑個毛孩子和幾個不成氣候的旗主就能扳倒他?九門換人,九門提督是吃素的?萬歲爺如今既然知道了,就不能由著他們鬧。看著吧,不消幾天就要端了的,到時候太子爺怕是落不著好,輕者廢黜圈禁,重者麻繩、刀子、藥酒任選一樣。」
芍藥兒有點怵,猶豫著道:「那是自然的,我這人狗肚子里盛不下二兩油,你是最知道的。目下你雖然晉了位份,我嘴上管你叫主子,心裏還是拿你照舊,你問什麼,衝著咱們姐們兒的情,我也知無不言。」
錦書點點頭,「有你這話我就踏實了。你管著皇後娘娘的穿和圖書戴檔,又坤寧宮景仁宮兩頭跑,我想和你打聽點事兒……」她調整一下坐姿,潤了潤唇,「今兒萬歲爺來我這兒,說了些奇怪的話,我心裏沒底,你和太子爺身邊的人也有往來,聽沒聽說過什麼叫人心驚傳聞?」
「回主子話,奴才在各宮門加派了護軍,以備不時之需。」達春覷了覷天顏,「各處警蹕駐軍都辦妥了,標下們只等主子發話兒,就能將太子爺黨羽一舉剿滅。」
「主子。」脆脆在檻窗下侍立,瞧她臉色瞬息萬變,腔子里也止不住的驚跳。
內廷裡頭,除非是給禁了足,否則存了心的要見一個人,費些周折,還是能夠辦到的。
春桃聽了淚盈盈的,只道:「別說這個,咱們是一根繩上串著的,主子得勢,奴才們昂著腦袋做人。主子失勢,咱們也沒什麼跌份子的,不過平常心境兒。這宮裡不紅不紫的人多了,值個什麼!」
她深深一嘆,他是皇帝,三宮六院七十二嬪妃,自己不過是其中之一罷了,難道還真指望著獨佔他嗎?想著又不免傷懷,他曾說過要和她住進暢春園去,再不叫別的女人來打攪他們的,可如今呢?前頭說的話撂到脖子後邊去了,他只知道自己委屈,全天下的人都對他不住,竟不知道她心裏有多苦。
錦書端著茶盞說:「貴喜,咱們擎小兒在一起,時候不說長,也有八九年。看在以往的情分上,我問你的話,你別瞞我,就算幫了我大忙,我記在心裏感激你。」
入夜掌了燈,才用過膳,錦書正在燈下描綉樣子,聽見明間里來了頒旨的太監,敬事房的馬六兒扯著公鴨嗓高唱,「著,容嬪孔氏,養心殿燕禧堂侍寢。」
皇帝收回視線,殿下站著神機營提督內臣,弘文院學士,還有軍機值房裡的兩位大章京。他看一眼禁軍統領,「達春,事情辦得怎麼樣了?」
皇帝哂笑,「拎得清?朕瞧你是婆娘的洗腳水喝多了,一個提督內臣,白裝裝樣子,最不中用m.hetubook.com.com就數你!」言罷起身踱步,「太子不肖,危害宗廟社稷,國法家法必不能饒,朕想聽聽諸位的意思。」
李玉貴在毓慶宮按了耳報神,裡頭有動靜,他這兒轉腳就知道。他困難地吞咽一下,「回萬歲爺的話,謹主子還是照舊,該吃吃該睡睡,用了晚膳在亭子里看了會兒月亮,抱怨著蠓蟲多得鑽耳朵,散了散就回去安置下了。」
皇帝一哼,「這就是你們的為官之道,不惹事,不攬事,小心駛得萬年船么,是不是?」
五月的節氣,日頭明晃晃地照下來,穿過樹葉里的間隙打在青石台階上,滿地都是搖曳璀璨的金。天漸次熱了,穿著單衣都要搖扇子時令兒,錦書卻遍體生寒,幾乎要打起擺子來。
皇帝臉色慘淡,喃喃道:「朕……痛心疾首。」
皇帝哦了一聲若有所失,她倒沉得住氣!他自嘲地笑笑,是他把自己看得太重了,她壓根兒不拿他當回事,他臨幸哪個媵妾於她來說無關緊要。
錦書愣在那裡,只覺得心神驟裂,驚恐得無以復加。
諸臣工們遍體生寒,太子搗鼓些小動作雖有耳聞,可誰也沒想到他真能做出這樣的事來。平日里溫文爾雅的鳳子龍孫,身在高位上,早晚是這江山的主宰,偏偏等不及生出反心來,不免令人扼腕。瞧皇帝,憔悴得厲害,眾人也知道他不容易,一則難過,二則心裏也發緊,忙躬身下揖,「臣等不勝惶恐。」
這是抖威風來了!錦書心裏厭惡,面上還是個笑模樣兒,「在呢,嬤嬤進來說話吧!」
蔡嬤嬤討了個沒臉,嘴上虛應幾句,訕訕地退了出去。
果然沒錯,太子要篡位了,為了什麼?是為了她嗎?那她前頭的拖泥帶水豈不釀成大禍了嗎?她的五臟六腑蟻噬樣的煎熬,鐵青著臉呆坐在那裡,隔了半晌才道:「聽萬歲爺的意思都已經知道了,你說他會怎麼處置太子爺?」
眾臣失色,軍機處繼善道:「回萬歲爺的話,並不是奴才們不作為,只是茲hetubook.com•com事體大,太子是國家根基,大英的命脈,事情不能證實之前,怎敢叫白璧蒙塵!倘或欠周全胡亂辦了混賬事,不止主子爺跟前,就是太皇太后老祖宗、太后老佛爺跟前,奴才們也不好交代。」
宮裡拿艾草把子悶出煙熏蚊蟲,因著天熱,窗戶洞開,只在屜子和門框上蒙了綃紗。今晚是滿月,灑得遍地銀白的光亮,隔著紗眼子看,像是下了厚重的霜雪。
「謹主子那兒怎麼說?」皇帝回頭來問,「有什麼舉動,什麼話?」
錦書緘默下來,懨懨歪著不言語,心裏暗道登高必跌重,人心都一樣,繁華過後,哪裡還耐得住寂寞,你甘願溫吞地過日子,人家未必能成全你,接茬兒總有事找上門。她們現在在她身邊,等將來再指婚配人就是了,也過幾天人樣兒的日子,沒有圈著一輩子的道理。
錦書手裡的宣紙盪悠悠落下炕桌,幾個翻轉,隨風飄到了明窗底下。她怔怔發獃,心被捅出了個大窟窿,瞬間彷彿年華已經老去了一樣。他翻別人的牌子,還非要叫她知道,真是殘忍到了極致。他愛一個人可以毫無保留,恨一個人也可以刻肌刻骨,這天大的冤枉叫她同誰去說?
芍藥兒本就是個爽快人,為朋友兩肋插刀的個性。他站起來開門看了看,退回來說:「你別張嘴了,我知道你要問什麼。我萬壽節那天和太子爺身邊伺候更衣的秦鏡喝了兩盅,那小子黃湯灌多了就有個滑舌的毛病。人說鐵門檻里紙褲襠,外頭再嚴實,指不定壞事的就從裡頭起。他說……太子爺正圖謀大事,九門警蹕的禁軍都換了,軍機處也有知己的人,早晚有一出好戲可演。當時把我嚇壞了,再問他,他突然醒了神兒,腮幫子上兩塊肉鼓得跟灶王奶奶似的,咬緊牙關死都不肯開口了。」
錦書抬眼看了看她,「把花底子撿來,還沒畫完呢!」
皇帝冷著臉瞥他們一眼,「朝廷人事也該整頓才是,這樣大的事,那些鬼魅伎倆使了也不是一天兩天,你們和圖書督軍、督政,竟沒有一個人向朕回稟過。」
這話回得牽強,謀反是舉國震驚的大事,絕不會因為沒有實行,就能降級為「家事」的。眾臣推搪,自有他們的考量,皇帝心裏清楚,總免不了有順著上意走的嫌疑,也不說破,在廊子下站了一陣才擺手道:「你們跪安吧,容朕再想想。達春那裡盯緊些,等著御前的口諭。」
芍藥花兒惕惕然望著錦書,「你要問的是什麼?」
幹什麼都沒了興緻,她把手裡的碳筆一擲,伏身把臉埋在臂彎里,空洞和失望瞬間就把她淹沒了。他從來都不信任她,他時刻提防,稍有差池就是潑天震怒。這樣沉重的感情令人窒息,一次又一次的煎熬,把她的心磨成了粉,化成了灰。
「喲,這是好事兒,嬤嬤代我向你主子道喜。」錦書唇角帶著三分笑意,「要說取經,我這兒也沒什麼可教的,嬤嬤問敬事房馬諳達吧,他管著這個,自然盡心的給你主子講規矩。」
脆脆在旁邊幫腔,笑得分外和煦,「是這話,嬤嬤這回是問錯人了,我們主子侍寢,向來是萬歲爺走宮的。倘或是在乾清宮或養心殿伺候,也和別的妃嬪不一樣,萬歲爺體恤,不叫背宮太監馱,所以並不知道裡頭緣故。」
皇帝險些忘了這一茬,他為了賭氣才翻了容嬪牌子,她和錦書一個園子里住著,他抬舉容嬪,總會對她有些觸動吧!
蔡嬤嬤一步三搖地進東配殿來,蹲了個福道:「謹主子忙呢?才剛敬事房傳旨,今兒晚上萬歲爺翻容主子牌子。咱們容主子面嫩,頭回侍寢,不知道裡頭規矩,想找姐姐問問忌諱,又不好意思開口,打發了奴才來和您取經兒呢!」
這事不能這麼著放著,她不能圖自己輕省偏安一隅,她要去找太子,要把心裡話和他說一說,要勸他在皇帝動手之前把這波瀾平息下來。為個不愛自己的女人葬送了性命前途,到了閻王殿,不也是個屈死的傻鬼么!
容嬪聲音有些顫,聽著似恐懼,又似歡喜,「奴才叩謝天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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