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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侯們立刻抬眼望向天顏，天顏很和藹，打著商量的口氣徵詢：「天子近臣，朕之膀臂。朕有上官、斛律二位侍中，斛律都尉不日將嗣父爵，上官將軍因是幼子，吃了序齒的虧……朕思來想去，上官將軍素日忠勇，朕欲為其加一綬，不知諸君，以為如何？」

她又轉向上官照，「侍中你說呢，朕像不像女人？」

「上官侍中。」扶微道，「只有上官侍中。」

家丞向內院一指，「已經著人去通稟了，請中貴人稍待。」

梁太后似乎也有些動容了，喃喃道：「陛下所言甚是啊，兩虎相爭，勢必累及皇室命脈。可是誰又能配翁主？誰又是陛下著實信得過的人？」

好想扒光他！扶微惡狠狠地想，扒光了他就連最後一絲尊嚴也保持不住了，看他還怎麼裝高潔！

朗朗說不是，「我喜歡阿嬰哥哥長得好看，哥哥的眼睛像洱海，哥哥的鼻子像小山。可是我覺得哥哥和我阿姐有點像，如果是一位阿姐，我會更加喜歡。」

從濯龍園出來便直去明光殿，下令尚書台詔三公九卿議政，地點倒不需選在卻非或德陽諸殿，弄得太正式了，不好說話。

她苦笑著轉過身去，「貌柔心壯……朕如果在臉上劃上兩刀，大概就沒人會這樣說朕了。」

上官照心頭顫了一下，「主公……」

殿里的交鋒如果能化成實形，必定是風雨交加，電閃雷鳴。黃門們感到不安，連壓刀站在一旁的斛律普照都有些呼吸困難，下意識地喘了口氣，卻卡在嗓子里不敢吐出來。

四肢無力，不知為什麼，最近單是對付她，就已經花光了他全部的心神。年輕人真能折騰，丞相摘下頭上的綸巾，砸進了家丞懷裡。還等什麼，更衣入朝吧！他垂著兩手返回卧房，挑了件面料較為結實，針腳較為細密的穿上。到鏡前捋捋頭髮，等干是等不了了，拿冠子仔細束了起來。

太后唔了聲，視線飄向池邊挽袖撈魚的孩子，「我倒是很喜歡翁主，這孩子沒有心眼兒，再大些應當會明辨是非的。進宮後由我親自教導，盡量讓她少與長主接觸，慢慢便會服管教的。」

太后這才鬆了口氣，含笑道：「好孩子，你這樣縝密心思，你阿翁在天上也欣慰了。我常想先帝給你留下這樣大的一攤家業，指派的輔政大臣又有不臣之嫌，你十幾歲的年紀，怎麼自處才好。如今看來你有治國經略，歸政與否只是時間問題罷了。你在老身這裏，今日也好，明日也好，不會聽和*圖*書見一個不字。只要你覺得對的事，只管放心大胆去做，老身一力支持到底。」

丞相的氣勢卻不因此減弱半分，蹙眉問：「陛下有令？」

建業蹭過去一點，悄聲喚少帝：「陛下……」

太后狠吃了一驚，「為什麼？陛下莫忘了，她身後之人可是蓋侯！如今你正是亟需諸侯撐腰的當口，拉攏一個，將來便少一分威脅，這個還需老身教你么？」

若說少帝年輕，難免意氣用事，丞相這樣老練的人也耍孩子氣，真有些說不過去。君臣之間嘛，抬頭不見低頭見，皇帝不能罷免丞相，丞相也不能廢了皇帝，所以以和為貴不好嗎，非要弄得分外眼紅，有什麼意思！

軒車一點沒耽擱，到蒼龍門上只花了兩柱香時間。他下車進東宮三出闕，半道上又遇見了上官照，這回沒什麼風度不風度可言了，昂首疾行，連他行禮都沒加以理會。

扶微起先是捏著心問他，因為這個問題自己一直迴避，總擔心主動提起便會露陷。結果他雖極力否認，最終原因還是因為最後那句話。女人不可能胸懷大志，女人就該抱著花綳相夫教子，因為她有野心，所以她不是女人，聽上去好像很有道理。

太后搖頭，「未亡人，年紀老或不老，沒有什麼分別。」

丞相臉上淡淡的，最盼望的是他？盼著他不去才好吧！三公九卿都到場，哪裡會是什麼清談，不過是耍花腔，使的障眼法罷了。

她撫額訕笑，「都是些誇大之辭，母親不聽也罷。我今日想和您商議的，是蓋侯女。」

還是不夠強硬，她灰心地想，終究和男人差了一大截，要如何才能填滿這個鴻溝呢？失神的當口上官照憋出一句「貌柔心壯」來，直接拿蘭陵王來比她，算是已經很給面子了。

丞相大概察覺了她目光里深深的惡意，似乎有些忐忑，故作鎮定地拽了拽右衽，愈發把腰挺直起來。

丞相道是，「以皂莢加香料，用之甚好。」

阿嬰哥哥……扶微每到這時候都有點恍惚。雖然叫嬰的人很多，且大多為男，但扶微潛意識裡還是覺得這個名字很女性化。把它和哥哥湊在一起，實在有些不搭調。

扶微心頭一陣發虛，孩子的話才是最真實的。她的長相已經逐漸暴露性別了，近身的人不說是因為不敢，哪天有人拿這個當作利器來針對她，到時候她除了厲聲呵斥他們大胆，還能怎麼樣？

斛律普照迎他進路寢，他登上了十余丈高的白玉台階。一https://m.hetubook.com.com步一步上行，待踏上露台時抬首，見少帝獨自趺坐在殿宇深處，側著臉，閉著眼，皺著眉，雖有堂堂的帝王氣象，但透過那表象，他篤定她又在打壞主意了。

太后聽完很氣憤，可惜又無力反抗，半晌沉沉嘆了口氣道：「罷了，他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陛下欲與他斗，還需耐下性子來。不過老身勸陛下，再如何惱怒，君威還是要顧的，出手打起來，叫人傳開去好聽么？」

扶微掃視堂上，先大大地安撫了一圈：「今日不為朝議，只為閑談，諸君請入座罷。」

算什麼！扶微唾棄不已，來得這麼快，是想趕在眾臣之前探虛實吧。於是決定抿緊嘴唇堅決不開口，一個歪在上首，一個端坐下首，誰也沒有要交談的意思。

扶微又沉默下來，路寢里回蕩著丞相飄散出來的淡淡香味，那味道，真是擾人心神。她忍不住，偏頭又看了他一眼，恰逢他也看過來，視線迎頭相撞，他便立刻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閑閑移到金銀壁帶上去了。

太后愈發訝異了，「上官照？陛下當真么？別忘了武陵案中上官氏本就有牽扯，況且上官照並非王侯，怎麼配翁主？」

不管怎麼樣，皇帝要舉辦清談，三公九卿自然不敢怠慢。東宮的內侍們奉命分散出去，直赴各重臣府上，黃門令去的是丞相府，家丞恭敬迎他進門，建業問：「君侯安在？」

扶微茅塞頓開，欣然向孫謨拱手：「謹受教。」

她舉步踱開，琅琅在池邊招手請她觀魚，她好言好語把她哄走了，自己提袍邁進了帷帳里。

朝政處理得比較多，她不知道怎麼和孩子溝通，只好沒話找話，「琅琅是家裡老幺？」

建業翻了個白眼，這是什麼對話！自從上次打了一架后，連表面的和諧都維持不了了，多悲哀。

她遲疑了下，消沉地說：「不過是政見不合，我欲重組尚書台，結果他委任了他的人當尚書令，台閣重新又落到他手上了。」

翁主使勁點了點頭，「上面兩個阿姐，都出嫁了。」

她又使勁點頭，「喜歡。」加重語氣又肯定了一遍，「非常喜歡！」

「那麼長主那裡……」

太后聞言將手裡的銀針放下，使了個眼色，命長御把邊上侍立的人都遣走了。

還好這時解圍的人來了，公和*圖*書卿們因為接的是清談的邀約，大多很應景地穿上了褒衣。但畢竟朝堂上摸爬滾打多年，把人召集得這麼齊全，用膝蓋想都知道有更深一層的用意。於是一群身著儒服的臣僚們分作兩列，靜而無聲地自台階兩掖向上攀登，到了殿前往內一看，少帝穿著燕弁服，丞相穿著玄端，再對比自己的鬆懈散漫，立刻便不自在起來。

兩個人的清談怎麼舉辦？建業表示丞相想多了，「三公九卿俱在受邀之列，還請君侯及早進宮，上最盼望的，非君侯莫屬啊。」

太后道：「有我，我去遊說。不過要為侍中加爵，只怕又是一場惡戰，陛下準備好了么？」

恰好今日長主不在，梁太后的興緻全在南方進貢的瓜果上，見她來了招呼她用，她搖了搖頭，「母親，臣有兩句話，想和母親商談。」

丞相似乎沒想到她會再提那件衣裳，一時竟愣住了，轉過彎來後面色不太好，還要裝大度，淡聲道：「一件玄端而已，不值什麼，陛下莫放在心上。」

孫謨擺手不迭，「不敢不敢，陛下折煞臣了。臣本就當為陛下效命，胡亂出了個主意罷了，怎可在陛下面前居功。」

建業叉手執禮，「陛下於路寢設清談，特命臣來，邀君侯主持。」

扶微不由咧嘴，「母親誤會我的意思了。我不想讓翁主入宮來，打算另外為她指婚。」

扶微這兩天如坐針氈，因為長主頻頻邀她喝茶看景，她明白是為她和翁主創造獨處的條件。可她也是女的，且沒有什麼特殊愛好，對於這種強制性的撮合，感到十分無力。

他說不出話來，奇怪居然連一句場面上的周旋都無法拼湊。認識了這麼多年，上次相見本以為少帝應當長成了個俊俏的少年郎，結果除了那威儀和決斷的個性，其他方面，還是雌雄莫辨。

「爵位的事，臣自會想辦法。至於母親所擔憂的，臣心裏也知道。請母親放心，臣既然決意這樣做，便有十成的把握。上官氏的兵權，早在武陵案了結當天便已由衛將軍酈繼道接手，如今的上官氏不過空有個爵位，蓋侯就算想聯合，也未必有利可圖。若無利，當然是歸附正統更為識時務，母親說可是？」

「此次入京，為何而來？」

對即將面臨的困難沒有信心，但不能讓太後跟著發愁。扶微做出雲淡風輕的樣子來，笑道：「母親不必為臣擔憂，臣自有辦法。」

她慢慢後退一步，有些惶惶的，不遠處就是兩個近臣，她拖著步子過去問斛律：「翁主說我ｗww•ｈeｔuｂoｏｋ•ｃｏm•ｃom長得像女人，都尉看呢？」

「可不。」太后神情肅穆，「打得衣裳都撕爛了，這種事還能瞞人？」

「何事？」太后推開憑几坐直了身子，「我前兩日聽說上與丞相鬧得很不愉快，可有這樣的事？」

扶微腹誹不已，又不能把他怎麼樣，按捺了半天才道：「那日弄壞了相父的玄端，我今天賠你一件，可好？」

「陛下欲在何處？」尚書僕射道，「或者在東宮路寢即可，陛下不說議政，只說清談，也不需命尚書台下令，差宮中黃門入各府相請便是了。」

殿里的侍御們為每位公侯上了瓜果和香茶，少帝今天親民得像自家人一樣，頻頻比手請大家莫客氣。皇帝越是這樣，臣僚便越是心慌，一手扶著漆杯，一手按住胸口調息，等了半天，少帝終於開口了——

翁主倒是個極其可愛溫順的好姑娘，年紀還小，只有十二歲，名字叫琅琅。就是金石相擊，其聲琅琅的那個琅琅。看見少帝，眉眼便笑得彎彎的，也不喚她陛下，追著叫她阿嬰哥哥。

道理她當然都懂，可是難言之隱不好拿出來做借口，只得迂迴著表明態度，「臣嘗聞母親和先帝的故事，帝后恩愛，宮裡人盡皆知。臣如今也要迎娶皇后了，中宮臣見過兩回，德容兼美，臣甚是心悅。母親也知道，臣的生母是先帝侍御，生下臣不久便被迫自盡了，臣是怕將來太子不是中宮所出，又有人要走我阿母的老路。」她回身看了眼遠處的翁主，做出極其痛心的樣子來，「臣先前同琅琅說了兩句話，她品性純良，如果有朝一日步我阿母的後塵，我於心何忍。然留她，皇后勢必遭害，屆時說什麼夫妻情深，豈不成笑談？再者蓋侯勢大，若皇嗣出自翁主，外戚干政的事便不會遠。丞相要制衡，皇嗣多年後便是又一個我，為了杜絕後患，臣的意思是為翁主擇一天子近臣，如此既可攏絡，又不為子孫埋下禍端，問母親意下如何？」

眾臣就坐，依舊有芒刺在背之感。紛紛側目看丞相，丞相毫無表情的臉，配上那頭半乾的發，看上去總好像要有大事發生了。

她笑起來，「喜歡我什麼？是不是你阿母告訴你，我是皇帝，你必須喜歡？」

「朕有一事，要討諸君主意。」

少帝才回過神來，嘴唇囁嚅了下，「相父沐發了？」

少帝要辦清談，真是開天闢地頭一遭。丞相露出將信將疑的神情，「邀了什麼人？不會只有孤吧？」

琅琅是個心直口快的孩子，「為婚事。阿母m•heｔｕbook•com•com說我將來是要當皇后的人，進宮見了陛下，一定要讓陛下喜歡我。」

一個人痛失所愛，心境便也隨之老態龍鍾了。扶微有時看太后，覺得她其實未必比她母親樓夫人幸運。

斛律普照的臉騰地一下便紅了，結結巴巴道：「翁……翁主年幼，口不擇言……那個，臣從來不覺得陛下女氣。陛下是一代英主，世上哪裡來這樣胸懷大志的女人！」

見他不說話，扶微心裏便躁鬱起來，愈是親近的人，感受愈是直觀。除了朝堂上故作姿態的殺伐，私下裡她總會不自覺流露出女孩子的本性，這點很不好，她知道。

沒有功勛不得加爵，這是老祖宗留下的規矩。到時候反對的不僅是丞相，各路諸侯也會群起而攻之，前路有多艱難，可想而知。她現在能夠憑藉的，只有自己的皇帝身份罷了，至於最後會弄出個什麼場面來，連她自己也不知道。

扶微也笑起來，「母親近來怎麼自稱起老身來了？您還沒到那個年紀。」

蓋侯在京城設有府邸，當初文帝為長女歸寧方便，專程撥地建造，這些年來沒有人使用，但有家丞每日打理，入住是不成問題的。可是能居而不居，長主美其名曰陪伴太后，把蓋侯的翁主也一併帶進宮來，暫時安置在了北宮的景福殿。

丞相的腳步聲放重了點，震袖上前，她發覺后離座起身，黃門高唱：「皇帝為丞相起。」兩個人對望了一眼，尷尬與鄙棄共存，不約而同調開了視線。

她愣了下，「母親連這個都聽說了？」

丞相從院門上出來，頭上還包著塊綸巾，想是剛洗完頭，發梢滴滴答答淌水，把胸前一大片衣襟都淋濕了。建業呆了呆，這樣的相國倒少見，類似此等大人物，常給人一種不必吃喝拉撒的錯覺。所以撞上丞相沐發，實在是非常可貴的一次經歷。

十二歲的孩子，和她相差三四年罷了，但在她看來還是太幼小了。扶微抱著胸，需垂眼才能打量她，「那麼朗朗喜歡我嗎？」

堂上氣氛有些微妙，侍立的黃門愈髮夾緊了尾巴，偌大的殿宇連一聲咳嗽都不聞。建業苦著臉，目光往來如梭，看看少帝，再覷覷丞相，他們各自臉上帶著五錢憤怒、三錢孤傲，兩錢說不清道不明的彷徨和憂傷……這僵局，看來很難破解了。

少帝的臉上堆砌起了得體的笑，也不待黃門唱禮，自發起身相迎。眾臣進殿來，齊齊長揖，建業一聲高亢的「敬謝諸公侯行禮」，便表明此次並非朝堂上尋常的晤對，而是牽扯到爵位的對弈了。